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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水平,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国家一级作家。
著有长篇小说《裸地》,中篇小说《喊山》《地气》等,短篇小说集《所有的念想都因了夜晚》,散文集《河水带走两岸》等,电视剧本《盘龙卧虎高山顶》《平凡的世界》。
中篇小说《喊山》获中国作协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第二届“赵树理文学奖”、2005年度“人民文学奖”,长篇小说《裸地》获首届“剑门关文学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大奖”,《河水带走两岸》获第六届“冰心散文奖”。
《喊山》被改编成电影。有多部作品被翻译为英、法等文字。
《好生活着》收录了作家葛水平近年创作的散文。书稿中作家写了自己年幼时学戏的经历及晋东南村庄的古朴民风。葛水平是个非常有个人特色的作家,她对乡村描写的忠诚,坦率真诚,充满活力,笔下的山水石木,都有自己的性格。她的散文既有民俗风情的淡雅与诗意,也有石头般坚硬的质感与疼痛。
葛水平的作品别具一格,为乡土小说提供了新的经验。
——陈忠实
三晋才女葛水平,响鞭甩出惊世名。
——莫言
葛水平行走在北方。北方对于葛水平不止是一种地域,更是一种气质和格调。北方的大地磅礴而血性。她生于斯,长于斯,她的表达从一开始就充满了一个健全生命的强大底气与活力。没有献媚取宠,没有搔首弄姿,没有张扬跋扈,没有无病呻吟。沉着静默的外表下涌动着激越的弦歌,平易质朴的乡土化叙述中闪烁锤炼和诗意的锋芒。
——陈世旭(作家,江西省作协主席)
葛水平是乡村精神的守护神。她像一只在田园上飞翔的夜莺,不断地为乡村的芬芳而歌唱。但她有时又像是一只啼血的杜鹃,为了乡村正常的时秩而奔走呼号。在她的精神世界里,充溢着乡村田园的诗意,这不是传统士大夫的诗意,而是生活在乡村土地上的一位女孩在她的想象飞升起来后而获得的诗意。——贺绍俊(评论家,原《文艺报》社常务副总编辑)
痴情的小厌物和它的爷
起富是山西沁水十里乡大坪沟生产队山神凹小队的一位农民,是我的小爷。我爷爷当兵南下走时把我父亲托付给了起富和另外一位三爷,要他们关照关照,也就是说我父亲是跟着起富和三爷长大的。三爷有儿,起富孤苦一人,父亲相对和起富好,在有些事情上如同亲生。起富于前年九月去世,去世时七十三岁。起富去世后,山神凹生产小队的男女老幼都高兴。那一种高兴是发自内心的,脸上虽然有泪流下,但是泪蛋蛋上挂着很是明显的喜悦。
起富不想死。没有办法,时间冷不丁就给了他一声吆喝:“走啊!”
