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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清)陈朗
陈朗《雪月梅》以明朝嘉靖年间伉倭斗争为背景,穿插了岭秀与雪姐、王月娥、何小梅的婚姻线索,故名《雪月梅传》。小说着重写英雄豪杰的抗倭斗争以及描绘岭秀、将士奇、刘电、殷勇、华秋英等的豪侠之举,兼有才子佳人小说与英雄传奇小说的特点。小说头绪纷繁,人物众多,语言生动流畅,注重形象塑造, 写豪杰是豪杰身分,写道学是道学身分,写儒生是儒生身分,写强盗是强盗身分,各极其妙 其中岑秀的忠厚儒雅、智勇兼备,蒋士奇的豪爽豁达,殷勇、刘电的淳厚义勇,巾帼英雄华秋英的勇武胆量,甚至着墨不多的郑璞的疾憨忠直,都给人留下较深印象。
自序
昔太史公游历名山大川,而胸次眼界豁开异境。《史记》一篇,疏荡洒落,足以凌轹百代,乃知古人文章皆从阅历中出。
予也自惭孤陋,见闻不广。及长,北历燕、齐,南陟闽、粤,游览所经,悉入编记,觉与未出井闱时少有差别。今已年过杖乡,精力渐减,犹幸簏中敝裘可以御寒,囤中脱粟可以疗饥,日常无事事,曳杖山乡,与村童圃叟或垂钓溪边,或清谈树下,午间归来,麦饭菜羹,与山妻稚子欣然一饱,便觉愈于食禄千钟者矣。惟念立言居不朽之一,生平才识短浅,未得窥古人堂奥。
然秋虫春鸟亦各应时而鸣,予虽不克如名贤著述,亦乌能尸居澄观噤不发一语乎?因欲手辑一书,作劝惩之道。以故风窗雨夕,与古人数辈作缘,心有所得,拈笔记之,陆续成篇,虽非角胜争奇,亦自具一丘一壑。龙门之笔,邈乎尚矣,兹不过与稗官野史聊供把玩。良友过读,复为校正,付之剞劂,以公同好,既以自娱,亦可以娱人云尔。
乾隆乙未仲春花朝,镜湖逸叟自序于古钧阳之松月山房。
第一回
岑秀才奉母避冤仇何公子遇仙偕伉俪却说为人在世,荷天地之覆载,食国君之水土,赖父母之养育,受师傅之教诲。所以这天地君亲师的大恩,自当焚顶朝夕,必须刻刻存心,思所报答。凡为臣尽忠,为子尽孝,恤孤怜寡,济困扶危,一切善言善行,皆可少报天地君亲师的大德,庶几不愧此生。若见义不为,悠悠忽忽,随波逐流,昆俗和光,岂不将此生虚度?况现在的富贵利达,皆是祖父的遗泽,若自身再加培植,则子孙之流泽更远;若妄作非为,损人利己,不但上剥祖父之兀气,下削子孙之荫庇,则自身之灾祸,亦所难保。故太上云: 祸福元门,惟人自召。佛经云: 要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要知后世因,今生作者是。 此乃必然之理。即圣贤的经传亦无非教人以孝悌忠信之事。然此中愚夫愚妇难以解究。惟有因果之说,言者津津,听者有味,无论贤愚贵贱、妇人女子,俱能通晓,可以感发善心,戒除恶念。
今有一段奇文,于中千奇百怪,到头天理昭彰,报应丝毫不爽,一一说来,可以少助劝人为善之道;又见得天地之大,无奇不有,况情真事实,非比荒唐,请静听始末,不但可消闲排闷,且于身心大有裨益,即作一因果观之,亦无不可。
却说这段故事出在明朝嘉靖年间,有一秀士姓岑名秀,字玉峰,祖贯金陵建康人氏。祖父岑源道,官至九江太守;父亲岑如嵩,中过一榜,因病早亡,寡母何氏抚育成人。这岑公子年方弱冠,生得天姿俊雅,禀性温良,事母至孝,且笃行好学,十六岁上即游泮水,甚慰母心。更喜驰马试剑,熟习韬略,尝自谓: 大丈夫当文武兼备,岂可只效寻章摘句而已。 因此论文之暇。便以击剑骑射为乐。家中薄有田产,只老仆岑忠夫妇,二人相依度日。祖父任九江太守时,一清如水,宦橐萧条。彼时有一所属县令侯子杰,因贪赃枉法,诬良为盗,招解到府,被岑公审出实情,据实将该县详参。