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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尔吉·原野,蒙古族,辽宁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国家一级作家。
已出版散文集《原野文库》《草木山河》等几十部作品。
其小说、散文、诗歌等均多次获奖。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蒲松龄短篇小说奖”、“内蒙古文艺突出贡献奖”及金质奖章、第16届“百花文学奖”、“人民文学奖”、“中国新闻奖”金奖等奖项,连续三年被评为“90年代中国十大散文家”。
《心无挂碍》是一部具有蒙族特色的大气潇洒的散文集子。书稿中鲍尔吉·原野写草原上的人和事、写对自然万物的感想。鲍尔吉·原野的散文充满了美和善的特质,热爱生活,亲近自然,在对一草一木的细致描写中作家写出了人的悲悯情怀,写出了对天、地及一切自然之物的尊重和爱。
送行的队伍
今年仲夏,我父母领着我姐姐塔娜及其子阿如汉和阿斯汉、我女儿鲍尔金娜,探亲结束离开了科尔沁左翼后旗朝鲁吐公社胡四台大队——这是我的家乡。
出门,我的堂姐、堂兄以及姐夫嫂子和不计其数的孩子全都穿上新衣服,送行。愚昧的蒙古牧人和西方的绅士一样,穿最好的衣服为客人送行,绝不敷衍。这里面暗含一种隐喻,如节日的隐喻。离开亲人原本就像节日一样值得隆重。
我两个堂姐把辫子梳得光溜溜的,结实地盘在头顶,戴在帽子里,这是结婚的蒙古女人的发式。她们身上的新衣服每粒扣子都系好,衣上挂着在箱子底叠压的褶子。我的侄子们相貌英武,鼻梁直挺,眼里含着宛如悲悯的神情。他们呼呼啦啦走在我父亲的身后。
我大伯是瘫子,手把着窗框流泪。
雨后的草地现出沉绿,仿佛压抑着某种忧伤。铅云从天边列起,深者如蓝,浅者似灰。漫布在草地上的几百个水泡子盈不过数米,闪着亮光。有孤独的马低头吃草,以尾悠闲地撵扫虻虫。
我大伯家门口的路上,就这样走过来一列送行的队伍。孩子们的衣服五颜六色,招人眼目。这的确如办一件盛事。
邻居们站在门口,远远地望着。他们每个人都知道这是在做什么,谁来了以及谁走了。在《圣经》中常常出现“荣耀”这个词,在那里,“荣耀”是归于主的。在俗世中,被一大群穿新衣服的人簇拥送行,应该说是一种荣耀。
当然,官员们倘肯深入牧区腹地,送行的人也许更多,但谁肯为你穿新衣裳呢?所有的人怎么可能同时想一个问题——你明年会不会再来并为此悲伤呢?他们悲伤着,并压抑着悲伤。当我父亲的目光转向每个人的脸上时,每张脸都带着谦卑的笑意。
在送行的队伍中,不只有孩子,还有黄狗、小羊羔和永远垂着头的老马。它们也许不知道这是在干什么,但不妨这么走着。
走啊走啊,他们走了两里多地,来到乘拖拉机去旗里的站点。拖拉机来了,我的四五十岁的已经有了孙子的堂姐们扑上去,紧紧搂着我父亲大放悲声。这一点,蒙古人与汉人的确不同。我的堂兄和侄子们远远僵立着,像木头一样,眼里含着泪水。他们拒绝哭出声来,不断擤着鼻涕,往裤子上蹭。
我父亲似乎觉得不应该流泪,他仰着脸,弹着眉毛,不断眨眼睛,让眼泪顺原路流回去。
拖拉机开了,也就告别了如此众多的送行的人、羊羔、狗及马。车开出很远,他们还在站着,仿佛等待什么人的指令。在雨后苍茫深绿的草原上,他们的穿戴鲜艳夺目。
萨如拉
我无论做什么,身旁总有萨如拉目光的追随。一旦定睛与她对视,她反而不好意思了,撩起破裙子遮脸,只露出眼睛热烈地望你。她的嘴,一定在破裙子里大笑着。
萨如拉是我堂妹格日勒的孩子,只五六岁。
虽然萨如拉学着大人的腔调厉声喝狗,以砖头勇敢地打别家觅食的猪,敏捷地翻墙摘豆角,但你看她时,她还是要羞涩。
她还不知道为自己家里的一贫如洗而难堪,她腿杆上久不洗濯而形成的黑渍,那件颜色褪到无以名之程度的裙子,都没有使她感到不妥。
当我用眼光抓她时,萨如拉先“哦”地尖叫一下,惊慌而幸福,然后两脚蹬地、弯腰架臂,准备跑。
有一次,我对着架上的豆角秧假装自语说:“萨如拉老是跑,肉都是竖丝,蘸酱油肯定好吃。”
我的声音不大,但已被蹲在外屋洗小手绢的萨如拉听到了,警惕地直腰观察左右,然后偷着把酱油瓶藏起来了。
她也许真的认为我将把她按到锅里,填满水,煮了吃肉。
在胡四台村,我由于是城里人而被亲友们认为是有钱人,他们谦卑地谈吐,唯恐说错什么话,这使我难过,感到对不起他们。
孩子却不是这样,他们照样得意扬扬。你给他糖吗?给吧。孩子们在品咂糖果的甜蜜时,其专注如一位教士读《圣经》,心里只有快活,而不是别人的恩典。孩子们聪明,知道世间之乐乃与生俱来,何须谦卑?
萨如拉爱洗小手绢,这一点已引起众人的议论。她一有空就用肥皂洗那块带小鸭子图案的手绢,扯在手上飞跑一圈,已干了,然后塞到鼻子下面,嗅阳光与肥皂的气味。
她一洗手绢,就要唱歌。其嗓子之嘹亮为整个家族所首肯。在我们的八度之上,她仍能唱两个八度,从容婉转,像鸟儿在云层里翻飞:
弥漫着白雾的鄂托克西边,
牵连着我心中的愿望,
真想和他见上一面啊……
这是一天午睡时,萨如拉在窗下所唱。我静静地听,间或还有清水撩拨的声音,她又洗手绢了。
我坐起来往外看,见到她母亲格日勒对着我笑,大手大脚的,衣服后背让汗打透了。我们来到之后,亲友们轮流杀羊请客。我这个堂妹也随着大拨人马,找个不引人注意的地方,拣一块骨头啃着吃。她没有羊,请不起我们,惭愧着,仿佛对不起我媳妇送她的鲜艳裙子。
但是,当她发现我注意并赞赏小萨如拉的所作所为时,就非常高兴,如同送给我的独一无二的礼物。
萨如拉的确是独一无二的,如果条件允许,我很想把她送到北京的朋友赵世民身边,让他给请一位像沈湘那样的老师教她唱歌,也许会培养出一位玛丽亚·卡拉斯或迪丽拜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