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狐狸的微笑——原始森林里正在消逝的它们》胡冬林的书评文摘
日期:2022-07-28 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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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胡冬林,满族,吉林省作家协会一级作家。出版散文集《鹰屯--乌拉田野札记》、《青羊消息》,长篇动物小说《*王》,少儿长篇科普小说《巨虫公园》。曾获全国首届环境奖,“好百年”杯全国散文大奖赛大奖,第三届“在场主义”散文新锐奖,八、九、十届吉林省政府长白山文艺奖,第一、二、三届吉林文学奖。

【编辑推荐】

当我们钦羡大自然中的美丽生灵时,是否想到,它们赖以生存的自然环境正在遭受无尽的侵扰。

大森林中的野生动物正在加速消亡中,让我们伸出爱的手臂请它们停一停……

吉林省专业作家胡冬林深入长白山原始森林二十年,为森林里的美丽生灵深情画像,青羊、熊、*、狐狸、青鼬、星鸦……为我们揭开神秘大森林的一角,挽留即将消逝的它们。

【名人的书评】

二十年温柔探访长白山每一位生灵

让生灵不再哀怜!

伤害它们就是伤害我们自己!

生命之旅的享受,也是挽救大自然的战斗。

在大自然中寻找生命的*初感动

【狐狸的微笑——原始森林里正在消逝的它们的书摘】

我是怀着悲愤交加的心情写这篇后记的。这时,长白山屠熊案已近尾声,犯罪嫌疑人被抓获并招供。在此期间的多次踏察中,我关注8年的母熊“好媳妇”的那片领地,再没有出现过它的活动痕迹。领地已被一头体重300斤以上的大公熊占据。我这才意识到,在惨案中惨遭灭门的,是“好媳妇”和它的子女们——两头一年零三个月的半大熊和一头今年腊月才出生的3个月大的幼熊……好媳妇领地的北缘距我的住处5000米,它和火狐狸、青鼬、山猫、灰松鼠、小飞鼠、野猪、狍子、黑啄木鸟、褐河乌、星鸦、绿啄木鸟、松鸦、棕黑绵蛇等许多动物,是我山上的近邻,也是我作品的主人公。它们给了我解读生物进化真谛和原始森林奥秘的金钥匙。我时刻把它们挂在心上,常去看望它们,哪怕只看见一丝爪痕、一个模糊的足迹或一截粪便,都感到无比高兴。咸丰年间的《朔方备乘》有一章“艮维窝集考”,记载东北有48座大窝集(窝集,满语:黑森林)。《中俄瑷珲条约》等三个不平等条约,划走了其中18座大森林。剩余的30座,曾遭日、俄的大量砍伐。新中国成立后,由于建设需要,开始全面砍伐,最后只余长白山保护区约1960公顷的原始林未遭斧斤,这也是中国唯一一座具有北温带与寒温带地理物候特征的原始林。当年48座大窝集均以满语命名,我身边的这座森林满语为“纳秦”,意为“绿海”。可以想象,当第一位登上长白山之巅的女真人,眺望山下无垠林海时,他脱口而出:“绿海!”从古至今,三条大江从天池发源造福两岸;绿海庇荫东北亚风调雨顺。原始森林是陆地上动植物物种最丰富的地方,是自然万物演示进化奇迹的大舞台,是物种间共生互动生命之网的完美典范。五年来几乎每个晴天,我都充满好奇和兴奋地踏上山路,用所有感官在林中寻觅、迎接、遭遇自然界时时处处都可能出现的大大小小奇迹与惊喜。这座森林于我是创作源泉,心灵寄托,神圣之地。这里有世上最新鲜的空气,最清澈的水,最美的野花和蘑菇,最动听的鸟鸣,最纯粹的森林音画……2005年秋,黑熊的求偶季,我第一次听说,一头母熊被8头公熊追逐着翻山越岭远去。众公熊看中的是它的生命活力与成功养育小熊的经验,从此母熊得名“好媳妇”,那时它大概5岁。从那时起,我年年都看见它的活动足迹,并两次与它在林中远远相望。漫漫八年,它成功养育了两窝小熊,自己也罕见地活到十二岁零四个月(熊的寿命为25~30年,在猎杀不止的情况下,平均只活3~5年)。由于长白山生存环境严酷,公熊与母熊的比例为5∶1,由此看来,好媳妇堪称功勋熊。那一年,我还听说另一个山林故事:在海拔千米的针叶林深处,一个老猎手在距地面一米半处砍倒一棵冷杉。