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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站更新推荐的所有文学作品和书籍《精选《冲锋》师永刚的书评文摘》都是非常值得阅读赏析的,更有名家的精彩书评哦。
师永刚,作家,杂志主编。曾在西北从军15年。曾策划编著的《宋美龄画传》《蒋介石画传》《邓丽君画传》《切·格瓦拉画传》《三毛私家相册》《雷锋1940—1962》《红军1934-1936》等丛书在中国掀起画传热潮,发行总量达上百万套。
他研究凤凰卫视的专著《解密凤凰》成为媒体焦点。研究《读者》杂志的专著,先后以《读者时代》《读者传奇》(图文版)《读者故事杂志版》《解密读者》四个版本发行,创下媒体研究专著发行超过30多万套的全新纪录。他出版的《中国时代1900-2000》(上下)两卷、《样板戏史纪》,更因其对于中国现代史的重新叙述而成为畅销书,并被多家大学新闻系列为研究传媒必读作品。
其*推出的长篇军事小说《*后的骑兵》《迷失的兵城》等数部长篇小说,更引发关注与热议。《*后的骑兵》被改编成十九集电视连续剧在央视播出。
《冲锋》这本书作家师永刚以*人称的方式著文记述了其作为一名战士的所闻所感与精神世界,字里行间满溢战士的军魂与使命,讲述了作者在军中亲历的十支枪的神秘故事与战士的传奇命运。
一个士兵在退伍时,偷走一支赴朝作战烈士生前所用的旧枪,他的理由仅只是想拥有这支枪的传奇以及那种神秘的力量。姥爷一生征战,在攻打临汾时*个冲进城而被枪伤屁股后,因看望自己刚出生的女儿,偷跑回家而被做为逃兵的七十年屈辱人生。西路军女兵死后仍紧抓汉阳造步枪被砍断右手,而被敌军厚葬的枪之灵魂。军方靶场上的神枪手,在面对真实的敌人而无法扣动扳机自杀的传说……本书试图以枪与人类的神秘关系,透射命运的悖论与战士的铁血情怀。
为枪作传,其实就是在为战士作传。
◆你要战,便来战!作家师永刚军中亲历十支传奇之枪的秘辛,再揭作者15年西北从军生涯的一段隐史,探险、野史、另类、惊险的新军事笔记小说的传奇力作。
◆093593175510:是作家师永刚在西北数省从军时曾被授予的一支五六式冲锋枪的枪号。
◆每个士兵都有一支枪,每支枪都有一个号码,而这个号码也就是这个士兵的身份证。
◆一个士兵真正的军旅生涯始于授枪的那一刻,只有拥有枪的士兵,才是真正的士兵。否则,这个士兵永远无法真正进入军旅深处那真正的极点。
弧度
腊月二十四的深夜,我在梦中奇怪地看到了我姥爷。这个长着一脸皱纹的老人,弯着一米八左右的大个子,走进了我的梦里。那梦想的门槛太低,他肯定又忘了弯他那一辈子都弯不下的腰了。我听到他被碰疼了,他在夜色中,有些暗淡地说:小子,你把我的枪放哪儿了?并且像往常一样,用他那双大手拍了一下我的屁股。
我在梦想的深处被他的那双大手拍醒。这时我才想起,我姥爷这么老了,还惦着他的那件破东西。那东西就在我的抽屉里躺着,像一段可怜的往事,又像一个深深的没落的人,散布着我并不喜欢的陈年的气味。那是不是姥爷的味道?我这样想着时,全然忘了他是如何地离去,就像我根本不知道他是如何推开我的梦中之门。我跑到屋外,打开那只抽屉。在这么深的夜里去看一件很老的东西,令人有种难以进入的诗意。我想着他老人家的那句话,打开了那只用红绸扎紧的小包袱。那里面是一把与姥爷一样老的旧枪。那枪旧得早没有了模样,它有的只是一支枪的躯壳。令人吃惊的是那上面闪烁的一层绿锈。那锈色是我见到的*美丽的颜色。我几乎都有些着迷了,这支谜一样的老枪,对我这样一个士兵来说,犹如是看到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兵。我没有理由,不在这样一支枪面前,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令我吃惊的是,姥爷这么老了,还藏了这么一个宝贝。这枪是他老人家在八十寿辰时给我的。那个寿辰他过得没有多少意思,但有意思的是,老人竟然在我要离去时,把这样一个宝贝,送给了我。
