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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晓东,江苏省泰州市海陵区人,1963年出生。已出版长篇小说“艳遇三部曲”《青桐时代》《紫檀时代》《白槐时代》和随感录《润玉流翠》
曹家,三代同堂,子女甚多,因名利,子女相互斗争,与父母斗争;俞家,书香门第,但拘泥于封建的伦理道德、三纲五常,在社会吃不开,受尽嘲讽,也屡遭不幸;马家,夫妻俩都是下岗职工,女儿有志气,家主马安平正直且仗义;赵家,生意之家,有一女,妻子贪财,丈夫好色......一座大院,四个家庭的历史变迁,让城市文化的失落和人性的扭曲交织在一起......
★一颗千雪柏,承载历史浮沉,家族变迁!
★这个时代,到底好人有没有好报!
★在历史大车轮下,碾压的是受苦的肉体,还是掘强的精神?
曹家,三代同堂,子女甚多,因名利,子女相互斗争,与父母斗争;俞家,书香门第,但拘泥于封建的伦理道德、三纲五常,在社会吃不开,受尽嘲讽,也屡遭不幸;马家,夫妻俩都是下岗职工,女儿有志气,家主马安平正直且仗义;赵家,生意之家,有一女,妻子贪财,丈夫好色......一座大院,四个家庭的历史变迁,让城市文化的失落和人性的扭曲交织在一起......
*章曹余奎八十叹人生俞英哲三巡说家训
阳城城西有座竹林庵,庵东首有条小巷,名叫乌巷;庵西首也有一条小巷,名叫荻柴巷;庵北墙外是一座大杂院;大杂院北侧有条小河,名叫引凤河;河西头有一亭,名叫浮香亭;河上有座石拱桥,名叫齑汤桥。
大杂院里有棵古柏,紧挨着庵北的围墙。这棵古柏人称”千雪柏”,也有人唤做”六朝松”,因其柏叶松身。此古柏甚异于别柏,有叶无鳞,有干无皮,柏顶则圆似华盖,柏叶葱葱如苔;根围四尺许,高可六丈,柏干穿穴出土,中空而斜,扶摇而上,垂如伛偻之老者,矫若云中之游龙。
如今的竹林庵是有竹无林,有庵无尼,但香火仍旺,多因着这棵古柏。古柏就像是棵老树精,虬曲着身子,面北而立,似在哈腰乞讨,又像在侧耳聆听。上世纪六十年代末,红卫兵破”四旧”,拥至柏树下,嚷着非得要将此柏砍了。住在大院里的曹家之主曹余奎坚决不肯,说这是棵神树,砍不得。他话刚说完,就见干瘦如柴的神婆子夹着铺盖卷,从竹林庵北墙翻墙而下,口里呢喃低语,自顾躺在柏树下,须臾,鼾声如蝉。红卫兵们吓得不轻,遂聒噪着跑出大院,神树遂得以保存下来。后来街道居委会又将竹林庵改成残疾人手套厂,厂里效益还不错,人们都说因有这棵神树在护荫着。再后来有好事者便在竹林庵里加设”志善堂”,远近之人便慕名而来,捐赠钱物,以祈福消灾,香火竟传沿至今。
庵北墙外,大院南侧,有一大块荒地,堆满断砖破瓦,杂草萋萋,蛇虫出没,大院里的小孩子都不敢在此玩耍。但乱草杂物之中,却是别有一番趣味的。金钟儿(油蛉)在这里低吟,蛐蛐儿在这里弹琴,百脚(即蜈蚣)在断砖下匍伏,放屁虫(斑蝥)从后窍喷出烟雾弹以逃出敌掌,而白蝶则喜欢追逐摇曳着的野花以示爱意。墙上的木莲藤跟何首乌藤缠络着,木莲的果子像莲房,何首乌的根像胖大海。带刺的覆盆子缀满小珊瑚珠般的小球,蛐蛐儿草摇着鸡毛掸子似的须穗,指甲花盛开时艳若落瓣的桃花,牵牛花张着大嘴吹着喇叭,而趴地草则一直蔓延至曹家大门口的青石板上。
