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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小说发展到《红楼梦》是个高峰,而高峰成了断崖。但是一百年后倒居然又出了个《海上花》。韩邦庆的《海上花列传》是一部描写清末上海妓院日常生活的长篇小说,旁及官场和商界等多个社会层面,曾被胡适称为 吴语文学的一部杰作 ,鲁迅则曾称赞它有 平静而近自然 的风韵。张爱玲将《海上花列传》视作《红楼梦》之后传统小说的又一座高峰,推崇备至。为了去除书中的吴语对白对读者造成的障碍,她将之尽数译为国语,希望能使更多人读到并重视这部小说。《海上花列传》分为《海上花开:国语海上花列传1)》《海上花开:国语海上花列传2》两本。
鲁迅先生称赞《海上花》 平淡而近自然 。这是文学上很不易做到的境界。
——胡适
张爱玲语译《海上花列传》,与她撰写《红楼梦魇》一样,可以理解为文学成就之后的追根寻源,她的文学的根是牢牢扎在中国文学史上的。
——止庵
张爱玲是今日中国最优秀、最重要的作家之一,凡是中国人都应当阅读张爱玲的作品。
——夏志清
世界上有华人华文的地方,就有人谈论张爱玲。
——陈克华
张爱玲的写作风格独树一格,不仅是富丽堂皇,更是充满了丰富的意象。
——白先勇
许多人是时间愈久,愈被遗忘,张爱玲则是愈来愈被记得。
——南方朔
她称得上 活过 写过 爱过 。
——木心
创作者最大的希望,是像张爱玲一样创造出可以留传下来的不朽作品。
——侯孝贤
张爱玲以诅咒的方式让一个世代随她一起死去.像一个大上海的幽魂,活在许多爱她的人的心中,她是那死去的蝴蝶,仍然一来再来,在每朵花中寻找它自己。仿佛因为她的死,月光都像魂魄了。
——蒋勋
与张爱玲同活在一个世上,也是幸运,有她的书读,这就够了。
——贾平凹
张爱玲 三个字,当中粉红骇绿,影响大半世纪。是一口任由各界人士四方君子尽情来淘的古井,大方得很,又放心得很
——再怎么淘,都超越不了。
——李碧华
她有足够的情感能力去抵达深刻,可她没有勇敢承受这种能力所获得的结果,这结果太沉重,她是很知道这分量的。于是她便觉攫住自己,束缚在一些生活的可爱的细节,拼命去吸吮它的实在之处,以免自己再滑到虚无的边缘。
——王安忆
她的大多数读者恐怕都和我们一样,或是觉得张应该一心一意写小说。天知道这世界上有多少痴心人在白白地等待她的下一部小说。
——叶兆言
五四以来,以数量有限的作品,而能赢得读者持续支持的中国作家,除鲁迅外,只有张爱玲。
——王德威
她的时代感是敏锐的,敏锐得甚至觉得时代会比个人的生命更短促。
——杨照
我读张爱玲的作品,就像听我喜欢的音乐一样,张爱玲的作品不是古典音乐,也不是交响乐,而是民谣流派,可以不断流传下去的。
——苏童
时间过去,运动过去,再看张爱玲,必须认可她的优越性。
——李渝
她死得很寂寞,就像她活得很寂寞。但文学并不拒绝寂寞,是她告诉历史,20世纪的中国文学还存在着不带多少火焦气的一角。正是在这一角中,一个远年的上海风韵犹存。
——余秋雨
这个女人好像替我及我们许多女人都活过一遍似的。
——李昂
谁说张爱玲是避世的呢?她难道不是一直藉作品对读者推心置腹吗?那么,我们又怎么能说斯人已逝?在生活中、在作品中、在文学史中,我们注定还会时时遇到她,谈到她
——张爱玲。
——艾晓明