他事先算准树倒的方向,使倒树准确地落在十多米开外的一个大树桩上,把整棵树离地面5尺横架在空中。他这么干有个缘由,等三十年后,这棵倒下的冷杉上将生长一种寄生植物长松萝,獐子(原麝)最喜欢吃松萝。那时候,自己的小孙子长大了,就可以在这棵冷杉上绑套子套獐子。然而,三十年不到由于过度猎杀,长白山的獐子已经绝迹。气候变暖,森林过度干燥以及受旅游影响,长松萝正大面积消失。至今,我仍然记得站在那棵干透了的倒木前浑身冰凉的感受,它把我对长白山的美好幻想击得粉碎。这座原始林在上世纪曾遭到酷猎、打松子等大规模破坏。现在被旅游占去10%以上,打松子屡禁不绝;保护区不断遭到各种名目的蚕食;松花江源头出现在污染源;二道白河变成了二道“黄河”;林区小镇快速膨胀,各色人等大肆圈地;野生动物栖息地不断减少;东北虎、远东豹、猞猁、棕熊、青羊、原麝、梅花鹿、黑熊、水獭、兀鹫、金雕、大鵟、黑鹳、雕鸮等珍稀动物已经灭绝或正在灭绝……就在写下这行文字的时候,一只长尾林鸮落在我窗前工地的塔吊上,发出“唉、唉、唉”的连声叹息。读者会注意到,这本文集中的作品是按照创作时间排序的。随着时间推移,批判与痛惜内容不由自主跃然纸上。连杀五熊的惨案发生后,愤怒至极的我放下所有的事情,发微博,接待各路记者,调查熊的分布情况,向政府提建议,做报告,针对威胁传言作必要防范,等等,两个月时间倏忽而过,才猛然想起要赶写这篇后记。雕鸮的洪亮叫声呜——呜哼——头一个呜是高音,后一个呜是下降的低音,带出含混婉转的尾音哼。字面无法表达其原声。长尾林鸮已在一小时前飞走,此刻是12时51分,它正在工地的西边一声接一声鸣叫。此时正是母鸮带小鸮学习觅食本领的时候,它们来建筑工地干什么?它们不知道有的人无比贪婪、愚昧、狠毒么?它们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今年春天,有人在空楼房的顶层发现四只幼鸮,抓进铁笼带走了。多年来,我只见过一次雕鸮的身影。于是,马上拿起强光手电和望远镜跑出去找它。刚走一半路,叫声消失,它飞走了。2009年秋的一个深夜,它的歌唱让我知道了这只雕鸮的领地。前面的那只长尾林鸮跟它是邻居,2008年我结识了它在寒葱沟的家族。大中型鸮类喜欢在枯树洞栖身,这两只鸮的领地内适合它们建巢的大枯树太少,无奈进入空楼安家。我曾在中秋月圆之夜在林中聆听两只林鸮的对歌,清润嘹亮略带喉音的天籁之声,人类的任何音乐都不能与之相比。当时我热泪盈眶,那是森林给我的回报。五年来我过着一半森林人一半写作者的生活,克服了孤独伤病以及在城市里想不到的种种困难,甚至阻挠和恫吓。尤其发微博公布熊被杀惨案之后,真切地感到存在的威胁和亲朋好友的担心。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使山上的动物不再被杀害,森林不再被破坏,河流不再被污染,为它们倾尽自己的一份心力。后记等同总结,千头万绪无从说起,一句话:当人类利益与野生世界发生冲突时,我永远站在野生世界一边!

(2012年8月9日夜)

编者的话在全球环境恶化,人类重视环境保护的良知逐渐觉醒的今天,爱护万物生灵、保护山川大河、重建大自然原来的秩序成为迫切之事。全人类应该撤下物质的欲望之梯,齐心共力为地球母亲疲累、满是疮痍的身体倾注爱的关怀。而作家特殊的视角和体验,也使得他们比普通人更能够感应到大自然的痛苦与挣扎、欢欣与再生。作家最美的创作灵感都应该来自于大自然,真正的作家也是时代的守望者。故此,许多作家离群索居,在大自然中静静感知天地的奇美和旷达。为大自然讴歌的作家自古至今有许许多多,他们正是历史的天空上熠熠闪闪的群星:普里什文、普希金、巴乌斯托夫斯基、屠格涅夫、都德、梭罗等等。因为与大自然深邃的生命力紧紧融合在一起,他们的作品成为传世经典,生生世世为后人喜爱。这正是大自然的力量。为此,重庆出版集团北京华章同人公司希望藉出版“自然·人”书系,去发现优秀的大自然文学写作者。他们深藏在全世界各地,安静而不为功名地写作。在大自然的爱意中静静生活,为世人呈现最美的大自然与人类交流的文字,不去做任何伤害地球母亲的事情,这本身便是值得更多的人去学习的一种存在方式。图书的出版正是对富有正义感和使命感的作家的表彰,亦是对世风的良性倡导。