曹家是个大户人家,祖上在清朝时就是淮左一带著名的盐商。北宋年间,城北水关外就有稻河(运粮河)、草河(远草河)和卤汀河(运盐河)与连接城内的中市河的一圈宽阔的围城相通。不过阳城盐商的发迹,大约在清乾嘉年间,这些人发财之后,遂附庸风雅,结识知识阶层,管束教导子弟读书致仕,以期光宗耀祖,彰显门庭。阳城城里,盐商们与本地的文人诗酒酬唱,切磋弦歌画赋,以文以乐交朋,以书以画会友,”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饭后听评话,入夜赏闲戏”,吃者者居的鱼汤面,品老富春的烫干丝,喝其居香的大壶茶,进雅堂浴室洗洗澡,在天都宫听说书、看演戏,形成特有的”盐商文化”。但曹家传至曹余奎一代,家产挥霍殆尽,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曹家只剩下前后两进六间九架梁青砖大瓦屋。此时的曹余奎也已经六十岁出头,曹老太也早过五十岁了。
除曹家外,大杂院里另有三户人家,即俞家、马家和赵家。俞家乃书香门第,俞老先生名叫俞英哲,乃文革前的大学生,是阳城时敏中学的退休教师,其家教甚严;家里的屋子原是学校的集体宿舍,共四间屋,因俞家有一子三女,人口较多,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房改的时候,俞老先生便将四间小屋都买下。马家是贫寒之家,年轻的时候,马老爹是西仓轮船码头的搬运工,马老太是人民旅社的洗衣工,以前马家的屋子还只是两间棚坯,前年儿子马安平才将棚坯改砌为两间砖瓦屋。赵家的祖上本是城北打渔湾一带的渔民,赵老爹和赵老太年轻的时候便在大院南侧买了一块地,砌了两间瓦屋,赵大田即出生于此。当时赵家全部的家当只有一条破水泥船;后来水泥船变成机轮船,机轮船又变成大拖船,大拖船又变成拥有二十余条拖船的船队,待家中暴富之时,赵老爹却暴死船上,不久赵老太也随他而去;儿子赵大田遂成船主,他在这里买了一块地,他将瓦屋拆除后,盖起两层楼房,当然这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
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曹家毕竟底子厚,且曹家的子女运气好,进入二十一世纪后,曹家的香火又旺盛起来。八十岁出头的曹老爹,却不显老态,且大有返老还童之势,属生物逆生长的个案。曹家共有二子三女,老大和老幺都是儿子,中间夹着三姐妹。大儿子叫曹玉贵,当过兵,是市卫生局的副局长,此人身材高瘦如古柏,发型也如一顶华盖,他有个雅好,喜欢收藏,尤喜奇石。三姐妹由大到小依次为四十五岁的大姐曹玉环、四十岁的二姐曹玉姬和三十六岁小妹的曹玉嬅。玉环离过婚,做钢材生意,名闻遐迩,人称”大姑娘”,老而弥艳;玉姬正分居,开一家”玫瑰园”美容店,人称”玫瑰娘娘”,雅中藏骚;玉嬅闹离婚,是阳城京剧团的演员,人称”花旦精”,多情自古。小儿子叫曹玉刚,三十有二,没结婚,没工作,自由人,人称”曹公子”,赌吃嫖遥全花色。曹老爹夫妻俩的繁殖能力确乎很强大,因为生下曹玉刚的时候,曹余奎已接近五十岁,而曹老太也快到更年期了,这一定也是受到院子里的那棵树神庇荫的,所以两个老的对小儿子溺爱有加,连竹林庵里的泥菩萨也是原谅的。
