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站更新推荐的所有文学作品和书籍《精选《我的兄弟王小波》王小平的书评文摘》都是非常值得阅读赏析的,更有名家的精彩书评哦。
王小平,1949年生于山东济南。上山下乡期间曾经在北京京西煤矿下井十年。1978年进入社科院研究生哲学系,1981年毕业。1991年于美国图兰大学获哲学博士学位。现居美国。
《我的兄弟王小波》带给读者的不仅是关于王小波的往事记忆,而且是关于他们成长年代的一次认真的清理与真实无欺的交代,特别是关于五十年代到七八十年代社会百态的种种细节的描述,诸如除四害、深耕密植、大炼钢铁、全民写诗、饥饿年代、反右、文革时期的文斗与武斗,上山下乡、恢复高考、出国潮……一代人的成长历程,在书中都有令人惊喜的存真保留,读之不仅大开眼界、感喟不已,且深具有趣味,更重要的是,这种出之真实经历的记述,无意中成就了一部民间版的当代中国史。
回想二十七年前在匹兹堡我们有过一番遇合的缘分。说是缘分,因为我们的关系不同于一般师生。我教了一辈子的书,我总以为自己的责任是传授知识和获得知识的方法。只有和小波上课时不以知识为上课内容,而是在彼此聊天的过程,随话答话,才能有心智的交流,敲出思考的火花……
读了小平寄来的资料,勾起了我许多记忆……
——许倬云
王小平是我读研究生时的同学,当年觉得他淳朴而敏锐,思维和直觉都好,是一个哲学胚子,阔别三十余年后读到此书,仍是这个感觉。他和王小波既是手足兄弟,也是心性相通的知己,他的回忆提供了一个宝贵的文本,使我们对当代中国文学史上这位特立独行的重要作家有了更加丰满的认识。
——周国平
一本最接近王小波的书稿,往事历历,触手可及。
——叶兆言
业余者、边缘人、精神流浪者——萨义德所描述的知识分子的这些精神特征,在王小波身上获得了最典范的展现,而本书的作者,以零距离的胞兄视野,向我们披露了一个中国知识分子的少年史,他如何从艰难的时世走来,登上了时代的思想巅峰。
——许纪霖
王小波曾经说过:我哥哥的智力超我十倍。绝非溢美之词。看了这本书,才知道 王小波是怎样炼成的 。
——李银河
忆小波
小波离开我们已经十五年了。回想二十七年前在匹兹堡我们有过一番遇合的缘分。说是缘分,因为我们的关系不同于一般师生。我教了一辈子的书,我总以为自己的责任是传授知识和获得知识的方法。只有和小波上课时不以知识为上课内容,而是在彼此聊天的过程,随话答话,才能有心智的交流,敲出思考的火花。
在我的研究室中,他站无站相,坐无坐相。一米八的身高,亏他在那么小的空间里,还能活动自如:时蹲、时站、斜挨着书桌,就在那种情况下,围绕各种话题交换彼此的想法。说真的,我觉得只有在这种状态下人与人之间才能真正的讨论切磋。
读了小平寄来的资料,勾起了我许多记忆。那些深耕密植和全民炼钢,那些说不尽的饥饿和说不清的斗争,都曾经是他提出的话题,令我这个听者诧异、愤怒,和悲痛。而小波却是平静的,淡淡道来,偶尔还在叙述中,这里、那里,填加一些细节。这才让我觉得这些事竟是叙述者的亲眼目睹、亲身经历。
这时候,我常看见小波大额头上的两只眼睛似乎瞩望着遥远的地方。柔和的眼神透露着怜悯。我想许多他的读者也会从他嬉笑诙谐中感觉到如此无穷的悲悯。这就是佛家的慈悲,儒家的仁恕。
我们另一类话题大都是围绕着人权、民主、和自由。无可讳言,这些正是我们中国人都关心的项目。其实中国人聚集在一起几乎没有例外,总是将 自由 和 权威 对立的讨论。
我常常提醒小波,自由不仅是挣脱外在的控制,还更在于从内心得到解放。有一种对于内心自由的压迫来自欲望。人常常为了追求欲望而丢失了自己。名缰利锁、足以斫丧自由。《镜花缘》中,那四位少年英雄,不都是困死在酒、色、财、气,四道欲望的关口吗?