拍溅

在远古时候,

人高兴变成动物就能变成,

动物要高兴也能变成人。

那时候我们曾共用同样的话语,

只因为

那时人和动物讲同样的话。

--因纽特人歌谣

雪地上出现了一行足迹,窸窸窣窣在枯草中穿行。这足迹细碎工整,像一条落在白雪上的浅灰色毛线,渐渐远去。我闭上眼,恍惚间耳畔传来秋虫奏出的怯怯颤音,如果沿着这颤音追踪下去,多半会瞥见一只林姬鼠或沼泽田鼠的匆匆身影。突然,犹如定音鼓重重一击,足迹链断了,断头处的雪地上出现了一个碟形小浅坑,雪屑和枯草零零落落溅落在四周,仿佛发生过一次微型爆炸。浅坑两边半米处的白雪上,各留下几条刮擦抹削的潦草印痕,其中隐隐现出翎羽的纹印,在浅坑后面半尺处,与上述痕迹成倒品字结构的,是个像扫帚抹过的扇形浅印。

从长白山回来,我给在深圳读初一的女儿打电话,讲述了这个雪地上的谜语。

是鹰吗?从小就爱猜谜的女儿答道。

是鹰,是长白林鸮。同行的老卜当时证实了这一点。老卜是县环保站森林调查员,常年在野外考察野生动植物。他说,浅沆两边的印迹是林鸮初级飞羽的扑打痕迹,翼展约一米,后面的浅印是它接近猎物时收拢尾扇,做低空急刹车动作留下的。

这处雪地留痕,是林鸮致命一击后的袅袅余音。

这杀戮发生在凌晨,当时林鸮蹲守在路边高高的大山杨上。它的听力奇佳,能听见百米之外啮齿类动物触碰枯草和落叶时发生的细微声响,它立即悄没声地俯冲下来,抓走了这份小小的早点。

离开这处雪地之谜后,我俩又跋涉了好一会儿,才在一条叫做响水溪的冰河上发现了水獭的足迹,我俩是特意来看它的。

足迹很新鲜。头一眼看上去,它与雪地上常见的青鼬足迹相似,但因为水獭长有蹼足,所以足趾间蹼掌隐约可辨。它还有一个明显的特点:青鼬的足迹大多笔直顺畅,像急着要赶往目的地,而它的足迹却不规矩,总是围绕冰罅和冰窟打转,不停地画出大大小小的圆圈、弯弧、曲线,就像一串串跳荡多变的音符,蜿蜿蜒蜒散布在冰河上,假如我会弹奏,依照这变幻无定的乐谱奏上一曲,那该是一首俏皮的小步舞曲吧。

老卜打量着足迹后面白砂糖般的拖迹说,雪屑还未融解变形,这家伙刚过去三四个小时。水獭在夏季迁徙时,在陆地上一次最远走六七千米,冬季营半游荡式生活,有时就在巢穴周围几千米的半径内活动,今天若是走运,应该能见到它。

老卜在这片原始森林中有一块秘密地,这是他七年前在响水溪上游的动物观测站工作时发现的。当时他在那里结识了一窝水獭。动物调查员要年复一年地长期分析和研究一种动物,才会得到第一手观察资料,所以在下山后的几年里,他年年都回来偷偷看望它们。野生水獭的寿命约2~5年,现在那里的水獭已是当年他那只獭友的第三四代子女了。这次上山,他破例带上了我。也许,是我远道而来的诚意打动了他。