曹家与俞家算是有世代之缘的。当年曹爹之父跟俞老先生之父算是世交,乃盐商与文仕相交的典范,俞老先生之父不仅是清末的举人,而且民国年间还做过县教育局的局长,曹俞两家遂有交往。但沧海桑田,事过境迁,如今曹俞两家也只剩曹老爹和俞老先生见面时还请个安什么的,儿孙辈是低头不见抬头也不见的。倒也是的,几十年来俞家的家规依旧严谨刻板得近乎迂腐,而曹家则开放搞活得近乎荒诞,曹家儿孙辈哪会瞧得起俞家的,因为俞家三代人都像是孔老夫子的卵子——文绉绉的,连两家的孙子辈都不在院子里的同一个地方玩耍。
但赵家则不然。赵大田出身贫寒,小时候穷得屙尿调烂泥搓汤团吃,但赵家却在几年前暴富了。通常,赵大田在船上风吹浪打一百天后,便会回家歇上个把月,可就在这个把月里,赵大田便不一当(方言,意思是不安分),除约上几个哥们躲进他的小楼赌他几天博,便总是喜欢去曹家串串门,因为曹氏三姐妹太风情,老的俏,中的骚,小的又窈窕。赵妈没啥文化,可悲的是还没啥脾家(方言,指脾气),眼见着大田喜欢啃窝边草,只得窝着火任其野兔似地往曹家跑。
马家人为人很低调,因为家境不好。马安平夫妇中年下岗,女儿马静怡上初二,家里除墙壁上贴着的三好生奖状可以抵一面墙纸外,别无甚炫耀。但马安平朴实勤劳,老婆王淑珍也贤惠得不得了,三口之家倒也其乐陶陶。
公元二十一世纪一十年代的暮春时节,周六这一天,曹余奎八十大寿,曹家一家老小十余人都赶过来为老父亲祝寿。平日里曹家的五个子女和他们的子女都挺忙的,卫生局是忙的,因为医改正如火如荼;钢材市场风雷激荡,价格像是荡秋千,”大姑娘”忙得多生出一道鱼尾纹在眼角;美容店是忙的,落英缤纷之时正是美容的好季节,”玫瑰娘娘”忙得没空跟好几味风度翩翩的绅士一起品尝到拿铁和龙井;”花旦精”也没闲着,天都宫有《贵妃醉酒》,凤凰大戏院有《游龙戏凤》,老街有《春闺梦》。孙子辈自古就忙碌着上学考试,公务员上班朝九晚五,他们则是朝五晚九。曹公子无事忙,有事更忙,直到晚上七点钟、大哥玉贵拿着刀正准备切开生日大蛋糕的那一刹那间,才一头撞进堂屋里。一家老小便机关枪似地数落他的不孝不敬和不良。
曹玉刚见一家人都在批评他的迟来,便从口袋里掏出一挂碧玉观音,绕过大圆桌,走到老父亲的身后,将观音挂在他的脖子上,眯着眼笑道:
“我是去给爸请观音的,瞧,上好的缅甸玉!男戴观音女戴菩萨,谁不孝了?你们呢,你们都送啥礼物给爸的?亮出来看看!哼!”说罢便回坐在椅子上。
玉贵看到这挂碧玉观音后,眼前一亮,忙问他道:
“哎,玉刚,你这挂观音真的是你刚买的?依我看,色泽倒有些暗了,怕是有年头了吧?”
“啥有年头了?刚出土的,不,刚出产的新品!再说,新玉色泽暗些是对的,这玉嘛,越戴越亮的。看你也算个收藏大师,啥眼神这是!”
“玉贵!”玉环挥着手说道,”你也真是的,蜡烛还没插,爸还没吹蜡烛,你就拿刀切蛋糕。玉嬅,把蜡烛插上,插八根就够了。”玉嬅便伸出纤细白皙的兰花指,将八根蜡烛都插上。
“中圣,”玉环又说道,”你是长孙,你把蜡烛给点上!”曹中圣上大二,今天特意赶回阳城给爹爹(方言,指爷爷)祝寿的。中圣便掏出裤兜里的打火机将蜡烛一一点上。玉刚笑道:
“中圣,看你手拿打火机点火的动作很老到嘛,说,烟龄多久了?”
“刚叔,也没多久,就五六年而已。”
“啊?你小子倒是个老烟枪啦?连我都不晓得,藏得真贼啊。”
三个姐姐也甚觉意外,都数落玉贵上梁不正下梁歪,中梁不正垮下来。
大嫂子埋怨儿子道:
“中圣,年纪轻轻的,可不能抽烟的!都怪你爸纵容你!”