另一种的压迫,则是群众的压力。时髦风尚,逼得人人向人人看齐。 大家都这么说 足以压死人。陈寅恪提出, 俗谛 与 自由 的对立,真是一针见血。小波的笔下,我想,也有不少对于从俗谛争回自由的意愿。正是这一压力,往往被 公权力 取用,造成无可抵御的外在力量,充分压制了自由。——小波和银河的生活,不拘俗套,毋宁是珍惜这一种自由的表现。小平纪念乃弟小波的文章,也无妨从这一角度阅读。
许倬云于匹兹堡
2012.4.13
版权页:
插图:
在我芜杂的童年回忆里,成方街是个频繁出现的地名。那儿有个旧北京的四合院,前后两进,当年属于何人已不可考,但在五十年代,已是教育部的财产,住进了许多人家,所以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杂院。那地方应该在复兴门一带,后来在拓宽马路时被拆掉了。王小波就在一九五二年出生在这里。更准确的说法是:他出生在附近的医院里,几天之后,才随着我妈妈回家,在不停的哭叫之中,被抱进这个院子里。
那个院子,用任何标准来看,都是不够雅观的,绝非一个诗人培养浪漫情绪的地方。那儿的住户进京时间不长,还未接受城市文明的教化,虽然名义上已经是中央部门的官员,仍未摆脱乡野本色,操着嘈杂的各路乡谈,把各种棍棒杂物很不得体地排放在屋檐下,在视野所及的范围内造成了大量丫丫叉叉的尖角和驳杂的线条。他们出身草莽,带着终身难以去除的土气,没人懂得什么是和谐的视觉美感,生活在杂乱刺目的环境里,从未感到半点不安。那个院子,是一个从早到晚充满噪音的世界,人们不息地奔走,器物撞击,门户启闭,大人激昂地训斥,小孩烦人地哭叫。每次想起那儿的时候,我都捎带着想起郭沫若翻译的《浮士德》: 杈子叉,扫帚走,儿孩气断妈娘吼 。这说的本来是 瓦普几司之夜 ,一个妖巫的狂乱聚会,不知为什么,我印象中的成方街就带有这样的气氛。这对我们儿时的故居相当不敬,但想起当时的生活,似乎确实带有类似的狂乱风格。当时不讲计划生育,家家都生有一堆孩子。在我们家,小波已经是第四个,但我们父母还远没有收兵的意思。加上姥姥,大舅,小姨,一共九个人,都住在西房的两间屋里,其拥挤吵闹可以想见。在忙乱达到顶点的时候,除了还没骑上扫帚之外,也够得上一场狂乱的聚会。
我们住的西房共两扇门,其中的一扇是一块整玻璃的大弹簧门,这对于中式房屋来说是个相当古怪的安排。另一扇是个木头门,受到风雨剥蚀,木纹凸凹不平,可以用手指顺着弯曲的沟槽上下滑动,感受一种朦胧的沧桑感。木头门里,似乎总有一堆劈柴,还有一把用来劈柴的东洋战刀,是当年抗日的光荣战利品,但当时已经锈得不成样子,无法照见昔日的光辉。据说我当年捣乱成性,每次闯出大祸后,就像犯人一样被关在木头门后边。我还记得我疯狂地推搡着门扇,同时发出一百分贝以上的哭喊。哭累了之后,就坐在地上四下打量。看见 阳光渗进隙缝,隙缝像小伤口一样流着脓 ,随后, 太阳又在屋顶的背后,龇牙咧嘴地嘲笑人世的丑恶 。这是后来读到的马雅可夫斯基的诗句。他真不愧为一个有灵气的城市诗人,难道他也在成方街住过?无论如何,有一件事情可以确定,即小波的幻想气质绝非在这种狂乱环境中养成。反过来说,如果小波继续住在那里,并在那里长大成人的话,他一定会习惯于那种忙乱和噪音,变得感觉迟钝,艺术上的敏感一定大打折扣。
在四合院的中间有几棵树,其中有一棵和小波有着较为密切的关系。在他几个月的时候,他被放到这棵树下,放在一个毯子上,由我父亲照下了他一生中第一张照片。顺便说一句,我们的父亲虽然是八路出身,但当年受过教育,心思活泛,有不少闲情逸致,属于土八路中的秀才。他会书法,会篆刻,并且对一切时新的洋玩艺都有至高的兴趣。他甚至是个未成功的发明家。按照小波后来的评论:各种奇思异想像兔子一样在他的头脑中繁殖。当时苦于天气太热,他就在屋里拉了一条铁丝,在上面挂了八个大葵扇,用绳子连接,让勤务员往来拉动。从空气动力学角度来看,这是个十足蹩脚的设计,所以很快就被放弃了。他告诉我,他的照相机是在济南用八袋洋面换来的,可以说是捡了大便宜。当时兵荒马乱,什么都不值钱,得了钱也没什么用,只有粮食最金贵。他作为共产党干部,定期得到粮食作为津贴,可以用来换东西,所以他发了一批国难财。除照相机之外,还用粮食三文不值两文地换了一轴郑板桥的字,一个宋碗,几个春秋年间的刀币,一个上镂王羲之《兰亭集序》的微雕象牙版,以及一些不明来历的字画,不明材质的雕塑之类。其中有一个刘海戏金蟾的雕塑,不知道是木头还是电木的,一直摆在他的案头。那个照相机确是个好货,是德国蔡斯的120相机,有个皮老虎,可以折叠。我们家的一切早年照片都出自于它,在清晰度上无可挑剔。这相机后来一直被用到七十年代。
