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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日报文艺部,系人民日报主管文艺、发表散文、诗歌、文学评论、文艺动态的部门。自2009年起,文艺部开始编选每年发表在副刊上的大家散文,集结成书,以飨读者。
本书由2016年发表在《人民日报》文艺部副刊上的散文精选而成,系人民日报文艺部主编的年度散文读本。年度选本精选百位作家的散文、随笔,作者中既有活跃在国内文坛的一流作家,也有英气勃发、出手不凡的文坛新锐。他们锦绣文章,风流文采,代表着一个年度甚至一个时期的人文标杆。
索布日嘎之夜——我听到了谁的歌声
鲍尔吉·原野
我的心是一块顽石,在泥泞雾霾中泡过好多年。这样的心常常听不到草叶在微风里细碎的摩擦音。我来牧区,进入蒙古语的言说里面,感觉蒙古语把我的脑子拆了,露出天光,蒙古语的单词、句子和比喻好像是树条,泥巴和梁柁,像盖房子一样重新给我搭建了一个脑子。这个脑子有泥土气息和草香,适合感受马、盐、泉水和歌声,不适合算计,虚伪的功能完全被屏蔽了。我的心仿佛在蒙古语里融化了,剥落掉核桃一样坚硬的外壳,露出粉红色血管密布的心,一跳一跳,回到童年。
我们坐在蒙古包里喝奶茶,外面响起雷声。牧民说:天说话了。其他人附和:天说话呢。是的,蒙古语管打雷叫天说话,也可译为“天作声”。天这个词,牧民常常尊称为“腾格里阿爸”——天爸爸。他们说出这个词自然亲切,像说自己家里的长辈。在牧民心里,一生都接受着天之父的目光,他的目光严厉而又仁慈,无处不在。
在巴林右旗索布日嘎镇,牧民说,他如果需要一块木料,上山选树。砍树的人心里忐忑不安,斧子藏在后腰衣服里。牧民们不砍草原上孤独的树,那是树里的独生子。他到树林里找一棵与他需要的木料相似的树。比如勒勒车的木辐条坏了,就找一棵弯度与辐条接近的树。准备砍树的人下跪、奉酒,摆上奶食糕点,说“山神啊,我是谁谁谁,我的什么东西坏了,需要这棵树,请把这棵树恩赐给我吧,并宽恕我砍树的罪孽。”然后拔出斧子砍树,砍完拖树一溜烟跑下山了。对了,砍树前,他还要掰下几根树杈示警,说:我要砍树了,住在树上的神灵起驾吧!
我跟别人讲到这件事,对方笑了,说蒙古牧民挺幼稚,不懂科学。我想人类从远古走到今天,并非依靠科学,科学也不应该是巧取豪夺之学。人幼稚是说此人尚处在童蒙阶段,如果民族仍然幼稚,它该多么天真纯洁,归它走的路还有很远,这该是多大的幸运呢?
蒙古民族对其信赖尊崇的事物赋予拟人化的代称,比如把加工五谷的碾子叫“察干欧布根”——白色的、吉祥的老翁,管拉盐车队的首领叫“噶林阿哈”——火的兄长,管接生婆叫“沃登格”——大地的母亲。在蒙古语里面,一切都是生灵,彼此是具有亲属关系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尽管这些生灵的外形是空气、云彩、土壤、水或结为晶体的盐。人只是这个大家庭中间叫作“人”的小兄弟而已。不同的语言里暗含着不同的价值观,顺着每一条语言的路都会走向不同的终点,清洁的生活产生清洁的语言。
在索布日嘎,我看见一个男人拥抱一个女人,身旁一人赞叹:“乃波乃仁恩特贝日乎”。直译为“细细地拥抱”,也可译为“温柔地拥抱”。实际说的是“细致珍惜地抱住她”。我感叹于世界仍有这么体贴人心的语言,如果心与心拥抱,能不细致吗?我感觉人们现在使用语言太粗率了,无所敬畏,也无所怜惜,我们失去了好多用心描摹生活的机会和能力。
