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回家》李笠的书评文摘
日期:2022-07-28 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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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李笠,诗人,翻译家。摄影家。1961年生于上海。1988年移居瑞典。1989年出版瑞典文创作的诗集《水中的目光》,以后又出版《栖居地是你自己》(1999年)、《原》(2007年)等瑞典文诗集,并荣获多种诗歌奖。他翻译介绍了大量的北欧诗人,其中包括芬兰女诗人《索德格朗的诗歌全集》,2011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瑞典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的诗歌全集。此外,他出过摄影集《西蒙和维拉》(2011),《诗摄影》(2014)。

【编辑推荐】

《回家》是作者2010年到2015年期间的诗歌精选。大体是日常之诗,很多是围绕着个体经验展开,用两个或更多个声调发声,相互比较,彼此打开,不断摩擦和盘诘。真实而不拘泥,想象而适度地对现场和细节予以变形,而不是“用游客的方式观望”,回到母语、自然,文化、城市和生活的“中国现场”,具有明显的现实指向性和个人化的历史想象力,带有一代人精神写作史的意义。

【名人的书评】

李笠诗歌精选。他以翻译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特朗斯特罗姆全集著称,深得其诗歌的技艺和精髓。作者在自己的中文诗歌创作中,融合中西诗歌技艺来简约汉诗的铺张,围绕着个体经验的展开,带有一代人精神写作史的烙印和意义。《回家》大体是日常之诗,很多是围绕着个体经验展开。由于作者从小深受中国古典诗词的熏染,他的诗歌就不仅仅拘泥于日常生活的琐碎和庸常,而是化用传统文学中诸如“月亮”“菊花”“竹子”等物象意象,寄托了海外诗人的家国之思,又有效地浓缩和提升了日常生活的细节。

【回家的书摘】

想一想,你终于可以回家了

你看见孔子对着城墙叫喊:“我,回来了!”

于是他变成“仁”字里的一横

你看见奥德赛。他躲避了“回”

千年后依然在孤傲的心海里漂浮

你已精疲力竭。但回,回到哪儿?

想一想和尚手上转动的念珠

想一想笼里来回走动的猛兽

生活:绕某个发光的东西打转

或被某个黑暗的东西纠缠

“回”字用时针的速度捅开

五十岁背后的谜:漂泊,即磨亮念珠

对一个海外漂泊二十多年的人来说,回家这词太重。回家,回到哪儿?出生地?父母身边?浸透自己血液的文化传统?母语?旧时朋友?一个钟爱的人?似乎都是,但又不完全是。

在曾经上大学的北京,在长大成人的上海,在和朋友交往之际,一种局外人的感觉始终压迫着我,让我不知所适。这,究竟是什么原因?是世界变化太快,是东西地球的价值观的迥异?是多年的西方生活已让自己变得不伦不类?或许——最本质的,是生于水瓶座的我天生就是个异乡人——一个和现实保持距离爱旁观的游客。

回家,返乡,是一条古今中外所有敏感的追寻者都无法绕开的路。荷马史诗《奥德赛》到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从《归去来兮辞》“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的陶渊明,到“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的杜甫,甚至——在现实生活中——从春节挤破火车的民工,到圣诞给孩子狂购礼物的父母,都在殊途同归地表达这一无法摆脱的古老的乡愁。

家,是身心的庇护所,一块让人闲适自在的栖地。十八世纪浪漫主义诗人说:“诗歌会领着漂泊的人,脱离殊风异俗的他乡,恢复幸福的纯洁天真,回到青年时代的草房”(诺瓦利斯)。诗,是慰藉乡愁的灵药。

然而,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人已无家可归——“上帝死了!”。人注定在漂泊中寻找家园,把漂泊当作家园,或反之,把家园当作他乡。世界,尤其中国这片古老的文明,已被全球化的市场洪流吞没——一切向经济利益,向所谓的进步和发展转身。我出生到六岁住过的弄堂因此被拆除,我六岁到十八岁住过的新村大楼因此被改建得面目全非,并在等待拆迁。

家,已回不去。你最多只能在故乡当一个梦里不知身是客的游客。

如果说诗人的天职是返乡——回家,那么,我的家就是母语写成的诗歌。她们在这物欲横流,纸醉金迷的当下,给无家可归的灵魂提供了一个甜美的栖地。

《回家》是2010年至2016年回国逗留期间写下的三百多首诗的精选,这部诗集——在编辑成册之时——发现自己也没能挣脱乡愁这一古老的陷阱。这里的每一首诗几乎用自己的方式都围绕着“家”在转。《古镇》,《圆月》,《根》,《上海变奏曲》,《清明拾遗》,死去的父母,童年记忆,汉字等等等等,但,写的更多的是当下现实,即诗的激发点——它们和死者,过去,记忆与反省彼此握手,拥吻,交媾,对话,博弈,厮拼,从而让家——回家——露出其真实面目。