女人大都不珍惜自己的才华,以男人的喜好为喜好,以男人的价值为价值,张爱玲是一个难得的例外,她顽强地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处处有她的 此在 。
——刘川鄂
迷张爱玲的人,大多是贴身的迷、贴心的迷。
——蔡康永
序言
半世纪前,胡适先生为《海上花》作序,称为 吴语文学的第一部杰作 。沧海桑田,当时盛行的写妓院的吴语小说早已跟着较广义的 社会小说 过时了,绝迹前也并没有第二部杰作出现。 吴语文学的第一部杰作 ,不如说是方言文学的第一部杰作,既然粤语闽南语文学还是生气蓬勃,闽南语的尤其前途广阔,因为外省人养成欣赏力的更多。
自《九尾龟》以来,吴语小说其实都是夹苏白,或是妓女说苏白,嫖客说官话,一般人比较容易懂。全部吴语对白,《海上花》是最初也是最后的一个,没人敢再蹈覆辙——如果知道有这本书的话。《海上花》在十九世纪末出版;民初倒已经湮灭了。一九二〇年蒋瑞藻著《小说考证》,引《谭瀛室笔记》,说《海上花列传》作者 花也怜侬 是松江韩子云。一九二二年清华书局翻印《海上花》,许廑父序中说: 或日松江韩太痴所著也。 三年后胡适另托朋友在松江同乡中打听,发现孙玉声(海上漱石生)曾经认识韩子云,但是也不知道他的底细,辗转代问《小时报》专栏作家 松江颠公 (大概是雷瑨,字君曜),答覆是《小时报》上一篇长文关于韩邦庆(字子云),这才有了些可靠的传记资料。胡适算出生卒年。一八九四年《海上花》出单行本,同年作者逝世,才三十九岁。
一九二六年亚东书局出版的标点本《海上花》有胡适、刘半农序。现在仅存的亚东本,海外几家大学图书馆收藏的都算是稀有的珍本了。清华书局出的想必绝版得更早,昙花一现。迄今很少人知道。我等于做打捞工作,把书中吴语翻译出来,像译外文一样,难免有些地方失去语气的神韵,但是希望至少替大众保存了这本书。
胡适指出此书当初滞销不是完全因为用吴语。但是到了二〇、三〇年间,看小说的态度不同了,而经胡适发掘出来,与刘半农合力推荐的结果,怎么还是一部失落的杰作?关于这一点,我的感想很多,等这国语本连载完了再谈了,也免得提起内容,泄露情节,破坏了故事的悬疑。
第三十八回前附记:
亚东本刘半农序指出此书缺点在后半部大段平铺直叙写名园名士——内中高亚白文武双全,还精通医道,简直有点像《野叟曝言》的文素臣——借此把作者 自己以为得意 的一些诗词与文言小说插入书中。我觉得尤其是几个 四书酒令 ‘是卡住现代读者的一个瓶颈——过去读书人 四书 全都滚瓜烂熟,这种文字游戏的趣味不幸是有时间性的,而又不像《红楼梦》里的酒令表达个性,有的还预言各人命运。
所以《海上花》连载到中途,还是不得不照原先的译书计划,为了尊重原著放弃了的;删掉四回,用最低限度的改写补缀起来,成为较紧凑的 六十回《海上花》 。回目没动,除了第四十、四十一回两回并一回,原来的回目是。
纵玩赏七夕鹊填桥善俳谐一言雕贯箭
冲绣阁恶语牵三划(注一) 佐瑶觞陈言别四声 代拟为:
渡银河七夕续欢娱冲绣阁一旦断情谊 第五十、五十一回也是两回并一回,回目本来是:
软厮缠有意捉讹头(注二) 恶打岔无端尝毒手
胸中块‘秽史’寄牢骚(注三) 眼下钉小蛮(注四)争宠眷 改为:
软里硬太岁找碴眼中钉小蛮争宠
书中典故幸而有宋淇夫妇帮忙。本来还要多,多数在删掉的四回内。好像他们还不够忙,还要白忙!实在真对不起人。但是资料我都保留着,万一这六十回本能成为普及本,甚至于引起研究的兴趣,会再出完整的六十四回本,就还可以加注。
注一:即 三划王 。
注二:流氓寻衅,捉出一个由头,好讹人。
