分享一个全本精校的网站:修书网(hairstylefavorite.com)
(校对精校版:就是内容质量好,无乱码,无屏蔽字,无星号,无广告,章节目录完整)
本站更新推荐的所有文学作品和书籍《精选《天下》葛水平的书评文摘》都是非常值得阅读赏析的,更有名家的精彩书评哦。
葛水平:山西省沁水县山神凹人。中国作协会员,山西作协副主席,现居山西长治。出版有长篇小说《裸地》;中短篇小说集《守望》《喊山》《地气》《过光景》等;散文集《我走我在》《走过时间》《河水带走两岸》等;电视剧本《盘龙卧虎高山顶》《平凡的世界》。中篇小说《喊山》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
八路军武工队长李满堂借了农民霍长驴用命换来的六十一块光洋,写了借条,之后辗转多年没有偿还,而霍长驴一家为了这张借条折腾了几十年,*终用来偿债的这笔钱被用来捐建了一所小学,小学的名字叫“李满堂小学”,不禁让人有些错愕。岁月让一代人走远,但是无法抚平天下的不平。
1.此书为精典名家小说文库系列小说之一,精典名家小说文库入选王蒙、刘庆帮、韩少功、张炜、叶兆言、张翎、须一瓜、龙一、格非、格非等近百位当代前沿作家代表作品,由田黎明、韩学中、李毅峰、尚可、林容生、周逢俊等知名画家提供封面及全书艺术画作,王蒙书名题字,谢有顺主编推荐2.名家名作名画,集文学与艺术于一体,兼具经典性和收藏性中国人提升文学修养的*必读书。
谷堆坪在歪垴山的北面,进山只有五里路,山下一条眉河,秋阳下眉河水光潋滟,迷人视目。
一天黄昏,阳光腾人,谷堆坪村妇软琴,在眉河岸边柳荫下捣衣。偶一抬头,瞅见不远处的河面上,浮着锅盖大一块黑乎乎的毛帕帕。软琴想,八成是漂浮着的枯树枝。又低头捣衣,没料想,当她又瞅了一眼时,那个毛帕帕浮出水老高,竟是个活物儿。冲着软琴而来,一会儿水下,一会儿又戳了出来,直到挺挺地立在软琴面前,软琴才看明白了,是个男人。
晚夕在天空烧着,一河的红,像是画师拖着狼毫的泼彩。软琴立起身死盯着那个男人。男人也傻头傻脑,一动不动。瞅来瞅往,终于使软琴厌了,“你想做啥?”那个男人扑通一声倒在了软琴脚前。软琴心里发慌,拣起一块河卵石朝着近水砸过去,水花溅出老高,溅了那个男人一身,他依旧不动。死了,软琴想:这个人死了。
死人不可怕,这年月死人多,战争、饥荒,一天不见死人还叫人稀罕哩。软琴扶起男人的头,还有一丝气息,软琴想,指不定能缓过来。抬了头望对岸,对岸上泊村有一座古塔,以前古塔下有座庙叫法兴寺,寺没了留下了塔。塔有些歪斜,两河岸边的人传说,塔倒时定要砸死一个戴帽人。人们互相等着看那个戴帽人出现。软琴从闺女时代活到做了人媳,除了当兵的后生戴帽,老百姓都捂着羊肚子手巾,她要自己的丈夫霍长驴头上羊肚子手巾都不捂,软琴说:千千万万不能从那塔下走,你走过,我就成了寡妇。
软琴想着就笑了。怀里的那个脑袋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活了。他看到了软琴的笑。