“打住!打住!”玉贵说道,”抽烟的事先放一边去,现在是爸吹蜡烛的时候。爸,来,吹蜡烛!”说着便站起来扶起父亲。
曹余奎颤悠悠地站起来,前俯着身子,用尽气力,将蜡烛吹熄了三根;他又鼓起腮帮,将蜡烛吹熄了四根;但他似乎吹不动了,腮帮也没鼓得起来,便滑坐在椅子上。曹老太便将*后一根蜡烛吹熄了。众人都鼓起掌来。
“爸,”玉刚说道,”今天是你八十大寿,也该许个愿吧。”众人遂都附和着。
曹余奎在老伴的搀扶下又站起来,看着满屋子既熟悉又陌生的一张张面孔,长吁一声后,便说道:
“我也活够了!你们忙得快把我这个老不死的忘掉了,十天半个月都见不着你们一个人影!上学的上学,赚钱的赚钱,升官的升官……就剩你们的妈和那棵千雪柏陪着我了!我还许啥愿,早点儿下棺材吧!”
曹老爹的这番许愿着实吓住了一大桌子的人。这过大寿的,又是”老不死的”,又是”下棺材”的,不吉利呀。曹老太随即埋怨他们道:
“话糙理不糙,说得也是呀,瞧你们,啊,个的个的倒是忙得欢快,哪还记得我们两个老的!我也不瞒你们,今晚这一桌菜,还是请乌巷小吃店的王师傅做好了送我们家来的。打你电话,忙;打他手机,没人接;去你们各自的家,铁将军把门!玉刚倒好,虽在家住着,可成天也不见着人!都老大不小的人了,媳妇还不晓得在哪待着呢。”说罢便垂下泪来。
满桌的人没人端酒杯,也没人拿筷子。砂锅里的老母鸡汤清澈见底,老母鸡安详地躺在汤里;盆子里的酱鸭嘴巴张得老大但就是不说话;蛋糕上插着的祝福语”寿比南山”之”山”字写得似乎要倾倒。
童言无忌。上小学三年级的小外孙女乔乔敲着一双筷子,嚷道:
“公公(指外公),婆婆(指外婆),再不吃,鸡鸡就飞喽!鸭鸭就跑喽!”
满桌子的人遂都大笑起来。曹老太便招呼着大家吃喝起来。玉贵这才将蛋糕分成若干块,很孝敬地将两块蛋糕分别放在爸妈的碟子里,但他的眼神却盯着父亲胸前的那枚缅甸玉。岂料曹老爹眼神好,便一把扯下观音,扔在桌子上,嚷道:
“你这个当局长的,喜欢就拿去!我不稀罕这玩意儿!想当年,我啥没见过,啥没玩过?满屋子的玉石鼎铛、瓷器书画,都行了善、充了公……”
“爸!”玉刚也嚷道,”你都说多少次了,谁相信呀?我们曹家的祖上是阳城赫赫有名的大盐商,家里这么多的宝贝一夜之间咋就没了呢?鬼才信呢。”
“爸!”玉贵和蔼地说道,”今天是您八十大寿,这些个老黄历就不再提了吧,寿比南山、福如东海更要紧啊。以后,”他提高嗓门,交待他们道,”你们都听着!从下周起,我、玉环、玉姬和玉嬅,确保每周有一个人回家看看爸妈!玉刚,妈说得对,三十而立你都过了,还像只鹞子(方言,指风筝)似地到处飞!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就一个月,必须把对象带回来给爸妈长长眼,也好让爸妈了却这份心!”
“带个把女的来有啥难的,带十个八个都可以!”玉刚不屑一顾地说道。
“不是带十个八个把女的,是把对象给带回来!”玉贵见玉刚一脸的痞相,没好气地说道,”男人没个工作,赚不到钱,哪会有女人看上的呀?你以为你是红二代、富二代、官二代、拆二代啊?我可替爸妈告诉你,虽说我们曹祖上积了德,囤了些财富,可到今天,也是饭锅见底,就剩下这六间老屋了!”
玉环是大姐,又是个著名的离婚女人,男女之哲学自然要懂得多些,便接口着说道:
“玉刚,大哥说得对,你也该有个归宿了。玉姬,来美容店里美容的姑娘不少,你就再给文刚物色物色看,有没有合适的。”
“姐,饶了我吧,我哪敢再给他介绍?上回那个女孩子被他搞得怀……”
“好汉不提当年勇!别再戳我脑门子好不好?”