注三:书中高亚白与尹痴鸳打赌,要他根据一本春宫古画册写篇故事,以包下最豪华的粤菜馆请客作交换条件。尹痴鸳大概因为考场失意,也就借此发泄胸中块垒。
注四:白居易诗: 樱桃樊索口,杨柳小蛮腰 ,写擅歌舞的家妓。
文摘
第一回 赵朴斋咸瓜街访舅 洪善卿聚秀堂做媒
按此一大说部书系花也怜侬所著,名曰《海上花列传》。只因海上自通商以来,南部烟花,日新月盛,凡冶游子弟,倾覆流离于狎邪者,不知凡几。虽有父兄,禁之不可;虽有师友,谏之不从。此岂其冥顽不灵哉?独不得一过来人为之现身说法耳。方其目挑心许,百样绸缪,当局者津津乎若有味焉;一经描摹出来,便觉令人欲呕,其有不爽然若失,废然自返者乎?花也怜侬具菩提心,运广长舌,写照传神,属辞此事,点缀渲染,跃跃如生,却绝无半个淫亵秽污字样,盖总不离警觉提撕之旨云。苟阅者按迹寻踪,心通其意,见当前之媚于西子,即可知背后之泼于夜叉;见今日之密于糟糠,即可卜他年之毒于蛇蝎:也算得是欲觉晨钟,发人省者矣。此《(海上花列传》之所以作也。
看官,你道这花也怜侬究是何等样人?原来古槐安国之北有黑甜乡,其主者日趾离氏,尝仕为天禄大夫,晋封醴泉郡公,乃流寓于众香国之温柔乡,而自号花也怜侬云。所以花也怜侬,实是黑甜乡主人,日日在梦中过活,自己偏不信是梦,只当真的作起书来;及至捏造了这一部梦中之书,然后唤醒了那一场书中之梦。看官啊,你不要只在那里做梦,且看看这书,倒也不错。
这书即从花也怜侬一梦而起;也不知花也怜侬如何到了梦中,只觉得自己身子飘飘荡荡,把握不定,好似云催雾赶的滚了去,举首一望,已不在本原之地了,前后左右,寻不出一条道路,竟是一大片浩淼苍茫无边无际的花海。
看官须知道, 花海 二字非是杜撰的,只因这海本来没有什么水,只有无数花朵,连枝带叶,漂在海面上,又平匀,又绵软,浑如绣茵锦厨一般,竟把海水都盖住了。
花也怜侬只见花,不见水,喜得手舞足蹈起来,并不去理会这海的阔若干顷,深若干寻,还当在平地上似的,踯躅留连,不忍合去。不料那花虽然枝叶扶疏,却都是没有根蒂的,花底下即是海水,被海水冲激起来,那花也只得随波逐流,听其所止。若不是遇着了蝶浪蜂狂,莺欺燕妒,就为那蚱蜢蜣螂虾蟆蝼蚁之属,一味的披猖折辱,狼藉蹂躏。惟天如桃,秾如李,富贵如牡丹,犹能砥柱中流,为群芳吐气;至于菊之秀逸,梅之孤高,兰之空山自芳,莲之出水不染,那里禁得起一些委屈,早已沉沦汩没于其间!
花也怜侬见此光景,辄有所感,又不禁怆然悲之。这一喜一悲也不打紧,只反害了自己,更觉得心慌意乱,目眩神摇;又被罡风一吹,身子越发乱撞乱磕的,登时闯空了一脚,便从那花缝里陷溺下去,竟跌在花海中了。
花也怜侬大叫一声,待要挣扎,早已一落千丈,直坠至地,却正坠在一处,睁眼看时,乃是上海地面,华洋交界的陆家石桥。
花也怜侬揉揉眼睛,立定了脚跟,方记今日是二月十二日;大清早起,从家里出门,走了错路,混入花海里面,翻了一个筋斗,幸亏这一跌倒跌醒了;回想适才多少情事,历历在目,自觉好笑道: 竟做了一场大梦! 叹息怪诧了一回。
看官,你道这花也怜侬究竟醒了不曾?请各位猜一猜这哑谜儿如何?但在花也怜侬自己以为是醒的了,想要回家里去,不知从那一头走,模模糊糊,踅下桥来。刚至桥堍,突然有一个后生,穿着月白竹布箭衣,金酱宁绸马褂,从桥下直冲上来。花也怜侬让避不及,对面一撞,那后生扑塌地跌了一交,跌得满身淋漓的泥浆水。那后生一骨碌爬起来拉住花也怜侬乱嚷乱骂,花也怜侬向他分说,也不听见。当时有青布号衣中国巡捕过来查问。后生道: 我叫赵朴斋,要到咸瓜街去。哪晓得这冒失鬼跑来撞我跌一交!你看我马褂上烂泥!要他赔的!