男人忧心惴惴,脸色焦黄,眼神迷茫。软琴的笑渐渐地在他心里聚成一团温暖的东西膨胀开来,他支着肘想起身,软琴说:“你站得起来吗?”他往起站时小声说道:“带我回家。”流动着傍晚时节的空气里,因为他的这句话仿佛叫醒了软琴的母性。软琴搀扶着他走,似乎他的腿也受了伤。这时节晚霞褪了,满世界水流一样温情并且宁静。
走了一截子路,男人恢复了一些力气,软琴要他站下,她匆忙返回岸边取了木盆,跑回来继续搀扶着男人走。山口上玉茭地里的红缨须渐次变黑,穿过弥漫的庄稼的馨气,软琴气喘吁吁,因了裹脚,走得吃力。
软琴家的院子里,霍长驴拿着锤子敲铁,打击声空阔地撂出院墙。软琴大声喊道:“霍长驴你快出来。”霍长驴出了院子,破旧的黑夹袄腰间束了根布带,他跺了跺脚,伸出粗糙的大手接住软琴的木盆。男人歪斜了一下,脸一时扯得走形了。突然切入生活中的这个男人叫霍长驴的心隐约慌张了一下,他和软琴挽紧男人的胳膊,左摇右晃地进了屋。接着霍长驴出了院门,看谷堆坪的街道,一群麻雀起起落落,在黄土道上希望渺茫地搜寻粮食。霍长驴听得自己变得急促的呼吸,他有些害怕人的眼睛此时出现。如果忘掉刚才和记住刚才一样容易多好。毕竟是一个陌生人进入了家门。世道乱了,是福是祸他不知道,更不清楚要承载什么样的恩仇。
这个男人清瘦,个子不高,颧骨明显,眼睛眍在眉骨下,闭着眼睛,叫人明白不清。软琴倒了一碗水,霍长驴搬起他的身子灌了几口,男人咳嗽了一下。天暗下来,暗让什么东西蹲踞在屋子里。霍长驴说:“你能说话吧?”男人咬着牙关点点头。“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男人压着气说:“河对岸来,到河这边。”
这等于没问话。
男人咧开嘴,什么地方又扯疼了他。软琴看他那一条僵硬的腿,解开裹腿时,软琴看到腿上烂了巴掌大一片,紫痂下拳头样鼓起了黄脓。从河对岸过来,拖着一条烂腿。软琴没来得及想什么,跳下炕捅开火,往锅里下了一把花椒。软琴从肚兜里掏出针线包,取了针在男人化脓的地方扎了几下,脓像癞蛤蟆的皮一样鼓出来,等脓清理干净时软琴用净布蘸着花椒水洗,男人被洗得睡了过去,睡得踏实。
霍长驴看软琴,麻纸窗户透进来的光移动得快,软琴的脸被黑白替换着,直到黄昏*后的那缕弱光穿过云层诚实地射到软琴身边这个男人的脸上,他才开始怀疑这个人的到来是不祥的。
再看软琴,河水的清凉都从幻象中来,似乎还在梦里,梦醒来,一下被霍长驴的眼神射过来的刨根问底扼住了。心里叹口气,心情竟然也茫然了。“河对岸来,游到这边。”河对岸有枪声,他是哪一派的人?这个男人头枕着胳膊,脸朝着他们,呼吸平缓。软琴使了个眼色,跳下炕出了门。
两口子站在院子里,头罩着黑暗交头接耳。
“有难的人让我照见了。”
“摊上事了,不是小事。”
“大不了一条命。”
“我怎么觉得不是一条命呢?”
“你吓唬我?”
“算了算了,都是命。”
谷堆坪的夜悬浮着莫名其妙的难过,高处挂着的月和星星,一只黑乌鸦闪过,软琴后脊梁上突然生出几点麻星子,她冲着黑乌鸦隐埋的地方轻声喊:“死呀,你吓着我了!”