“你……你还好汉一个?”玉姬哭笑不得地说道,”那好,好汉先生,你还是自赶儿(方言,指自己)去物色吧,阳城里也不下五十万人口,男女对半分,女的也近二十五万;去掉老的小的,该有十来万人;再去掉已婚的,剩下的也不会少于五万人。可供你挑选的余地大着呢。”满桌人都笑起来。玉姬不愧是个生意人,精打细算不逊于老算盘。
玉刚觉得大哥、大姐和二姐都在跟自己过不去,便有些囧态,遂离开饭桌,踱至院中,单看着朦胧月色。今天,他的人生有些失败。下午在荻柴巷头棋牌室打麻将输得一塌糊涂,因为另三个牌友都是女人,三个女人”鹞兔子”(方言,意思是三个人串起来对付一个人),恨不得将他的裤头都赢了去。特别是那个人称”挤奶工”的、四十来岁的女人,不晓得害臊,单喜欢穿着剪刀似的开领衫,将两只沉甸甸的硕奶挤出大半来,肉团团地搁在麻将桌子上,害得他两眼直冒火星,脑子里捣糨糊似地直晃荡。另一个长得像小姑娘似的小姑娘、唤做”晴儿”的,则动辄飞起丹凤眼,直往他的脸上甩,甩得他头重脚轻身子软;还有个女人,人称”老舅娘”,芳龄五十六七八,就晓得害臊,动辄羞答答地嗲声不断,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的皱纹舒展得跟菊花似的。但他的郁闷还在于,曹家上百年积攒的财富,咋到他们这一代就蒸发得连一点儿蒸气也见不着的?这个谜团让他郁闷了三十二年。看着院墙外的那棵千雪柏,他恨不得爬上去跟它促膝谈心,以解谜底。
玉刚不吃寿宴,一家人也不去管他,因为打从小时候起,玉刚就是只不养家的麻雀。玉贵毕竟是长兄,孝道尽显,哄得两个老的渐渐开心起来;孙子辈们也孝敬老人,纷纷端着米甜酒去给爹爹祝寿;三姐妹坐在一起,话题总是离不开男人的好歹和金钱的多寡,因为这些古老的话题都具有剧烈的现实意义。
玉环的前夫是个退役军人,十年前下海搞运输,赚了大钱,便扔给她一沓子的钞票,带着儿子去澳洲淘金了。痛苦了几个月的玉环在大妹玉姬的劝说下,便拿着这笔钱在江洲路上开了一家钢材批发门市部,折腾几年后,成为江洲路上做钢材生意的大户,自己也蛹化为蝶,迎来人生第二次青春回潮。尽管她已经四十五岁了,但因着逆生长的家族基因,如今的”大姑娘”名不虚传,为她而纠结的男人通把箩(方言,很多的意思),因为”大姑娘”真的好大,丰乳肥臀自不必说,脾气也大,笑声也大,出手也大,连高跟鞋都是三十九码,穿起旗袍来,嘿,绚烂得像朵大丽花,直酸得男人掉下大门牙。今晚在两个老的家里,她穿得像个妇道人家,可个把小时后,她便会换上旗袍,筑起高髻,涂脂抹粉,去迪欧咖啡馆谈钢材生意,锈蚀一位铁骨柔情的钢铁侠。
此时,玉姬的美容店还没有打烊,因为春风沉醉的晚上,女人不甘沉沦,于是都会在她的美容店里修补玉体以完美中国。玉姬跟她的姐姐不同,属于小巧玲珑型的女人,都说四十岁的女人大糍粑,可她的逆生长基因更突出,又因着会美容,显得绿肥红瘦,雨打芭蕉,梨花沾雨,纤巧得像是一朵蒲公英,优雅得像是一朵马蹄莲,俏丽得像是一朵美人蕉。但她也有爱伤情痛,因为她跟丈夫钱俊已经分居大半年之久,女儿婉婉上初三,也快中考了,便一直待在奶奶家。这大半年来,玉姬一直住在美容店里,成天只是跟女性打交道,好久没受到旭日阳刚的照耀和抚摸了,便觉得寂寞如孤蓬。但即便是在美容店里,也还是有男人注意她的,因为如今的男人,身体上别的零件大多不好使了,就一双眼睛还像秃鹰般的敏锐,另外还剩一双手还听使唤,当有美女离他只有三尺三的时候。自然,个把小时后,她也是要走的,春风沉醉的晚上她也不甘沉沦的,因为她是”玫瑰娘娘”。