花也怜侬正要回言,只见巡捕道: 你自己也不小心哩。放他去罢。 赵朴斋还咕哝了两句,没奈何,放开手,眼睁睁地看着花也怜侬扬长自去。看的人挤满了路口,有说的,有笑的。赵朴斋抖抖衣襟,发急道: 教我怎样去见我舅舅呃? 巡捕也笑起来道: 你到茶馆里拿手巾来揩揩(口娘)。(注一)
一句提醒了赵朴斋,即在桥堍近水台茶馆占着个靠街的座儿,脱下马褂,等到堂倌舀面水来,朴斋绞把手巾,细细的擦那马褂,擦得没一些痕迹,方才穿上,呷一口茶,会帐起身,径至咸瓜街中市,寻见永昌参店招牌,踱进石库门,高声问洪善卿先生。有小伙计答应,邀进客堂,问明姓字,忙去通报。
不多时,洪善卿匆匆出来。赵朴斋虽也久别,见他削骨脸,爆眼睛,却还认得,趋步上前,口称 舅舅 ,行下礼去。洪善卿还礼不迭,请起上坐,随问: 令堂可好?有没一块来?寓在那里?
朴斋道: 小寓宝善街悦来客栈。妈没来,说给舅舅请安。
说着,小伙计送上烟茶二事。洪善卿问及来意。朴斋道: 也没什么事,要想找点生意做做。 善卿道: 近来上海滩上倒也没什么生意好做(口娘)。 朴斋道: 因为妈说,人哩一年大一年了,在家里干什么?还是出来做做生意罢。 善卿道: 话也不错。你今年十几岁? 朴斋说: 十七。 善卿道: 你还有个令妹,也好几年不见了,比你小几岁?有没定亲? 朴斋说: 没有;今年也十五岁了。
善卿道: 家里还有什么人? 朴斋道: 不过三个人,用个娘姨。
善卿道: 人少,开消到底也有限。 朴斋道: 比起从前省得多了。
说话时,只听得天然几上自鸣钟连敲了十二下,善卿即留朴斋便饭,叫小伙计来说了。
须臾,搬上四盘两碗,还有一壶酒,甥舅两人,对坐同饮,絮语些近年景况,闲谈些乡下情形。善卿又道: 你一个人住在客栈里,没有照应哩? 朴斋道: 有个米行里朋友,叫张小村,也到上海来找生意,一块住着。 善卿道: 那也罢了。 吃过了饭,揩面漱口。善卿将水烟筒授与朴斋道: 你坐一会,等我干掉点小事,跟你一块北头(注二)去。 朴斋唯唯听命。善卿仍匆匆的进去了。
朴斋独自坐着,把水烟吸了个不耐烦,直敲过两点钟,方见善卿出来,又叫小伙计来叮嘱了几旬,然后一同出去到宝善街悦来客栈。房中先有一人躺着吸烟。善卿略一招呼,便问: 阁下想是小村先生? 小村说道: 正是。老伯可是善卿先生? 善卿道: 岂敢,岂敢。 小村道: 没过来奉候,抱歉之至。
谦逊一回,对面坐定。赵朴斋取一支水烟筒送上善卿。善卿道: 合甥初次到上海,全仗大力照应照应。 小村道: 小侄也不懂什么事,一块出来哩,自然大家照应点。 又谈了些客套,善卿把水烟筒送过来,小村一手接着,一手让去床上吸鸦片烟。善卿说: 不会吃。 仍各坐下。
