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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文辉,曾用笔名胡一刀、顾思齐。广东知名文化研究者,现任职《羊城晚报》。出版随笔集《最是文人》、论文集《中国早期方术与文献丛考》,《陈寅恪诗笺释》一书在学界影响较大,《现代学林点将录》开拓了学术点评的新路,引起读书界注目。
学者胡文辉的文化随笔。不同于他在《陈寅恪诗笺释》和《现代学林点将录》中引经据典的严肃面目,在此书中,他以饮食男女风花雪月为内容,以闲情八卦信手拈来为姿态,集趣味、情调和另辟蹊径的观点于一体。适宜枕边读、闲时读、随手读,以及一切好心情时读。
作者胡文辉是一位有个性的史学研究者,媒体工作经验使他超脱于学院派学术研究者,这使得他的文字既有丰厚的内涵与扎实的研究基础,同时又更时尚、更紧贴大众读者,品质与内涵完全不同于普通的专栏小品集。
1、大胆的吃,小心的爱中国古语云:“食色,性也。”又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都以饮食、男女等量齐观。其实也不仅中国人如此。很久以前读过白化文、邵伯人的《佛陀?摇菩萨?摇罗汉?摇天王》,里面提到:“据佛教传说,阿修罗与帝释是冤家对头,互相争斗不休。为什么?因为帝释那里有美食,没有美女;阿修罗那里有美女,没有美食。阿修罗想尝尝帝释的‘苏陀味’,即青黄赤白四色甘露,帝释不给;帝释想拥抱阿修罗的美女,阿修罗也不允。互相垂涎,互相嫉妒,关系越闹越僵,终于诉诸武力,打得一塌糊涂。这是一场食欲与性欲之战,彼此彼此,无谁是谁非可言。”可见古印度神话同样将食欲与色欲相提并论,更因此虚拟出一场食、色之间的神魔大战。克林顿离任之后,曾推出一部《克林顿总统的核心食谱》,将他本人、家人、密友及政客名流所喜好的各类美食及烹饪方法汇编成册。可见,克林顿爱江山更爱美人,爱美人也爱美食,食色兼得,深合吾国古人之训。将《克林顿总统的核心食谱》与《斯塔尔报告》合而观之,我们对美国前总统的“人之大欲”也就一清二楚了。不过,《核心食谱》是克林顿得意地主动公开的,而《斯塔尔报告》却是克林顿耻辱地被迫招供的,两相比较,就能明白显示出吃的好处,性的坏处:吃可以招摇过市公之于众,而性大都讳莫如深秘不示人;吃可以堂而皇之地喜新厌旧,而性只好目不斜视从一而终。会吃,那是美食家;善淫,却是花花公子了。吃可以一席而兼七荤八素,食通天下味;而性只能一个萝卜一个坑,若想起双飞偷享齐人之福,又谈何容易。贪吃,也不过是加菲猫而已;好色,那就是西门庆了!吃可以五味杂陈,是复调的享受;而性却九九归一,到底只是单调的快感。全人类的性都千篇一律,但各民族的吃就气象万千了——试看《斯塔尔报告》,莱温斯基给克林顿提供的服务,跟《金瓶梅》里潘金莲给西门庆提供的服务,也不过大同小异;但若拿《随园食单》跟《克林顿总统的核心食谱》一对比,就可见中美文化的河汉之别了。性在哪里都是性,而吃在不同地方,就是不同的文化。我还有一个想法:性快感是千秋不变的,因此在纯生理角度,性无所谓历史(性只有社会史,没有自然史);而口味却是与时俱进的,因此吃是有进化、有历史的。