是在晚上,姥爷把这东西拿了出来,他看着这个生了锈的铁家伙,哈哈笑着说,小子,不要看不起它,这家伙是个地道的德国造驳壳枪,可以打13发子弹。他看着我,用那支锈了的、没有了任何战斗力的枪,向一只苍蝇飞动的方向瞄着。
我的鼻子一酸,我没想到强硬了一生的姥爷,在80岁的时候,拿着一支过时的旧枪,向着一只渺小的苍蝇射击。我忽然有种难受,老人难道不是一支旧枪。他也生锈了吗,我有些吃惊自己会这么去想他。我把那支旧枪拿在手里,它的手感好极了,拿在手里就有一种藏不住的冲击感,从内心往外涌。我掂了掂它,它的分量很重,还有那些锈。我知道这就是那把枪了,那把跟随了我姥爷几乎一生时间的老枪。尽管我早已知道他有一把枪,但它却像一个不太可信的谜一样,对我们只是一种猜测,我们这个家谁也没有见过它。而现在它却在我姥爷八十岁生日时出现了,这到底是为什么?我问他,这么多年你把这枪放到哪里了。姥爷似被问住似的,愣了一下,但继而不在乎地喊,我把这玩意儿扔地窑了。它在那下面待了有54年,没想到,还没坏哪。这家伙的命与我一样,够硬的了。姥爷赞叹。我说,你把它给我干什么哪?姥爷看着我,像看一个怪物。那双大眼看得我的心里直发毛。我说姥爷你咋啦,他才回过神来似的,低语:小子,记着,这是你姥爷的一辈子……老人说完,像回避什么似的,扬长而去。留下我一个人站在夜色中发呆。
我从小崇拜他。这个老汉像个男人,他走路从来是那种从容不迫的劲势。这种老军人之气是我对他崇拜的根源。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崇拜,其实就这么简单。哪怕他是你的亲人。姥爷的一对老眼时常闪射着一股肃杀。那是秋天*后的神态,可在他的身上出现,令我有些不可思议。我姥姥天生讨厌我跟在姥爷的后面转来转去。这个小脚女人70多岁了,一对老眼仍然明亮着,那眼睛中闪烁着的秋水如同我们村子边上的汾河水,一波一波地向前涌流着。我总是爱看姥姥的那双美丽的大眼,从那双大眼中我可以看清我的姥爷当年是一个多么有福的人,他娶了这么一个漂亮的女人,自然他也就没有理由不在我的姥姥的唠叨下过他的日子了。我经常这样想,还因为我的姥姥擀得一手的好臊子面,那面又筋道又好吃,我爱吃面并不因为我是个山西人,而是我那会做面的姥姥惯出来的毛病。我姥爷与我一样爱吃面,这使我们俩人的处境非常不好。那时候,我记得*多的便是,我与姥爷坐在饭桌前等吃姥姥下的面,而姥姥这时候就会不知为什么地骂起我的姥爷。姥姥不知为何会对姥爷有那么多的仇恨,她时常用我们的山西土话骂着姥爷,仿佛是为她擀面时伴奏一样。用山西话骂人也不是一种正常的理由啊?我经常看着姥姥那有些自言自语的骂人的背影发呆。而每到这时候,姥爷总是沉默着不说话,似乎是没有听见她的话似的。只是大口大口地吞咽着姥姥给做的臊子面。姥姥骂得越多,他吃得就越多,我有时候挺奇怪,骂人的话也是一种刺激人胃口的东西吗?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但我的姥爷就在这种骂声中吃了一辈子的臊子面,并且还没有吃够似的,临去世时,他还要我姥姥为他做一次臊子面,他是吃完姥姥做的臊子面才离开这个世界的,这个一生把醋与面当成自己*重要的爱好的老山西人。
但让我不能忘记的是,姥姥对姥爷的不理睬似乎早已习以为常。她一边骂着还一边为姥爷下着她扯了一生也扯不完的面。她骂完了姥爷就开始骂我,说你从小就跟着这么个人,你想干什么?是想去杀人,还是也想去一辈子受穷。姥爷杀过人,我这还是头一回听说,我有些吃惊地看着这个他。这么一个低声下气的老人,他还会去杀人?这么一个小时候常把我驮着去吃百家饭,我有时候把尿撒在他的脖子上,却仍然乐呵呵的老头,他怎么可能去杀人?