从照片上来看,小波不是一个结实的婴儿。他坐不住,懒洋洋地躺在那里,双腿内蜷,像个出水的青蛙。这张照片从此使他成为被取笑的对象。我姥姥说,小波从小没骨头,趴在席子上,浑个疥巴子没两样。这是胶东话,疥巴子就是癞蛤蟆的意思。他确实从小没骨头,经医生检查,他严重缺钙,患了佝偻病。至于他为什么会得这个病,说来话长,而且绝不是一个轻松的话题。
我们兄弟姐妹五人,除了小波以外,都没有缺钙的毛病。因为我们吃的是母奶,而吃母奶的孩子一般是不会缺钙的。小波虽然也吃母奶,但他吃的母奶与我们不同。在他出生前两三个月,我们家遭到一场巨大的灾难。我父亲因为做错了什么事情,或者按我母亲的说法,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只是遭受无妄之灾,被教育部判定为阶级异己分子,并且丢掉了党籍。此后多少年,我母亲总是对我们絮絮不休地辩解,列举事情的来龙去脉,力图说明处理是不公正的,听得我们很有些不耐烦。在我们看来,那个近乎疯狂的泛政治化的时代是一场梦魇。在我父亲之后,几百万,几千万人相继遭受同样的厄运,已足以说明他遭受的是无妄之灾,所以一切辩解都是多余的。
此事如今说来轻巧,当时却像天塌下来一样。我父亲承载着九口之家,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我母亲终日以泪洗面。这种悲哀会无可避免地影响腹中的胎儿,所以小波生下来的时候,带有一系列先天不足的特点,有些特点影响到他的一生。他软弱无力,天生平足,所以远行时容易疲劳。在我们出去玩的时候,他经常姗姗地跟在后面,有时还要坐下休息片刻。他没有一颗强健的心脏,时常嘴唇发紫,似乎是心瓣闭锁不全。他后来因心脏发病英年早逝,毛病在胎中便已落下。
母亲的情绪紊乱会影响奶水,这似乎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所以小波虽然也吃母奶,但奶水的营养价值很值得怀疑。在他身上出现了一系列缺钙儿的表征。他的前额左右突起,见棱见角,这使他英俊了不少,但实际上是缺钙导致了方颅。在我们捣蛋足以气死狗的年龄,一帮孩子经常在一块儿比谁挨揍挨得多。这时候,他就会骄傲地指着头上的两个角说:看,这是我妈用高跟鞋后跟揍出来的。此言一出,立即震慑全场,使他成为众人眼中的英雄。但这件事带有很大的可疑成分,因为就我记忆所及,我妈好像从未穿过高跟鞋。
他长着缺钙儿典型的桶状胸。这桶状胸不知什么缘故,越来越长,所以他的胸腔也越来越大,以至于他在人民大学入学体检的时候,一口气把肺活量机吹到头,使大夫怀疑他作弊,不得不再吹了几次,才验证无误,以肺活量压倒全体入学新生。由于缺钙的缘故,他的肋骨外翻。我尽管没有当医生的志向,但放着这样一个现成样本近在手边,也忍不住手痒,常常伸手去摸,并和自己的肋骨相互参验,最后得出结论,他胸腔下部的两根肋骨向外卷出,左右对称,其中最下面的一根外翻最为显著,突出约一根肋骨的宽度。
说起来缺钙也并非全无益处,小波的骨关节之柔韧远胜他人。他有时候表演他的柔骨功夫,把两条腿都架在脖子后边,看起来像一个没腿的螃蟹。他无论呆在什么地方,都沿着承载他的表面蜿蜒盘曲,有如爬行动物,被父母批评为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却没看出这是无师自通的瑜伽术。他这些姿势,别人就是想摆也摆不出来,更何况还有借助他物支撑身体,节省能量的妙用。他还享有吃钙片的特权。那时的钙片是粉红色,而且是甜的,像糖豆一样。小波得意洋洋地填进嘴里,看得我们口角流涎。由于常年炒豆般服用钙片的缘故,他在十三或十四岁那年,一年长高了二十五公分,最后长到一米八六,足足比我高了半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