不料这侯子杰恃有内援,且与上台有情,反揭岑公得赃枉断,上司欲从中袒护,又恐难违公论,只得将那人重罪改轻,含糊结案。岑公见仕途危险,且禀性不合时宜,遂告病致仕。因此侯子杰记仇甚深,及岑公致仕后,义夤缘权要,不及二年。行取进京,历迁部郎。数年之间,出为江南巡按,因忆旧仇,于未到任之先,即暗差心腹来察探岑家动静,及闻岑公已故,公子早亡,只有公孙在庠,孤儿寡妇,视同几肉,计图泄恨。及到任后,屡在各官面前诬说岑公当日勒他代赔官项银八百两,现有借券未偿,指望属官希其旨意起衅中伤。各官中有知其底里者,准含糊答应而已。内有一府学教授徐元启,是岑秀的老师,平素最是相得,闻知此事,即暗地通信与岑生,令其早为防备,莫至临时失措,并教他告游学远出,以避其锋。
这岑公子亦常听母亲说及此事,不料如今正在他治下,又有代偿官项之言。势必借此起祸,孤儿寡妇何以支持?因与母亲商量,不如依老师之言,暂离乡井,远避凶锋,此为上策。思量惟有母舅何式玉,家居山东沂水县之尚义村,可以往就,欲奉母亲一同前往。岑夫人道: 自你父亲去世,你还幼小无知,你母舅又多年不通音信,近日不知作何光景。倘若事出意外,他乡外省何处存身? 岑秀道: 母亲不须远虑,儿已计及,即母舅处或有他故,囊中尚可支持,暂为赁寓他方,亦无不可。况这巡按官限期一满,就要离任,待他去后,便可回乡,母亲但请放心。 老仆岑忠亦道: 大相公所说甚是,况他是一个炎炎赫赫的巡按,要来寻起我们的事来,如何了得?太老爷在日,执法无私,不徇情面,相交甚少,虽有几个同年故旧,已冷淡多年,不相关切,倘有不虞之事,谁来照应?还是避他的为妙。 岑夫人道: 既如此,便依你们前往。自从你外祖父母去世,我也时常记念你母舅,几番要打发你前去探望,因为你年幼。今趁此前往,得与你母舅一会,也慰了我夙愿。 当下商量停妥,即递了一张告游学的呈子,一面将家中一切托与岑忠照管,母子收拾细软,带了老仆妇梅氏,即日雇就船只。岑秀只有一个亲姑娘嫁与本地郑巡厅为妻,姑夫已故,单生一子,名叫郑璞,已入黉门,为人朴实,却有些憨耍,惟与岑秀两表弟兄最相友爱,当日晚间,前往一别。次日五鼓,即开船前往山东进发。
且说这岑秀的母舅何式玉也是世家旧族,父亲由两榜做了一任刑厅,在江西任上,遂与岑家联姻;后来致仕回家,不幸与夫人相继去世。家业虽然不大,尚可温饱度日。这何式玉为人潇洒,疏放不羁,且生平好奇,素有胆气,年已二十有七,名列黉宫,因连丁两艰,尚未婚娶,每念胞姐远嫁金陵,姐夫已故,几欲往探,因为家下无人,迁延不果。又见仕途倾险,遂无进取之念,寻常惟与几个好友往还,无非以诗酒琴剑为乐。这一日,从平日最相知的通家世弟兄蒋士奇家赴席回来,时已薄暮,到得书斋。已觉微醉,呼小僮烹茶来吃了一杯,随宽衣解带,欲就安寝,忽觉背后似有行动之声,即回头看时,却见一素袂女郎在后,手掠鬓鸦,嫣然微笑。何生蓦然看见,大吃一惊,及细看时,生得美丽动人,光艳夺目。何生素有胆识,自思此女非狐即鬼,因定一定神问道: 你是精,是鬼?请实说无妨。 女郎笑道: 请问郎君,妾如是鬼,郎君可畏惧否? 何生道
人鬼虽殊,其情则一,倘情有所钟,生死以之,何惧之有?且请问小娘子姓名来历。 女郎笑道: 妾实告君:我非狐鬼,乃谪仙也。只因有过,暂谪尘凡,与郎有夙世之缘,故不避嫌疑俯就,若不见弃,且与郎君有益。 何生大喜道: 小娘子真神仙中人,今自屈来此,只恐我无福消受。纵然是鬼,亦当相恋,何况仙乎? 当时情兴勃然,随携手并肩,与之宽衣,只觉肌香肤滑,情荡神迷,互抱上床,极尽缱绻。 何生从未人此温柔乡,而今真个销魂矣,因搂颈问其住居眷属。女郎道: 仙凡交接,大约要有夙缘,方能会合;若使无缘,断难相强。