吃的历史是匀速的进步史,也是独立的发展史,不受社会其他方面的影响;一部文明史,可以有政治革命,有经济跃进,有文化狂飙,但在吃的方面,却是不紧不慢、循序渐进,而不存在饮食史上的突变。所以,就像由年轮可见树木的真实年龄一样,由饮食也可见文明的真实年龄——由西餐半生不熟,可见西方文明的幼稚;而由中国菜的火候十足,就足以证明中国文明的世故了。食与色,经济与性欲,相互无可替代,当然都极端重要。但到底哪个更重要?一个十九世纪的犹太人认为经济最根本,另一个二十世纪的犹太人则认为性欲最根本。我觉得二者皆有所偏颇。但若非要两者择一,那么,我深信唯物史观仍胜于唯性史观,消化器官到底比生殖器官紧要得多。2、美人肝“美人肝”,当然不会是美人的肝,就像“西施舌”也不是西施的舌。民国时南京清真馆“马祥兴”有四大名菜:美人肝、松鼠鱼、蛋烧卖、凤尾虾。所谓美人肝,既与美人不相干,也并不是肝,而是南京板鸭的副产品——鸭肠上的胰白;一只鸭子只有一小块胰白,要四五十块鸭胰白才炒出一盘美人肝,诚为有闲阶级之食。它的做法繁复,成品白里透红,娇嫩鲜脆,列名四大名菜之首。当时汪精卫尤好此味。唐鲁孙《南京马祥兴的三道名菜》一文说:“汪兆铭虽然是广东人,可是对于马祥兴教门馆子特别欣赏,他在抗战之前行政院院长任内,因为陈璧君干涉到行政院人事问题,两人大吵特吵,到了午夜气消之后,忽然想消夜,并且想吃马祥兴的‘美人肝’。马祥兴在中华门外,又值宵禁时期,城门早已关闭,副官人等急得束手无策。幸亏当时姑爷褚民谊还在汪公馆没走,他是有名会逢迎的马屁精,立刻拿特别通行证,叫开城门,把马祥兴的厨师接进城来给汪做‘美人肝’消夜,这件事在南京传为趣谈。”关于此一掌故,黄裳《旅京随笔?“美人肝”》所记与唐氏有异:“……在仅馀一楹的大报恩寺的对过有一家十分不起眼的小店——马祥兴。店虽小而却十分有名,是一家清真教门馆子,以一味‘美人肝’驰誉当世。听说当汪逆兆铭开伪府于金陵时,曾经时常深更半夜以荣宝斋小笺自书‘汪公馆点菜,军警一律放行’,派汽车到这里来买菜回去。这事至今在南京的小报上还津津乐道……”两相比较,以黄裳所述更为细致合理。况且,黄文写于1946年,闻见较早,比之唐鲁孙晚年的回忆自更可信。论文学才情,汪精卫远非毛泽东可及,蒋介石更无论;而论饮食品味,汪的美人肝,也比毛的红烧肉、蒋的芋头炖鸭高明多啦。又,梁实秋在《记卢冀野》中提到抗战结束后,“我还乡路过南京,他(按:卢前,字冀野)特邀我和李清悚等到南门外一家回回馆吃他吹嘘已久的什么糟蒸鸭肝。他叹一口气说:‘不是从前的味道了。’”按:马祥兴是穆斯林清真馆,又正在南京南门(中华门)外,故梁实秋所称回回馆的“糟蒸鸭肝”,当即美人肝无疑。卢前显然在抗战前已吃过美人肝,到了抗战后旧味重温,已觉得“不是从前的味道了”;而黄裳初尝美人肝,也正在此时,难怪他慕名而去,感觉却不过如此,在《旅京随笔》里说:“‘美人肝’在我看来殊无异于炒鸡丝,虽然更多一点清淡味……”1949年,马祥兴几近倒闭;以后公私合营,规模扩张,为南京八大菜馆之一。吴白匋1960年有诗咏其店云:“三层楼阁势峨嵬,时有朱轮得得来。泥灶当门爆牛肚,几人曾赏马回回。”但到“文革”时,马祥兴的四大名菜全部取消,只卖大众菜,为工农兵服务,“文革”后才渐次恢复名目。到如今,不用说,美人肝就更加“不是从前的味道了”。3、古代波霸考现代都市丽人的身材,可以简化为两个数字:胸围数字,腰围数字。胸围要大,腰围宜小。