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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伟宏，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天目》散文杂志主编。曾在《人民日报》《山东文学》《福建文学》等报刊杂志发表多篇小说散文。
《乡途小记》是关于乡土的心情日志、人生感悟，以及与乡土有关的散文随笔。在这个风格独特的文学村庄里，我们感受到一名当代作家少有的衷情于茅屋、老农、村姑、飞禽走兽、乡村小学、山峦河流的乡村情结。作者无论是写乡村的山水风光、民俗风情、人文地理，还是记童年的生活，叙父老乡亲的生存状态，都有一种不吐不快的真情流露。
端午粽
有一种名叫黄金柴的柴禾，在初夏时候，与家乡的端午粽产生了紧密的结合，由此，黄金柴在乡人眼里身价倍增。若搁在平时，这样一种寻常灌木，作烧火用，也只视为贱柴弃之一边。
记忆里，每年的春夏之际，父亲换上旧衣，腰系一把柴刀，到前面的山坡上去砍黄金柴。背回一捆枝叶青青的黄金柴，望院子的角落里一甩，任烈日暴晒。近端午边，父亲在院子里置一口大铁锅，架上枯干的黄金柴，点火烧。那时，我们做小孩的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只觉得旺火烧得噼里啪啦的好玩，在边上玩耍蹦跳。傍晚，母亲把烧好的冷却的柴灰小心盛装置放好。裹粽子这天，母亲早早起来，用纱布滤过的柴灰水浸泡糯米，几个小时后米粒变成黄色，就可以包裹粽子了。这种粽子，乡人称之为“灰水粽”。
灰水粽油亮金黄，有一种特别的清香，又或似大山里的一种野香。吃在嘴里，韧韧的滑滑的，是一种干净清新的味道。而对灰水粽于人健康的功用，到近一两年才知道。原来黄金柴具有解暑发汗、平喘止痛的功效，且治胃病极佳。我惊诧于民间的智慧了！端午季节，正是暑气袭来，而在粽子里加入黄金柴的原料，可防此疾患。并且，糯米吃多了于胃不利，而黄金柴治胃病的功效又恰好弥补此不足。其实，在乡间，大人小孩患了小病小痛，一般是不愿花钱上医院的。山坡田地之间生长着各类植物，它们是*好的医生。今天吃饭母亲在桌上就感慨，说我小时候有了感冒发热，就采挖些野草煎水吃。母亲说了一长串草药的名字，我只记住其中有一个土话叫“尕马草”的植物，它的样子极丑陋，随处匍匐在贫瘠的土地上，小时候，我们走到田坎上，总要踢它一脚。但它却是清凉排毒的好东西。
灰水粽冷吃的味道*可口，且可在阴凉的农家橱柜里，或悬挂在屋梁上的竹篮里以较长时间存储，所以，即使端午过后，它也是乡人生产劳动时*的充饥食物。记得祖父和父亲上山砍柴或下田插秧时，随身携带着灰水粽，待肚子咕咕叫了，寻到边上的山泉水，捧一口水喝，一边把粽子大口的吞下去。
我当兵去，及至参加工作后，南南北北行走，期间吃过不少的粽子，包括一些包装精美、品牌著名的粽子，但都不及家乡灰水粽的味道。后来我有点惧怕吃粽子了，因为它们进入我的胃里就作乱，致我反酸难受。这个时候我就怀念起家乡的灰水粽了。去年端午回家，吃着我家的灰水粽，发现粽子颜色不似往年的油黄，味道也不那么纯鲜了。母亲知道我的偏爱，她说:“你爸今年粗心了，上山去砍黄金柴竟然砍不到，只好拿了往年剩下的一点灰做粽子。”父亲在一边显出一脸的愧疚。问及原因，父亲说:“哪知道砍黄金柴的人有这么多了！我动手迟，近边山上都被别人砍光了。有些人砍了黄金柴是去菜场卖的，捆成一小把一小把卖，或者是烧成灰卖。不过，近些年生态好了，山上的树木高大把这黄金柴遮荫死了也有关系。”父亲随后下决心来年一定要早作准备。
