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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出哲,1925年出生,宗教哲学教授(业已退休),为日本研究尼古拉斯•库萨方面的专家及日本国家文化勋章获得者。
“山的那一边”,常识的意义上我们称作死亡
但在大出哲先生和小稚那里却只是一个需要翻过去看的世界
他们两人在面对生死之时
仍全心全意地彼此顾惜
给彼此贡献了幸福
也给这世界贡献了纯美,还有爱的传奇
从结婚第五年起,寿美子即因多发性风湿关节剧痛而入院治疗。之后她的病难如影随行。1982年起她终因“两上肢机能显著障碍并两下肢机能全废”而开始了病卧和轮椅的生活,日常基本依靠先生大出哲的料理。
对于妻子的看护,除去外出工作时家中会延请一位护工照看外,大出哲先生从未假手他人。这个绘本便是先生手书手绘的他和妻子的故事,包括他们少年时的相恋,夫妻间日常说过的话、写过的诗,夫妇的相遇相知,也包括他们与病难争战的场景。全书*后是从1997年12月至1998年1月他们夫妇在一起的*后33天记录,直到寿美子离世。
全书文字极佳,手绘图线条简洁而意味深长。夫妻之间几十年相濡以沫的深情跃然于纸上,让人感怀不已。
爱是什么,其实我们大多数人是不懂得的。爱也无从教育,无从费周章去习得。如果自己的骨里生不出这样的东西,听是听见,却不明白,看是看见,却不晓得。
大出哲与寿美子的故事正是“爱之所是”的绝佳证明。
周作人说日本仿佛善于用优美的形式包藏深切的悲苦,在大出哲先生的笔下,这个优美的形式并不是所谓表象上的虚张,而是一个意趣,或说一个信仰。人生包藏的悲苦,在他们那里可能就是人生原本就有的面目,然而并无力量可以阻隔先生和他的妻子去过一个审美的人生。
大出哲与寿美子的故事也完美呈现了爱的力量以及何为“审美的人生”。面对人生的真相和生离死别,大出哲与寿美子看见了事情隐而未现的内质,他们更知道美在一切不完全之中蕴含,*终携手——一道越过山去。
九后记:病院日志
点点太鼓
平成九年十二月十五日(周一)
妻被L病院允准入院。
给妻看了医院的诊疗计划,妻很高兴。
“爸爸,我还能回家呢。还可以乘坐上爸爸特意给我买的床,在房间里咕噜咕噜转,看看电视呀,望望窗外风景什么呀的。还可以栽种瓢箪呢。小稚呀,特别喜欢看瓢箪使劲使劲长大的样子了。”
就在那天夜里。
“爸爸,方便”,妻将我唤起。
“尿垫已经放好了,安心方便吧。”妻的尿液在导尿管里平顺地流淌。其实一直都是这样的,只是因为夜里起来太过清冷,妻才说“爸爸,方便”,将我唤起的。
“小稚呀,一直让爸爸奔走劳碌,真的是对不起呀。”妻缓缓地念叨着:
“爸爸想要完成的工作一直耽搁下来不是。
已经很幸运了,我
是想活得更久、更久一些呢,可是,如果爸爸先累倒下了,小稚怎么办。
对爸爸最大的孝行,对小稚来说也是最大的幸福,
就是小稚先走——”
这样的谈话真是痛苦。
“这些事情是只有神才可以决定的呀。人,最好不要踏足神的领地。”我对妻说:
“还记得松村先生的妻子说过的话吗,‘永远卧床不起也可以,什么都不能动了也可以。能为我留着那一口气,就是我的幸福。无论如何请你永远替我守着那一口呼吸呢。我就祈祷这样。’所谓夫妇的牵绊,不就是这样的吗。努力地活下去,其他我们就交给神定夺吧。”
“但是……但是……”妻断续说着,一边流下了眼泪。
“希望能够再一次平安回到家里”和“希望在爸爸之前先走”,妻在这之间挣扎。
入院后的治疗顺利,一个月后妻应该可以回家。来探视妻的我幼时朋友铃木医生也持相同的见解。
但就是这样,为什么四十二天后你却弃我而去,难道“希望在爸爸之前先走”的愿望你更优先考虑了。妻知道我在翻译《圣托马斯关于狄奥尼修〈神名论〉的注解》一书,四百字一页的稿纸已译出一千五百余张,现在正是到了定稿的时间。惦念着丈夫工作的妻,为了让我可以早些完成手上的译书,才早早地一个人踏上旅途的吧。
妻入院后一直到十二月二十二日,一切基本是平顺的。这一天,医院医生扮的耶诞老公公来到妻的病室,给妻拍了相片,还送了礼物。相片出来后,妻认真看了许久相片里的自己,“是浅野内匠头切腹图吧,啊哈哈”,妻开玩笑地说。是不是对死早有觉悟,让妻无意识地脱口而出
这样的玩笑呢。或者说,浅野辞世时,所谓“风吹樱散花去也流连”的怆恻,在妻这里只是一笑而已。