冬天的山鲶鱼肠肚干净,大的有两三斤重,黄澄澄黏糊糊的身上遍布暗淡虎斑条纹。这季节它动作迟缓,咬钩狠,钓一条炖汤,锅里漂一层油,香极了。从前我一个人在观测站的时候,天天在河里下一种叫撅头钩的卧钩。这种钩的钓竿必须用暴马丁香的枝条,它木质坚韧、有弹性,古代时军队专门用它做矛杆和箭杆。下钩后把半截竿插入土中,半截弯成弓形,再在旁边立根带横叉的小木杆,用横叉压住弓形竿头。鱼饵用小块鱼肉、小鱼和蜗牛肉都行,但钓线一定得结实。山鲶鱼咬钩会向两边挣,扯着钓线和钓竿随它移动,钓竿一动,便从横叉下脱出,嘣的一下猛然弹起,这股劲头能使鱼钩穿透鱼的唇颚。鱼挣扎累了,会服服帖帖卧在水底。你头天晚上下好钩,只管回家睡大觉,早上起来到河边一拎竿,沉甸甸的,钩上准有鱼。

那年刚入冬,我这么连着钓了二十多天,三天总有两天能钓上鱼来。嘿,有一天出怪事了!咬钩的鱼让小偷给吃去一半。这家伙不仅敢偷鱼,嘴还挺刁,专挑鱼脊梁肉厚的地方下口。看来,这是一个吃鱼的行家。

响水溪发源于长白山支脉小青岭深处,起初是条小山溪,在流淌途中不停汇集众多山泉和苔藓层下面的雨水潜流,逐渐形成有一些模样的山溪,再与数不清的小山溪和地下暗河交叉聚合,在低地上形成一条二十多米宽的江流,最终汇入鸭绿江。我的秘密地在它的中上游,水流在那里的山凹处汇成了一个不大的湖泊。我给这湖泊起了个名,叫暖湖。大概湖底离地下仍在活动的火山熔岩热流不远,这口湖从未封冻过,在最冷季节,湖的四周才冻结两尺厚的冰层。当年我的高山木屋就建在暖湖岸边。那房子的三面被针阔混交林包围,一面对着湖水,一年中无论哪个季节,那儿都很宁静,有一种原始的朴素之美。

那天夜里,下了头一场大雪,早上推开门一看,满眼茫茫雪幕,天地间那么寂静,静得几乎听得见雪花落入湖中绵密的沙沙声。雪中的湖面幽暗,没一丝波纹,像一块巨大的墨绿色大理石,愈往深处看愈显深沉凝重。

这无边的寂静让我不由得害怕起来,到观测站才一个多月,我有生以来头一次尝到了孤独的滋味,极想跟人说说话,哪怕跟动物也行。可是,这场大雪盖下来,是真正的大雪封山,至少两个月见不到一个人影,以后的日子将十分难熬。当时,正是这个念头逼得我仔细倾听。这种时候,哪怕有一丁点轻微响动,对我的孤独感都是一剂解药。

我静静等待着、聆听着,盼望在水下过冬的小河鳟游到水面来找食吃,它们常常发出轻轻的溅水声。声音轻极了,扑棱扑棱,宛如水波的颤动。平时我不很注意这类声响,森林中各种自然音响实在太多,但现在不一样,我渴望听到任何声音,最好是动物……突然,湖面上传来刷啦一声水响。这声音不太大,却实实在在、清清楚楚贯入耳鼓。我一吓,在那一瞬间竟生出一种错觉,静静的湖水活了,它忽然从一片沉寂中醒来,发出一声清亮的啼鸣。

它是真的,是一头大动物跃出水面时发出的溅水声!

从小就爱打鱼摸虾,我的耳朵绝不会听错,那不是鱼跳出水面的响动。当大鱼跳起时,发出的是脆脆的啪啦声;当鱼群一块儿跃起时,发出的声音连成一片,像一阵骤降的冰雹,噼里啪啦敲打水面;而这个家伙却是个老手,出水干净利落,身上像装了弹簧,刷刷两下便从水中蹿上岸来。

抬头一看,哈,水边果然有个动物在雪地上蠕蠕爬行。粗看上去,它形体像个扁扁的长筒,脸扁圆,长一副典型的顽童般的脸孔,它的耳朵好似两朵圆花瓣,白色的上唇两边长着几根粗硬可笑的长胡须,四条短短的罗圈腿,行走不很方便,尾长扁,如同拖着条半米长的山鲶鱼,不停在雪地上左右甩动。最醒目的便是它那身水滑滑黑浸浸的毛皮,表面像涂了一层釉质,晶莹的水珠宛如串串水银,在亮汪汪的毛皮表面溜来溜去,不断滚落。

