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梁实秋散文集·第六卷》梁实秋的书评文摘
日期:2022-07-28 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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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梁实秋(1903-1987),原名梁治华,号均默,字实秋。浙江杭县(今余杭)人,出生于北京。中国著名学者、散文家、文学批评家、翻译家。曾用笔名子佳、秋郎、程淑等。一生著有两千多万字,代表作有散文集《雅舍小品》、学术著作《英国文学史》、翻译著作《莎士比亚全集》等。

【编辑推荐】

《梁实秋散文集第六卷》是梁实秋先生杂文的集合,包括《秋室杂文》《实秋杂文》《梁实秋札记》《雅舍杂文》四辑。梁实秋的杂文在分析评判之余,更多了一种充满智慧的调侃,不是冷眼看世界的漠然,也并非愤世嫉俗的狂热,而是饱含深情地静观世间万象。他也自嘲,也讽刺,但即使是讽刺的文字,我们仍能从中感受到他心底的善意,以及那种只有在阅历与学识之上才能培养起来的包容心境。

【名人的书评】

作为中国著名的散文家、学者、文学批评家、翻译家,梁实秋的散文集创造了中国现代散文著作出版的**纪录。此次时代文艺出版社独家出版、首次面世,也是迄今为止*全面、*系统的梁实秋散文集,带您一步迈入冰心心中“像一朵花”一样绽放的男人的文学和内心世界。全景展示了大师倾尽一生打造的智慧人生

【梁实秋散文集·第六卷的书摘】

秋室杂文

平山堂记

我常以为,关于居住的经验,我的一份是很宏富的。最特别的,如王宝钏住过的那种“窑”,我都住过一次,其他就不必说了。然而不然。我住过平山堂之后,才知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我的以往的经验实在是渺不足道。

平山堂者,广州国立中山大学城内教员宿舍也。我于三十七年十二月避乱南征,浮海十有六日,于三十八年一月一日抵广州,应中山大学聘,迁入平山堂。在迁入之前,得知可以获得“二房一厅”,私心庆幸不置。三日吉辰,携稚子及行李大小十一件乘“指挥车”往,到了一座巍巍大楼之下,车戛然止。行李卸下之后,登楼巡视,于黝黑之甬道中居然有管理员,于是道明来意,取得钥匙。所谓二房一厅者,乃屋一间,以半截薄板隔成三块,外面一块名曰厅,里面那两块名曰房。于浮海十有六日之后,得此大为满意,因房屋甚为稳定,全不似海上之颠簸,突兀广厦,寒士欢颜。

平山堂有石额,金曾澄题,盖构于二十余年前,虽壁垩斑驳,蛛网尘封,而四壁峭立,略无倾斜。楼上为教员宿舍,约住二十余家,楼下为附属小学,学生数百人,又驻有内政部警察大队数十名,又有司法官训练班教室及员生数十人,楼之另一翼为附属中学教员宿舍,盖亦有数十家。房屋本应充分利用,若平山堂者可谓毫无遗憾。

我们的房间有一特点,往往需两家共分一窗,而且两家之间的墙壁上下均有寸许之空隙,所以不但鸡犬之声相闻,而且炊烟袅袅随时可以飘荡而来。平山堂无厨房之设备,各家炊事均需于其二房一厅中自行解决之。我以一房划为厨房,生平豪华莫此为甚,购红泥小火炉一,置炭其中临窗而点燃之,若遇风向顺利之时,室内积烟亦不太多,仅使人双目流泪略感窒息而已。各家炊饭时间并不一致,有的人黎明即起升火煮粥,亦有人于夜十二时开始操动刀砧升火烧油哗啦一声炒鱿鱼。所以一天到晚平山堂里面烟烟煴煴。有几家在门外甬道烧饭,盘碗罗列,炉火熊熊,俨然是露营炊饭之状,行人经过,要随时小心不要踢翻人家的油瓶醋罐。

水势就下,所以很难怪楼上的那仅有的一个水管不出水。在需用水的时候,它不绝如缕,有时候扑簌如落泪,有时候只有咝咝的干响如助人之叹息。唯一水源畅通的时候是在午夜以后,有识之士就纷纷以铅铁桶轮流取水囤积,其声淙然,彻夜不绝。白昼用水则需下楼汲取。楼下有蓄水池,洗澡、洗衣、洗米即在池边举行,有时亦在池内举行之。但是我们的下水道是相当方便的,窗口即是下水道,随时可以听见哗的一声响。举目一望,即可看见各式各样的器皿在窗口一晃而逝。至于倒出来的东西,其内容是相当复杂的了。

老练的人参观一个地方,总要看看它的厕所是什么样子。关于这一点我总是抱着“谢绝参观”的态度,所以也不便多所描写,我只能提供几点事实。的的确确,我们是有厕所的,而且有两处之多,都在楼下,而且至少有五百人以上集体使用,不分男女老幼。原来每一个小房间都有门的,现在门已多不知去向;原来是可以抽水的,现已不通水。据一位到过新疆的朋友告诉我,那地方大家都用公共厕所,男女不分,而且使用的人都是面朝里蹲下。朝里朝外倒没有关系,只是大家都要有一致的方向就好。可惜关于此点,平山堂没有规定,任何人都要考虑许久,才能因地制宜决定方向。

平山堂多奇趣。有时候东头发出惨叫声,连呼救命,大家蜂拥而出,原来是一位后母在鞭挞孩子。有时西头号啕大哭,如丧考妣,大家又蜂拥而出,原来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太婆被儿媳逼迫而伤心。有时候,一声吆喝,如雷贯耳,原来是一位热心人报告发薪的消息,这一回是家家蜂拥而出,夺门而走,搭汽车,走四十分钟到学校,再搭汽车,四十分钟回到城内,跑兑金店换港纸——有一次我记得清清楚楚兑得港币三元二毫五仙。