至于住居虽有,君亦难到,问欲何为? 何生道: 闻得亦有狐属之类,假托仙名,与人为祟者,是何缘故? 女郎道: 凡属精灵变幻惑人,亦常有之事,不足为怪。大抵缘至而合,缘尽而散。即或其人有夭折伤亡之处,原是其人命尽禄绝,并非若辈之祟。再或其人凶狂淫乱,故使若辈促其丧亡,如武三思辈,亦是数所使然。倘有人无故伤残若辈,自然也有报复之道。否则,与人交接,有益于人处甚多。若其人根基本来深固,福禄绵厚,则若辈更可益以厚福;若其福德浅薄,即与之因缘会合,亦不能强而益之。 何生道: 据仙姊说来。与小生固属有缘,但恐我无福以当,将来究竟何以结局? 女郎沉吟未答,似有欷欺叹息之意,良久乃言: 郎君此时情意虽好,其中修短有数,不能预定。所虑郎君福禄浅薄,恐有中变;然此时尚早,不必过计。 何生亦不复问,两个枕上欢娱,绸缪备至。
初则宵来昼去,继而终日不离,僮仆辈亦无嫌避,皆以 仙娘 称之。后来朋友辈知道,凡请见者,惊心夺目,无不以为神仙中人。亦有固请一见而终不与见者,何生亦不能强;惟世交蒋士奇到来,便十分敬重,教何生款待尽礼,常说他是端人正士,后来功名富贵未可限量。至于操作井臼、女红中馈之事,无不尽美,真同伉俪,恩爱异常。两月之间,腹已有妊,年余即产一女,何生甚喜,遂无他娶之念。仙姊亦云: 郎君若能矢志不移,尚当为郎图一后嗣。 何生亦喜而唯唯。
大凡人生在世,富贵穷通、寿天鳏孤,俱有定数,非人可能逆料。假若何生矢志不移,与这仙姊始终偕好,生子续嗣,岂不完美?总因少年情性,初时得此丽人,便如获至宝;迨后习以为常,便觉司空见惯,又兼有三朋四友,口舌呶呶。有的道: 你是个名门旧族,岂可不选门当户对,正经婚娶?乃与一妖异为偶,岂不被人笑话? 有的说: 她虽然美好,终不知他来历,日后恐难保始终。 有的说: 纵然与你生育子女,到大来,人知道是妖异所生,谁肯与你联姻婚配? 似此众E呶呶,言三语四,把一个何生弄得没了主意。这日因与心腹世交蒋士奇商及此事,要他定个主见。这蒋士奇是个豪迈之士,见他问及,便道: 隋之所钟,固不能忘,但夫妇为人伦之始,原不可苟。如今当正娶一房为嫡,她果是仙流,必不见妒。如此则情义两尽。 何生听了,只是点头,自此遂有另娶之念。这仙姊亦早知其意。只做不知,听其动作而已。
却说何生有一族叔何成,年将望六,一生不务正业,惟以嫖赌为事,以致家业荡然。目前又无儿女,只夫妻两口度日。何生的父亲在日,亦常常周济与他,无如到手即空,难填欲壑,及到何生手里,虽不能如先人看顾,斗米束薪亦屡屡照拂。自何生有了仙姊,他从不能一见,心中愧恨。如今知道何生有人劝他婚娶,这日走来说起: 城中黄员外家有一女儿,生得如花似玉,年才二九,女工针指无一不精,又是独养女儿,妆奁甚是丰厚。这头亲事我知详细,不可错过。 何生因知他是个荒唐的人,难以凭信,因随口应道: 承叔父好意,但婚姻大事,尚容打听明白,再烦叔父为媒。 当日就留何成酒饭而去。次日何生因往相好处探访这头姻事,果与何成所说不差。因思若即请他作媒,恐又生出别故,不若竟烦蒋兄为媒,万无一失。当时主意已定,即央请蒋士奇作伐。那黄员外与蒋士奇又是相好,知何生是世族人家,且人物风雅,便已应许,选日行聘,择吉婚娶。诸事已备,直到行聘前一日,何生归家,对着仙姊欲言不语,自觉抱惭。欲待不说,事已成就;欲待说出,又恐见怪。正是:
只因自不坚情意,莫怪人多说是非。
究竟不知何生如何说出,仙姊果否允从,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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