起富就安然了。
起富一生孤寡,无后,也无妻。能吃在嘴里一口就是福。起富说。山神凹生产队的男女老幼怕起富临梢末了落个瘫症,那样,人就遭罪了。起富也怕。他说:十里岭的根保死了,三天没人知道,我上岭去看发现他的肚还在动。我就想,人到底还有一口气,还有救。我拿手摸他的肚,那动的地方就出溜一下地瘪了,我才看清是一只老鼠,老鼠从根保的裤口上蹿出去,到底还是怕人。根保的肚上被老鼠咬了个洞,你说说老鼠,养你几代,养你最后吃尸了。
起富说起此事时,脸上透出一股寒气,叫人一下子就咀嚼到无数美好时光即将逝去的寒冷。
起富年轻的时候也成过家,水浅养不住王八,跟了人跑了。起富说:水浅王八多,有的是良机,可是良机一再错失。
一九五八年,从河南上来三个人:一个女人带着两个男孩。女人说,河南的大锅饭吃不饱,来山西想顾个嘴。男人死了,谁收留我娘仨,谁就是孩子他爹。生产队有人把他们领到起富的窑洞,起富算计了一下三张嘴的进出,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女人哭着走了。生产队长王胖孩说:“起富啊,羊窑终究不是长久之地,准备得了。”(听生产队的大人们说,起富在他的羊窑内常和外村的一个女人幽会)
起富炫耀地说:羊屎的吧嗒声,就像是雨天里窑洞的滴漏,有那么多双羊眼睛看着我,劲头才足。王胖孩说:日你娘,有你劲头才足的日子。
起富一直放羊,一开始是给生产队放,后来给自己放。每日的生活安排是:窑洞—羊窑—山上—返回来,日子没有多大起伏。起富后来把羊卖了,开了一点自留地,种了些烟叶,秋天以后把烟叶搓成烟卷卖一部分,留一部分,卖出去的换一些油盐。酱醋,起富是不买的,自己做。我见过起富做酱,把面沤烂,晒干,把面放进一个罐子里,添了水放火台后等发酵。那酱算不得好,也可说是能让白水煮菜中有一样颜色。
有一年我父亲让我回老家和起富过年。我十四岁,摇晃着从山垴上走进起富的窑洞时,起富说:就你?我说:啊。起富说:啊屁,我还得伺候你,知道不?我说:不用,我要让你过一个美年。我一副小大人的嘴脸。
我把给起富提回来的五斤肉拿出来炒了放进一个瓷缸里。肉香引来了村里人。这样,都知道成土(我父亲叫成土)的闺女回来和起富过年了。起富的嘴像被弹簧撑开了似的,一边舀了半碗肉口齿生香呱唧呱唧嚼着,一边在众人面前说着成土的好。起富说:成土比亲儿都好,过年把独生闺女打发回老家来和我过年,还割了肉。城市里的猪到底膘厚,不像咱农村的猪,膘瘦,整天喝涮锅水,光涮肠不长膘。众人的眼睛就齐刷刷看着我,同时也看着碗里的肉。我就有了一种想表现的欲望。我看到起富脱下来的秋衣秋裤,我说我来洗吧。起富说:你去后河提一篮子沙回来。沙提回来后,起富把沙放在我炒肉的锅里,添了柴炒,黄沙腾出一股烟时,起富把锅端下来,把沙装进衣袖和裤腿里闷住衣服用脸盆扣了。
村里的人问我一些城里的事情,我就听到脸盆里有豆裂的声音传出来。我听有人和起富说:咋不早炒,年头二十八了想早听响儿了,不怕成土的闺女笑话?起富说:笑话?几千年了,就这东西好和人亲近,行不离缝,动不出裆,真是让我打发了好多好时光。
我才知道起富用沙闷虱子。这中间的一段空闲让我非常难受,我明白了我父亲为什么不回来——因为我母亲嫌起富脏。我是自告奋勇要回来的,这怨不得谁。我下定决心把脸盆掀开了,有一股沤麻味冲出来,我把起富的衣服取出时看到衣缝上呈现出一种亮眼的白,我身上的鸡皮立马就鼓了出来。
一种孤军奋战的感觉。在山神凹后河的蒲沟河里,我看到那虱子圆圆的,泛着红色的光芒,在水中一粒一粒随着清清的泉水流向了远方。在泉水深处我把锅洗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端了一锅泉水回到窑洞。当时一窑人看着我,我从石板院中走到窑门口时就听见有几个上了年岁的女人说:从小看大,这闺女行。我的心当时就美好了起来,突然感觉到虱子的可爱。
我看到墙上的挂历,清一色的美女泳装照,横七竖八糊在窑墙上,一团一团的白肉晃过来,便觉得窑里所有不卫生的家什都很可爱。
那些挂历是父亲回老家陪起富过年时,父亲说要买年画往起富的窑内贴,我随手从一堆销售过期挂历中抽出几本给起富带上,谁知道是清一色的泳装美女照。这一下就有了效果,男女老少都往起富的窑内跑,满窑的风情,多少年了,女人终于走进了起富窑洞的墙上。
起富有两件事成了心事,这两件事曾经让起富以为是自己前世修来的福报。第一件事是起富的老相好有个闺女认亲给了他,也就是干亲。闺女嫁给了外村,父母过世后就把起富当成了自己的长辈,逢年过节来给起富拾掇拾掇。天不遂人愿,先是干闺女坐三轮车翻沟里了。起富哭了很长时间,已经不干队长的王胖孩和我父亲说:起富哭闺女,哭着哭着就哭起羊窑的事了。
起富哭:天长眼睛,地长心,羊窑里长成咱俩的情,你前走来,我后走,前后都留下了羊窑的影。哭得人真叫个难过。
再一个就是我父亲成土。父亲也先起富而去。当时计划是要火葬的,起富听说后从老家上来指着我的鼻子说:你要敢把我儿成土烧了,你就是天底下的大不孝。我当时的脸皮是黄刮刮的,两眼睛瞪着起富。起富说:看什么,是土里长出来的就得回土里去,你敢不让我儿成土成土?我说:谁敢不让你儿成土成土!
