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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岸,河南商城人,信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已出版小小说集《亲吻爹娘》等七部,《旦角》《开秧门》曾获《小小说选刊》全国小小说优秀作品奖。
江岸立足本乡,他是一个进入城市的乡村人,他的乡村就是黄泥湾。《黄泥湾风情》里有横跨几十年的黄泥湾——有不舍得猎枪的老人,有不舍得忠狗的亲友,有被坐秧巷的妇女主任,有孩子一帮挣工分挣生活的聪明媳妇,这些都发生在五十年前;他还写现在的黄泥湾,土地被抛弃,父母被遗留,孩子被留守,过年的团聚和孔明灯,孤独的老父留在望儿崖上的眼泪。都是有情之笔。因为有情谊,有对情谊的珍视,所以江岸手下的文字,的确当得起“风情”二字。虽说这些小小说,并没有说很多有逆转或者里面藏着大智慧和大机敏,不是传统意义上给人惊喜或者惊奇的小小说,但是,这些从容淡定的文字,是难得的。
江岸的文字从容淡定,故事情节慢而工稳,他对小小说格式的操控已入化境。他以简白的文字,短小的篇幅,表达出自己的情绪,传递出自己的爱憎。有情则苦,无情便休。这些看似随意其实审慎的文字,因为有情谊和对情谊的珍视,当得起“风情”二字。
一个人的村庄黄泥湾由许多自然村组成,都分布在大山的褶皱里,其中,地势最高的一个村庄,叫作高山村民组。这个组可耕种田地稀少,且不成规模,养不活人,逼得很多人家外迁。后来政府号召退耕还林,以高山组的海拔和坡度,当在此列,剩下的几户便搬下了山。老人的大儿子和二儿子在那次退耕还林的统一行动中都搬了家。老大和老二都是儿孙满堂的人了,自己家里的事稠得很,搬家的时候,竟然都忘记通知老人。老人一向独居,临时搭建的草棚又偏安一隅,子孙们难得见到他,就把他忘了。那年,老人给老大和老二分家,把两所基本相同的青砖瓦房分给了弟兄俩,想到自己年近花甲,还能有几年活头,便亲手在山坳里搭了两间草棚,想随便对付几年得了,没想到这么一对付,竟对付了二十多年。搬迁户安置好以后,村干部逐户登记人口,发现少了一个,一查户口册子,才发现老人还留在名存实亡的高山组。两个不孝的东西!你爹要是被狼啃了,看我饶不饶你们?村干部是他们的远房叔叔,没轻没重地骂。老人的大儿子和二儿子前脚后脚寻到山上来,要接老人下山去。他们到了老人的草棚里,老人却不在家。他们在菜园里找到了老人。爹,你收拾一下,跟我们走。老大说。爹,你要是走不动,我和我哥抬你。老二说。老人正在锄地,眼前晃悠的两个人影遮挡了太阳的光线,老人才停下了手上的活计。儿子们的话老人仿佛没听见或者听见了也懒得搭理他们,老人好像不太认识自己的儿子,茫然地看看老大,又看看老二,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很快,老人又躬下身子,不紧不慢地锄地。老二走近老人,抓住老人的锄把,想让老人停下。老人突然迅猛地使劲一抖锄把,把老二抖了个趔趄。老二好不容易站稳了,闹了个脸红脖子粗。老大见状,只好带笑地说,爹,你什么时候想下山,就下去吧。老人仍旧不紧不慢地锄地,一下一下,幅度很小,却很有节奏。老大看看老二,老二看看老大,两人都轻轻摇摇头。老大一使眼色,和老二前脚后脚下山了。