今年清明过后，父亲去山上拗野笋，就开始留意黄金柴的踪迹了。有一回，他在一个坟堆边发现有一簇黄金柴，暗喜，可过了几天去，竟然被人砍走了。父亲不由感慨这黄金柴的行俏。当然，*后父亲还是砍到了黄金柴。“那是从老远的青巅坞山岗上砍来的。”父亲笑着告诉我。
报纸上网络上都在报道市场上的粽子是越做越精美了，价钱也高的吓人，贵的要一千多元一盒，一盒里面才五、六个粽子。因之，人称“黄金粽”。我忽然想，家乡的以黄金柴制作的灰水粽，才是真正的黄金粽呢！
家乡茶
母亲是大清早上山去采摘茶叶的。我回到家里时，母亲已将满满一大篮子茶叶背回到院子里，此时太阳光把院子照的亮晃晃的。一身汗湿的她立住休息一会，就弯个腰把茶叶倾倒在走廊里的圆匾上，摊匀开来，一边又细细地把当中的老叶和碎枝拣起丢掉。碧绿鲜亮的茶叶躺在圆匾上，我禁不住抓一把青叶到面前，一股温暖的清香沁鼻而来，哇，好香！母亲见我那样子，笑了，她说你小时候喜欢吃这茶叶青呢。我少年时，随母亲上山坡地采茶叶，我会捏几颗嫩叶到嘴里咀嚼，虽味道涩苦，但我却吃得津津有味。后来听母亲说她们年轻时在大山里采笋子，一整天在山林里穿行，有时口渴难耐，就摘些柴林间的野茶叶青嚼吃，立即生津止渴。我想我这一嗜好是否从娘肚子里就带来了。我的眼睛视力特别好，大约与常吃茶叶青有关吧。“满山满岗的茶叶啊！”母亲立起身，忽然蹦出这么一句。“没施过化肥，没打过农药，这么好的茶叶白白浪费在山上了。”母亲接着叹了一口气。谷雨一过，连着几个大太阳的晴天，山坡上的茶叶焕发活力，疯般生长。母亲赶到茶山上，一片绿油油的嫩叶在太阳下泛着奇异的光亮。母亲激动万分，她矮小的身子钻到茶篷里，她仿佛又回到了青年时代，浑身长满了力气，两手在嫩翠的枝叶间飞快穿梭……中午时分，太阳高悬头顶。散在山岗上的采茶人陆续离去。父亲寻过来，在山脚下拉长声音喊:“快下山，吃饭了！”这样喊两声，母亲这才依依不舍地背着满布袋的茶叶，一晃一晃下山来。采过一两天茶叶，母亲就显出疲惫来，腰酸背疼，手腕也伤了筋骨。父亲便不让母亲去采，他说自家有够吃的就行了啊。但母亲不听劝，她心里是极向往着那一片绿油油的茶园的！她想象着那些在太阳底下渐渐老去的茶叶，心隐隐作疼。隔个一两天，母亲的脚步总要往那茶山上跑。村庄里的采茶人越来越少了。曾经兴旺的大队制茶厂已销声匿迹，村头见不到茶叶贩子的影子了。年轻人离开土地去了城里，留在村里年长一点的妇女也变得慵散起来，生活条件好了，她们不愿再为几个钱去吃这个苦头。倒是小镇上有一些白嫩的妇女，三五成群的过来，往各处茶地自由采摘，遇见茶园主人，也不惊慌。当然村人也乐作大方，笑脸相迎，任其采摘。城里的妇女把采茶作为一种休闲的方式，在满眼皆绿的大自然中出了一身臭汗，呼吸了新鲜空气，且将这么一种无污染的茶叶采回去，让家人细细品味享受，是多么惬意的一件事！我们村里的茶园集中在一个叫石塘坞的地方，一片蜿蜒连绵的山坡山岗上。那是七十年代初，祖辈父辈们一批壮劳力光着膀子挥汗如雨开垦出来的。天目山区气候温润，此处云雾缭绕，一侧有一碧水清澈的水库，两边皆大山围抱。这里产出的茶叶自是十分的生态，自有其独特的品质！往年的记忆里，茶叶是村里人收入的主要来源，小孩的学杂费、家庭的油盐等等开支皆巴望在茶叶身上。一到采茶季节，村里一派繁忙景象，山岗上到处晃动着星星点点的采茶人群，连狗也不得闲，山上山下快乐跑窜。