因此,《回家》既是一部个人漂泊生涯的记录,也是时代的见证。

这些见证——诗——始终遵循着我推崇的“手写我心”的诗歌创作原则。它们通常从日常生活的一个场景,一个事件或一个人物出发,然后营造一个让人感觉身临其境的诗意氛围,并常在诗中留出空间,让读者来填,在直接中透出微妙。我在《诗摄影》一诗里表述过自己的对这种诗艺的追求:不拍观景台上看到的风景/拍有形背后的无形/美中的丑,或相反/不拍已摆好的姿式,虚假/拍镜前的叹息/裸体遮蔽的部分,皱褶间的伤口和腐烂……

而在《我要把诗写得像明代家具》则更进一步地阐释了我的诗歌创作态度:

我要把诗写得像明式家具那样

严谨简练,优雅适度;让意和象比例

成为家具局部与局部的比例,即:匀称协调

让词语与功能相符,毫无累赘

你读到的是一根流畅的线

挺而不僵,柔而不弱

你读到的是精妙似榫卯结构的词语关系

不用钉子,这自卑的雄辩

让两个陌生物在一个连词上相遇

仿佛它们开始就在一起,如冰与火

虚实相杂,如椅背的透雕,或“落日故人情”

状物与抒情相并,如镜台花纹

凝重而不失圆润,像“感时花溅泪”

把思绪化作紫檀木纹路中细若游丝的精微

偶尔也用形容词

就像书桌边角用珐琅或玉石

但不堆砌

让木材的纹理流出隐秘的诗意。让人遐想

最后,感谢古冈,他在编辑此书时,给了我很多宝贵的意见和建议。

布拉格,2017年3月1日

泡桐树教堂

不是让人肃立或静坐的欧洲教堂

它让我躺下,躺在地上。它让我赤膊

苍翠巨大的树冠扑扇着天使的翅膀,把我高高抬起

哦,二十年瑞典的寒冷就是为了热成这八月的北京?

久违的知了狂奏着风琴,说游魂已归来

一阵飓风,一片咆哮的大海,一股雪天桑拿的蒸气

把十字架上的疼痛按摩成一个舒适的胎儿

天气有哲学没有的真理,五十岁才懂的奥秘

风琴的热流涌入我张开的毛孔,毛孔

发出一个五岁孩子的呢喃:“我喜欢这甜美的音乐!”

刀印在冰冻的湖上咆哮

岸上,破落的房屋露出一个朝代的晚期

垂钓者在篝火——冰洞旁枯坐

他想重新认识历史

桥下,几个男人在冰窟里

打转。冬泳

弘扬“宁死不屈”的孔孟之道

一群雪色的狗沿岸跑来

把霾里的夕阳挂成古诗里的灯笼

垂钓者仍守着冰洞

他看见夏天:一群精英

围着湖,像警察

围着坠毁的飞机

落日把湖烧成他们体内的血。但无人下水

悼张枣

浮云坠成雨滴,是否意味漂泊学会了宽恕?

你出国比我早,回国也是

两个方向,二十个春秋

匪夷所思,就像一夜间长出田野的银行大楼

时间,不,时代

玩弄着我们这代中国人,器官的压抑,青春的狂想……

你抽身离去。你的死,无非也只是一声

万古愁的唏嘘:死亡

是遍布的地雷,看谁的脚最有运气!

我们见面不多。每次几乎都谈诗歌:“特朗斯特罗姆

是我崇拜的诗人。他最值得借鉴的地方

是意象精准,中国诗人

缺的就是这个。”

你抽着万宝路说。我暗自佩服——这是头一回

我听一个中国人这样说

而我发现:你那湘江般圆润的诗行

似乎也受到这位硬朗的北欧诗人的影响

“天气中似乎有谁在演算一道数学题

你焦灼……你走动,似乎森林不在森林中

松鼠如一个急迫的越洋电话劈开林径。听着:出事了……”

是,出事了。

那是02年冬天,上海衡山路的一个酒吧

我们谈论中国男人和西方女人,谈论他们的婚姻

“这些婚宴注定会失败!”你说

那时,我刚好和一个瑞典女人结婚

我反驳,尽管我理解你的意思:一只

封建社会的蛤蟆,再好,也迟早会被优雅的天鹅唾弃

我惊讶于你吸烟的凶猛,也惊讶于

我,一个不吸烟的人,一晚上竟也抽了半包

是的,在一个人情社会里

香烟是和谐(麻醉)痛苦的最好的妓女

你一根接着一根抽着,似乎只有这样

才能变成梦蝶的庄子

你抽着你的焦灼,夜的中国,抽着

对德国两个儿子的思恋——烟,是唯一的祖国

最后一次见面。2009年4月的一天。黄珂家

你脸阴沉

说话像个祈祷的犹太人面对哭墙

(你并不知道香烟——祖国——已烧毁了你的肺)

“这里仍是片文化沙漠!除了灯红

酒绿,还是灯红酒绿。但天天洗脚又有什么意思啊?”

注:“听着,出事了……”这段引文,摘自张枣的《在森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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