河对岸,八路军和日本人在交战,子弹像发情的蜜蜂,似乎并不都是依附在树叶上,可是河对岸的树光秃秃的,全都叫子弹咬走了。
软琴说:“反正他是个人,咱得把他当了人养。”
软琴掉了一下头,明晃晃的月明下,眼睛里有妩人的媚态一闪。霍长驴知道说服不下软琴,想着,算了,明晨一早睁开眼这个人也许就死了,或者就消失了。
二
云朵移动得快,月明的清凉从屋外照进来,男人平缓的呼吸激得霍长驴后股发凉。门外不敢有风吹草动,睡得不实,坐起来取了烟袋一锅一锅抽。蚊子嘤嘤飞过,软琴也睡不着,门脑上拽下一截艾草燃了,艾草的烟气熏得两口子的眼睛半睁半合,眼前就不再和以前一样了,黑暗漩涡似的漩出无数个阴影,突然听得夜风使树枝树杈发出尖叫,两个人皮肤收紧不约而同看炕上的人。那个人睡得踏实。艾草的烟气集成一团别扭的影块,罩着他,不肯散去。
男人在软琴的炕上睡了五天,软琴每日都给他用花椒水洗伤口。男人醒来时一下坐了起来,抬头四下里望屋子,望着,渐渐地有了无助感。炕上铺着席子,只有一床破被子搁置着,屋子里空得不见一个装粮食的缸。穷日子,他叫了一声:“真是穷。”
他让软琴如鸟惊起,张皇扑翼地躲了一下他的眼睛,甚至没有听清楚他说了啥话。男人迅疾爬到窗户前看屋外,天空明净得像一个漆过的蔚蓝罩子,漆色明亮生辉。他转头看地上的软琴,因为躲避,软琴的两个奶子不停地摇晃,让他感觉到了人间热气。软琴从地灶里掏出一个土豆递过来,黑漆漆的土豆,他捧在手心,几次放在鼻子下闻,胃里没有东西,馋虫吊上来,这时候是不能吃得太急,软琴端过来一碗水,亮旺旺的水上照着日头,鼻头酸了一下,他低下头大口往嘴里塞,吃起来有连着骨头带着筋肉的感觉。
他说:“天气好。”
软琴说:“天气好。”
他说:“我没死,活着。”
软琴说:“你咬一下自己的胳膊,知道疼就活着,你这就好好的坐在炕上呀。”
他说:“我睡了几天?”
软琴说:“你不知道啊?”
他说:“睡了,就都不记了。”
软琴说:“巴巴的睡了一巴掌。”
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腿说:“误事了。”
软琴笑了。
软琴说:“多事磨难,只要天不塌,人活着就不误事。”
他该怎么来和这个女人解释呢。
他问:“你家一年四季吃啥喝啥?”
软琴说:“吃屁屙风。”
软琴说话天高气爽的样子。
他忍不住稀罕这女人说话的样子了,望着院子他止住稀罕说:“我问的是你家粮食可多?”
可多?你看秋阳高照的山坡,该是男女老少立地根的时节,打仗,延续到啥年月呢?是人都乌龟样缩着,种那几分地粮食不够老皇(鬼子)来扫荡。以前秋禾多,糜谷、荞麦、玉茭、高粱,豆子、花生,战争一来缺口粮,土豆耐旱高产,人顾不得伺候也长。土豆成了百姓养家糊口的首想。土豆耐得住天昏日晒,切片晾晒在河滩上黑黢黢的,也不怕地鼠飞鸟啄咬,一年四季玩花样吃,干土豆片可磨粉,粉可蒸馍、擀面、压饸饹,面糊煮菜糊脑也糊肚。粮食在家户里有个小名儿叫:金贵。这金贵儿吃多了屁多,你可听得见霍长驴夜里的响屁声?软琴边说话边在火上坐锅做土豆面糊,滑溜溜的面糊喝起来如北风呜咽。战乱使得山庄小户都沦为饥汉。
软琴秋叶似的叙述,让炕上的男人默声了。
天黑下来时,男人知道了这谷堆坪有个富户姓黄,不仅有几十亩山地,还是大院家宅,骡马车辆,长工短工,还开了油坊。只是黄财主舍命不舍财,每日鸡叫起床,吆上牛驴,跟长工一起下地劳作,不歇晌。不过,给他当长工能吃上蒸馍米汤。软琴知道炕上的男人叫李满堂,对面武工队的人,过河来要做一件事,这件事,软琴不能够满足。夜黑的时候霍长驴回来了,他到对岸给日本人送柴,说武工队的人稀松扯淡,拿着土枪抢日本人的粮库没等来得及装铁砂和火药,叫日本兵一阵子乱枪打散了,还丢下了几具尸体。
软琴看罢霍长驴看李满堂。霍长驴看李满堂又看软琴,想着,不会一天不在他们就弄下事吧?
