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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
中国现代著名女作家。1933年与萧军自费出版第一本作品合集《跋涉》。在鲁迅的帮助和支持下,1935年发表了成名作《生死场》(开始使用笔名萧红)。1936年,为摆脱精神上的苦恼东渡日本,在东京写下了散文《孤独的生活》、长篇组诗《砂粒》等。1940年与端木蕻良同抵香港,之后发表了中篇小说《马伯乐》和著名长篇小说《呼兰河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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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疮痍,自己,这是一个要懂得爱自己的时代,一切都是自由的
萧红作《生死场》序
鲁迅
记得已是四年前的事了,时维二月,我和妇孺正陷在上海闸北的火线中,眼见中国人的因为逃走或死亡而绝迹。后来仗着几个朋友的帮助,这才得进平和的英租界,难民虽然满路,居人却很安闲。和闸北相距不过四五里罢,就是一个这么不同的世界,我们又怎么会想到哈尔滨。
这本稿子的到了我的桌上,已是今年的春天,我早重回闸北,周围又复熙熙攘攘的时候了,但却看见了五年以前,以及更早的哈尔滨。这自然还不过是略图,叙事和写景,胜于人物的描写,然而北方人民的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却往往已经力透纸背;女性作者的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又增加了不少明丽和新鲜。精神是健全的,就是深恶文艺和功利有关的人,如果看起来,他不幸得很,他也难免不能毫无所得。
听说文学社曾经愿意给她付印,稿子呈到中央宣传部书报检查委员会那里去,搁了半年,结果是不许可。人常常会事后才聪明,回想起来,这正是当然的事;对于生的坚强和死的挣扎,恐怕也确是大背 训政 之道的。今年五月,只为了《略谈皇帝》这一篇文章,这一个气焰万丈的委员会就忽然烟消火灭,便是 以身作则 的实地大教训。
奴隶社以汗血换来的几文钱,想为这本书出版,却又在我们的上司 以身作则 的半年之后了,还要我写几句序。然而这几天,却又谣言蜂起,闸北的熙熙攘攘的居民,又在抱头鼠窜了,路上是络绎不绝的行李车和人,路旁是黄白两色的外人,含笑在赏鉴这礼让之邦的盛况。自以为居于安全地带的报馆的报纸,则称这些逃命者为 庸人 或 愚民 。我却以为他们也许是聪明的,至少,是已经凭着经验,知道了煌煌的官样文章之不可信。他们还有些记性。
现在是一九三五年十一月十四日的夜里,我在灯下再看完了《生死场》,周围像死一般寂静,听惯的邻人的谈话声没有了,食物的叫卖声也没有了,不过偶有远远的几声犬吠。想起来,英法租界当不是这情形,哈尔滨也不是这情形;我和那里的居人,彼此都怀着不同的心情,住在不同的世界。然而我的心现在却好象古井中水,不生微波,麻木的写了以上那些字。这正是奴隶的心!—但是,如果还是扰乱了读者的心呢?那么,我们还决不是奴才。
不过与其听我还在安坐中的牢骚话,不如快看下面的《生死场》,她才会给你们以坚强和挣扎的力气。
中秋节
记得青野送来一大瓶酒,董醉倒在地下,剩我自己也没得吃月饼。小屋寂寞的,我读着诗篇,自己过个中秋节。
我想到这里,我不愿再想,望着四面清冷的壁,望着窗外的天。云侧倒在床上,看一本书,一页,两页,许多页,不愿看。那么我听着桌子上的表,看着瓶里不知名的野花,我睡了。
那不是青野吗?带着枫叶进城来,在床沿大家默坐着。枫叶插在瓶里,放在桌上,后来枫叶干了坐在院心。常常有东西落在头上,啊,小圆枣滚在墙根外。枣树的命运渐渐完结着。晨间学校打钟了,正是上学的时候,梗妈穿起棉袄打着嚏喷在扫偎在墙根哭泣的落叶,我也打着嚏喷。梗妈捏了我的衣裳说: 九月时节穿单衣服,怕是害凉。
董从他房里跑出,叫我多穿件衣服。我不肯,经过阴凉的街道走进校门。在课室里可望到窗外黄叶的芭蕉。同学们一个跟着一个的向我问:
你真耐冷,还穿单衣。
你的脸为什么紫色呢?
倒是关外人……
她们说着,拿女人专有的眼神闪视。
到晚间,嚏喷打得越多,头痛,两天不到校。上了几天课,又是两天不到校。
森森的天气紧逼着我,好象秋风逼着黄叶样,新历一月一日降雪了,我打起寒颤。开了门望一望雪天,呀!我的衣裳薄得透明了,结了冰般地。跑回床上,床也结了冰般地。我在床上等着董哥,等得太阳偏西,董哥偏不回来。向梗妈借十个大铜板,于是吃烧饼和油条。
青野踏着白雪进城来,坐在椅间,他问: 绿叶怎么不起呢?
