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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辛,1949年10月出生于上海,1969年去贵州乡村插队十年。……
著有长篇小说《蹉跎岁月》《家教》《孽债》《风凛冽》《三年五载》《飓风》《在醒来的土地上》《华都》《缠溪之恋》《客过亭》《圆圆魂》等。其中,由其本人根据《蹉跎岁月》《家教》《孽债》改编的电视连续剧,均在国内引起轰动。
影响整整一代人的经典知青小说,热销近200万册。用血和泪、悲与痛演绎的特殊年代的特殊爱情。1982年上映的《蹉跎岁月》真正开启中国电视剧时代。内附作者手稿。
愿叶辛在同行和读者面前,永远保持 谜 一样的状态。
——蒋子龙
有人说,知青是很幸运的一代,因为知青的经历是罕见的,荒谬的,以后再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而正是偏远山村的乡愁,密密的树林、连绵的雨季和日复一日的繁重农活,给了知青们理想、意志、道德、良知的熏陶,让他们理解了社会,让他们有一颗正直善良的心和别致的底蕴。那是泥土带给他们的。
——云南知青
知青岁月是一代人的阵痛,当总有人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忆那些日子,当总有人在反思人生时掉下热泪。那么,逝去的年代总还有值得珍惜的东西。
——福建知青
一代人的青春,是知青们用汗水、眼泪和苦涩,艰辛、希望和憧憬,在蹉跎岁月里书写的。
——叶辛
原序:永在流动的青春河
不知不觉,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已经快五十年了。
近年来,不断地有人发来请柬,让我参加编撰与知识青年有关的丛书;不断地有人来约稿,希望我写一些和当年的上山下乡有关的文字;不断地有人发出邀请,要我参加与知识青年话题有关的座谈会、研讨会;不断地有人送来一厚沓的电视剧本,让我读一下这些准备投拍的、接近完成的本子,写的都是知识青年们的故事。仅近半年多,光这样的本子,我就拜读了好几部。就在上个月,我去黑龙江图书馆演讲时,还收到了哈尔滨知青们送给我的厚厚两大本哈青文选。为的是纪念上山下乡五十年。
有关知青当年的故事,有关知青返城后的沉浮,有关美丽女知青坎坷命运及恋人的故事,有关知青的子女们和他们的父母间的故事,还有侧重写今日的知青子女在都市里闯荡的故事。
最近以来,一些有了空闲、一些事业有成、一些发了点财的知青们,经常以 永难抹去的记忆 、 难忘的岁月 等题目,对中国知青的命运进行思考、回眸和述评。让人不由得会引出 时间是不是风化了情绪,历史能否沉淀出真谛的思考……
一切迹象都在提醒着我,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至七十年代时中国发生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并没有从人们的记忆里抹去。有些剧本和丛书的编撰者则开宗明义地宣传,他们今天提起笔来描绘充满苦涩和辛酸的往昔,就是为了纪念即将来临的插队落户五十周年。
五十年了,半个世纪啊!真是人生易逝,弹指一挥间。
读着这些充满感情的文字,看着一部又一部描述往昔岁月的剧本,接触着一批批原先认识和不认识的老知青们,我不由得一次又一次地扪心自问:是啊,这一段历史是翻过去了,很多很多今天的少男少女,已经很难理解我们经历过的那段貌似奇特的生活。我接受过的几次电话采访,问出的一些话题,不得不引起我的思索。比如有一个问题是:曾经上山下乡的知青,究竟是多少人数?为什么有的说是一千四百万,有的说是一千八百万,有的则号称三千万?又比如还有一个问题是,描绘女知青遭受凌辱的故事,是不是为了迎合今天市场的卖点?
当然,提出这些问题的记者都很年轻。但是,时间只是过去了四五十年,事实却令人产生如此大的误解,这一现象本身就让我愕然。除了尽我的可能作出了回答和解释,又不得不引起我的沉思。那么,这一段难以忘怀的岁月,究竟留给了我们一些什么样的东西呢?重复地、喋喋不休地有时甚至是不厌其烦地去回顾以往,在今天究竟还有些什么样的意义可以探讨呢?