过去,我曾远远瞥见过水獭匆匆的身影,也听到过它们那鸟鸣般的吱吱叫声,今天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观察长白山的土著居民--北方水獭。

我屏住呼吸,按捺下惊喜的心情,缓慢地跪在雪地上,生怕因动作过大被它觉察。它也许相当饥饿,一边贴着雪地游走,一边伸长脖颈,左右晃动观望水面,那副姿态,好似一条准备应战的响尾蛇。忽然,它的头稍稍上昂,似乎发现了什么,接着身子一弓一抻,紧贴着雪坡悄无声息蹑入水中,转眼没了踪影。这串动作一气呵成,没发出丝毫声响。我刚松了口气,又听哗啦一声水响,只见它冒出头来,嘴上叼着一条银闪闪的细鳞鱼游回岸边。那鱼足有一斤多重,摇头摆尾,泼剌剌挣扎,它前爪一按,随即齿尖乍现,一口咬在鱼的后脑上,然后,它抖抖身上的水珠,咔嚓咔嚓大吃起来。

响水溪的上游是细鳞鲑、哲罗鲑等长白山原生鲑鳟鱼类的产卵地。这些鱼类在入冬前会进行距离长短不一的秋季回游,成群结队迁徙到溪流的深水潭、小湖泊或下游大湖的水面下层,它们在冬季仍十分活跃,在水面封冻后还四处觅食。每个河湖池塘都有自己特有的潮气,这就是所谓的“水塘味”。然而,有鱼和没鱼生活的水塘所散发的气味是不一样的。为寻找食物,水獭一生中经常要进行短迁徙,把家搬到新的水生生物丰富的河塘。它的嗅觉极其灵敏,生来就能寻到散布在空气中的水汽,所以,它们这种短途搬家常走一条直线,径直奔向下一个充满生机的地方,绝不会光顾一潭死水。估计这只水獭远远地嗅到了暖湖水汽中隐含的淡淡鱼腥味,尾随鱼群来到这里。

嘿,这回我可有新伙伴了!

(2001年12月23日晨8时)

今天的气温是-18℃~-8℃,冬天的原始森林远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寒冷,此刻在林中漫步,仿佛置身人间仙境。空气冷冽清鲜得令人惊叹,只要饱吸一口,就会充溢你的五脏六腑,甚至深入你全身的每一条最细小的血管和毛孔,整个人都仿佛被这空气浸透了,身心被彻底洗涮一番,干净得如一片嫩绿的新叶。

我少年时常在山林中玩耍,青年时又在农村插队,自以为认得树。可到了这里,许多平日常见的树,树龄都在100~300岁之间,长得异常高大粗壮,尤其是阔叶树,因为没有树叶供参照,所以连普通的黄菠萝、紫椴、水曲柳、山杨等树种都变得难以辨认。它们实在太高大了,太美了,特别是红松、白松、鱼鳞松、云杉和冷杉等针叶树,那伟岸苍翠的身姿简直令我找不出一个恰当的词来赞叹。不,还是有一个词的,那就是“壮丽”,惊人的壮丽。

冬季的森林里视野十分开阔,下层灌木叶子凋落,到处疏疏朗朗。地面上厚厚的落叶层虽然褪尽秋色,却依然散发着干透后的熠熠光泽。细细端详各色各样的干树叶,张张片片都如同用极薄极薄的红铜、黄铜或青铜片精雕细镂的工艺品,让人不忍心踩上去。还有各类乔木,如白桦、枫桦、千金榆、暴马丁香,等等,由于受到笼罩头顶的巨树排挤,被自然之手捏塑得千姿百态,风姿绰约,打一个不恰当的比方,我好似一下子掉到了女儿国,举目遍地皆是做出各种迷人造型的模特般的美女,那才叫彻底的目不暇接。

林中的雪不多,只铺在阴坡上,全没有昔日白雪皑皑的壮观。老卜忧心忡忡地说:这几年,沙尘暴已到达整个长白山区,暖冬更是常见。这种情况对森林生态健康影响如何,需要当成课题来研究。据外国环境专家监测,北极圈冰层比25年前减少40%,现在正以每10年9%的速度融解,约在本世纪内完全消失。南极一块叫拉森B的巨大冰架(面积250万平方米)已脱离极地冰盖,正在大洋上漂移。在它身后,还有10个冰架将紧随其后。第二个叫威尔森冰架,厚200米,重50亿吨……突然,扑律律律律,一阵扑翼声打断他的话。老卜眼快,说那是一小群花尾榛鸡。前几天他还看到一个二十多只的大群。它们的出现,使我想起昨天散步时见到的几只野鸭,它们被我们从未封冻的小河边惊起,疾飞中,它们的拨风羽发出嗖嗖哨音,大胆地从我们头顶掠过。