我就跑去问我娘,我才知道原来姥爷是个老游击队员。再后来,我从洪洞县志上,还看到了他的名字,那名字下面说他是我们县洪赵支队的一个队长,他曾经用刀劈死过四个日本人……这事把我吓了一跳。这个老人的传奇让我都有些害怕。有好几天,我都不敢去看他,更不敢往他的身边凑。要知道这一切对于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来说,简直有些可怕。尽管他杀的是日本人。姥姥比我厉害,一听到姥爷咳嗽,就骂他,说,他有病都是那些人的冤魂追着他,有17条人命在他的手里,姥姥说这都是报应啦。然后她就又很辛苦地去为姥爷煎药。我经常很奇怪,姥姥怎么可能一边恨着姥爷一边又去爱这个人呢?
我就是在姥姥的这种令人不解的诉说中,开始进入了姥爷那传说般的一生。听多了,我才知道姥姥为什么生气。让这个老太太用尽一生也想不通的是,与姥爷一个村子里出去的人,都是将军了,都是一些大得不得了的官儿了。这些人还常开着各种各样的车子,回到村子里,来看这个当年曾是他们的队长,而今不过是一个穷得一生什么也没有的老农民。姥姥这样数落姥爷,当然是理直气壮的。因为这些东西本来就该是我的呀。说到这儿,姥姥就会哭出来,她的命太不好啦,她总是这样叹息。她说,要是你姥爷不跑回来,要是那颗该死的子弹,不钻进你姥爷的屁股里去,你姥爷也不会是这样呀!
我那会儿才知道,竟有一颗子弹,钻进了我这个没有一点表情的姥爷的屁股里!天哪,这对我可是一件奇怪的事,我整天像看怪物似的看着他。我一直想不通的是,那颗子弹为什么会就打进他的屁股里,一个人为什么会用一生带着一颗子弹走来走去哪!我时常看着他的屁股发呆,那两瓣磨盘大的屁股对我来说,又神秘又可怕。但他放着好好的队长不干,跑回来干什么?这个问号我用了十多年才拉直。姥爷一生杀人如麻,据说有几十条人命交到了他的手里。当然姥姥说有17条人命。这个敢杀人的老游击队长,在1948年攻打临汾城时,当上了敢死队的队长。那时候,进了敢死队,就没有人会再想着活命。姥爷那会儿望着秋天的平原,有些心绪不宁,离这儿60多里外,就是他的故乡师村,那会儿姥姥刚生下了我的娘,从没有见过女儿一面的他,听姥姥捎信说,仗打完了,回来给孩子取个名儿。姥爷就一直想着给我娘取名的事儿,直到晚上,发起总攻,他也没给我娘想出个名字来。他带着十几个人,抬着三棺材炸药,乘夜暗,摸到了高大的临汾城下。那炸药是早晨开始炸响的,爆炸时,姥爷离城墙太近,巨大的声浪把他高高地抛向了几十米外的一块坡地上,把他给震晕了。他从土堆中爬起时,后面的部队还没有跟上来,姥爷把大刀片子一抡,就带头冲上了城楼。他那会儿杀红了眼,见人就是一刀。他也不知道砍了多少人,有多少血溅湿了他的衣襟!他边想着给我娘取名的事儿,边向前冲着。那会儿,他把取名这样的事儿与杀人连在一起,让我有些吃惊。但事实就是这样,我娘的名字就是他在冲上城楼的那一瞬间想出来的。那会儿城头上到处都是浓重的硝烟。无数的子弹流星般在阳光的间隙飞舞。那些闪烁的碎星可能打动了他。这时他看到有个战士扛着一面红旗向前冲。硝烟擦着那面大红的旗帜,到处都是一片鲜艳的红,满天都是无尽的血色。他的眼睛都被这面红旗给晃花了,眼前到处都是浓浓的红色,他想,红色是个好东西啊,我一生不就是为这面红旗来拼命吗?我的好幻想、爱吃面和喝醋的姥爷这会儿来了灵感。他想,日他娘的,就叫红旗吧!我娘从此有了这样一个大红大紫的名字。他回到家后,就像扔一顶破帽子一样,把这面红旗扔给了我的娘。我娘就这样成了他冲向城楼时所见到的一面红旗。这名儿我娘不喜欢,家里也没人去叫。有许多年,我都不知道她老人家叫这样一个革命浪漫主义的名字。