二十三日(周二)
午后一时开始吐。午后四时我的处理慢了一拍的原因,妻吐到了床单和裤子上。这之后清洗床单用去了一些时间。再之后妻坐到看护椅上,清洗下半身,暖风干燥。林林总总的原因,致妻发烧。
二十四日(周三)
凌晨二时半,妻坐看护椅上方便。便量并不多,但仍帮妻清洗。妻热爱干净,是那种便后不能得到清洗就完全振作不起精神来的人。将妻安顿躺下,差不多花去了一个小时的时间。妻亦非常消耗,体温37.2℃。放入冰枕睡下。
晨六时十五分。“爸爸,一回家就坐上轮椅带我出去呀”,妻的声音将我唤起。“做了什么梦呀。”问话让妻伤心地哭了。不知该怎样安慰妻。
晨六时半的体温是36.6℃,但是上午九时至下午二时之间,因为需要取便而坐看护椅的原因,体温上升至37.0℃。入浴。
午后三时半,妻非常快乐地回来。“咕咚一下身体完全泡进大浴池里。很久没有这样了,真是太舒服了。”
妻离开床去入浴后,我就担心着大浴场是不是会冷,妻的情况看来一切都好。
晚七时,妻再一次坐上看护椅方便。今天已是第四次。之后清洗。愈来愈需要体力,脚力开始不支。将妻抱上床时,像抱着巨大的蒟蒻。
二十五日(周四)
上午八时至正午,在看护椅上方便。二次。便量少,但有。
午后三时去音乐厅听驹之岭大三先生与尤加利小姐的耶诞音乐会。曲目为《赞美诗》《今夜如此洁白》《铃儿响叮当》《正月》《大雪纷飞落下的街》,等等,等等。
风湿的手微微动着,拍手。“身体一定很辛苦吧”,志愿者们用硬纸箱做成背靠给妻用。妻安心倚靠着,微微闭上眼,非常享受音乐的样子。世间的温柔妻深深地领受到了。
音乐会后至晚八时,妻在看护椅上方便多次,非常耗损体力。加之妻左脚的一指甲剥落,出血,痛苦又多了一重。
二十六日(周五)
妻像孩童一般在看护椅上坐了六次。有一些泻肚。体力似乎已近透支。妻没有提出用纸尿裤。
二十七日(周六)
上午十时半坐看护椅,但未解出便。今天一天无便。
二十八日(周日)
上午十一时,腹泻凶猛。晚七时体温升至37.6℃,痰喷涌不止。
二十九日(周一)
今日入浴预定。
“之前二十四日已经去浴场洗过了呢。这之后才过去五天,太快了。我觉得今天不去浴场比较好,等过完年再去。万一热度再上去怎么办。年末年初的医院同平常时不一样。在家的时候记得吗,每周的周一坚持要洗的话,没有一次不生病的。拜托不去洗好吗。”
对我说的话,妻少见地拒绝我(不,是做出一副拒绝我的样子)。
“今年最后的洗澡不是吗,而且预定的入浴时间就应该去的呢。我这样的身体,之后会怎样谁也不知道不是吗。今天的入浴是绝对要去的。”
“那——头发就不要洗了,三十分钟就结束好吗。”
“嗯,头发下次洗。”
达成妥协。
担架来接妻。体温37.0℃,有些热度。“可以入浴吗”,我问医护。“五日前入浴也是37.0℃,没有问题”,然后担架将妻抬走。
三十分钟后妻没有回来。一个小时后妻才终于返回。
“我回来啦”,妻开心的声音。
终于安下心来。
“爸爸,头发也给我洗了呢。清爽极了。这种痛快的感觉好像生下来第一次有呢。”
妻可爱的笑颜。“太好了,太好了”,我拍着手说。
晚十一点,妻的热度开始上升。凌晨一时,体温37.4℃,去借了冰枕给妻。
“早些带我回家吧。”
“这里就是小稚的家呀。”
“不是的呢,站前广场那边才是。札幌站前的广场。有喷泉不是。有鸽子不是。花正开放着不是。”
“你是在梦里吗。”
“爸爸在的话,就不是梦呢。是真的呢。”
不可以。这样的梦不可以破坏。
“我错了。不是梦呢。那,带小稚回家去呢。到我背上我们背回家。”
右手和左手轻轻攥着。摇篮曲。
好好睡吧睡吧
小稚是好孩子呢睡吧
小稚的嬷嬷呀哪里去了呀
越过那座山去了她的家
她家乡的土产里给小稚带了什么呀
点点太鼓笙之笛
给小稚带回来了呢睡吧
小稚是好孩子呢睡吧
唱完的时候,
“爸爸,给我‘点点太鼓’。嬷嬷那里带回来了不是。”
“可是,是歌里唱的呀。”
“不是不是,爸爸,给我。”
完全变成个磨人的孩子。是的,是的,都是我让你任性惯了。可爱的磨人的孩子。
“好的好的,带回来给你,睡吧”,痛着的右臂伸出去给妻。
妻闭上眼睛睡下。没过多久,
“越过山去,爸爸,越过山去”,妻重复着说。
忘记说了。妻将我唱的摇篮曲命名为《越过山去》。
“那,就唱《越过山去》了呀。”
唱了许多遍。醒过来时,发现自己伏在妻的床沿上。天开始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