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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瑞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作家协会理事,国家一级作家。文学创作凡四十年,著有多部长篇小说及中篇小说集等,曾连获上海长中篇小说奖,杂文获中国新闻奖。作品被译成多种外文出版。
长篇小说《昨夜布谷》,是一部反映乡官的现实主义力作。主人公“我”,是改革开放初期,从学校遴选出来充实乡镇干部队伍的知识分子。“我”所在的乡政府大院,是一个充满活力和张力的舞台,许多性格鲜明的人物出没表演。在改革开放*前沿,“我”目睹乡村干部为家乡发展付出血泪代价。“我”的呼喊挣扎,与一代人的沉浮升降,从一个侧面映照了改革开放40年的艰难历程。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隐约听到命运在远处响起阵阵雷声。
其时我在一所乡村中学教书,改革潮头已在周边农村悄悄掀起。
知识分子的机会来了!人们在各种场合这样说。
原来有许多教师被选入干部队伍,走进乡镇大院。
一代文人,使“乡官”的基础素质起了巨大变化。
中国历史上,没一个朝代像彼时这样,有那么多知识分子走上从政道路。
农村的起飞,从此有了文化欲望和强劲的翅膀。
没想到的是,后来我也离开学校,成了“彭乡长”。
多少文弱书生从乡镇起步,成了中国社会的栋梁。
有人说,这是时代的赋予,是人生的馈赠。
对于成功者,这样说也许不错。
可是对于“彭乡长”,对于我这样一个满身伤痕的人来说,情况远非如此……
我记得清清楚楚,这天正交上春季一个重要的节气——惊蛰。这是每年头上初打雷的时辰。
半夜,杜森突然来电话说,永生,老大进去了!
依我这些年的经验,凡这类半夜来的电话,没一件是好事。我在黑暗里抓起听筒咕了一声,随即闻到自己喉头发出一股烟火臭。我平时不抽烟,但这夜抽了好几根。
杜森问,你在听我说话么?怎么没声气?
我记得自己嗯过一声。不过说实话,这消息对我来说实在太突然。我蓦地想到惊蛰这个节气,还隐隐听到了雷声。
我问杜森,老大怎么会进去的?
杜森说,女人啊,他搞女人啊。
我背脊上窜出一层冷汗。
老大叫苗志高,是塔城镇的一把手,代理书记兼镇长。几个钟头前,我就跟他在一起。杨吉昌这家伙从香港回来了,说又要在塔城镇买两块地。晚饭就在“四海春”吃,算是老大给港商接风洗尘。四海春这家酒店很鬼,他们会搞许多名堂。酒足饭饱以后,四海春老板陈一钟就问苗志高,老大,要不要开个房,吼它几声?
苗志高就用小毛巾擦着嘴,很响亮地说,好,吼它几声。
于是就吼几声。
不要看塔城是郊区一个镇,吃喝玩乐却一应俱全,设施一点不比市里差。市区今夜唱响的歌片,塔城第二天就放得满天响。什么老歌新歌,什么《红尘》《玫瑰》,我们一支支都能唱过来,苗志高尤其唱得好。老大爱唱歌,镇里干部也都跟着泡歌厅,上班也悄悄学歌。我也能唱几首;杜森也能唱几首,只是有几处走音。老大苗志高唱歌时,样子很好,一手捏话筒,一手插在裤兜里,西装纽子从来不扣,让别人看着,算是潇洒的样子;唱到得意处,他还会支起两根指头,把乌黑的头发朝后一甩,让领带在胸前一荡又一荡;他另有一功,就是唱歌时会像歌星那样,在台上来回走动,神采飞扬的样子;需要停下脚步时,他还用脚尖踏节拍,鞋头一磕一磕的。不管他唱得好不好,四海春里的女子总是喝彩,叫苗书记再来一个再来一个,苗志高也就很得意,再来一个。
这一夜歌唱得很晚了,苗志高把老板陈一钟唤进来,问,陈老板,这里还有什么好的夜宵?