当时,我暗吃一惊,野鸭是迁徙性鸟类,去年秋季却没飞走,它们留下的唯一理由,也许就是当地的温度适宜。

自从水獭搬来以后,我改变了钓鱼地点,每天要多走五里路,到上游的一个小河湾下钩。我还把大门关死,用外屋的后窗当门,还在屋后的树林中新辟出一条出去的路,我不想做出任何一点惊扰它的举动。水獭的领地意识极强,我可不能因为我的不慎惊跑了它。但是,无论我怎么小心,既然是邻居,难免有偶尔碰面的时候。渐渐地,它开始有点习惯我的存在了。常常远远地望着我,有时还吱呦--吱呦--叫上几声,像是在警告我不许越界,又像在和我打招呼。

我早就听说水獭是可以自幼驯养的。它像狗和猫一样跟人有很亲的近缘关系,而不像狼和狐狸,养大后总有一天会遵从野性的呼唤离你而去。在中世纪的欧洲、亚洲的一些国家,人们常常训练它们捕鱼。现在的日本、菲律宾、印度和我国南方的偏僻水乡仍保留着这种习俗。只不过我国的渔民更实际一些,他们多半会选择驯养鸬鹚,因为鸬鹚能为人服务20年。波兰的史料中记载过一只叫“涅普顿”的水獭,它能执行主人发出的几十个命令,超过了最聪明的狗,甚至可以与今天人类驯养的大猩猩媲美。因此,那个驯养“涅普顿”的元帅把它献给了国王,这也使它青史留名。

我特别想学珍妮·古多尔①,去接近我的新邻居。可是,由于经费原因,一年后,观测站将被撤销,在当时的情况下,我没有任何理由和条件继续留下。所以我只想与它保持相当的距离,尊重它的天性、领地等权利和一些忌讳,让它永远对人类感到陌生和惧怕。不然的话,我离开之后,它遇到的下一个人可能是狩猎者。但是我却没想到,我和它的第一次接触来得这么快。

一天黄昏,我听见湖里水响的声音不对,听上去像有条大鱼搁浅,正在拼命扑腾。赶过去一看,原来是水獭。它在水中反复扭曲身体,好像被什么东西牢牢套住,白肚皮忽而翻上忽而翻下,正在苦苦挣扎,见到人影,它不但没有躲开,反而艰难地半浮半仰着向我这边漂凫过来。我赶忙捡起一根干树枝,跳进早春冰冷的水中,勾住它的身体拉向岸边。水獭感觉到树枝的触碰,立刻本能地张口牢牢咬住它。顷刻间我感到一股强劲的咬力从树干那端电流一般传来,咯咯震颤我的手臂。它那对黑珠子般的小眼睛里放出一线针尖似的光芒。那是一种在绝望中迸发的狂怒目光。同时,它抬起浸在水里的口鼻,冲我发出嘶嘶怒叫,滴水的犬齿在沉昏的暮色中亮若白刃。原来,它落入了一张破渔网中,全身被紧紧缠住,几乎动弹不得。

水獭属鼬科,这一科的同宗兄弟们个个性烈如火,都是不好惹的主,除青鼬外,还有伶鼬、紫貂、扫雪、艾虎、黄鼠狼等,就连又胖又笨的狗獾,真要是下决心打一场生死大战,连金钱豹也得甘拜下风。遭遇对手的挑衅时,动物是不会谈判的,它们只有两种选择:战斗或逃跑。面对我这个庞然大物,这个天生勇猛的小家伙即使全身受困,出于自卫本性,仍选择了应战。