这就意味着,身体的整体需要减肥,而身体的局部却需要增肥;一句话,要丰乳,也要细腰。那么,古典时代的美眉呢?古典美人当然也要细腰。所谓“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她们要美不要命的精神又何曾逊色于现代的时尚女子?不过,古代的减肥技术毕竟落后,无非是节食一途,也就无法解决整体减肥、局部增肥的矛盾;丰乳和细腰不可兼得,非水桶腰不能丰乳,非平胸不能细腰,这是古典美人的无奈。因此,成语所谓“燕瘦环肥”,正代表了古代中国的两种美女类型:“燕瘦”,即西汉皇后赵飞燕,身轻善舞,故称飞燕,可知她必定是个骨感美女,自然也是个平胸皇后;“环肥”,即杨贵妃杨玉环,古代四大美人中最著名者,以丰腴著称(至今香港话尚以“天生杨贵妃”形容女人体态丰满),可知她当然是个让大唐英雄无法一手掌握的波霸。丰乳,我所欲也,细腰,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结果汉成帝选择了细腰赵飞燕,而唐玄宗选择了丰乳杨玉环——如此说来,文学青年出身的唐玄宗竟是个波霸崇拜者。据宋人刘斧《青琐高议》载:“贵妃浴出,对镜匀面,裙腰褪,微露一乳……(唐玄宗)指妃乳言曰:‘软温新剥鸡头肉(按:鸡头肉,芡实别名)。’”可见唐玄宗对杨贵妃那傲人双峰的激赏。一般而言,古代中国人更欣赏赵飞燕式的骨感型美女,惟大有胡气的唐朝人却特别追捧杨贵妃式的波霸型美女。大凡遗留至今的唐代视觉图像,无论是绘画、壁画、雕塑,几乎见不到弱质纤纤、我见犹怜的小女子,触目皆是膀大腰圆、一脸横肉的胖妞。何以大唐时代会形成以肥为美的大气候?想来以肥为美只是表象,以豪乳为美才是实质。正因为大气的唐人普遍崇尚波霸美女,故身为一国之尊的唐玄宗也不免受时代审美风气影响,丰乳肥臀的杨玉环遂得以三千宠爱在一身焉。千古以下,与唐玄宗有共同审美取向者,至少还有一个,即反叛青年贾宝玉是也。宝玉本来深爱林黛玉,到头来却娶了薛宝钗,何也?其实林黛玉、薛宝钗同样代表了两种美女类型:多愁多病的黛玉自是“燕瘦”,多肉多脂的宝钗自是“环肥”。贾宝玉舍平胸林黛玉而取波霸薛宝钗,恰好证明他喜好“环肥”更甚于“燕瘦”。当然,不论黛玉或宝钗,都还不是宝玉的梦中情人——他的梦中情人只存在于梦中,就是他梦游太虚幻境时初试云雨情的仙姬可卿。且看那位可卿,“其鲜艳妩媚,大似宝钗;袅娜风流,又如黛玉。”可卿乳名兼美,岂不就是兼钗、黛之美吗?足见怡红公子心目中的理想结婚对象,是钗、黛合于一身,既要有林黛玉的腰围,也要有薛宝钗的胸围。而怡红公子贾宝玉的理想情人,不也就是悼红轩主人曹雪芹的理想情人吗?几百年前,著名作家曹雪芹想泡一个腰细波大的靓妞而不可得,只能在春梦幻境之中意淫一番;现在,居然有了丰胸不丰腰的现代美容科技,燕环合一、钗黛兼美的魔鬼身材从此可以批量生产,则普天之下的麻甩佬,其欣喜为何如?附记:古人要达到丰胸效果,除了节食,只有束腰一法。霭理士的《性心理学》指出:“因为重看乳部,同时也注意到肥大的臀部,这一类的民族又用束腰的方法,使两部分变本加厉的突出,古代流传下来的紧身褡便是此种方法之一了。”潘光旦在注释中补充说:“相传战国时代,楚王好细腰,宫中竟有饿死的女子,其实所好并不在腰,而在腰的上下两头,和数十年前西洋所流行的是一件事。”对于中国古代喜好细腰的审美风气,这是一个新颖而合理的解释。