蒙古牧民称走马为“蛟若”,最好的走马是“蛟若聂蛟若”——走马中的走马。他们形容马走起来“像流水一样”,这一种步态寓意着马和马倌的智慧。水跟火是蒙古牧民心中的圣物,他们至今恪守着成吉思汗规定的戒律:不许往河水里扔脏东西,不许在河水里洗衣服与撒尿。河是母亲,河水就是母亲的身体。牧民们告诉我:每一座火里都住着一位火神,他们虔诚的神情表示这是不可怀疑的,“火神是一位女性神灵”。火婀娜地伸展腰身,让黑暗退隐,黑暗在远处注视女火神怎样为牧人煮好每一餐饭食。火的纹理没有杂质,如缎子一般细腻。它飘扬的样子正如母亲小声哼唱一首长调。直到现在,牧民们用干净的木柴和纸张引火,不许往火里吐唾沫,不许泼水。火最好的燃料是干牛粪。牧民说,小时候,父亲把他拣回的牛粪里的羊粪、狗粪和狼粪拣出来,烧这些粪是对火神的不敬。水啊火啊,山川大地,人们用清洁的、没有伪饰的语言吸纳你的回音,存在心里。大自然当中所有原初的事物都有浑朴的本质,即使我们闭上眼睛,用手摸一摸它们,也感觉得出这些事物亘古以来未变的质感。闭上眼睛摸摸并捻一捻河水,水的柔软活泼与清澈是一回事。摸一摸石头就摸到了时间的皱纹和古代。摸摸马,你想象马正用长睫毛的、黑水晶一般的眼睛看你,它光滑的脊背有汗,说明刚刚跑完。有一句蒙古民歌的歌词尤其让我感动——“马驹在羊水里就记住了自己的故乡。”牧民们喜欢传诵一个故事,说一匹马被卖到了长江以南的地方,它不知怎样翻山渡河回到了内蒙古故乡。牧民们说到这里,交换眼神,唏嘘赞叹,并用眼神征求我的看法。我心里想这不可能,马固然会泅水也能登山,但它路过地方的人是不会放过它的。我还是跟着牧民一起赞叹,一起惊讶。既然我们会相信网络上天天都有的谣传,为什么不相信马也有返乡的美德?为什么不信火里和水里住着清洁的神灵呢?我宁愿把自己脑子里贮存的所谓知识清除掉,它们也许早过时了,让更多的民间传说和神话进入心灵。索布日嘎的猎人说猞猁聪明,它平时不留下任何痕迹。下雪天,所有野兽在大地上留下脚印,猞猁等大动物出来觅食之后,爪子踩在大动物的脚窝里行走。我眼前浮现出八十多岁的猎人苏达纳木手脚并用模仿猞猁跨越大步的情形,这多好啊!多幼稚,我喜欢这些还没有摆脱童年的幼稚的人们!
今年7月22日,农历六月十九。我被邀请参加索布日嘎镇吉布吐村祭拜村庄敖包的仪式。祭敖包何其神圣,村虽小,但越小越纯粹,我被邀请参加祭祀,深感荣幸。晚上,我甚至在镇政府的宿舍里来回踱步,享受这份荣幸。巴林右旗要在天亮之前祭敖包。古人称,约略看清自己的掌纹曰天亮,而天亮前依然伸手不见五指。我们凌晨三点钟起床,三点半出发。开车的司机甚神奇,他在漆黑的夜里瞪大双眼看前方,左右转动方向盘,仿佛他是一只夜视的猫,在夜色稠密的草原上看清一条路。车停了,可能停在山脚下,抬头却辨不清山峰与夜空的分割处。我被扶上一台摩托的后座,抱住驾驶员的腰。摩托突突行进,我听到黑暗中有许多摩托轰鸣前进。摩托驮着我们爬上跃下高低起伏的丘陵,我听到水声,摩托冲过浅浅的河流之后停下来。这时影影绰绰看见许多人,却看不清面孔和衣服。我们登上一座不太高的小山。山虽然不高,但登上去周围却清晰了。一座敖包矗立眼前,上面系着飘动的哈达。全村的男人环立敖包前,他们穿着整齐的蒙古袍,戴帽子,脸膛肃穆坚毅。他们的面色好像比夜色还要黑,只有眼睛和鼻梁反光。驮我的摩托车手竟然穿着陆军作战服,他刚从部队复员。村里的敖包长宣读祭文,祈求敖包神灵庇佑村子人畜平安,风调雨顺。吾等全体俯身跪拜,起身献上自己所带祭品。我献上了酒、袋装牛奶、糕点和奶豆腐。拜过我取一点奶豆腐带给父母吃,用我爸的话说“山神吃剩下的东西,人吃了最好。”
站在山上转身看,仿佛就在转身的一瞬间,天亮了许多。天和地像轻云和浓云分开了,沉黑的大地伸向远方。我身边的村民笑眯眯地互致问候,这时能看清他们的年龄和老年人的皱纹了。他们变得轻松而欣慰,相信自兹日起,直到来年,吉布吐村风调雨顺,国家康泰平安,那是必须的。下了山,略多的光线让我看到吉布吐村牧民身穿的蒙古袍有多华丽。这些光让我看清他们海蓝色蒙古袍上的银白团花和橙色的腰带,灰色蒙古袍大襟的桔红滚边。他们比演员更漂亮,他们的英武气质和服饰在大自然中更显出恰当。而我想到一个村的男人们穿着华丽的衣着在夜色里穿行,该有多么诚恳,携带着他们自己才知道的美,让敖包神多么欢喜。大地啊,你有多少我所看不到的美,坚定地、默默地发生,它们发生在事物的肌理内部,而不是表演。