玉嬅是个”花旦精”,今晚八点档,她还得去天都宫表演《锁麟囊》。她嗜好京剧就像老鼠爱大米,当了十来年的花旦,也不嫌累,三十六岁的她属于中青年的焊接区,处于女人一生中年龄*为敏感的时段,所以她的情绪总是像风像雾又像雨,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但她把一切情感都寄托给了京剧艺术,艺术安慰着她的情绪。做装潢生意的丈夫罗立群是爱她的,长得像蘑菇的乔乔便是爱情的结晶,但乔乔老是见不着爸爸妈妈,常常像一只愤怒的小鸟责问奶奶,爸爸妈妈都到哪儿去了。奶奶便哄她说爸爸工作忙,妈妈忙工作。天下的奶奶都一样,编织善意的谎言是她们的强项。但今晚,妈妈终于带着乔乔来给外公祝寿,这多少让乔乔得到一些安慰。不过,让罗立群越来越迷茫的是,曹玉嬅似乎天生就是嫁给京剧的,平日里对他也是东边日出西边雨的。
将近七点半的时候,玉嬅便带着乔乔走了;八点多一点,玉环和玉姬也一起走了,事业牵挂着她们;玉刚回至院里,也不再陪着父亲和大哥喝酒吃饭,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思考人生。两个老的不高兴了,他们本来就不高兴。人走茶凉,只剩大儿子玉贵一家三口还在努力地陪着两个老的。家里养着的那只黑猫也有些不开心,掉在地上的鱼肉,它也不去享用。
“你们看看,啊,”曹老太指着一桌子的菜,生气地说道,”你爸的酒才喝了半杯,蛋糕才吃了一口,菜还没咋吃,看她们个的个的就……忙不迭地跑掉了!”
“妈,”玉贵劝道,”她们各有各的事,由她们去吧。”
“唉,都说女儿贴心,可她们倒让我寒心!女大不中留啊。玉刚也是的,还不如这只猫暖心呢。玉贵,”曹老太又说道,”你爸也八十岁的人了,*放心不下的自然是玉刚。你抽空跟他聊聊,长兄为父,你就多担待些。”玉贵点点头,喏喏连声。
“爹爹,”中圣一边玩着手机,头也不抬地说道,”我是你的话,就跟奶奶一起搬到福利院去住,给钱呗,省得在家里享受孤独。”
“中圣!”玉贵责怪他道,”你少说两句,轮不到你替爹爹奶奶作想。以后,我们几个就常回家看看,你有空的话,也得打打电话,给爹爹奶奶问个安什么的。”中圣不吭声,因为他正在玩手机上的游戏”愤怒的蔬菜”,并未听见爸爸说的话。还是妈妈提醒他,他才点点头。
九点钟不到,玉贵一家子也走了。曹老爹看着空旷而冷清的堂屋,气得喘不过气来。老伴遂安慰他道:
“余奎,玉环她们忙她们的事业也就算了。只是让我*挠心的,还是她们姐妹三个人过得也不顺啊。玉环就不谈她,玉姬也跟钱俊分居大半年了;玉嬅呢,也跟罗立群闹了好久的别扭,连乔乔也跟我说,她爸爸晚上老是不回家,都说罗立群贪酒,可酒喝多了就不兴回家吗?哪有这个道理的!”
