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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年英,男,祖籍贵州天柱,中国作协会员,现居湖南湘潭,在某高校谋职,教授摄影和人类学。业余爱好写作,有三十多卷著作问世。
成长于蛮荒山村的更族少年尼巴,因幼年的不幸经历,落下做噩梦的疾病。他靠努力成为著名摄影师,游走于西南地区少数民族村寨。他一边行走,一边寻找那个可以治疗他疾病的灵药。他用一生去寻找,却早已失去;他用一生去生活,却早已迷失;他用一生去追求,却深陷罪的囹圄;他用一生去爱,却处处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韩少功刘再复安妮·居里安王铭铭联袂推荐
作家潘年英20年磨一剑的心血之作
中国文化边界旁一种“非主流”的文学样式,具有独特的魅力和价值
一个在西南山地丛林持续行走了30多年的男人,他的遇见,他的感悟,他的思索,都在他那与众不同的文字里。
他总把小说写得像人类学的民族志,却又把人类学的民族志写得像小说,他开辟了中国文坛“文学人类学”写作的新道路。1
你当然不可能记得四十多年前的那些事情,毕竟你也是在四十多年前才来到这人世上。但在省城游客的黑色碳钢三脚架击中你头顶的那一瞬间,你说你的确非常清晰地看到了四十多年前你来到这人世的那一幕——那时候,你的祖父已经去世多年,你的祖母也在几年前离开人世,而你的父亲和母亲才刚结婚不久。在一个日薄西山、红云满天的黄昏时刻,你年轻而英俊的父亲假装若无其事地在廊檐上削着一根黄杨木的扁担,同时与在一旁吸着烟斗的村支书三爹万漫不经心地谈论着一件跟眼前的生活毫不相干的鸡毛琐事。在里屋的一间破旧而黑暗且几乎一无所有的木床上,你母亲看着你从她的肚子里滑落出来,掉在你外婆手里拿着的那张已经破烂不堪但还算干净的*的一件蓝布衣裳上。你母亲没有喊叫,甚至也没有呻吟,完全没有后来你在电影里看到的那种夸张的痛苦场面。你母亲就不止一次地告诉过你,说生你的时候并不十分困难,尽管是头胎,但也许是因为年轻而又成天劳动的缘故吧,加上有外婆始终精心的指导,生产你倒是十分的顺利,真没吃什么太大的苦头。只是在生下你之后接下来的那些日子才令人不堪回首。你外婆后来也多次给你描述过你母亲生你时的情形,她说你妈和她年轻时候一样,生孩子不喊不哭,只像是解了个大溲。每次说到这里你外婆都要哈哈大笑。她说而且你的嗓门也很像你的舅舅,响亮,但很吝啬,就只哭了两声,刚好让你那正在屋外削扁担的父亲听见。那时你的母亲还很年轻,才刚刚二十岁出头,有一种既朴素又本质的美丽。你的父亲也一样,他们都正当青春,体格健壮,精力旺盛。就是外婆,也同样年轻而迷人。而对于未来的生活,他们都还怀抱着太多美好的向往和憧憬,但是在政治生活中,他们的确几乎面临绝境。那时候你大伯父因为参加“反共救国”组织,刚刚被共产党枪毙于石洞街头不久,他*的儿子也因恐惧随即自缢身亡。大伯母逃之夭夭,不知所往,亦不知所终。可想而知,那时候你一家人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将会面临着怎样的窘境。按说你的出生本来应该给这个始终被悲凉气氛笼罩的家庭带来些许的安慰和欢欣,但生活的现实却十分严峻。因为你大伯父的缘故,你家里所有值点钱的财产都已被贫农协会没收,连你爷爷留下来的那栋老房子也被村里没收后改作了草寮。