我小时候爱招猫逗狗,很早就懂得如何使一只暴跳如雷的猛犬平静下来。办法就是用最和缓温柔的语气对它说话,尽量哄它、安抚它。于是,我开始对它说悄悄话,像妈妈哄孩子似的,甚至从喉咙里挤出女人腔。果然,它一点点安静下来,面目间虽然野气未褪,但惊怒交加的神色已渐渐淡去。其实现在讲起来容易,当时我可是硬充了两小时的妈妈(过后嗓子发紧,难受了两天)。还有,它经过长时间竭力挣扎,已经累坏了,我一边悄声细语,一边试着去抚摸它。野生动物绝不会接受陌生者的触摸,即使被俘,接受爱抚亦非常勉强,但当时我必须那样做。第一下摸后颈,它立即全身颤抖,仰头冲我喷气低吼。我没停手,轻轻地依次移向它的耳后、颏下和腹侧,这些都是哺乳动物亲友之间互相蹭痒和表示亲昵时喜欢触碰的部位,这会使它们放松或感到欣慰。等它开始松弛下来,我掏出小刀,慢慢一根根割断网线。当我把网线割断一多半时,这敏感的小家伙似乎知道即将脱困,猛地来了个鲤鱼打挺,趁我向后躲闪的当口,自个儿连蹦带跳挣脱羁绊,一头扎进水里。它那黑亮的身体在夜色下幽灵似的闪了两闪,转眼消失在忽明忽暗的波光水影之中。

水獭的跳水声过后,水纹缓缓平复,夜晚中的湖水重归宁静。我久久地站在湖边,瞪着眼向湖心看。夜色更浓,明知看不到什么,我却不愿离去。过后我才明白,我当时不是在看,而是在聆听,聆听那只被我救助的小生命,是不是还会发出那样清亮的溅水声……渐渐地,隐隐地,我似乎听到了一点点声音。那声音极其微弱,若有若无,时远时近,在茫茫黑暗中游丝般颤动。

那是种刷刷声与嗖嗖声的混音。我觉得,它是湖水在水獭那缎子般柔滑的毛皮上疾掠而过时发出的音波。

(2001年12月23日上午10时)

走在前面的老卜忽然收住脚步,短短地“啊”了一声,同时指着一行足迹让我看,那足迹鲜明清楚,似一朵朵铜钱大的五瓣绒花,它们列成一条整整齐齐的直线,留在一根大倒木表面的积雪上。可以想见,它当时正愉快地信步走过这宽敞笔直的独木桥。

“紫貂。”老卜俯身细细观察,笑着说,“昨天过去的。”

我心头一喜,认为这儿的紫貂早就被猎手打绝了,现在亲眼看到它的足迹,无疑是个喜讯。还有,我们沿途看到了许多松鼠在雪地上留下的痕迹。它们到处搜寻秋天储藏在地下的松子,遗下不少浅坑和吃剩下的松子壳。好哇,貂不愁没猎物可捕了。紫貂和水獭一样,身上不积蓄过冬的脂肪,为了维持必需的热量,它得经常捕食松鼠等小型啮齿动物。老卜告诉我,这是他在今年冬天看到的第一只貂的足迹。

自从被我解救之后,灰妞(我给它起了名字)明显表现出对我的宽容。当我爬上它视为领土边缘的湖畔石崖时,它不再怒冲冲嘶声警告。于是,我得以居高临下观察整个湖面,也幸运地观赏到它在水中的所有活动。

冬季的湖水碧透见底,不但水下的大小鱼群历历在目,就连半朽的落叶、混在沙砾中的蜗牛壳都清晰可辨。冷水鱼平时喜欢聚集在湖底的凹坑里,等日上三竿、天气转暖时,才懒洋洋游出来觅食。灰妞的到来,打破了它们的安逸生活,暖湖从此天天都发生水下追杀的死亡悲剧。

头一次在大白天目睹灰妞捕猎的全过程,真有点儿惊心动魄。我想,所有的渔夫都会羡慕它的捕鱼本领。严格地说,水獭皮毛是纯正的深咖啡色,可是在水下,它就像一缕黑灰色的流烟,活泼轻灵地兜着圆圈,一环一环将目标套牢,随后抓住鱼群刚刚觉醒的那一刻,骤然加速,犹如一颗小型鱼雷,拖着白色泡沫笔直突入鱼群。这时,原来平静的水下世界如同发生一次小规模爆炸,鱼群轰然迸射,无数道银光从大团尘雾中闪电般惊掠,看得人眼花缭乱。这时,灰妞早已找到目标,鬼影似的死死盯住。鱼慌了,上下左右乱窜乱钻,使出浑身解数闪躲腾挪。水獭却更胜一筹,几乎衔着鱼尾梢紧随其后。从高处看去,鱼和水獭之间仿佛拴着一根看不见的线(我因此怀疑水獭具有海豚那样的声呐系统),一个在前面银箭似的飞蹿,一个在后面流星一样疾追,它们急转、上升、钻石缝、跳水面,眨眼之间能做出几种机动灵活的回避和追击动作。然而,这过程往往只有短短的十几秒钟,一切都会戛然而止。