就在姥爷刚想好我娘的名字的时候,一发子弹,斜刺里打中了姥爷。那颗子弹带着一种优美的弧度不偏不斜刚好钻进了他的屁股里,大英雄我姥爷被这颗不识时务的子弹,一下子把仅有的一点雅兴给打没了。他抹了一把他的屁股,屁股上全是血。半个屁股几乎给打烂了。一抓,疼得哇哇直叫。他的眼前又出现了那种他从没有见过的血红,硝烟在他的身前到处乱窜。无数的战士呼喊着向前冲锋。他的眼睛里冒着与那些子弹一样的火星,它们来回地窜游着。他伸出一只手,试图抓紧那些他看不见的火星。这时又一颗子弹叭的一下擦着他的右肩滑过。那声刺耳的枪声一下把他从幻觉中惊醒。他下意识地向下一伏,把半个脑袋露出地面,向四下里寻找那个向他开枪的家伙。那个家伙躲避在城垛的后面,他露着半个头,右手举着支驳壳枪,正向他瞄着。我姥爷气坏了,他一个前滚,就滚到了那个敌兵跟前,手起刀落,那个军官就被他砍去了右臂。那支枪带着一种刺耳的响声掉在了他的身前,我姥爷看着那支枪,有些发呆。半晌,他才从地上,把那支枪捡起来,那支枪上全是血。但在血光中,闪烁着的一丝钢蓝,晃疼了他的眼睛。我姥爷强忍着疼痛拉开那支枪,那里面还躺着一粒子弹。那粒子弹小小的伏在枪膛里,如同一个白嫩的婴儿,那黄黄的皮肤多么地亮啊。那正是孩子的样子啊。我的姥爷有些无由的心酸和微醉般的幸福。但屁股上的刺疼一下就把他从想象中抽出来了,他看了一下在那儿呼疼的敌兵,忽然把子弹放进去,他就用那枚婴儿般的子弹,向那个敌兵瞄去。那个躺在地上的敌兵,有些绝望地看着我姥爷。他眼中的某些东西可能打动了姥爷,姥爷的手微微地抖了一下,那枚婴儿般的子弹飞了出去。那一枪,刚好打在那个倒在地上的敌兵的屁股上。这样才公平些,我姥爷有些满足地想。同时觉得全身力气耗尽般地空虚,他用无神的眼睛看着那支驳壳枪发了一阵子呆,就昏了过去。
我姥爷醒来时,是在野战医院里。这会儿他才想起已经给我娘起好了名字,他还没有见过我的娘呢?我姥爷与别人不一样,他一直想要个如花的女儿,在他有了一堆长得五大三粗的儿子们后,他就整天叫我的姥姥给他生个女儿。现在他终于有了个女儿了,但却不知道她长得什么样儿。那些日子里,他就沉浸在这种小资产阶级的情调中,不可自拔。到了十月一号,共和国宣布成立了,在医院待得烦烦的我姥爷想,革命都成功了,我还待在这儿干啥?那一阵子,他的老部队都南下了,一生从不怕死的姥爷这会儿却有些后怕了。他那会儿特想我姥姥,想他没见过面的女儿,想他家里分得的一亩二分地,总之,姥爷一个心眼想回家,就像那会儿他不顾家里人劝,去当游击队员打日本人一样。
那颗子弹在姥爷的屁股里,折腾了几天就不再动弹了,仿佛是一个闯了祸的小孩子,安静地待在一边,不敢出声。我姥爷对于那颗子弹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当时医院的环境太差,就决定让他去后方医院做手术。但我姥爷对这颗子弹已经不太在乎了,他想,一颗钻在屁股里的子弹能成什么气候?去意已决的我姥爷,带着那颗子弹,跑回了家。
我有时候想,人的一生总是有着各种各样的结局。你自以为在一条道上向前走着,并且这条路的末端可能就是你一生的终点了。但就在你要走到尽头时,却又走上了另外一条路。并且这条路有时候,还是小路。我姥爷就是这样。离革命成功眼瞅着只有几毫米了,他要是咬咬牙,坚持着走过去了,也许一切就会是另一个开始。但我姥爷选择了回家,这就使他选择了另外一种人生,成了另外一种人。因为他永远都不能不承认,自己是一个逃兵。姥爷离开医院时,把所有的东西都放下了,唯独拿回了射进他的屁股里一颗子弹的那支驳壳枪。他回到家后,就把那支枪扔进了地窖。他任它生锈,任它在另外一个角落中被岁月磨灭。如同他只能任那颗子弹跟着他,如同一种洗不清的耻辱。