你伯父的房屋自然也一样被充了公,先是作为村贫协的办公室,后来又改造作为公共食堂,再后来就被一分为二,一半给了村子里的贫协主席三爹万居住,一半则留给你的父亲。但据说这也还是暂时“借”住的。那时候你父亲已经一贫如洗,根本不可能说到吃饱穿暖,就是睡觉的地方,也没有一床完整的棉被,所谓的“新房”竟然只有一张凉席。后来你母亲和你外婆也都多次议论过,说那时候你父亲穷得无法形容,连出门都没有一条见得人的裤子,就是去你外婆家相亲时穿的衣服都是临时跟别人借来的。你外婆总是说,我见过穷的,但没见过这么穷的。而你偏偏要在这个时候来到世上,难怪你后来说在你的记忆里,三十岁前你似乎从未吃过一顿饱饭,更不用说有过一天舒心的日子。我相信这*不是太夸张的说法。
在接下来的长达数月之久的几近于植物人一般的生涯中,你到底在想些什么?我不得而知。但看到你的眼皮一直没有停止过跳动,我就知道你始终没有停止过思考。我不止一次地反复问你,你究竟想要我为你做些什么?你当然什么也没说,也许什么也没想,或者不可能想?医生说如果你有过死亡的经历,你一定感同身受,人失去了知觉当然也同时失去了思想。遗憾的是,我没有经历过死亡,我体会不到失去思想的感受。我自己一生平淡无奇,从记事起开始读书,后来从学校到学校,*后还是在学校,从未有过任何值得在人前炫耀的传奇经历,仅有的一次翻车遭遇也有惊无险,不值一提,但医生的提醒显然很重要,我记得翻车的瞬间我的确没有任何反应,如果我当时死掉我想就死掉了,不可能像课文里渲染的英雄人物那样,临终之前总还能记得这样那样,并说完很要紧的一些话。
“你去到那个高顺牙安①[1]回来啦?那里的年轻姑娘多如牛毛吧?”我想把你逗笑,想让你感觉到生活还在继续。但话一出口我就知道我的话没有丝毫的幽默感。从前你告诉我说在语言表达方面我们无人能及你外婆,更不及你父亲,他们是天生的语言大师,无论生活是如何的苦难和艰辛,他们都从未停止过幽默。
你不说话,也没有任何反应,我真不知道此时此刻你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你不信上帝,也不信任何神灵,所以你心里自然也没有看到任何的光亮。你后来告诉我说你只是感觉到黑暗、寒冷和疼痛,同时也感到深深的绝望、恐惧和荒凉。在那些漫长而又难挨的白天和黑夜里,你说你还是在做着那没完没了的噩梦,一如既往。不同的是以前可以被她喊醒,而这一次你似乎再没能从噩梦中苏醒过来。你曾说过在那无边无际的黑暗和虚无中,你似乎总是能看到你父亲的脸,他站在一个高高的位置俯瞰着你,表情忧郁,但没有丝毫责备你的意思。你一点都没有意识到他已经去世多年。你们还和过去一样,他出门,你跟着,像是他的尾巴和影子,他走到哪儿你跟到哪儿。在许许多多山岚弥漫河谷的早晨,他带你到河边去收篆捉鱼,篆是在头天傍晚安下去的,到第二天早晨去收,总能给你带来惊喜。那条河,那条叫盘江的故乡小河,那时候的鱼总是很多,总是很多。你好像大病初愈的样子,身体虚弱不堪。尼巴,你过来。你父亲的声音还是像四十多年前那样低沉而温和。他把鱼递给你,那是一条有五指大的鲇鱼,你把笆篓递过去,竟然差一点装不下。那时候你家乡的小河可真是漂亮啊,你说,那时候的河水清明干净,鱼虾成群,河岸两边生长着一丛丛低矮的竹林,一些桃树和李树也杂处其间,春来桃花李花总是开得姹紫嫣红的一大片,把一条河谷映衬得像一个标致而又风骚的女子。