李满堂挣扎着下炕,心情被什么呛着了,有一种渗透到骨髓里的阴冷,风从门外倒灌进来,盘旋在脚地上,盘旋着屋子里的热气。拐着腿往门外走,软琴使了个眼子,霍长驴扶着李满堂出了院。树叶间漏下斑驳的月光碎块,李满堂靠着土墙,浴着微凉的月光,一切敌人和仇人,吸血蚊子和风,担惊受怕,都暂时不能使他动弹。突然他抓紧了霍长驴的手,一瞬间话就开启了,像潮水一样地涌来,不可阻挡。
李满堂从河对岸冒着敌人的盘查来到河这边,武工队缺粮,他出门借粮,走到河边没躲过盘查被认出了。发现后他决定赌命跳河,落水刹那中了老皇的枪子,他坚持做一条鱼,潜入水底游过来,一个信念驱使,他居然活着,上岸前他有使命:没有粮食,战争不能继续。跳河时裤裆里原来是绑着一袋子光洋的,游到河心都散了。一开始还能感觉到光洋在腿脚的一伸一缩中滑溜溜痒,弄得像洞房花烛里的春事一样,只是来不及激扬,那一抹可人的温存就完成了短暂的永恒。一颗勇敢的心和强健的体魄,他不希望在挑战水时牺牲,牺牲在水里如同死在女人的身体上一样不够体面,他的死应该有更重要的意义出现。他见到河边捣衣的软琴,活下来,算是命大了,他感谢叫他活下来的人,他要报答恩人的时候不是现在。夜更加安静,树梢头似有生命一般,在头顶处起伏,为了粮食,那些和老皇换命的人全依赖我还活着。只有粮食能叫人吃饱肚子,吃饱肚子才敢生事,才敢和老皇换命,那是联系着无数人的苦乐,包括你们,人这一辈子*的福气就是安居乐业。李满堂讲得断断续续,嗓子里像堵着一把柴草,因气力不够,需要停顿下来喝一口水。听的人一时委顿入泥,一时又像受了花粉的工蜂一般,瞪大双眼,透出怪异。打仗是要死人的,霍长驴稀罕他不怕死,不怕死的人和普通人有啥两样?不怕死的人就叫人佩服。战争是一个大窟窿,把不怕死的人填满。光阴转机,*后站在窟窿前笑的那个人就是胜利者,胜利者的脚下有敌人养着,只有胜利了,战友的骨头才会发芽。普通和不普通人的区别就是死决定一个人的价值时,不普通人什么都不怕。
霍长驴一下神圣了,就是说人不能像死猪一样活着,死猪一样囫囵无知地活着的人,固然离开了死神的魔障,可活着时骨头都不会发芽。
霍长驴知道,黄财主家有粮,可黄财主*喜光洋。软琴要霍长驴去黄财主家试试,看有没有活口借得到粮食。趁热打铁,灶膛里柴烧得正旺,软琴给了霍长驴一个眼神,霍长驴站起来提一下裤腰狠劲儿挽实裤带没回话,他就像软琴眼神里射出的箭,转眼就消失在了门外。
风如杀猪刀,刀刀挑着霍长驴的后脑勺。
他缩着身子走到前村黄财主家的大门口,黄财主的木门有肉案子那么厚,上面还包着铁叶子,两边是高大的风火墙,望一眼脖子都酸疼。举起手拍了几下铁门环,半天后,黄财主挑着灯笼,穿着油渍渍青布裤褂开了个门缝,眊见是霍长驴,也不大开门,只问:“夜黑得对面不见脸,来做啥。”
霍长驴希望他把门开得大一些,黄财主抖着几根杂毛须,光亮照着他呲开嘴时镶了金的两颗门牙,人倔强地挤着身子不往大处开门。
霍长驴说:“想找黄财主你张个嘴,借一些口粮。”
黄财主上下打量着霍长驴,浑身不值一块光洋。这年月大风吹不来粮食,没有多余的粮食往外借。
“你可有光洋?光洋是粮食的爹。”
“我是来借,借是不用光洋的。”
黄财主说:“你是素菜落肚子,图个一脸舒爽是不是?”