有人说,知识青年,是20世纪中国史册上一个无法抹去的凝重印记。
有人说,沉浸在知识青年们的如烟往事之中,是一辈子也走不出那条青春河。
有人说,频频回首风雨人生中知青们的故事,是在努力寻找青春的足迹。
有人说,知识青年的自省、忏悔和反思,是我们民族自省、忏悔和反思中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因为这一代人已是社会的中坚……
有人说,什么中坚啊,随着岁月的流逝,这一代人正在退出历史的舞台。不是吗,再过二十年,我们都难相会了。
有人说……
各种各样层出不穷的话题和议论,搜集拢来几乎可以编成一本大书。
我也曾是一个知青,和成千上万的同时代人一样,经历了 文革 中那段长达十年之久的知青生涯。眼见耳闻了许许多多伙伴和同时代男女的故事。可能正因为自己当了整整十年半的知青,故而对于那段生活,对于同时代知青的所思所想所虑,我都有较为深切的体验。即使时间过得再久远,我也仍记得,自己曾是一文莫名的知识青年。我也想忘却,但我不会忘却。
在和读者的见面会上,在盛情相邀我去讲课、座谈文学的那些大学和城市,只要对方告诉我说他当年是一个知青的时候,我总是这么回答他们。当他们希望我说些什么和写些什么的时候,我往往就重复这句话。
我觉得有这句话就够了。
我在偏远蛮荒的贵州山乡整整待了十年又七个月的时间,一天也不多,一天也不少。我想,对于这么一截漫长的日子,我能说些什么呢?
能说的我都已写进了那些小说。插队十年,直接描绘知识青年命运的长篇小说,我一共写了七部:《我们这一代年轻人》、《风凛冽》、《蹉跎岁月》、《在醒来的土地上》、《爱的变奏》、《孽债》、《客过亭》。另有一些中短篇小说和散文、随笔。还有我和当年的恋人,今日的妻子王淑君分离时的书信,汇聚拢来竟有近10本。这些作品的汇集出版,我想,无论是对于我,对于曾经有过这段经历的知识青年读者,对于知青的下一代,无疑是一件十分有意义的事情。每当我参加图书馆、文化局组织的读者见面会,每当我应邀到各省去参加读书节、书市,每当我在又一部新书的发布会上,总会遇见一些和我年龄相仿的热心读者,挤上前来,遗憾地对我说:他是一个知青,很想买齐我所有描绘知青的书,可惜一直没搜齐。我想,叶辛长篇小说书系八卷本的出版,会受到这些情有独钟的读者的欢迎吧。
在这些书里,我说过我希望那样的日子再也不要回来了;我说过我的青春、我的追求甚至于我的爱情,都是从那时候开始的;我说过就是在那样的岁月里,我才真正了解了栖息在祖国大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民,他们渴望过上基本温饱、祥和美满的生活,但他们的愿望实现起来往往又是那么困难。
二〇〇五年秋天,当由我牵头筹资的 叶辛春晖小学 在当年插队的砂锅寨落成时,老乡们把我曾经栖身的一间小小土地庙恢复成了当年的样子,挂了一块 叶辛旧居 的牌子,当人群散去之后,我的儿子叶田在这间四五平方米的小屋门口站了足足四五分钟。看到的老乡把这一情景告诉我时,我想,尽管我从未对他讲过自己青春年代受过的苦,但他站在那里看一看,他会从潮湿、幽暗的小屋,从当年的煤油灯,读出他该读懂的东西。