4、中国意淫文学论中国古典的性爱文学,很大程度就是意淫文学。性爱文学之祖,当属战国之际托名宋玉的《高唐赋》:“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这其实是个典型的性梦。大白天梦到豪放女送货上门,遂结露水之欢,岂不是最普通的意淫故事?就是这么一个“天上掉下林妹妹”的意淫母题,竟笼罩了唐宋以前的性爱文学。牛郎与织女,董永与七仙女,刘晨、阮肇与天台二女,郑文甫与汉皋二女、文箫与吴彩鸾……无不是凡间糙男遇上仙界娇娃。甚至于唐玄宗、杨贵妃的世俗之缘,在文学传说中也被改编成仙凡之恋。《长恨歌》所谓:“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杨贵妃不是成了海外神仙了吗?不过,自唐宋以下,意淫文学的女主角,其超现实身份渐由神仙变为狐鬼。狐之媚,鬼之艳,蛇之妖,幽灵魅影,处处惑人。《聊斋志异》就是这类意淫文学的集大成。意淫文学本质上是男性性幻想的故事化,可以分为两大系统:男主角只是凡夫俗子,却与超凡脱俗的女性精灵有缘,可称艳遇型;另一种,男主角是雄性极品万人迷,有成群结队的多情佳丽投怀送抱,可称多妻型。《金瓶梅》、《玉蒲团》都是标准的多妻型意淫文学。西门庆左妻右妾,到处留精,不正是迎合小市民妻妾成群的隐秘欲望吗?《红楼梦》被捧作中国古典小说乃至古典文学的巅峰,其实也是中国意淫文学的巅峰。一方面,它延续了多妻型意淫传统——贾宝玉跟黛玉柏拉图恋爱,跟宝钗结婚,跟袭人暗渡陈仓,跟晴雯暧昧,跟秦钟做同志,跟秦可卿姐弟恋……他不过是个纯情版的西门庆而已!尤其《红楼梦》安置宝玉一条光棍与十二钗同居大观园,更是独占群芳的意淫心理。而张艺谋的《大红灯笼高高挂》,只是这种大宅艳情模式的最新翻版罢了。另一方面,《红楼梦》在局部上也糅合了艳遇型意淫传统。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正是对《高唐赋》楚王阳台梦的文化呼应。差别只在于,楚王遇到的是游荡高唐一带的街头流莺,私相授受一拍即合;而贾宝玉则是撞入组织化的红灯区,由妈咪警幻仙姑引来美少女,并按仙姑密授的性技巧初试云雨情。艳遇型母题始终传承不绝,只是意淫对象已现代化,由神仙狐鬼变为都市丽人而已。甚至多妻型母题也仍有孑遗,如金庸笔下的张无忌、韦小宝,古龙笔下的陆小凤、楚留香,皆能引无数美人竞折腰,正是贾宝玉的当代传人;至于《废都》的庄之蝶,一身泥做的骨肉,则更像是作家身份的西门庆了。相较之下,艳遇型故事显然比多妻型故事更符合现代男性的消费需求。从巫山神女,到艳鬼灵狐,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性爱宝贝。她们不仅主动以身相许,尤其难得在于事后无欲无求,自动消失,那种境界,正是:“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而我已经飞过。”“悄悄地我走了,正如我悄悄地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三分钟的放纵之后,干手净脚,省却男人们多少后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