父亲走时说:小叔,没想到,我比你要走得快。我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老弟兄四个就剩你一个了,要你进城里住,你不!将来怎么办?我是管不了你了,我早走一步,早走一步对你不是好事啊……
起富说:我这一辈子还会有好事?然后吸一下鼻涕,呜呜地哭了起来。
起富在我父亲去世后又过了一个年。那一年的窑洞里灰冷冷的,起富的心事很重,他穿着我给他编织的毛衣在炕头上一袋一袋地抽烟,不时地从衣服里摸一个虱子出来在火台上挤一下,那声音反倒有一丝生气。起富说:这毛衣不舒服,尽藏虱子,还抠不出来,像蜂窝。我爬过去在毛衣上翻看,就看见虱子的屁股或脑袋在毛衣上露出来,我把它们找出来,一粒一粒地扔进火炉,就听得噗噗的响声传出来。起富说:这东西寒碜啊!
我说:不寒碜。毛主席在延安的窑洞里和外国人坐着时就一边在裤腰上找虱子,一边和外国人说话,外国人不仅不觉得寒碜,还觉得毛主席真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
起富停止了抽烟有一段时间,起富说:我以为,穷人长虱,贵人长疮呢!
起富当时真是有一脸的不解,他甚至不知道在西方,虱子被称为神的明珠,爬满这些东西是一个圣人必不可少的记号。可见,虱子在历史上也还算一个重要角色。皆因起富生活的地盘不大,有许多暧昧难解的问题,起富不知也在情理之中。
起富死前几个月里身体还行,就因为看到窑垴上有一棵柿子树,柿子树上遗留了几个柿子,嘴馋得想摘下来,结果从树上掉了下来。起富的左腿小腿骨折了。我回去看他时,他的腿肿得老粗,脚也不能穿鞋,趿拉着鞋在地上拄了棍走。我说和我回城里吧?起富说:不。我说:这不是个办法,我走了,你吃水都困难!
起富说:真要不行的时候我也要给自己的命想个办法。
起富最后死时是一点办法没有,人在炕上躺着,命还睁着两只眼睛。村里的人轮流给他送饭,正是农忙季节,时间一长人们就厌烦了,就想:起富,你早一些上路吧!
起富在傍晚还有阳光的时候走了。那人后来和我说:起富的命就算是完了。
起富这个名字是算卦人起的,说是这孩子命孤寡,就叫起富,补命吧。一辈子到了也没有把命补富。农村中像起富这样的孤寡老人现在还有,有的是有儿不养老人,有的是无儿无女,他们对老年的幸福就如同隔着窄门望星空——太遥远了。
若干年后,与起富有关的记忆不知道还有多少乡人记得?他这一辈子太简单,能想起的人怕也不多。村庄就这样,一茬儿一茬儿人走了,谁又记得谁活着时的模样呢?记不住也好,于岁月稳妥,于社会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