还没有看清(你根本也看不清)水獭发出的那一击,它已经叼着猎物,悠悠然浮上水面。

要想在水里追上鱼,就得游得比鱼还像鱼,水獭的身体结构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已臻完美,它颀长窄扁,形似游梭,适于分水破浪;脖颈修长灵活,转弯有鳗鱼的机巧,攻击有鲨鱼的突发性;两对蹼足游动时收在腹下,加速时后足齐齐发力,似双桨打水,动如脱兔;值得一提的是它那条宽大扁平、弹性十足的长尾巴和刚硬却又敏感的胡须。它的长尾巴具有船尾橹与转向舵的双重功能,是它游行的驱动器;水獭的胡须和海象的胡须功能相似,可在浑浊的水底探寻躲在石缝中的鱼、蛤、螯虾等猎物;它为潜水而生,肺活量大得惊人,血液中的血红蛋白是人类的两倍,还能在肌肉和血液里携带大量氧气,能支持它潜水长达1.5分左右。它全身有两层不同的皮毛,如同穿上双层潜水衣,国外有专家测算,它身上的每一平方英寸的皮毛密度超过一只狗全身的皮毛数目,永远不会透水;它的耳、鼻内均长有挡水的瓣膜,可自动开关,眼睛表面还有一层平滑透明的罩膜,是它的水下潜望镜。除强大有力的利齿群和四柄利锥般的犬齿之外,它的一对前爪与猫科动物的利爪一样,可在需要时挠击猎物,抠入和撕裂对手的肌肉组织,造成重创,当遇到七八斤重的大狗鱼,双方展开生死大战时,这样的利爪往往会发挥关键作用。

鱼天生畏獭,但一旦被对手咬住颈背,大鱼会本能地拼死挣命,这黑白双煞会展开一场恶斗,猛鱼还会找机会狂噬对手。这时候,水獭会骑上鱼背,尽张利爪,抠入鱼眼或鱼腹,使对手丧失反抗能力。我曾亲眼看见过它与一条十余斤重的细鳞鱼缠斗,那鱼肌肉紧实,爆发力强,常年在石丛间的湍流中逆流击水,性子剽悍坚韧,富于战斗力。灰妞那天可能饿坏了,不管不顾地冲上去,狠狠咬在鱼的后颈上。鱼剧烈抖动身体,甩头震尾,击打摇撼背上的敌手,同时大力撞向湖底石砾,想把对手从身上甩下去。灰妞在贴身追袭中始终压在大鱼上方,并用钩爪攀住光滑的鱼脊,用锐利的犬齿凿向鱼的后脑。痛彻骨髓的鱼发了疯,小火箭般哗啦啦蹿出水面,连连横滚打挺,棕黑色的灰妞像条小乌龙,死死抠住它那银灿灿的身体,犹如一个优秀的骑手,不管胯下烈马如何撒野,仍不停猛击鱼头,直至凿穿对手的天灵盖。一缕血水摇曳升起,大鱼用最后的力气拍拍尾巴,翻起白肚皮,斜斜滑动十几米,缓缓坠落湖底……

得胜后的水獭从不知休息,总是叼着战利品急急游至岸边,匆匆忙忙将它拖至附近的隐蔽处大吃一顿。

与海獭相比,我总觉得水獭这一物种的进化过程还远未终结。我的依据是:人类的所谓文明,最终会占领地球上每一处最偏僻的角落,尤其是适合它们居住的清澈水域。对水的需求,总有一天将驱使人类去开发所有的陆地水源,其中当然包括地球上所有水獭们居住的家园,它们向何处去?也许,它们会重走海獭的进化足迹,但海獭的漫长演变故事是它们祖先的一部完整的自然进化史,估计至少长达几十万年。而水獭则极可能在短短的数百年间,将被人类挤压强逼到海边。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一个哺乳动物物种的适应性再快,也不可能发生太多改变,除非它们被强化驯养成为家畜。唉,水獭将来的命运会是什么样呢?

(2001年12月23日11时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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