高山组就成了老人一个人的村庄。高山组历来寸土寸金。从幼年时候起,老人清楚地记得,组里最厉害的吵嘴打架都是因为土地而起,不是东家挪了西家的界桩,就是西家铲地边多铲了东家一锨土。后来土地归公,这样的纠纷没有了,但矛盾又集中到菜园上来了。菜园是每家每户唯一的自留地呢。有一年暴雨倾盆,雨过天晴后,整个村庄的菜园被泥石流夷为平地。面对重新清理出来的菜园,关于边界问题,双方各执一词。于是吵,于是骂,于是大打出手。退耕还林了,田地不让种了,但是菜还可以种。这么几亩菜园,过去被大家争得死去活来,现在却成了老人一个人的了。老人过去种菜,很不过瘾。种了苋菜就种不了菠菜,种了黄瓜就种不了茄子,种了白菜就种不了萝卜。现在,老人想种什么就种什么,把该种的都种上了,就连山里过去很少种植的西红柿、洋葱、苦瓜,老人也各种了一畦。老人一个人根本吃不了这么多菜,让菜老在地里或者烂在地里,老人舍不得。这么水灵灵粉嫩嫩肥嘟嘟的蔬菜,都是老人一瓢水一勺粪浇出来的呢。下山上山的小路上就有了一个蹒跚的身影。早晨,老人挑一担淋着露水的新鲜蔬菜,一步步挪下山,去镇上卖菜。傍晚,老人挑着空担子或者挑着买回来的米面油盐酱醋,一步步爬上山来。上山下山,足有三里地,山脚下离镇上还有十多里。老人挑着担子走这么远,非常吃力,老人就慢慢走,走一程,歇一程,擦擦汗,再走。担子看起来也不重,但已经把老人本就弯曲的脊背压得更弯了,远远看去,老人不像是在走,而像是在爬。老人的卖菜摊点成了镇上一道风景。老人坐在担子后面,闭目养神。有人问价,有时老人听见了,有时没听见。听见了,老人就回一声,看着给。买菜的人看老人那么老,都不忍欺负他。菜卖完了,零钱散乱地放在担子上。老人带回来的钱,也没有数过,就放在床垫子下面,时间久了,花花绿绿一片。有一天,老人发现花花绿绿的一堆不见了。全部不见了,连一个钢镚儿都没有剩下。遭了贼了。老人想。谁会跑到这里来做贼呢?老人想不通。后来,老人在山下碰见一个过去的邻居。邻居说,你儿子和媳妇对你还好吧?那天我碰见老二媳妇从山上下来,她说,她给你拆洗被褥去了。老人看了看邻居,无语。被褥洗没洗,只有鬼知道,但贼娃子有下落了。老人憋不住,遇到老大的时候,把这事偷偷告诉了老大。半个月以后,老人回家,爬到半山腰,歇歇腿。正歇呢,忽然看见老大媳妇急匆匆从山上下来。老人心里暗叫一声苦。天啊,这半个月攒下的钱又没影了。麦芽糖田大妈年轻的时候是村里割麦子的头把好手,黄泥湾多少号称快手的人,都败在她的镰下。那一年,队里为了抢天夺时,不按工时记工分,按所割麦子的田亩数记工分。田大妈一整天都猫腰在麦田里,一个人割了一亩多地的麦子,让一村人惊讶得合不拢嘴。不知道从哪年起,她的手一点点慢了,脚也跟不上趟了。年龄不饶人啊,她说老就老了,等到她哆嗦的手再也握不住镰刀把了,她就失去了下田割麦的机会,只能帮助忙碌的人们做饭烧茶。当然,田大妈在做罢了饭烧好了茶之后,也不会躲到阴凉处歇着,她会挽着个大竹筐,到收获过的田野里去拾麦穗。田大妈开始拾麦穗的时候,刚刚分田到户。家家户户才尝到填饱肚皮的滋味,都比较珍惜粮食,田野里可以说场干地净,基本做到了颗粒归仓。田大妈东张张西望望,眼光似梳子,把一垄垄麦茬都梳理一遍,偶尔才发现一穗半穗麦子。她把自家田地的麦穗拾完之后,忍不住下到别人家的田里。早被人发现了,都远远地喊,那是谁啊,别拾俺家的麦穗啊,俺自己抽空也要拾呢。有时忙乎一天,也拾不到半筐麦穗。