“曹家气数也该尽喽,”曹老爹慢慢地站起来,感喟道,”都是我年轻时候造的孽啊,怪不得儿孙的。人家都喊玉刚叫曹公子,可当年,别人不也喊我曹公子吗?金山银山,哪掌得住(方言,意思是撑得住)折腾的!不说也罢,回屋里去。”曹老太将他扶至里屋后,给他泡上一杯茶后,才回至堂屋,收拾桌子。
直到把桌子收拾好,曹老太这才发现,玉贵买来的两桶大鞭炮还搁在门后面,连鞭炮也忘了放。曹老太又垂下泪来。
曹老爹八十大寿,邻居们也是晓得的,但让他们奇怪的是,曹家三姐妹早早地就走了,而且曹家也没放鞭炮,如此冷清的生日大宴真是少见。前天回家的赵大田本来还想趁机去曹家给曹老爹祝福、讨杯寿酒喝的,可他听不到曹家的热闹之声,也就没去打扰曹家,但他还是看到玉环急匆匆地扭着大屁股一路跑出大院的,不一会儿,汽车嘟嘟嘟的喇叭声渐传渐远。他有三个多月没见着玉环了,尽管月色朦胧,但他还是能从二层小楼上看到疾行时玉环的胸前波涛汹涌;他也看到玉姬的,穿着一身水绿色裙装的她,如一抹青岫似的;而玉嬅走的时候,是抱着乔乔的,他没看清她的样子,但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好似一把钉子直往他的耳膜上钉。赵妈看到他那副德行,气得将水池里的碗洗碎了两只,清脆的碰瓷声如花般飘零。
俞家人也是晓得曹老爹今天过八十大寿的,但晚饭过后,俞老先生便端坐在书桌前潜心看书,儿子儿媳孙女和*小的女儿也就没有出门看热闹,都待在家里棋琴书画或诗词曲话。
俞家毕竟是书香之家,家规甚多,且儒风四溢。比如每间房门的门楣上都挂着一只木制的匾额,俞老先生的房门上挂着”继晷居”,意思是焚膏继晷,耕读不辍;儿子俞思履是格致中学的教师,其房门上挂着”格致轩”,取自《朱子语类》”格致极轻,疑是晋宋间文章”,意思是追求风格气韵;三个女儿的房门上挂着”守静阁”,取自《老子》”致虚极,守静笃”,意思是收住烦乱的心,寻找一个恬静的环境来看守着它;厨房的门上也挂着”劬劳斋”,取自《诗经》”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意思是父母生养我们子女非常辛劳,子女要勤俭节约。连*西头的那间简陋的厕所门上也挂着”雪隐苑”,”雪隐”二字语出《洞上伽蓝杂记》;盖雪,为净之意;隐,为隐处;雪隐,即有净洁隐处之意。再比如俞老先生的打扮一直是长袍大褂,椭圆形黑厚框墨水瓶底眼镜,老式圆口白底黑帮布鞋,一枚金边老式挂表;出口之乎者也,闭口呜呼哀哉。儿子俞思履也是衣着严谨,衬衫*上边的纽扣也是钮得紧紧的,皮鞋永远不沾一丝儿尘埃,秀郎镜唯有睡觉的时候才摘下,轻放在床头柜上。大女儿俞思芹已为人母,举止端庄;二女儿俞思齐也已经出嫁,侍候公婆,勤俭持家;三女儿俞思楚年过三十,却仍未嫁人,因为她心目中的如意郎君似乎还没出现。儿媳来自于千里之外的大山深处,手脚虽壮大,识字不多,但循规蹈矩,买菜、洗菜、淘米、做饭、打扫、洗衣,样样做得井然;平日里又对公婆总是顺着眼,自然也讨得公婆的欢喜。孙女俞沁妍在格致中学上高一,学习勤奋,朴素自洁,高中一年来,并不曾跟男生说过一句话。外孙张子其上初二,是象棋高手,围棋下得也不赖。
俞英哲早年毕业于哈尔滨工业大学,后留学于苏联,学成回国后没几天,苏联老大哥翻脸不认人,中苏关系紧张起来,俞英哲被分配至上二外教书;文革期间,他倒了楣,发配原籍,在阳城时敏中学当教师,一直到退休。俞英哲赋闲在家后,便守着四间房。工科出身的他,却喜欢舞文弄墨,吟诗诵词,偶尔侍弄一下家里的那些花草,倒也落得清闲。但俞老先生有个家规,即不准子女跟曹家的子女有任何接触,连见面打招呼也不行,因为他看不惯曹家的家风,曹玉贵官腔特特的(方言,很多的意思),曹氏三姐妹风情万种,有伤风化,曹玉刚是个公子哥儿,胸无大志,坐吃山空。曹老先生也不准子女跟赵家人接触,因为赵大田没文化,言语粗鲁,认钱不认人,是个土豪。俞老先生也不准子女跟马家人接触,他认为马家人平庸无能,马安平夫妻都下岗,两口子在乌巷巷头上卖油炸臭干,油烟飘进俞家,熏得家门前的花草长势不良,花开不艳。
第二天一大早,千雪柏上的麻雀还没叫,马家养着的一只公鸡却立在杂草丛生的乱砖堆上咯咯咯地叫起来。马家养了四只鸡,一公三母,公鸡打鸣,母鸡下蛋,职责分明,可鸡们不大讲卫生,到处拉屎,满大院子乱跑。俞老先生讲卫生,还有些洁癖,从”雪隐苑”里走出来的他,看到马家的一只鸡竟跑到他家门口的台阶下,啄起落在地上的月季花瓣来,忙挥起双手,将这一只鸡撵到马家门口,嘴里还嚷嚷着:
“长鸣鸡,谁知侬念汝,独向空中啼?归去!归去!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鸡也听话,晓得是在说它,便低着头跑到公鸡那里去啄食了。俞老先生这才拿起喷水壶忙着给花草浇水。他养的花草都不算名贵,月季花两棵,鸡冠花一排,太阳花一簇,爬山虎半墙,青竹一排,另有文竹两盆,吊兰两盆,万年青一盆。刚刚浇了一半的花草,儿子思履从屋里走出来向父亲请安,这也是俞家的规矩。
思履趋而过庭。其父问他道:
“学《诗》乎?”