不等霍长驴再回话,门重重闭上了。闭门时拍疼了黄财主的手,“哎哟!”
之后,安静得没有了下文。
霍长驴噘嘴吊脸往回走,泥路上四面透风,一地泥尘,风刮泥尘弥漫着乡路。霍长驴躬着腰和泥尘较劲,走出老远后,黄财主家的狗蹿出来冲着他带走的影子吠了几下,他捡起地上一根干柴唬了一下狗,狗根本就不怕那根干柴。霍长驴扔下干柴弯腰捡起一块石头蛋子朝着狗抡过去,嘴里喊了一声:“日你祖宗!”
狗站着不动,黄财主家的狗面对武器都敢站着不动,比他妈人还有定力。
霍长驴的肚鼓着和猪尿泡似的,边走边抠手心里的老茧,抠不动时拿嘴撕咬一下,也没啥疼的感觉。手心里的老茧是岁月积厚的,那狗要敢近前来他决定要用掌拍死它。路过黄财主的打谷场,场中央堆着隔年的谷草,经了一年风雨,黑污着。霍长驴怎么看都觉得那一堆谷草叫他难过,竖着耳朵听那风吹谷草的声音,单薄苦寒的日子,听那声音都觉得富贵。可那揪肠挂肚的黑影不是他霍长驴的,同村人拥肩靠膀一起过日子,他黄财主就发了。他黄财主有的霍长驴都有,穿衣比黄财主费布,穿鞋比黄财主费鞋,个子比黄财主大,身子比黄财主宽,也不少黄财主的稳重。四季的风热了他也知道脱衣,也知道和鸡啦狗啦的去树下纳凉,麦子抽穗扬花,野鸡咕咕作鸣,东南风和西北风都吹着这光景,田野绿,道路绿,河滩绿,山头绿,就连院子里也都被树荫所盖,炊烟袅袅,怎么人家就绿在自己的富贵梦里呢?为啥富贵偏不爱戴他呢?什么东西占据了他整个心,话没说完,粮没借上,两扇门一合严丝合缝,孤零零把他竖在了门外。更叫人火气旺盛的是放出狗来咬人,狗眼看人,心情好不敞亮。软琴回家又要数落自己,世事难料定,这能说这次借粮算个正常结局?那谷草开始扎眼,扎得霍长驴眼睛生疼,想流泪。立住脚后,心里就生出了一个坏主意,那主意直愣愣在眼前吊着,已经叫他身不由己了。
软琴在院墙上看街道,其实看什么都是黑,应该说是静听脚步声。院墙边立得久了腿有些酸软,扭身走进了茅厕。黑暗中软琴提了尿桶走出来,再看村街那条路,总是听不见伸过来的脚步响。
李满堂走出院子小声说:“他可借得上粮食?”