更多的时候我不是说而是在回忆,默默地静静地回想那些已经逝去的却又是那么清晰地留在我脑海中的画面。粗犷的远山连绵无尽地展示着古朴原始的高地,苍茫的云空中有鹰在盘旋,从绿得悦目、绿得诱人的山林里,传来小伙子奔放的时而又是逗人的歌声,传来姑娘们嘹亮得飞甩到谷地深处的歌声,这歌声和恢弘的大山、和轻柔的蒙纱雾、和郁郁葱葱的大树林和谐地交织在一起,撩拨着人的心情,搅动着人的思绪。
哦,多少文思就在这样的冥冥中涌现出来。
我在一篇创作谈中写过:创作,是我生命意味的体现。而我生命的根,就是孕育在由高山河谷树林村寨组成的大自然中。我对大自然的情愫,对生活于广袤大地上的人民的感情,就是在上山下乡的插队落户岁月里从切身的体会中培养起来的。
知识青年的五十周年,是中国二十世纪历史中一道独特的风景。
我们今天又来叙说这一段往事,叙说关于昨天的话题,为的是更好地着眼于今天,迎来愈加美好的明天。愿这套文集的出版,能给历史留下一道印记。
2016年10月改定
一
柯碧舟和杜见春是在极其偶然的情况下认识的。
那是一九七〇年的夏天。一个星期日,上海知识青年集体户所有的同学都赶场去了,柯碧舟一个人在家。好不容易有个安静的时候,柯碧舟抓紧时间,在两个箱子叠放起来的 桌 面上,摊开几张纸,写短篇小说《天天如此》。这故事他构思了好久,主人翁又是他最熟悉的一个同学,早就想抽时间写了,可总是没有机会。平常,集体户里很少有个安静的时候,出工回来,有人洗衣服,有人闲聊天,有人哼歌曲,也有人 法拉米、法拉米 地拉二胡,根本别想有个清静。即使逢到赶场天,也是有些人去赶场,有些人留在茅屋里,抽烟、打牌、喝酒,闹得个不亦乐乎。今天不知怎么搞的,知青们像约好了似的,吃过早饭,换上干净衣裤,统统赶场去了。柯碧舟求之不得,待他们一走,就奋笔疾书。
在飞蝉涨潮般的鸣唱声中,柯碧舟仿佛又见到了自己的老同学谢楠康,他分配在上海工艺品进出口公司工作,日复一日,过的是 天天如此 的生活,枯燥、乏味,静如死水。他想改变这种生活,却总是克服不了自己的弱点,自己替自己感到害臊,自己原谅自己,于是他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并且常常寻找理由自己安慰自己。
叽喳啁啾的鸟雀声听不见了,涨潮般的蝉鸣停止了,柯碧舟都没知觉,他沉浸在学习创作的喜悦之中,忘记了自身的一切。他的头发足有半寸多长,早该理了,却没想到该去理一理;他赤脚踏在泥地上,脱下的布鞋浸在脚盆里,没想到去洗一洗。身上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沾满泥巴点子的衣裤,本来计划今天脱下洗干净,也给他忘了。只在厚厚的干打垒泥墙上开了一个窗子的茅屋早已暗淡下来,屋内的光线淡弱到仅能辨别白纸上的字迹,他却没有知觉。
原来,早晨还是晴朗朗的,此刻,大雨已经下了近半个小时了,雨点子打在集体户外的包谷叶上, 哒哒 直响,柯碧舟竟然都没听见。直到寨外的山峰巅上扯起一道刺目的火闪,跟着一个惊天动地的急雷 轰隆隆 打响,柯碧舟才被吓得抬起头来,向小窗外望去。
嵌在厚泥墙中间的玻璃窗上,几小股雨水歪歪扭扭淌下来;近处的山坡上,鞭笆杆、丝茅草、芭茅草都被风雨摇曳着、撕扯着,向一边歪倒过去。寨外的田坝里,密织的雨网像笼起了雾。集体户外的屋檐下,屋檐水哗哗地淌到檐沟里去。嘈杂的雨声和流水声太喧闹,柯碧舟的文思被打断了。