陈一钟眼睛眨了一下,附在苗志高耳边说了几声。苗志高先是专注地听了听,接着半边脸上便荡出笑来。陈一钟走出餐厅包房时,在走廊里举手勾指头,叫女领班把一群女子都唤了去。
苗志高随即跟杨吉昌低语几句。杨吉昌笑起来,连连点头。苗志高又转身对我说,彭镇长,今夜有好戏,我们一道上。
我晓得是什么意思了。四海春里的女子一专多能,跑堂传菜,陪歌陪舞,想不到,还有这一手。
我对苗志高说,这个怕要犯条款,上不得。
苗志高啧一声,说,你这人,没劲。
我笑笑,扣起外衣领扣,没说什么。
苗志高瞥了我一眼,叱了一声。这一叱,我就觉得更没意思了。临走,我见杨吉昌那小子一堆肉都没在沙发里,面孔灰扑扑油光光的,一双眼睛不时朝走过的女子眯起,一副按捺不住的样子,我就暗暗骂了一句。
这家伙现在算港商了。什么东西啊?一年前他还在镇政府工作,还是我的下属,一个小小的文教干事,平时跑个小学、出个简报什么的。不知托了哪门子亲戚,去了一趟香港,回来就自称香港同胞了。现在他回塔城镇,镇上就把他当港商看,热情招待,还政策优惠。苗老大跟他谈地块生意时,特别爽气。其实,这家伙在塔城镇买的地块,只是过过手而已,转身就卖给第三家。这里是不是有猫腻,天晓得。我是分管文教这一块的副镇长,本来就看轻杨吉昌,此刻,更是一分钟也不愿跟他待一起了。
时已深夜,我走到四海春门口,吸了一口冷风,打了两个喷嚏,人却立马清爽了。我想,这搞女人的事,万万做不得。倒不是我的觉悟有多高,而是我觉着,自己在镇政府进进出出,搞这种事不得体;还有那些脏病,万一染上了,这辈子怎么交代;且从历史看,搞女人总是不好的,任何一个朝代都是反对的;更何况,我自己家,苗志高家,又不是没有女人……
这样一想,我离开四海春的脚步就很决绝。我在停车场回头望去,四海春楼上的灯光一盏盏暗下来。我就想,在那几间包房里,不知老大和杨吉昌他们,跟四海春女人们已搞到了什么地步。我还想,有机会一定要跟老大聊一聊,你几千元一桌胡吃海喝也就算了,可这种不干不净的勾当,也是你做得的么?你毕竟是一镇老大啊。
……
谁能想到,被窝还没有焐热,事情已经坏了。
我发觉自己手有点抖,问杜森,你哪来的消息,可靠么?
杜森反问道,县公安来的消息,会不可靠么?他们今晚搞了几个小分队,连奔几个乡镇,警察也说,他们没想到会网到苗老大这样的角色。
我不知道哪来一股气,对着电话吼了一句,他就是不听我话啊!
我跟苗志高是多年同伴,还有杜森。我们从小就滚在一起。
苗志高从小功课就不怎么样,普通话说得尤其糟糕。小学教语文的许老师叫他起来朗读课文,他就摇头晃脑读,水稻禾苗六(绿)油油的,劳动麻烦(模范)陈永康正在开渠放水。我和杜森都笑,他就别过头来瞪我们,说,笑什么,陈永康不是劳动麻烦么?这一来,许老师也禁不住笑了。
苗志高成绩差,胆子却是大的。
许老师犯百日咳,土郎中说*好吃两个偏方——一个是杜鹃鸟,要清炖;第二个是鸟蛋蒸梨,不能蒸太老。苗志高听了,当天就用弹弓,打下了一雌一雄两只杜鹃;还买了梨,上树去摸鸟蛋。摸鸟蛋那树是白果树,有半天高,苗志高盘到树顶,我们在下往上看,他身体只有甜瓜大。他掏了鸟蛋放进衣袋,下树时挤碎了,蛋清蛋黄漏出来,擦得他浑身沾了屎一样。他又去盘第二棵树。第二棵树顶的鸟巢里,一只雌杜鹃正专心孵蛋。苗志高去摸时,把那母鸟惊得扑翅飞起,却死也不肯飞远。它吱吱急叫着,一回回扑下来,啄苗志高的头皮,要跟苗志高搏命。苗志高痛得大喊,一手抓树干,一手乱舞,把下面的我和杜森急死了,围着树哇哇叫;杜森还拼命砸脚,为苗志高壮势。可那雌杜鹃只是盘旋俯冲,不肯飞远。苗志高急急掏了鸟蛋,像只熟瓜似的滑下来。这时,他额上已满头大汗,头顶上还隐隐冒出血珠来。我们遂把他当作英雄,簇拥他去见许老师。许老师见苗志高衣袖也破了,扣子也掉了好几颗,衣襟上糊满蛋液,血水还粘住头发,两眼就红了,说,苗志高,你心是好的。
但那一雌一雄两只杜鹃鸟,许老师怎么也不肯吃。我们问许老师为什么不吃,许老师说吃不得。我问为什么吃不得。他反问我说,杜鹃是什么鸟,你晓得吗?我说,不晓得。许老师说,它就是布谷鸟呀,就是每年春天在空中“布谷布谷”叫的那种鸟呀,它催我们赶紧布谷、赶紧种粮食、种棉花,我们怎么能吃它呢?