朴斋坐在一边,听他们说话,慢慢的说到堂子倌人。朴斋正要开口问问,恰好小村送过水烟筒,朴斋趁势向小村耳边说了几句。小村先哈哈一笑,然后向善卿道: 朴兄说要到堂子里见识见识,好不好? 善卿道: 到哪去(口娘)? 小村道: 还是棋盘街上去走走罢。 善卿道: 我记得西棋盘街聚秀堂里有个倌人,叫陆秀宝,倒还不错。 朴斋插嘴道: 那这就去哕。 小村只是笑。善卿不觉也笑了。
朴斋催小村收拾起烟盘,又等他换了一副簇新行头,头戴瓜棱小帽,脚登京式镶鞋,身穿银灰杭纺棉袍,外罩宝蓝宁绸马褂,再把脱下的衣裳,一件件都摺叠起来,方才与善卿相让同行。
朴斋正自性急,拽上房门,随手锁了,跟着善卿小村出了客栈。转两个弯,已到西棋盘街,望见一盏八角玻璃灯,从铁管撑起在大门首,上写 聚秀堂 三个朱字。善卿引小村朴斋进去。外场认得善卿,忙喊: 杨家妈,庄大少爷朋友来。 只听得楼上答应一声,便登登登一路脚声到楼门口迎接。
三人上楼,那娘姨杨家妈见了道: 噢,洪大少爷,房里请坐。 一个十三四岁的大姐(注三),早打起帘子等候。不料房间里先有一人横躺在榻床上,搂着个倌人,正戏笑哩;见洪善卿进房,方丢下倌人,起身招呼,向张小村赵朴斋也拱一拱手,随问尊姓。洪善卿代答了,又转身向张小村道: 这位是庄荔甫先生。 小村说声 久仰 。
那倌人掩在庄荔甫背后,等坐定了,才上前来敬瓜子。大姐也拿水烟筒来装水烟。庄荔甫向洪善卿道: 正要来找你,有好些东西,你看看,可有什么人作成。 即去身边摸出个摺子,授与洪善卿。善卿打开看时,上面开列的,或是珍宝,或是古董,或是书画,或是衣服,底下角明标价值号码。善卿皱眉道: 这种东西,消场倒难(口娘)。听见说杭州黎篆鸿在这里,可要去问他一声看? 庄荔甫道: 黎篆鸿那儿,我教陈小云拿了去了,没有回信。 善卿道: 东西在哪里? 荔甫道: 就在宏寿书坊里楼上。可要去看看? 善卿道: 我是外行,看什么(口娘)。
赵朴斋听这等说话,好不耐烦,自别转头,细细的打量那倌人:一张雪白的圆面孑L,五官端正,七窍玲珑;最可爱的是一点朱唇,时时含笑,一双俏眼,处处生情;见她家常只戴得一支银丝蝴蝶,穿一件东方亮竹布衫,罩一件元色绉心缎镶马甲,下束膏荷绉心月白缎镶三道绣织花边的祷子。
朴斋看的出神,早被那倌人觉着,笑了一笑,慢慢走到靠壁大洋镜前,左右端详,掠掠鬓脚。朴斋忘其所以,眼光也跟了过去。
忽听洪善卿叫道 秀林小姐,我替你秀宝妹子做个媒人好不好?