软琴说:“借不上。”
李满堂奇怪了,既然借不上叫他去做啥?李满堂不解。
软琴说:“光知道下力气的人得空就该叫他动动脑子去。”
这事不经意间就把李满堂绊得打了个趔趄,都说庄稼人简单,可他真是摸不住简单的脉。
他有些失落地坐在屋檐下,风刮得屋檐往下掉土,不知道是喜悦还是悲苦。拖着一条病腿心态无比复杂地看着软琴,对这个穷家,希望的苛刻程度早已超过了失望。
突然地听到了脚步声,那声音争先恐后而来,他希望失望不要来得太快。虽然失望拦也拦不住,可那脚步声让他手忙脚乱了。他立起来想躲避,与迎面过来的霍长驴撞了个满怀。入了院子里,霍长驴抱住较小的李满堂像猫儿假寐一样眯着眼看。
霍长驴小声说:“粮没有借上可我烧了他的谷场。”
惊讶得软琴张大了嘴。
身后不远处红光一片,谷草抓住了风的势头,冲天而起。嘈杂声一时糊了软琴的脑子,半天忽然清醒,手里的尿桶递给霍长驴,叫他赶快往场上跑,去黄财主跟前,叫黄财主看见你脸上的急迫,还有你手里的尿桶,你还得在谷堆坪活人,想活人就不能叫人知道你做下了蠢事情。
霍长驴挤在往前涌动的人群里,许多人紧赶慢赶走,听不清周围的人在说什么话。走到场上,看到火苗下被火映红脸的黄财主,黑罩衣深锁着的冷峻让霍长驴一直以来望而生畏。周围的人都在吵,他不吵,一脸黑。
霍长驴在心里攒着劲儿装着蒜,没事一样立到黄财主的对面,尿桶很显眼地放在明亮处的脚下。谷草燃爆的草灰蜜蜂一样乱飞。黄财主不看霍长驴,扭转身挑着灯笼走了。霍长驴突然觉得自己的胆量很有限,如果没有软琴指点,单独做事一定要和体力挂钩,黄财主一走,他手心里的茧子开始痒,想去提几桶水扑灭这火,他天生是来世间受苦累来了,心肠生不得半点疑病,一生疑病就想被人奴役。霍长驴中魔怔了,他摸黑到河里提水。站在河边长长的条石上,脚旁河水中突显出一轮月明,桶探进去时,月明碎了,碎成无数条小鱼,鱼儿像黄财主白他的眼睛,也不像,更像软琴埋怨的眼神。
踏着月光提水泼在场上,水泛滥得满地流淌,淹没了谷草*后的火苗。
黑了。村里的人觉得霍长驴怪好心眼的,有人就去给黄财主报信,霍长驴在黄财主的心里生了几分温暖。*后的青烟缭绕着霍长驴的状态、情绪和行动,更为难过的是,一切难过都走在他的脸前头了,难的是山重水复的绵绵无期。
霍长驴救火回屋后,看着软琴笑,看着李满堂笑,觉得自己不是霍长驴了,是个看不见的神,心里就像擦亮了一根火柴。
软琴说:“睡!”夫妻俩睡在李满堂对面的炕上,对面炕上的李满堂盯着对面炕上的人,一时清醒过来的李满堂突然叫霍长驴做下的事情弄得很不舒服。霍长驴盯着落空空的屋子里和对面炕上的陌生人,觉得好端端的日子被打破了,这日子长久不得啊。
对面炕的李满堂说:“给你们添事了,可这事非添不可。”
李满堂怕这一睡,接下来的一天里霍长驴又会弄下啥事情来,人昏迷着万事皆安,眼一睁,事就要往出生事了。
软琴说:“上门来你就是客。”
霍长驴应和:“是哩,是哩,上门不欺客是句古话。”
被窝里软琴踹了霍长驴一下,霍长驴拽住软琴的脚在她脚心里挖抓了一把。
李满堂脸冲着深蓝暗影的窗户,窗外有什么东西爬行抓挠。
“除了黄财主之外,村上可还有财主?”
霍长驴说:“村小庙小没生出那么多老爷。”
软琴说:“就是。庙小神少,就黄家有粮。”
这下轮到霍长驴下手了,脚长到软琴的奶子上,就那么揉扒了一下,软琴在黑暗中神怡气舒地笑了。
李满堂脑海里过度激烈的矛盾斗争被这笑吓着了,不知道接下来的一天如何招架那扑面而来的光阴。
李满堂说:“可以给他光洋,可惜的是我手边没有,我来打借条,一担谷子两个光洋。”
霍长驴被激得坐起来,这下子软琴重重地踹了他一下。
软琴说:“要是有光洋哪用和人说好话。”
李满堂说:“我可以打借条,我总归是要来还的。”
霍长驴说:“横七竖八写几个字,就能借到粮?黄财主是人可不是蚊子。”
“啪”软琴给了霍长驴一个巴掌。
“总算把你打死了,再叫你在我耳根前嗡嗡。”
霍长驴出溜儿就躺下了,接着就进入了死猪的混沌无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