这是我*次晓得布谷鸟的身世。苗志高听见许老师这样说,就觉得很对不起布谷鸟。他叫了杜森和我,一道在学校后面空地上挖了个坑,把两只布谷鸟埋了,还郑重其事地跪下,磕了几个头。
苗志高这人还有个毛病,就是对女生很感兴趣——
他像许老师批学生毛笔字分数一样,对班里的女生,也一个个批分数。对*漂亮的女生,他批九十多分;一般的,就批七十分;眼小嘴阔的,皮肤粗黄的,还批“不及格”,背后还说她们“开红灯”。有个女生名叫邬天宝的,身材高大,比男生还高大,模样长得不怎么样,鼻子塌一些,脸也扁一些。苗志高看不起她,就只批了六十五分。但他对邬天宝这个女生,一直很留意。他悄悄对我和杜森说,邬天宝已经做大人了,你们看,她衣裳都绷线了,说明她已经起奶了。这些话,他说得那么老练,而我和杜森都是*次听见,不由得面面相觑,心里怦怦乱跳。
那天是很特别的一天。下课时,不管别的女生怎么邀请,邬天宝就是坐着不肯出去玩,忸忸怩怩的,神情有些反常。不知怎么的,这细节就给苗志高落眼了。放学后,邬天宝背起书包一走,他就在她椅子上看到一片血渍。于是发现新大陆,他两眼都变得賊亮。他撒开双腿直奔操场,叫我和杜森去教室“看情况”。他还起劲地去办公室报告许老师,叫许老师也来看情况。许老师进了教室,眼光只往椅子上一扫,便把脸沉下来,对苗志高说,苗志高,你把自己功课盘盘好,什么都有了;这种事,不要你多管。说完,亲手吊井水,把邬天宝的椅子洗干净。
苗志高皮很厚,许老师板脸的事他回头就忘了,却在回家路上很认真地问我和杜森,说,你们想想,邬天宝好好的一个女生,不吃刀子不吃枪的,怎么坐着坐着,下面就出血了呢?那血是从什么地方流出来的呢?我和杜森干瞪眼,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被这家伙问得瞪眼,心跳不止。那一片血渍,就成了我们少年时代的悬案,笼罩着一层神秘色彩,长久粘在我们心上。
上了中学,苗志高不知怎么的,却跟邬天宝好起来。有一天放学路上,他还跟邬天宝两人钻瓜棚,结果给邻村农民抓出来,说他是小流氓,扬言要扭他去学校教导处。这个突发情况,只有我一个人晓得。我口风比较紧,既没有告诉班主任,也没有告诉杜森。苗志高就对我感激得不行,把我引为刎颈之交,当夜还摸到我家里来,送了我一块“红双喜”乒乓板,还有几本《三国演义》连环画……
毕业那年,“一片红”下乡插队。苗志高,我,还有杜森,三人分在一个名叫乔家村的生产队里。苗志高出身好,力气大,干活爽气,敢作敢为,农民很快就选他当了副队长;后来一步一步的,竟到公社当了团委副书记。照理说,这个位置已经不错了,但他不安逸,跟我和杜森说,要去闯一闯天下,于是就报名参军,到了很远的沈阳部队,还在珍宝岛那里打了一仗,立了三等功,大小报纸都登了。他复员后回塔城,先当武装部长,不几年又升了“老大”;我呢,在乡校教了好几年书,也被选中当了文教副镇长;杜森当了多年兽医,从兽医站出去,成了畜牧副镇长。这样,三人又滚到一道,在大院里当起乡官来。
这乡官,说好当也好当:上班下班,开会散会,点头摇头,谁不会?说不好当也不好当:酒席上,眼冒金星了,还得跟人家一盅一盅干,没一点功夫和底气,哪个行?
不过就这样,也一天天当下来了。托改革开放的福,塔城镇经济发展不错,农民日子也好过多了。有时苗老大和我们几个副镇长,面红耳赤的,从镇上“老同兴”饭馆出来,正好遇见些乡民,他们就会围上来,说,老大你们不容易,为了塔城几万人,天天受这号罪。我说,你们是在说反话吧?乡民们就一脸正经,说,谁说反话谁雷打!你们有吃有喝,说明塔城有奔头;这么大个镇,没人出面吃喝还行啊?旁边村民就呼应道,这不是明摆的道理吗?啥时候你们镇长撂荒了,没人请吃请喝了,我们塔城也完了。
我人是醉醺醺的,心里却明镜一样。我想难得有这么好的乡民,这样理解我们乡镇干部的苦处。有他们这几句话,这些年来熬的夜、遭的罪,也就一笔勾销了。这时,对着这些惶恐而又一脸纯朴的乡民,大家眼睛都是红红的,说起来就想哭。
经济一好,吃喝起来就更理直气壮了,在饭店吃喝的花巧也多起来,那日子,确实过得有点神魂颠倒。不过一想到这吃喝是为民受罪,又是为民谋福,胡吃海喝中,大家都还觉得心安理得。
苗老大被公安抓去,直接的起因也是这个吃喝;吃多了喝多了,头一昏,便出事了。这对整个塔城镇来说,都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就我个人而言,更是件了不得的大事。我立马意识到可能产生的后果,在电话里就对杜森说,你马上到我这里来一次,我们好好商量下,怎么应付这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