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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献平
河北沙河人,一九七三年生,现任职于四川省作协《星星》诗刊。主要作品有长篇文本《梦想的边疆》,长篇小说《匈奴帝国》,散文集《沙漠之书》《沙漠里的细水微光》《生死故乡》《历史的乡愁》,以及诗集《命中》等。作品多次获奖。
这是一部感人至深的乡土散文集。作家从北方一座偏僻村庄的起源、清末和抗战年代的诸多蹊跷人事、各种手艺和手艺人,写到个人童年时期的村庄状况、成长经验。其中还涉及一些亲人的现实遭际和命运,并细致状写了村庄独特的地理风物、人情乡俗。感情真挚深沉,语言富有诗意。
新乡土文学丛书之一,探讨故乡南太行的奥秘。
一本触及灵魂的生命之书。
南太行村庄构成
一、楔子或序言:记忆与梦境,还有印象
幼年生活似乎是生命的另一种空白,多年后,能够记住的事件及场景少之又少,但却顽强得不可思议。关于琐事,我至今能够记起的,大致有如下几桩。
1.暮春时分,硕大的梧桐花从头顶落下,我捡起,摘掉后面的壳儿,放在嘴里亲,吸光了里面的甜水,再丢在地上。院子向阳处,摊放着母亲从山坡上捋回来的洋槐花。花洁白得跟尿素一样,可不过一顿饭工夫,就蔫成了小卷叶虫模样。弟弟围着摊开的洋槐花儿不停走动,时不时蹲下来,抓一把洋槐花向天空扬。正扬得起劲儿,忽然号哭起来,嘴巴咧得都能看到喉咙底儿。我跑过去询问,弟弟指着自己右手食指,一根黑色的小刺,挂在他白嫩的皮肤上。
这显然是被蜜蜂蜇了。论原因,是弟弟的错,蜜蜂是无意的,只顾着在花儿上采蜜,弟弟一打搅,它们就自卫。可是,母亲不管这一套,跑回来就一手抓了胳膊,一手在我屁股上猛扇了几巴掌。我疼、哭。
2.某天早晨或者下午,我正在家里(忘记具体在做什么),忽然听到母亲大声说:*死了!声音尖利而刺耳。我惊了下,看到母亲的脸,紧接着蹦出门槛。我尾随到院子,看到对面麦场上,聚集了好多人,一个个垂着脑袋,一片参差不齐。
还有一个人,站在街口大呼小叫,不一会儿,又有一些人从石阶上面蹦了下来。这是我记事起到现在*能记住的场景之一。
3.我还记住了曾奶奶去世时的一些细节。有一天上午,母亲带我到村子中间一座四合院里,走到一间屋里。我拉着母亲衣角,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躺在比我还高的土炕上,睁着一双布满眼屎的眼睛看着我们。再后来,她死了,灵棚也搭在我家对面的麦场上,一些人穿着白色孝服,跪在黑皮棺材面前腔调不一地哭,还有一些人,在旁边看,帮忙拿东西。
4.冬天,还不太冷,母亲拿出一件花方格上衣,让我穿上。系好扣子,端详了一阵子说,像个小闺女。然后就笑。我走到镜子前,看看自己——脸挺白,脖子不长也不短,俩眼睛虽小,但黑眼仁多,两排牙齿很整齐。母亲说,娘做的衣服好看不?我先是自个儿端详了一下,然后说好看。母亲又说,现在不能穿,到过年再穿。说着,就伸手给我解扣子。我扭着身子不让。母亲说,你小子,简直就是个“三生富”(意即有钱就花光,有东西就用完,手里不存一点钱粮的人)。
这四件事情,我几乎每年都会无意识想起几次,有时候觉得有趣,有时候觉得没一点意思。但总是会想到,不论何时何地。
我想,它们是我在人生之处*深刻的记忆影像,是我生命之中*简单的经历和必然的痕迹,是我一生记忆芯片上的基础部分。——除此之外,在太行山南部村庄的成长岁月当中,我还做过无数的梦。其中一些,在我成年后的现实生活当中逐一回放和映现。有好多次,我到了某个从未涉足的地方,忽然觉得那些场景和物什似曾相识,好像自己早就来过一样。有一次,我到甘肃张掖市郊的一个村子,进村时,忽然觉得这地方很熟悉,眼前的情景就像存储已久的旧照片,在我忽觉恍惚的时候,就那么自然地被翻捡出来。我的脑袋就像一款图片浏览器,随着鼠标点击,一张张呈现。还有一次,我到巴丹吉林沙漠之间的黑城遗址去,走到近前,也发现这座废弃500多年的遗迹也异常熟悉。站在破损的垛口上,我努力想,只觉得这地方我似乎来过,且还在这里做过一些事,而且时间也很长。可记忆明确告诉我,那是我平生*次来到黑城,*没有差错。
还有一些好朋友,即使远隔千里,此前无一次相见,一旦相识,也恍惚觉得以前在哪里见过,并天然地有着很好的感情基础。诸如此类的“蹊跷”在我个人生活中一再上演,就像某种暗示、不期然的邂逅与无法解释的宿命。后来,我确定,所有这些幻想都与幼年的经历,乃至幻象和梦境有关,或许,这一切从一出生就预设好了,就像电脑预装操作系统,某些软件安装前的某种提示和说明。可是,与之相反的是,离开太行山南部乡村18年,在外省,我却极少梦到过在故乡的某些过往、人和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