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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璞,原名冯锺璞,哲学家冯友兰先生之女,一九二八年七月生于北京,一九五一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外文系。曾任《文艺报》、《世界文学》等报刊编辑。一九八一年调到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英美文学研究室。一九八八年退休。主要作品有中短篇小说《红豆》、《鲁鲁》、《我是谁》、《三生石》、《四季流光》等,长篇小说有《南渡记》、《东藏记》、《西征记》,散文《西湖漫笔》、《废墟的召唤》、《花朝节的纪念》、《三松堂断忆》等,及童话、短诗和译作多种。
名为“告别阅读”,却是在意味深长地告诉人们,“阅读”是终生的,是永远的,是无法告别的。即使眼睛看不见,还有耳朵,还可以借别人的眼睛和嘴,还能“耳读”。作者宗璞有高度近视,是“视网膜脱离”的高发人群,她的父亲大哲学家冯友兰先生,晚年也是半盲,口授著书,完成了一百五十万字的《中国哲学史新编》这部大书。有这样的父亲,宗璞的宽厚、忍耐、大气,勇敢面对一切,就不足为怪了。因此,宗璞的散文永远散发着的是积极向上的气息,没有怨天尤人的哀伤,没有自叹自怜的苦恼。
梦回蒙自
对我的父亲——冯友兰先生来说,蒙自是一个有特殊意义的地方。
一九三八年春,北大、清华、南开三校从暂驻足的衡山湘水,迁到昆明,成立了西南联合大学。因为昆明没有足够的校舍,文、法学院移到蒙自,停留自四至八月。我们住在桂林街王维玉宅。那是一个有内外天井、楼上楼下的云南民宅。一对年轻夫妇住楼上,他们是陈梦家和赵萝蕤。我们住楼下。在楼下的一间小房间里,父亲修订完毕《新理学》,交小印刷店石印成书。
《新理学》是哲学家冯友兰哲学体系的奠基之作。初稿在南岳写成。自序云:“稿成之后,即离南岳赴滇,到蒙自后,又加写鬼神一章,第四章和第七章亦大修改,其余各章字句亦有修正。值战时,深恐稿或散失。故于正式印行前,先在蒙自石印若干部,分送同好。”此即为最初的《新理学》版本。其扉页有诗云:“印罢衡山所著书,踌躇四顾对南湖。鲁鱼亥豕君休笑,此是当前国难图。”据兄长冯钟辽回忆,父亲写作时,他曾参加抄稿。大概就是《心性》、《义理》和《鬼神》这几章。我因年幼,涂鸦未成,只能捣乱,未获准亲近书稿。
《新理学》石印本现仅存一部,为人民大学石峻教授所藏。纸略作黄色,很薄,字迹清晰。这书似乎是该在煤油灯或豆油灯下看的。
蒙自是个可爱的小城。文学院在城外南湖边,原海关旧址。据浦薛凤记:“一进大门,松柏夹道,殊有些清华工字厅一带情景。故学生有戏称昆明如北平,蒙自如海淀者。”父亲每天到办公室,我和弟弟钟越随往。我们先学习一阵(似乎念过《三字经》),就到处闲逛。园中林木幽深,植物品种繁多,都长得极茂盛而热烈,使我们这些北方孩子瞠目结舌。记得有一段路全为蔷薇花遮蔽,大学生坐在花丛里看书。花丛暂时隔开了战火。几个水池子,印象中阴沉可怖,深不可测。总觉得会有妖物从水中钻出。我们私下称之为黑龙潭、白龙潭、黄龙潭。不知现在去看,还会不会有这样的联想。
南湖的水颇丰满,柳岸河堤,可以一观。有时父母亲携我们到湖边散步。那时父亲是四十三岁,半部黑髯(胡子不长,故称半部),一袭长衫,飘然而行。父亲于三八年自湘赴滇途经镇南关折臂,动作不便,乃留了胡子。他很为自己的胡子长得快而骄傲。当年闻一多先生参加步行团,从长沙一步步走到昆明,也蓄了胡子。闻先生给家人信中说:“此次搬家,搬出好几个胡子。但大家都说,只我和冯芝生的最美。”
记得那时有些先生的家眷还没有来,母亲常在星期六轮流请大家来用点家常饭。照例是炸酱面,有摊鸡蛋皮、炒豌豆尖等菜肴。以后到昆明也没有吃过那样好的豌豆尖了。记得一次听见父亲对母亲说,朱先生(自清)警告要来吃饭的朋友说,冯家的炸酱面很好吃,可小心不可过量,否则会胀得难受。大家笑了半天。
那时新滇币和中央法币的比值是十比一,旧滇币和新滇币的比值也是十比一,都在流通。用法币计算,鸡蛋一角钱可买一百个。以法币为工资的人不愁没钱用。在抗战八年的艰苦的日子里,蒙自数月如激流中一段平静温柔的流水,想起来,总觉得这小城亲切又充满诗意。
当时生活虽较平静,人们未尝少忘战争。而且抗战必胜的信心是坚定的,那是全民族的信心。一九三八年七月七日学校和当地民众在旧海关旷地举行抗战纪念集会。父亲出席作讲演,强调一年来抗战成绩令人满意,中国坚持持久战是有希望的,一城一地之失,不可悲观,中国必将取得最后胜利。又言战争固能破坏,同时也将取得文明之进步,并鼓励学术界提高效率。浦薛风说这次讲演“语甚精当”。
在那时战火纷飞的年月,学生常有流动。有的人一腔热血,要上前线;有的人追求真理,奔赴延安。父亲对此的一贯态度还是三七年抗战前在清华时引用《左传》的那几句话:“不有居者,谁守社稷?不有行者,谁捍牧圉?”奔赴国难或在校读书都是神圣的职责,可无论做什么都要做好。
清华第十级在蒙自毕业,父亲为毕业同学题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第十级诸同学由北平而长沙衡山,由长沙衡山而昆明蒙自,屡经艰苦,其所不能,增益盖已多矣。书孟子语为其毕业纪念。”
一九八八年第十级毕业五十年,要出一纪念刊物。王瑶(第十级学生)教授来请父亲题词,父亲题诗云:“曾赏山茶八度花,犹欣南渡得还家。再题册子一回顾,五十年间浪淘沙!”
如今又是五年过去了。父亲也去世三年有余了。岁月流逝,滚滚不尽。哲人留下的足迹,让人长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