那颗子弹难道不是一种耻辱?但比这更让老人痛苦的,不是这颗子弹在寒雨飘落中悄悄走动时的疼,而是那些比子弹更重的人生。姥爷回到村子里后,生活比他想象的要难得多。姥爷一生背着这种重负,一会儿做小工,一会儿去山上种树,他养活着这个几十口的家,直到所有的人都大了,他的人生也就将尽了。那颗改变了姥爷命运的子弹,就这样跟着姥爷,在他那硕大的屁股里待了几十年。一到冬天,它就动了,带着一种小心的抖动,它似在沉思或者在散步。每当这时,我就看见姥爷的眉头紧皱,脸上洋溢着一种异乎寻常的疼痛神色。姥爷痛苦时,可能就是他的人生幸福之时,我这样想,是因为我看到那颗子弹所带来的痛苦,让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少见的欢乐。那种欢乐给我的震动太大了。只这时我才感到,老人为此所要担负的人生是多么地重呀。他只在这颗子弹颤动时,才有一点点的轻松。而这一切,真的可以减轻你的灵魂中的疼痛吗?我不止一次想问一问他。但我知道,我的问话,将会是另外的一种疼痛,我不想再让我的姥爷享受痛苦了。
我曾经很奇怪,他为什么不把这颗子弹从屁股里取出来呢?把子弹取出来,他一生的痛苦不就没有了吗?我问过我的娘,我的娘也不知道。我问我姥姥,姥姥也只是沉默不语。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们会对这样一颗子弹,表现出这样的一种心情。但我谁都问了,就是不敢去问我的姥爷。我知道,这颗子弹是老人的一块心病,那是他身上*柔软的地方啊。我们都小心地躲着它,像躲着一段往事。
但我知道,老人肯定会把那颗子弹取出来的,因为我姥爷恨它。因为它不是我姥爷身上的东西。他人生的转折是在去年。他当年的一个兵,当然,他后来做过共和国的中将。这个老中将,在他也老得只有回忆的时候,打听到了我姥爷还活着,就来找他。这个当年他手下的兵,看到他的老队长的生活,老泪纵横。中将说,我不信一个砍死了十几个鬼子的人,会是逃兵。我更不信一个老兵,就不该过个好日子。两个月后,县里就把他的问题给解决了,姥爷成了老英雄。许多人都去请他讲当年去杀敌人的勇敢。但老人给我来信说,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人为什么爱听人讲杀人。为什么他们要逼一个老人去回忆杀人呢?老人问我。我有些呆然。一个老人可以给这个世界上留下些什么呢?当然不只是可以去杀人。
老人在信中问我,他八十过寿时,能不能回去?他似乎感伤地说,那颗子弹现在经常动,像是在与他说话,它沉默的时间太久了。这狗日的子弹。他一动我就想起那些过去。我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了,我该走了,他们都在叫我哪。你回来吧,我有件东西给你。在信末,他似乎小心地问我,那颗子弹现在还能取出来吗?那狗日的玩意在我身上的时间太长了,我一想到有这么个东西在我的身上,就觉得不太自在。
这是老人头一回与我提起这颗子弹的事。我的手有些颤抖。我把那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泪水悄然滑下我的脸。这颗子弹早该离开我姥爷了,临回家时,我专门去军区总医院找了一位专家咨询,那位老专家听完我介绍的情况,沉默片刻,才对我说,那颗子弹*好不要取出来。他有些小心地说,一件与人相伴了五十多年的东西忽然离开人体,可能同样是一种伤害。据考证,有时候,人体可能会在漫长的时间中,把不属于自己本身的东西纳入到自身的组织中,当成自身的一部分。我说,可那是一颗子弹呀?