他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揉揉有点儿发酸的眼睛,习惯地抬起头来,望着黄泥巴墙上贴着的一张白纸。白纸上,用毛笔蘸了红墨水写着两行遒劲有力的字: 不要自馁,总是干;但也不可自满,仍旧总是用功。 这两句话,显然是他的座右铭。柯碧舟吸了一口气,正想再埋下头去,耳朵里又听到几下 笃落笃落 的轻响,他立刻又直起腰杆,警觉地望着茅草铺的屋顶。插队落户一年半了,每当下雨时,都是知识青年们焦躁不安的时分,尤其是暗流山区这一带,已经两个多月未下雨了,突然乍一下大雨,茅屋顶非漏不可。果然,他凝神一听,好几个知青帐顶铺的塑料布上,都 滴滴答答 地响起了漏雨声。柯碧舟站起身来,仔细察看着,有没有水流如注的现象。还好,春上茅屋顶重新翻盖了一下,雨漏得不像去年那么厉害了。柯碧舟又担忧起围绕茅屋挖的檐沟来了,好久没下雨,檐沟里的枯枝、杂物没细细掏过,水是否被堵塞了,一堵住,水漫上来,浸透泥墙,可要倒塌的呀。他屏息听着那 哗啦啦 的流水声,默默地点点头,心里说,听声气檐沟还是畅通的。
正在柯碧舟侧耳细听的时候,集体户外传来脚踏泥泞地的 啪啦啪啦 的声音。柯碧舟原来以为那是过路人,并没在意,可没料到,脚步声直响到集体户大门口屋檐下来了,还能听到 呼哧呼哧 的喘气声。
也许是同户的 快脚 苏道诚回来了。
柯碧舟暗忖着,等待大门被推开的声音。但大门并没动。很显然,不是苏道诚回来了,门外站着的,是个雨天时碰到的躲雨人。想到集体户的屋檐很窄,躲不住这么大的风雨,柯碧舟决定去给躲雨人开门,让他进屋来坐一坐。
柯碧舟从男生寝室走到灶屋里,正要去开门, 嘭 一声,门被推开了。柯碧舟吃了一惊,定睛望去,更使他瞠目结舌,不知说什么好。
门口站着一个个儿高高、体形颀长、虎虎有生气的姑娘。她浑身上下全被雨水打湿了,乌黑的头发水淋淋地闪着光,淡蓝色的府绸衬衣,紧贴着微微隆起的胸脯,一条草绿色的裙子,直往地下滴水,黑色的搭扣布鞋和白色的尼龙丝袜,沾满了泥浆点子,湿漉漉地巴在脚上。
姑娘也在打量着屋里的青年:两三个月没理过的头发,一张清瘦黑红的脸,忧郁沉闷。略微往眼窝深处陷去的眼睛,沉思般地瞅着人。他中高个儿,生就一副痴呆相,穿一身脏得姑娘们不能理解的补巴儿衣服,光脚板站在泥地上。一般地来说,五官端正的小伙子都很引人注目,可眼前这个,不但不叫人注目,倒有些怕人。
为什么不叫我进屋? 姑娘开口了,她的声音清亮悦耳得惊人,柯碧舟感到,集体户的两个女知青,没有一个人的嗓门会像她那样好听,哪怕是一心指望自己当个女高音歌唱家的华雯雯,也不能同她相比。
姑娘的语气咄咄逼人,叫柯碧舟不知如何应付了。他讷讷地说:
你进屋坐吧,我正想来开门呢。
他的声音喑哑低沉,使得姑娘费劲地眨了眨眼睛,才听明白。她清朗朗地一笑,一边信步走进灶屋,一边说:
我心里是在纳闷呀。看看门,没上锁,屋里好像是有人的。可仄耳听听,奇怪,一点儿声响也没有。你一个人倒真闷得住!还有其他人吗?
柯碧舟摇摇头。他这会儿听清楚了,姑娘的嗓音恰像金属弹子丢进玻璃杯时响起的声音一样,很动听。
姑娘走到屋中央,随手拉过一条板凳坐下,仰着脸问: 有火吗?你们是烧煤还是烧柴?
煮饭是烧煤。 柯碧舟有点儿醒悟地答着,望了望她湿透了的衣裙,说: 我给你拿柴,烧堆火,你烤烤!