思履回答道:”未也。”
“不学《诗》,无以言。”思履退而学《诗》。
四十多岁的俞思履是格致中学的历史教师,俗话说文史哲不分家,思履总是能对答如流且按父亲的要求每日晨诵诗书,这个家规已经沿袭三十多年了。儿媳也早早起床造饭,但也得趋庭问安,谅她识字不多,便改用动作请安,即双手扶左膝,右手不下垂。孙女俞沁妍也早早地起床,因为要赶到学校上早读,但在去学校上早读之前,在家里还得有个早早读。今天的早早读是对诗,爹爹出上句,孙女接下句。
“远芳侵古道。”
“晴翠接荒城。”
“露从今夜白”
“月是故乡明”
“秋草独寻人去后。”
“寒林空见日斜时。”
“三分割据纡筹策。”
“万古云霄一羽毛。”
待爹爹点头后,沁妍才跑到堂屋里去吃早饭。这会儿,小女儿思楚也起床了,她也不敢赖床,也得向父亲请安。俞老先生便跟她说道:
“传家两字曰读与耕,兴家两字曰俭与勤。成家子,烘如宝,败家子,钱如草。思楚,你也过三十岁的人了,他日若是找到婆家,我便将这两句家训写成条幅赠与你。”思楚点点头,便点着细步自去洗漱了。
俞思楚长得*楚楚,是姐妹三个人里长得*耐看的一个。虽年过三十,但因她尚未谈过对象,看上去跟小姑娘无二样。这十来年中,前来相亲的男性不下二十个,其中也不乏优秀者。但思楚高不成、低不就,拖到三十岁了,也没相中一个。自去年开始,上门相亲的人锐减,今年竟然一个都没有了,这让父母大人心急如焚。但强扭的瓜不甜,强求的姻缘不圆,父母也是干着急,总不能把女儿草草嫁给曹公子吧,尽管曹公子曾经向女儿示过好,尽管这也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待儿孙们都去上班了,俞老先生这才端坐于桌前歠粥。朝阳射进堂屋里,正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和一副对联清晰入眼。那幅画是俞老先生收藏的一幅山水轴,对联则是他的手迹,上联是”画栋朝飞南浦云”,下联是”珠帘暮卷西山雨”,字体清癯古拙,柔中含骨。
正待他噇着粥的时候,曹老爹拄着藜杖走到俞家门口,喊道:
“万年青长得不错啊!”
俞老先生遂搁下筷箸,站起来,走至台阶上,双手作揖,回他道:
“曹先生早安。”
“英哲啊,”曹老爹杖指万年青,感慨道,”我活了八十岁,你说这人哪有万年青的?我活够了。”
“余奎兄,昨晚是你八十寿,一家人好不热闹,你该享福了。”
“热闹?还是冷清好啊。”
“古诗上说,经年叶绿不凋零,鄙视浮华恶院庭。未与桃梨争俏丽,懒跟杏柳学娉婷。骄阳炙烤生机旺,冰雪围攻神态宁。岂企行人垂一眼,逍遥自在万年青。余奎兄,你如此逍遥自在,儿孙绕膝寿自长啊。”
“唉,”曹老爹叹口气后说道,”惭愧,惭愧,英哲就别再笑我喽。”说罢,便点着藜杖往院大门走去。每天上午,曹老爹都要走出大院,站在乌巷巷头口闲看巷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