他有些坚决地说,即使是一颗子弹,也是一样。现在把它取出,就像当初它钻进去时一样,还会带给他更深的疼痛与不适。我有些伤感地问他,那这颗子弹将永远无法取出了?医生深刻地点点头,*好不要再增加他的痛苦了,那子弹与他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
我是带着怅然的心情回到家里的,我把那个老专家的意见转告给他。他似乎有些愕然,半天一语不发,那种沉默逼迫着我。老人无言地看了看我,低语:我会把它取出来的,这狗日的小东西,它跟了我五十多年了,五十多年了呀……
老人叹息着,之后把我引到他的屋子里。我知道他要送给我那件他在信中提及的东西了,但那是什么呢?对于老人将要送我的东西,我一直在猜,我什么都想到了,但*没想到的是,他给我的竟是这支旧枪。他把那支枪从那块布匹中剥出时,我几乎快要喊出来了,我没想到老人真的还藏着这么一支枪。以前听别人说老人有一支枪,我一直不太相信,但我看到它时,竟一下就感到了另外的一种惊撼。我知道老人为什么会有那支枪了。我默默地期待着老人。他捧着那支枪,像捧着一种回忆。只是那回忆都成了什么样子了呢?它锈迹斑斑,已经看不出它真实的模样,并且还散发着一种奇怪的味道。那是往事的气味啊!我这时才发现,老人用了一生时间,像珍藏着一种仇恨一样,藏着这支枪。还有那颗子弹。老人把那支枪递给我,他的神情黯淡,仿佛有无限的伤感。他说,这支枪就给你吧,我把它扔到地窑里50多年了,它也没被锈坏。这狗日的,比我命还硬呢!老人叹息着,转身离去,留下我一个人发呆。
我努力地看着那支枪,试图从中看出些什么来,但我知道,对我来说,它太简单,又太复杂,如同我姥爷。
我就这样捧着这支枪回到了军营。这可能是这个世界上*贵重的赠品了,因为他是一个老人的仇恨与一生。这个老人的一生只有一斤二两重。
我以为。
但这个梦只是一种征兆。三天后,我收到家中来电,姥爷于当天去世,要我速归。天哪,三天前,正是我在梦中看到他的时候,这个老人。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我赶回去的时候,老人已经静静地躺在了泥土里。让我想不到的是,老人在临死前竟然留下一句话,要求将他火葬。大家都被他的决定给弄呆了,我们老家*讲究的是土葬,火化对于山西人来说,几乎是一种对祖宗的大不敬。他的这个决定几乎遭到了全家所有人的反对。而反对*厉害的是我姥姥,这位已经老得几乎只剩下一把牙齿的老人,哭着对我姥爷喊,你个没良心的,你把自己一把火烧了,留下我一把老骨头往哪里埋呀?我姥姥的担心有她的道理,我们山西人*讲的是活着在一起,夫妇死后还要埋到一起,否则就无法超度。更重要的是,我姥姥不愿意死后一个人,那太孤单了。一生没对姥姥发过火的姥爷,勃然大怒。他叹息着说:我非得把那颗狗日的子弹给取出来。狗日的跟了我一辈子了,你还想让它跟着我到黄土里去吗?