梗妈说: 一天没起,没上学,可是董先生也出去一天了。
青野穿的学生服,他摇摇头,又看了自己有洞的鞋底,走过来他站在床边又问: 头痛不? 把手放在我头上试热。
说完话他去了,可是太阳快落时,他又回转来。董和我都在猜想。他把两元钱放在梗妈手里,一会就是门外送煤的小车子哗铃的响,又一会小煤炉在地心红着。同时,青野的被子进了当铺,从那夜起,他的被子没有了,盖着褥子睡。
这已往的事,在梦里关不住了。
门响,我知道是三郎回来了,我望了望他,我又回到梦中。可是他在叫我: 起来吧,悄悄,我们到朋友家去吃月饼。
他的声音使我心酸,我知道今晚连买米的钱都没有,所以起来了,去到朋友家吃月饼。人嚣着,经过菜市,也经过睡在路侧的僵尸,酒醉得晕晕的,走回家来,两人就睡在清凉的夜里。
三年过去了,现在我认识的是新人,可是他也和我一样穷困,使我记起三年前的中秋节来。
1933年10月19日
破落之街
天明了,白白的阳光空空的染了全室。
我们快穿衣服,折好被子,平结他自己的鞋带,我结我的鞋带。他到外面去打脸水,等他回来的时候,我气愤地坐在床沿。他手中的水盆被他忘记了,有水泼到地板。他问我,我气愤着不语,把鞋子给他看。
鞋带是断成三段了,现在又断了一段。他从新解开他的鞋子,我不知他在做什么,我看他向床间寻了寻,他是找剪刀,可是没买剪刀,他失望地用手把鞋带变成两段。
一条鞋带也要分成两段,两个人束着一条鞋带。
他拾起桌上的铜板说: 就是这些吗?
不,我的衣袋还有哩!
那仅是半角钱,他皱眉,他不愿意拿这票子。终于下楼了,他说: 我们吃什么呢?
用我的耳朵听他的话,用我的眼睛看我的鞋,一只是白鞋带,另一只是黄鞋带。
秋风是紧了,秋风的凄凉特别在破落之街道上。
苍蝇满集在饭馆的墙壁,一切人忙着吃喝,不闻苍蝇。
伙计,我来一分钱的辣椒白菜。
我来二分钱的豆芽菜。
别人又喊了,伙计满头是汗。
我再来一斤饼。
苍蝇在那里好象是哑静了,我们同别的一些人一样,不讲卫生体面,我觉得女人必须不应该和一些下流人同桌吃饭,然而我是吃了。
走出饭馆门时,我很痛苦,好象快要哭出来,可是我什么人都不能抱怨。平他每次吃完饭都要问我: 吃饱没有?
我说: 饱了! 其实仍有些不饱。
今天他让我自己上楼: 你进屋去吧!我到外面有点事情。
好象他不是我的爱人似的,转身下楼离我而去了。
在房间里,阳光不落在墙壁上,那是灰色的四面墙,好像匣子,好像笼子,墙壁在逼着我,使我的思想没有用,使我的力量不能与人接触,不能用于世。
我不愿意我的脑浆翻绞,又睡下,拉我的被子,在床上辗转,仿佛是个病人一样,我的肚子叫响,太阳西沉下去,平没有回来。我只吃过一碗玉米粥,那还是清早。
他回来,只是自己回来,不带馒头或别的充饥的东西回来。
肚子越响了,怕给他听着这肚子的呼唤,我把肚子翻向床,压住这呼唤。
你肚疼吗? 我说不是,他又问我: 你有病吗?
我仍说不是。
天快黑了,那么我们去吃饭吧!
他是借到钱了吗?
五角钱哩!
泥泞的街道,沿路的屋顶和蜂巢样密挤着,平房屋顶,又生出一层平屋来。那是用板钉成的,看起像是楼房,也闭着窗子,歇着门。可是生在楼房里的不像人,是些猪猡,是污浊的群。我们往来都看见这样的景致。现在街道是泥泞了,肚子是叫唤了!一心要奔到苍蝇堆里,要吃馒头。桌子的对边那个老头,他唠叨起来了,大概他是个油匠,胡子染着白色,不管衣襟或袖口,都有斑点花色的颜料,他用有颜料的手吃东西。并没能发现他是不讲卫生,因为我们是一道生活。
他嚷了起来,他看一看没有人理他,他升上木凳好像老旗杆样,人们举目看他。终归他不是造反的领袖,那是私事,他的粥碗里面睡着个苍蝇。
大家都笑了,笑他一定在发神经病。
我是老头子了,你们拿苍蝇喂我! 他一面说,有点伤心。
一直到掌柜的呼唤伙计再给他换一碗粥来,他才从木凳降落下来。但他寂寞着,他的头摇曳着。
这破落之街我们一年没有到过了,我们的生活技术比他们高,和他们不同,我们是从水泥中向外爬。可是他们永远留在那里,那里淹没着他们的一生,也淹没着他们的子子孙孙,但是这要淹没到什么时代呢?
我们也是一条狗,和别的狗一样没有心肝。我们从水泥中自己向外爬,忘记别人,忘记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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