采茶人（多为妇女）起早摸黑在茶山上，脸被太阳晒得油黑，手被叶汁染得乌黑，但她们把脆亮的笑声留在了茶山上。采茶、晾茶、卖茶、炒茶，整个村庄里飘浮着茶香的味道。那个时候，母亲年轻有力气，天朦朦亮到山岗，天暗下来才回，中饭是带着上山的冷饭包。一天下来，往往要采五、六十斤茶叶。傍晚母亲坐定在椅子上，一脸倦意，但看到父亲把茶叶背到大队茶厂卖掉，换回了钱，她的眼里又会呈现喜色。第二天一早，母亲的力气又奇迹般生了出来……午饭过后，天阴了一会。院子里的枣树上站了两只黄雀，在叽叽喳喳唱歌。父亲说，炒茶叶吧。母亲便忙着收拾了碗筷，洗刷净锅子。灶膛里火烧得很旺，待锅子里热烫起来，就把茶叶倒入。父亲一只粗糙的手不断翻动着茶叶，传来茶叶爆响着噼啪的声音，屋子里顿时弥漫着一股清香味。一会，茶叶身子软下来，父亲把它们起锅，放到一个簸箕里，不停地搓揉着，茶叶汁水渗透出来。揉好的茶叶交由母亲摊放到火塘上的一个竹罩子里，反复烘烤，直至干燥成蜷曲状，此时的茶叶已是幽香沁鼻。我在一边，望着年岁渐老的父亲母亲忙着炒茶烘茶，心里柔软了一下，我想起小时候家里炒茶叶的情景。
那个时候，白天劳动繁忙，炒茶的工作都在晚间进行。吃过晚饭，祖母烧旺了灶膛，祖父和父亲交替着炒茶揉茶，母亲则在旁边的火炉上烘茶。那个时候采回的茶叶多，除了自家留点吃之外，都拿到集市上去卖，所以一家人要忙到夜深。有时候我偎在暖暖的火炉边做作业，趴在长凳上睡去，一觉醒来，见大人们还在昏黄的灯光下忙碌着。现在犹记得祖父是喜好喝浓茶的，在炒茶中间歇息时，手里捏一支烟，边上是一杯冒着丝丝热气的新茶，茶叶在结着一层黑色茶垢的搪瓷杯里舞动着。傍晚，母亲端坐在院子里，她将已烘干的茶叶收拢来，分次置于簸箕里，捡去其中的杂质和碎末。天一点一点暗下来，母亲似没有察觉，她歪着个头，认真地做着手中的活。挑选好的茶叶分装到几只塑料袋里，在房间的半桌上排列着。母亲一袋袋指给我说，这是给上海伯父的，这是给舟山哥哥的，这是给杭州妹妹的……*后，她拎起一袋说，看，这是给你的！我高中毕业当兵去，每到茶收季节，都会收到家里寄来的茶叶包裹。那个时候远离家乡，喝着家乡茶，感觉通体舒畅。分享给北方的战友喝，那碧绿和清香味，也着实让他们羡慕一番。后来我退伍回来，在县城工作，照例会有母亲备好拿来的茶叶。只是贪恋所谓的一些名茶，家里的茶叶象个小丑儿弃于一边，甚至到第二年的春天，也不曾动过。我心里起了愧疚。我捏起一撮茶叶放到杯子里，开水冲下去，见碧绿清亮的茶叶在水中跳起了舞。我喝一口，立刻有一股醇厚的清香顺喉而入。我脱口说:“好茶啊！一点也不比龙井茶差。”母亲听了，高兴起来，接上说:“是啊，一点没有污染的呢。”话说完，却马上作了苦恼状，“满山满岗的茶叶啊！”母亲又叹了气。父亲在一边听到，声音有点严厉起来:“你这几天累得人也不舒服了，你可不要再上山去采了！”听父亲这样说，母亲噤了声，因为早上母亲采茶，露水打湿了衣服，回来未及时更换，加之人也疲惫，到傍晚，就吭吭的有几声咳嗽了。
吃过晚饭，我要回城去。车子发动起来了，黑夜里忽见母亲又急转身往家里去，拿了一包茶叶出来，连声说忘了忘了。我接过来，茶叶似乎还有些温暖，那是炭火的暖还是母亲所传递给我的暖？
我会把这茶叶珍放在身边。这茶叶虽然样子丑陋了点，但它吸收了家乡山水云雾之灵气，不施化肥和农药，以炭火烘成，集天然之本。更重要的是它是母亲父亲亲手采摘和揉制的，凝聚着他们的汗水和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