我们又坐摩托又过河,碾过晨曦铺就的地毯之前我们还按巴林人的习惯祭拜了清澈可爱的沃森花泉水。大地亮了,曦光下的大地多么可爱。光线以它刹那千里的怀抱告诉人们草原的辽阔,比长调唱的、骏马跑的还辽阔。如瓷器般青白色的天空刚刚醒来,而大地比天空更宁静,灌木和草毛茸茸地等待苏醒。远处的山峦如同画家的初稿,还差六遍敷色。而我们在飞驰,身旁还有人骑马,他们显出比骑摩托的人高大,手挽缰绳也比手把摩托好看。骑手在马背上跃跃然,瞻顾四方。东方正好有太阳倾泻的红光,如洪水决堤(这些光每天早上决堤一次)。这时看出平坦的草原并不平啊,每一处隆起泥土都被红光刷了漆,像千万座雕塑面东沉思。前方是吉布吐村,光线早于我们赶到那里。“吉布”是箭头的意思,也是古代的名字。村里的彩钢瓦像在屋顶铺了一片片红毡。这个村好漂亮,户户有同样的黄栅栏和带“乌力吉江嘎”(吉祥图案)的大门,街路硬化,新栽的小树排列成行。太阳把鲜艳的红光照在吉布吐村里一点都没糟蹋,这里像一处童话外景地。而我自从祭祀敖包后成了村民中的一员,混迹在摩托车和马队里,与晨风冲撞。我们相互微笑,如同赞美这个时刻,领取大地天空赐予吉布吐村民和我本人的这个美好的早晨。
也是在索布日嘎,几天前,镇里的蒙古族职员组织了一场野餐会,地点在这个镇临近西乌珠穆沁旗的景区“荣升十八景”。他们在一棵枝叶繁盛的黑桦树下面等我,地上铺着防雨车衣,摆着食品,他们大多三四十岁,带着家属孩子。他们并不说什么,却用眼光亲切地注视我,仿佛眼光是一块布,轻轻擦去我脸上的尘埃。蒙古族人口少,同胞为他们自己民族能出一个作家而高兴,这是这么多双目光交织的眼睛送给我的信息。我很惭愧,我还没达到让这些纯真的目光褒奖的程度,但又没法解释,只好看周围景物。那一边山峦俊秀,这一边草场宽广。蒙古黄榆沿河边生长,如同河流的卫士,保护着它的清澈。黑桦树下面歌声响起来了——《诺思吉雅》,所有的人都在唱,他们的眼睛看着树,看着山,看着虚空,仿佛那里写着歌词——“海青河水长又长……”一遍唱完,再唱一遍。他们用嗓音不断往歌的火堆里添柴,不让它熄灭。这情形特别像海浪一遍遍冲刷堤岸,洗刷着我的心。他们怎么知道我需要洗礼?“吾欲仁,斯仁至矣。”歌罢,一个小女孩用蒙古语朗诵了一首诗,诗中说“这座山哪管只有牛粪那么大,也值得跪拜,因为这是我们的土地。”她以稚嫩的嗓音念出这么诚恳的诗句,态度却坚定,竟使我老泪纵横。我怕在别人面前流泪,可在这样的旷野里,我能躲到哪里流泪呢?谁让你遇到这样的歌声和这样的诗呢?
高林艾里是一个村的名字,意谓河的村——这真是一个好名字,我参加了一场牧民为我举办的篝火晚会。什么人值得让村里的乡亲为他办篝火晚会?我闻所未闻。听说这是为我办的,我真是惭愧至极。那是在山坡上,村民几乎从山的各个方向走向篝火,他们好奇地看我。一些孩子大胆地与我交谈,他们读过内教版蒙汉文课本收录的我的作品。我觉得更值得一说的是这里的夜色——珐琅色深蓝的夜空下,山坡上卧满牧归的羊,如石羊。篝火烧起来,有一人高,众多火星往更高处蹦跳。村民们用胸膛迎着火歌唱,高音冲向旷野回不来了,低音被火吸走。我走到山坡看篝火和火边的人群,远处有山的暗影,被搅碎的月色在白白的河水里流淌。我忽然问自己,这是哪里?我是谁?我真忘了自己是谁,忽然感到写作跟做一个淳朴的人相比真是微不足道,到牧区来找写作资源更是卑俗至极。人不写作也能活着,而活着值得做的事是清洗自己,我不想当我了,想变成牧民,放牧、接羔、打草,在篝火边和黑桦树下唱歌,变成脸色黝黑、鼻梁和眼睛反光的人。长生天保佑所有诚实和善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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