田大妈把拾到的麦穗晒得焦干,用布满老茧的双手把麦粒搓下来,用簸箕簸一簸,把麦芒麦壳都扬掉了,留下一堆金灿灿的麦子。田大妈抓起一把麦子,让麦子一粒粒从指缝里淌出来;田大妈又抓起一把麦子,又让麦子一粒粒从指缝里淌出来……当年如果有这一把把麦子,大毛二毛三毛都不会相继饿死了。当初,四毛放着庄稼不种,要到城里做生意,田大妈死活不同意。庄稼人呢,不种庄稼还叫庄稼人吗?但她到底拗不过四毛。四毛走了,好在还有他媳妇留下来种田。过了几年,他媳妇嫌累,四毛把媳妇也带跑了,留下儿子陪伴奶奶。他们家再也没人种田了,好端端的田地白白送给了别人种。再后来,四毛把田大妈祖孙俩也接到了城里。老邻旧居有时到城里办事,就去看看田大妈,说羡慕田大妈如今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幸福生活。田大妈闻言总是苦笑,一个劲儿地摇头。邻居们要走了,她把人家送出老远;最后实在不让她送了,她就倚着路边的树或电线杆,手搭凉棚看人家的背影;直到人家连影也没有了,她才无精打采地回家。有一次,她和邻居聊天,邻居随意的一句话,却重重地击打在她的心坎上,让她好几天没缓过神来。田大妈说,麦子快收了吧?邻居说,快了,要不了多久了。又该你们忙活了,收了麦子,还要拾麦穗。现在收麦子都是马马虎虎的,哪能收干净?谁还拾麦穗啊?咱乡下如今是怎么啦?这么不知道粮食金贵,这么糟践粮食。如果再来次饥荒,恐怕人都要饿死了。田大妈想不通。她决定回黄泥湾拾麦穗去。往年在老家,只要听见麦黄鸟从房顶上飞过时洒下一路“大哥大哥,麦黄快割”的催促声,不用跑到田间地头亲眼看看那一波波不停翻滚的金黄色麦浪,田大妈就知道,麦子熟了,该开镰收割了。可是,城里没有麦黄鸟,她就掰指头算日子。她种了一辈子田,怎么能忘记播种收获的季节呢?每次田大妈说,该收麦了,该回去拾麦穗了,四毛就糊弄她,早呢,还早着呢。要不是那天电视新闻里说,今年全县小麦获得了大丰收,田大妈还被蒙在鼓里。田大妈知道了,就坐不住了,让四毛开车送她回黄泥湾。一回到黄泥湾,麦子的香味就填满了田大妈的五脏六腑。她撵走了四毛,谢绝了邻居的好心劝慰,挽着个大竹筐,下到了麦田里。这里几根,那里几根,放眼望去,麦田里满是遗落的麦穗。在田大妈眼里,这哪里是麦穗啊?这分明是一个个馒头、一碗碗面条、一条条人命啊。麦穗那么多,田大妈怎么拾也拾不完。也不知道是汗水还是眼泪,遮挡了田大妈的视线,她站起来擦擦眼睛,感觉双眼热辣辣的,越擦眼睛越湿润……田大妈吃力地拎回了第一筐沉甸甸的麦穗。邻居跑过来看,笑她,大妈,你真是有福不会享,儿子是大老板,还在乎你拾这一点点麦穗?田大妈什么都没有说,只顾大口大口地喘粗气。大妈,这些麦穗都发芽了,你要它们有什么用?什么,发芽了?田大妈抓起一把麦穗放在眼前仔细一看,果然,每粒麦子都冒出了细嫩的芽。田大妈愣了。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田大妈又挽起大竹筐下田了……一连好多天,田大妈都在拾麦穗。她拾回来的麦穗,由于在野外雨打露浸,陆续发芽了。她索性每天给麦穗浇水,等麦芽长到三四厘米的时候,她将麦芽一根根剪下来,洗净,切碎。再蒸一锅糯米饭,饭熟后,拌入细碎的麦芽……那年秋后,整个村庄的孩子都吃到了田大妈亲手做的又香又甜的麦芽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