我知道你是吃这条河水长大的,所以你才对它那么一往情深,也才拥有如此亲切而细腻的记忆。你说故乡的这条小河不仅见证了你全部童年的欢乐和苦难,而且也见证了你的故乡乃至你所属的那个民族的全部光荣和屈辱的历史。当你这样说的时候,我能想见你提着一个笆篓跟在你父亲身后的样子,你小小的脚丫巴就踩着了躲在石头下面的细细鱼子和螃蟹。爹,我遭鱼咬了,你说。你父亲呵呵笑了起来。他说,细鱼子没有牙齿,它咋个咬得了你嘛。那时候,你还不会说汉语,你和父亲的交谈全是用软软的像歌唱一般的更话。许多年以后,当你去到城里读书时,那些在城里长大的汉族孩子把你和跟你一样讲更语的人蔑称为“更族人佬”。你倒并不太在乎他们的这个蔑称,你害怕的只是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把你逼到某个偏僻的旮旯角落,然后无缘无故地把你做一顿无缘由的修理,再把你身上仅有的几毛用来买饭菜票的钱强行搜去,你看着他们用你的钱去买棒冰或西瓜吃,心如刀绞,悲愤万分,整个胸膛里充满了无处倾诉的屈辱、绝望和仇恨。不过那都是你上学以后的事情了,而在上学之前,你记不得受过怎样的委屈。你不止一次对我说过,在你的记忆里,你就总是一天到晚跟着你父亲在河里抓鱼玩水。你父亲把笆篓里的鱼倒在一个木盆里,并从缸子里舀水冲洗它们,鱼儿白花花漂满了整个木盆。那时你的小姑尚未出嫁,她也刚刚从山上割草回来,正换了衣裳架起马架编织草鞋。年轻的母亲在屋子里上上下下奔忙,舂米,煮猪食,做早饭,屋里屋外到处飘移着她匆忙而殷勤的身影。“啋哟,尼巴今天又得鱼摆摆吃了,尼巴今天又要吃两碗饭了。”她们的话既是对你的鼓励,也是对你的一种溺爱的表示。早晨的阳光破雾而出,明晃晃地照耀在木楼人家的板壁上。你至今仍然记得那阳光的湿热和明媚,那时你可以用眼睛久久地盯着太阳看,并且不眨眼。廊檐外的芭蕉叶在迎风招展,知了和蝉虫在李子树上夜以继日没完没了地鸣唱。你父亲用菜刀把鱼的肚皮破开,取出内脏,扔给守候在一旁的小黑猫,它可是先享受了美味。接着你父亲就亲自下了厨房。尼巴,把火拢大点。他说。烧火虽然简单,但那时你也还不会,不过把柴火拢一拢却是你的荣耀。那时候故乡的人们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普遍烧土灶,家家户户只有一个火坑,坑边长年放着一个大鼎罐,煨着热水,坑中间永远放置着一个铁质的三脚撑架,一切的烹饪都须在这三脚撑架上展开。你父亲不仅是劳动的能手,也是手脚麻利的烹调师,你的柴火一燃起来,他铁锅里的茶油就烧开了,接着就听到了“嚓——”的一声响,鱼被倒进了铁锅里,屋子里立即鱼香四溢,令你垂涎欲滴。鱼*后被你父亲佐以辣椒、海茄、生姜和大蒜,味道更加鲜美。爹,我要吃鱼摆摆。你父亲从老式的碗柜里取出你专用的木碗,给你添上了在火堂边焖着的鼎罐饭。饭是米饭,但添加了红薯,就着鱼和鱼汤吃下去,的确香味浓郁,可口养人。这也几乎是那个年代里你*能闻到的腥味,所以你印象深刻,至今仍然记得。但那都是怎样遥远的年代了啊,远得像是一缕天边的轻烟,或者就像是童年时代的一个梦幻?在你的记忆深处,都太虚幻,太不真切。
[1]①高顺牙安:更族传说中的天堂,又称为“桃园洞”,传说那是没有结过婚的年轻人死后灵魂聚集的地方,他们在那里终日唱歌和欢爱,无忧无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