说着,他转身去墙角拢干柴。
一忽儿工夫,柯碧舟在灶屋中央冬天烤火的灰坑里烧起了一堆火,他烧的火很相宜,不大不小的火焰,红亮亮地燃起来,枯枝干柴,堆得像座小巧的宝塔。
姑娘眨巴着眼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脸上显出股好奇的神色。看到火烧起来,她愉快地坐在火坑旁,双手扯扯府绸衬衣,随而撩起裙子,拿平了烤着。
柯碧舟陪她坐在离火坑两尺远的地方,暗暗打量着她。这姑娘眉毛不长,淡淡的一个小弧圈,眉毛下一对流光泛彩的眼睛,瞅着什么的时候异常专注凝神,有一股逼人的气势,但并不让人觉得犀利。鼻梁笔挺,嘴唇微厚,抿着嘴儿的时候,略略鼓起来。她显得健康、壮实,蓬勃而有生气。红彤彤的脸膛,总是带着点儿笑意,尤其显著的,是她这么微笑的时候,右边嘴角总是透出一缕带有讽刺意味的笑纹。她那结实浑圆的双肩,看得出很有力气。烤着裙子的时候,她不时地抬起眼皮瞥柯碧舟一眼。柯碧舟忽然想到,自己这样偷偷打量她,是不礼貌的,于是便垂下了眼睑。每当这时候,他消瘦的脸上便呈现出一股悒闷、惆怅的神情,好像阴云遮住了他的脸膛一样。
烤着火,姑娘翻起眼,瞅了他几下,立刻发现了对方滞晦的脸色。她掀动了一下裙子,望着柯碧舟问:
你在生病吗?
没有。
那你怎么心事重重的?
柯碧舟苦笑了一下,不答话。
灶屋的门大开着,豆大的雨点儿击打在茅屋外的泥地上,溅起泥沫水珠,打湿了两块梓木门板。滂沱大雨仍在继续下着。
裙子先烤干了,姑娘问: 你有扇子吗?
有。 柯碧舟去自己床头拿了把黑色的折扇递给她。姑娘打开折扇,瞅了一眼,笑道:
嗬,你叫柯碧舟。好怪的名字。我叫杜见春,你听说过吗?
没有。
杜见春扇着脸,又问: 你们集体户有几个知青?
六个。
几个姑娘?
两个。
两个姑娘叫什么名字?
唐惠娟和华雯雯。
嗨,你这个人真叫怪,像个算盘珠珠,拨一拨,动一动;我问一句,你答一句。不能多讲点儿情况吗?
柯碧舟摊开一只手: 讲什么?
你们四个男知青叫什么名字?
我一个;还有一个叫苏道诚,高干子弟;另一个叫王连发,高级职员出身;第四个叫……叫肖永川……
那个小偷?
柯碧舟紧紧地闭一下嘴,点了点头。
你这人真有点儿叫我发笑,说那些男生的时候,为什么都要报家庭出身呢? 杜见春 啪嗒啪嗒 用劲地打着扇子,爽朗地笑着, 哈哈,我又不是来搞运动的,要排左、中、右,划分阶级阵线。
柯碧舟的眉梢耸动了一下,闭紧了嘴,不吭气儿。
杜见春察觉到柯碧舟不悦的脸色,不露声色地岔开话题道:
告诉我,你们六个知青出工勤快吗?队里对你们的印象好不好?去年每个劳动日值好多钱?知识青年能够自给自足吗?业余时间你们干些什么?
面对杜见春连珠炮似的提出的一串问题,柯碧舟蹙着眉头,右手一个一个顺序拨着左手的手指,一一简短地回答:
我们都出工。其他人勤快不勤快我不知道,我是天天出工的,除非生病。队里除了对肖永川有点儿嫌恶,对其他人似乎都好。去年每个劳动日摊到六角,天天劳动,勉强能自给自足。业余时间各干各的事。
杜见春亮闪闪的目光入神地盯着柯碧舟,仔细听着。见他答完,她又不客气地笑着说:
你真自私,别人勤快不勤快你会不知道?住在一幢茅屋里嘛。业余时间各干各的,都干些啥呢?