朴斋方知那倌人是陆秀林,不是陆秀宝。只见陆秀林回头答道: 照应我妹子,有什么不好! 即高声叫杨家妈。正值杨家妈来绞手巾,冲茶碗。陆秀林便叫她喊秀宝上来加茶碗。杨家妈问: 哪一位呀? 洪善卿伸手指着朴斋,说是 赵大少爷。 杨家妈咦了两眼道: 可是这位赵大少爷?我去喊秀宝来。 接了手巾,忙登登登跑了去。
不多时,一路咭咭咯咯小脚声音,知道是陆秀宝来了,赵朴斋眼望着帘子,见陆秀宝一进房间,先取瓜子碟子,从庄大少爷洪大少爷(注四)挨顺敬去;敬到张小村赵朴斋两位,问了尊姓,却向朴斋微微一笑。朴斋看陆秀宝也是个小圆面孔,同陆秀林一模一样,但比秀林年纪轻些,身材短些,若不是同在一处,竟认不清楚。
陆秀宝放下碟子,挨着赵朴斋肩膀坐下。朴斋倒有些不好意思的,左不是,右不是,坐又坐不定,走又走不开。幸亏杨家妈又跑来说: 赵大少爷,房间里去。 陆秀宝道: 一块请过去哕。 大家听说,都立起来相让。庄荔甫道: 我来引导。 正要先走,被陆秀林一把拉住袖口,说道: 你不要去(口娘)。让他们去好了。
洪善卿回头一笑,随同张小村赵朴斋跟着杨家妈走过陆秀宝房间里,就在陆秀林房间的间壁,一切铺设装潢不相上下,也有着衣镜,也有自鸣钟,也有泥金笺对,也有彩画绢灯,大家随意散坐。杨家妈又乱着加茶碗,又叫大姐装水烟。接着外场(注五)送进干湿(注六)来。陆秀宝一手托了,又敬一遍,仍来和赵朴斋并坐。
杨家妈在一旁问洪善卿道: 赵大少爷公馆在哪呀? 善卿道: 他跟张大少爷一块在悦来客栈。 杨家妈转问张小村道: 张大少爷可有相好啊? 小村微笑摇头。杨家妈道: 张大少爷没有相好嚜,也攀一个哕。 小村道: 是不是你教我攀相好?我就攀你嚜罗。好不好? 说得大家哄然一笑。杨家妈笑了,又道: 攀了相好哩,跟赵大少爷一块走走,不是热闹点? 小村冷笑不答,自去榻床躺下吸烟。杨家妈向赵朴斋道: 赵大少爷,你来做个媒人罢。 朴斋正和陆秀宝鬼混,装做不听见,秀宝夺过手说道: 教你做媒人,怎么不作声哪? 朴斋仍不语。秀宝催道: 你说说(口娘)。
朴斋没法,看看张小村面色要说。小村只管吸烟,不理他。
正在为难,恰好庄荔甫掀帘进房,赵朴斋借势起身让坐。杨家妈见没意思,方同大姐出去了。
庄荔甫对着洪善卿坐下,讲论些生意场中情事。张小村仍躺下吸烟。陆秀宝两只手按住赵朴斋的手,不许动,只和朴斋说闲话,一回说要看戏,一回说要吃酒。朴斋嘻着嘴笑。秀宝索性搁起脚来,滚在怀里。朴斋腾出一手,伸进秀宝袖子里去。秀宝掩紧胸脯,发急道: 不要(口娘)!
张小村正吸完两口烟,笑道: 你放着‘水饺子’不吃,倒要吃‘馒头’! 朴斋不懂,问小村道: 你说什么? 秀宝忙放下脚,拉朴斋道: 你不要去听他!他在拿你开心哦! 复眱着张小村,把嘴披下来道: 你相好嚜不攀,说倒会说得很昵! 一句说得张小村没趣起来,讪讪的起身去看钟。
洪善卿觉小村意思要走,也立起来道: 我们一块吃晚饭去。 赵朴斋听说,慌忙摸块洋钱丢在干湿碟子里。陆秀宝见了道: 再坐会(口娘)。 一面喊秀林: 姐姐,要走了。 陆秀林也跑过这边来,低声和庄荔甫说了些甚么,才同陆秀宝送至楼门口,都说: 等会一块来。 四人答应下楼。
注一:原文作 匣 。作者在 例言 中云 哩 音 眼 ,当是吴语 眼 字,额颜切,近代口音变化为 嘬 ,亦即本世纪二○、三○年间吴语小说中的 Ⅱ虐 字,含有不耐烦催促之意,兼用作加强的问号或惊叹号,可能带气愤或无可奈何的口吻,为吴语最常用的语助词之一,里巷中母亲唤孩子,一片 来(口娘)!
去(口娘)! 声。普通白话没有可代用的字眼,只好保存原音。
注二:上海租界和闸北叫北头,城内及南市——华界——叫南头。
注三:未婚女佣。
注四:二等妓院客人不分老少一律称大少爷。
注五:妓院男仆。
注六:桂圆等干果与果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