姥姥在他的咆哮中,停止了哭泣。一双眼睛望着这个已经快要停止呼吸的老人,仿佛是看着一个陌生的人。
姥爷三天后,平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家人请示我姥姥,问她是把我姥爷火化了呢还是土葬?我姥姥用拐杖点着地,如同她的声声叹息。她说:罢了罢了,把他给烧了,烧了吧!我姥姥颤抖着喊。一行老泪哗哗直往外涌。
我回去时老人已经给烧了,他一米八高的大个子就那样窝在那个小方盒子里,他不憋屈得慌吗?我看着他的样子,眼泪悄然滑下我的脸。我的娘,他的小女儿红旗把我叫到她的房间,递给我一个小包。她说,这是你姥爷留给你的。我不知道,他又会给我留下什么来。但我有种预感,这可能是老人留给这个世界的*证物了。
我小心地打开那个小包,那里面是一颗已被烧得变形了的铜色的物体。它的样子已经扭曲,放在手里如同一个丑陋的小婴儿,只是这个婴儿多么地丑啊,在手里来回地弯曲着,如同它睡着后的一个小小的样子。我看出来了,它就是那颗跟随了姥爷一生的子弹。我的手抖动着,我觉得它是那样地沉,沉得几乎要脱离开我的手,我把它擦拭了一遍又一遍,把那颗子弹擦拭得明光锃亮,在灯光下发散着一种淡淡的黄色微光。我知道,我怎样擦拭,也看不到我的姥爷了,这颗狗日的子弹。
姥爷临走时,要家里人把这颗跟了他一生的子弹留给我,而把他辛苦一生挣得的几万元留给了我的舅舅。我听娘说,姥爷交代,“他是我身边*一个在军队上的人,是我的一个影子,就把这颗子弹给他吧。”老人英明,知道我爱什么。我的眼泪悄然流了下来……
我捧着那颗已经变形了的子弹,它在我姥爷的身上停留了几十年,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竟是这样一种模样。我没想到,是它改变了我姥爷的一生,人的偶然性竟是这样的呀!我捧着那支枪,来到了姥爷的坟前。他的坟墓在寒风中显得多么地孤单,一只寒鸦停在一棵老树上,它的叫声太难听了,我忍受着它在风中的叫喊,但心情却十分地沉重。我不知道我来这儿干什么,姥爷在我心中的影子太深了,我坐在那里就可以听见他的咳嗽。这个老人,我叹息着,一种无由的疼痛让我难受。我把那支枪拿出来,它是那样的丑陋,是它毁坏了姥爷的一生。我的泪哗哗地溅湿着冬天的大地。我跪倒在他的坟前,把那支已经锈烂的枪,用石头拼命地砸着。我恨这支枪,是它改变了我姥爷的一生,我怎么可以原谅你呢?我边砸边在心里痛喊着。但是这支枪太强硬了,石头在它的上面连点痕迹也无啊,它能躲过石头的砸碎,可它却躲不过岁月的折磨。只有岁月是强大的啊,她轻易地就让这支枪锈成一种可怜的模样。我用力地用石头砸着那支枪,我边砸边听见它在风中咳嗽,那声咳嗽让我有些难过。这声音多么像我姥爷的声音呀,我把那声音听成了他哈哈的笑声了。
那支枪被我砸碎了。它碎了的时候,似乎才更像枪呀。那上面多年沉积在一起的铁锈被剥落了,深埋在铜锈深处的钢蓝爆发出夺目的光。我都被那支枪的优美给惊呆了。我小心地看着它,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我知道这支枪带给我与姥爷的不仅仅是痛苦,可它还给姥爷带来了些什么呢?我不知道,但我不想让它再在这个世界上打扰姥爷了,同时也不想让它再打扰我。
我跪在那里,用手刨挖着姥爷的旧坟,那些土都被冻结在了一起,土的颗粒相互粘紧着,仿佛一群流浪的孤儿,紧紧地抱在一起,那种坚硬的感受让我有种错觉,我不自禁地把脸贴在那些寒冷的土上,这时我闻到了一种熟悉的气味,那味道里有着一股山西老陈醋和臊子面的酸香。我闻着那些味儿,忽然想哭,姥爷这个老西子呀!我流着泪挖开了那些土,土里露出了他的棺材,我把那支枪放到了它的上面,姥爷一生都被这支枪所累,他死了,还是让这支枪为他殉葬吧!我把那枪用土埋上,就在我转身时,我仿佛看到姥爷咧开他的大嘴笑着对我喊:小子,给我端一碗臊子面来。我下意识地回过头,却看见冬天的风正从田野上哗哗地走过,那风扯着我的手,生疼,我看见那颗子弹,在我的手心里动了动,它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