串门的,拍马屁的,拉二胡的,抽烟的,翻书的,啥都有。
你呢,干些什么? 杜见春的双眼毫不放松地望着他,望得柯碧舟都有些慌神。他回避着她那灼人的眸子,讷讷地说:
我么,我不干啥……
撒谎!星期天你不去赶场,躲在屋里肯定有事。 杜见春尖锐地说, 说,你干些什么?
我……我在学习写点儿东西。 不知怎么搞的,在她审讯般的逼问下,柯碧舟不得不照实说话,可话一出口,他的脸就不好意思地泛红了。
杜见春两条淡淡的眉毛闪动了一下: 写什么东西?
小说。
真的吗? 杜见春大感兴趣地扬起双眉, 你倒是真有毅力。写的是什么小说,能给我看看吗?
柯碧舟的脸涨得绯红绯红,为了掩饰自己的忐忑不安,他伸手拿过几根干柴,支支吾吾地说:
不能给人看,也不能给你看。我也根本……根本没有写完……加几根干柴,你再烤烤……
不用加了。 杜见春收起折扇,友善地说, 看,我的衣裙都干了。这一小点儿火,烤烤鞋袜足够了。
柯碧舟忙乱地收起柴,仰起脸来,正望到杜见春那双灼灼撩人的眼睛。她显得坦率、自如,头一次走进集体户,竟好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同柯碧舟讲话,也仿佛是相识多年的同学,直爽得惊人。火光的一闪一亮中,她的双颊上喷着两朵红云。光滑红润的额头上,沁着几颗晶莹的汗珠。
柯碧舟移开目光,若有所思地望着屋角落,那儿置放着一只大木桶,一对儿水桶,这是集体户的公共用具。他站起身,走进男生寝室,打开木箱找出一条崭新的蓝白条毛巾,拿出脸盆,舀了点儿水说:
你洗个脸吧!
杜见春嫣然一笑,显然含有感激的意思,说: 谢谢。你还没请我喝茶呢。 说着,她舔了舔嘴唇。
柯碧舟抬头细瞅,这时才发觉她微厚的嘴唇有点儿干燥,嘴角边那缕颇具讽刺味的笑纹,那么明显地翘起来。他急忙低下头又去屋里拿出一只搪瓷白茶缸,倒了一杯开水,递给使劲洗脸的杜见春说:
我没茶叶,你喝白开水吧!
杜见春嘴角一翘,笑吟吟地直点头: 白开水也很好,谢谢,谢谢。
倒了洗脸水,杜见春端起茶缸 咕嘟咕嘟 喝了两大口,粗粗地喘了口气。她显然很渴了。见柯碧舟凝神望着她,她抹抹嘴角,吁了一口气说:
这水真甜。
柯碧舟自她进屋后第一次微微笑了。
杜见春发现,脸貌粗看有些吓人的柯碧舟微笑的时候,非常动人。她探究般地看着他,用劝解的口吻说:
有空该洗洗衣服、理个发。你们男生,都是懒鬼。
柯碧舟的脸红到脖子根,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奇怪的是,被她当面揭了短,他并不恼,相反还诚挚地点了点头。
一阵风吹过,雨显见得小多了,雨点子不像刚才那样 哒哒哒 击着地面直响了,屋檐水也减弱了 哗哗 直流的势头。柯碧舟估摸着,时间近黄昏了。他转身向大门外望望,生怕五个去赶场的知青此刻回到集体户来,看到他和一个姑娘相对坐着,那多尴尬啊!他盼着雨快点儿停,烤干了衣服的杜见春也该走了。
可杜见春并没想到走,她带着一种年轻姑娘的关切,向前凑凑问:
告诉我,你是怎么下乡的?
我? 柯碧舟怔了一怔,结结巴巴地说, 你、你是要我讲假话,还是真话?
当然是真话啰! 杜见春语气中带着绝大的惊异说, 莫非有人还愿听假话?
柯碧舟有些局促不安,他机械地咬了咬牙,声音呆滞干涩地说:
我是没办法才下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