别以为平山堂不是一个好去处,当时多少人羡慕我们住在这样一个好地方。平山堂旁边操场上,躺着三五百男男女女从山东流亡来的青年学生(我祝福他们,他们现在大概是在澎湖罢),有的在生病,有的满身渍泥。我的孩子眼泪汪汪的默默的拿了十元港纸买五十斤大米送给他们煮粥吃。那一夜,我相信平山堂上有许多人没有能合眼。平山堂前面进德会旁檐下躺着一二百人,内中有东北的学生、教授及眷属,撑起被单、毛毯而挡不住那斜风细雨的侵袭。

邻居的一位朋友题了一首咏平山堂的诗如下:

岁暮犹为客,荒斋举目非。

炊烟环室起,烛影一痕微。

蛮语穿尘壁,蚊雷绕翠帏。

干戈何日罢,携手醉言归?

盖纪实也。我于三十八年六月离平山堂到台湾。我于平山堂实有半年之缘。现在想想,再回去尝受平山堂的滋味,已不可得。将来归去,平山堂是否依然巍立亦不可知。半年来平山堂之种种,恐日久或忘,是为记。

早起

曾文正公说:“做人从早起起。”因为这是每人每日所做的第一件事。这一桩事若办不到,其余的也就可想。记得从前俞平伯先生有两行名诗:“被窝暖暖的,人儿远远的……”在这“暖暖……远远……”的情形之下,毅然决然的从被窝里窜出来,尤其是在北方那样寒冷的天气,实在是不容易。惟以其不容易,所以那个举动被称为开始做人的第一件事。偎在被窝里不出来,那便是在做人的道上第一回败绩。

历史上若干嘉言懿行,也有不少是标榜早起的。例如,《颜氏家训》里便有“黎明即起”的句子。至少我们不会听说哪一个人为了早晨晏起而受到人的赞美。祖逖闻鸡起舞的故事是众所熟知的,但是我们不要忘了祖逖是志士,他所闻的鸡不是我们在天将破晓时听见的鸡啼,而是“中夜闻荒鸡鸣”。中夜起舞之后是否还回去再睡,史无明文,我想大概是不再回去睡了。黑茫茫的后半夜,舞完了之后还做什么,实在是不可想象的事。前清文武大臣上朝,也是半夜三更的进东华门,打着灯笼进去,不知是不是因为皇帝有特别喜欢起早的习惯。

西谚亦云:“早出来的鸟能捉到虫儿吃。”似乎是晚出来的鸟便没得虫儿吃了。我们人早起可有什么好处呢?我个人是从小就喜欢早起的,可是也说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好处,只是我个人的习惯而已。我觉得这是一个好习惯,可是并不说有这好习惯的人即是好人,因为这习惯虽好,究竟在做人的道理上还是比较的一桩小事。所以像韩复榘在山东省做主席时强迫省府人员清晨五时集合在大操场里跑步,我并不敢恭维。

我小时候上学,躺在炕上一睁眼看见窗户上最高的一格有了太阳光,便要急得哭啼,我的母亲匆匆忙忙给我梳了小辫儿打发我去上学。我们的学校就在我们的胡同里。往往出门之后不久又眼泪扑簌的回来,母亲问道:“怎么回来了?”我低着头嚅嗫的回答:“学校还没有开门哩!”这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我现在想想,还是不知道为什么要那样性急。到如今,凡是开会或宴会之类,我还是很少迟到的。我觉得迟到是很可耻的一件事。但是我的心胸之不够开展,容不得一点事,于此也就可见一斑。

有人晚上不睡,早晨不起。他说这是“焚膏油以继晷”。我想,“焚膏油”则有之,日晷则在被窝里糟踏不少。他说夜里万籁俱寂,没有搅扰,最宜工作,这话也许是有道理的。我想晚上早睡两个钟头,早上早起两个钟头,还是一样的,因为早晨也是很宜于工作的。我记得我翻译《阿伯拉与哀绿绮思的情书》的时候,就是趁太阳没出的时候搬竹椅在廊檐下动笔,等到太阳晒满半个院子,人声嘈杂,我便收笔。这样在一个月内译成了那本书,至今回忆起来还是愉快的。我在上海住几年,黎明即起,弄堂里到处是哗喇哗喇的刷马桶的声音,满街的秽水四溢,到处看得见横七竖八的露宿的人——这种苦恼是高枕而眠到日上三竿的人所没有的。有些个城市,居然到九十点钟而街上还没有什么动静,家家户户都门窗紧闭,行经其地如过废墟。我这时候只有暗暗的祝福那些睡得香甜的人,我不知道他们昨夜做了什么事,以至今天这样晚还不能起来。

我如今年事稍长,好早起的习惯更不易抛弃。醒来听见鸟啭,一天都是快活的。走到街上,看见草上的露珠还没有干,砖缝里被蚯蚓倒出一堆一堆的沙土,男的女的担着新鲜肥美的菜蔬走进城来,马路上有戴草帽的老朽的女清道夫,还有无数的青年男女穿着熨平的布衣精神抖擞的携带着“便当”骑着脚踏车去上班,——这时候我衷心充满了喜悦!这是一个活的世界,这是一个人的世界,这是生活!

就是学佛的人也讲究“早参”“晚参”。要此心常常摄持。曾文正公说做人从早起起,也是着眼在那一转念之间,是否能振作精神,让此心做得主宰。其实早起晚起本身倒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利弊,如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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