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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思呈,潮州人,现居广州,从事专业写作多年,已出版《我虚度的那部分世界》《每一眼风景都是愉快的邀请》《一走就是几万里》等书。
本书的主角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潮州,也是作者童年记忆中的潮州。这是作者私藏的城市记忆,也是对旧时光和古旧事物的生动追溯;既呈现了故乡的千姿百态、活色生香,也写出了故乡在心理上的意义。故乡在作者笔下,不是无名目的依恋,也不是对立般的逃离,而是被完好地安放在诗意中,故乡与人互为保护。透过书中文字,阅读者很容易感同身受,并引发无限遐思。每个人都有一个回不去的故乡、一个已远去的童年,然而通过书写,我们能够重建故乡,同时重整内心的秩序。
透过私人回忆的滤镜,消失的故乡变得清晰起来以温暖而诗意的书写,完成在现实中落空的抵达陈思呈的文字富有灵性,能将日常事物中潜藏的质感擦亮。仿佛旧时光借了她的语气声调,开口述说它们自己的故事。
自序:尚未完成的故乡1大概有三四年的时间,一有空我就往老家的乡下跑。其实我的老家并不在乡下,是在一座小而古旧的城里,但我往它的周边,那相对宽广的田野和村庄游荡过去,住在通过朋友的朋友或者朋友的亲戚曲折介绍认识的村民家里,每次住上十天半月。就这样,三四年里住过了八九个村子,多数村子都被我住过多次。一开始,村民认为我是来玩玩,后来知道我是记者或者写书的,再后来又把我看成来走亲戚。我确实因此写了“吾乡乡村系列”(那是跟这本书不同的一个系列,尚未完成)。但在我心里,除了写作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我在小城长大,回乡回的本应该是小城里那栋老屋。然而,乡下以它更为沉滞的节奏吸引了我,时间在这里迟缓了多年。我曾经在儿时听过的谚语,看过的物件,感受过的习俗、作息、节庆,甚至食物的做法,都在乡下被保存得更好。尤其是春天,这大概是一个村庄里*为充实和幸福的季节。我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很忙,每天我都能看到不同的农事活动。比如这个早晨,木工把一根长竹子绑在满是泥点的单车后座,他要把它拿回家去“破”成竹篾;秃顶的阿伯踩着一块木板在建设池塘边的某种设施,他一边努力保持平衡,一边介绍说养的是牛蛙苗;某个阿嫂蹲在水池边,用粗棍子捶打她家的衣服,那个水池上面还漂着菜叶子;有人在掘地三尺,地里布种,用一张木梯打横平整土地;有人种了水田还种果树,杨桃都套上了塑料袋为防果蝇。每个人手里干的活我都可以蹲着看上很久。我喜欢看这些与我说着同一种方言的人,有熟悉的容貌和口音,却做着我所陌生的手艺。这是一片我*方便伸手去触摸的土地,被这群人处理得井井有条,成果是如此具体。然后他们从地里回到家里,忙完了农活忙家务活,又把一个家里的吃穿用度处理得井井有条。吾乡乡下的农户多数经济尚可、人丁兴旺,左邻右舍都是亲戚,三四代人同桌吃饭,忙碌而热闹、辛苦而喜悦地,过着农历上每个小节日。我只有久远以前的童年,才经过类似这样的生活。这样的情形,*像一个让我依恋的老家。2午睡如果睡得太沉,醒来的瞬间,我会以为自己醒在我家老屋子,以为自己睡在以前一直睡的那张床上。迷糊中甚至听到巷子里仿佛传来了叫卖声。吾乡常有收破烂的穿街走巷,收购旧电器、旧铁旧铜,烧成灰的冥币纸钱也收购。叫卖声也是从小到大听惯了的。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彻底清醒过来,知道我是在广州家里,某一普通小区、拥挤的楼群、仄窄的小家庭。同时也知道我是在我的四十岁,准中年,我刚才午睡梦里身处的那个时光,其实正是我的孩子如今的年纪。我心里充满思念,却难以言表。因为我童年少年时生活过的那个屋子,它正在消失,正在迅速地倾颓。一栋屋子的生命,是与其中的人在一起的,尤其是在其中操劳忙碌的女主人。祖母、母亲,相继去世,她们带走了那栋老屋子的大部分。即使现在我们仍会不时回去,加上父亲也有不少时间住在那里,但我们都心照不宣地感到冷清和苍凉。那是一栋很老的屋子,从爷爷的父亲就住在这里了。但爷爷只生了父亲一个儿子,这房子因此显得格外空旷。爷爷的兄弟们,本来都住在同一个院子里,但这些年,老一辈相继去世,年轻人相继搬走。有时回到老家,看到邻居的院子如今长满荒草,雨水从屋檐滴下来,我总想起读过的*悲伤的诗句: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3我很感谢有这本书可以写。幸好我给自己找到这样的方式:可以师出有名地去乡下,这是三四年来收获*的一件事。吾乡乡下的日常劳作、社会秩序、风土仪俗被我逐步熟悉,仿佛掌握了一门手艺。甚至在其中某个村子,我种下了属于自己的三棵黄皮树。我对故乡的了解不再只是经验上或者情感上,还带了睽违多年重逢的复杂旁观,还带了人类学的考量色彩。可以顺理成章地向家里长辈亲戚打听陈年旧事,拼凑出他们的过往,以及一个地方的过往。我重新认识了他们,从童年起就熟悉的人。偶尔,还在他们的叙述中,听到关于我自己的碎片。我经历过、思念着的生活没有办法完整地回来,只能通过这个方式,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能抓到多少,就算多少。事实上,我曾经想抛弃那个旧的自己,想离自己的过去远一点,仿佛远离一个事故发生现场。老家隐喻着我的缺陷,一个人回到什么样的老家,其实就是回到什么样的缺陷里去。但我只能有这样一个自己。我生活过的每一分钟,都是我仅有的一个时刻。我仅有一个老家,仅有一个童年和少年,是到达今天的必经之路。如果在其中的那些分叉,我选择了相反的方向,那也许就变成了另外一本书。我来到今天,知道自己仅有的是一点什么,把这些都看到了,留下来,往下的生活,似乎好过了一些。幸好有这一场写作,我不再从故乡被拔离,不再是那个身不由己的中年人,失去应许之地,思念无托。*后要特别提到,这本书的插画是我在家乡认识的一位大哥林宝生的作品。他不是专业画家,他的正式职业是一名货车司机,业余才画画。我们有共同的生活经历:在小小的潮州古城里度过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童年。所以我文章由他来配图是非常合适的,他能画出这座城独有的细节。
与水井有关的事
1
水井有点神秘,甚至可怖。当听说哪里一口井突然不被启用,有关它的传说里,常有一个满怀冤苦跳下去的女人或男人,或者失足掉下去的幼童和动物。
大街上有形制优美的四目井、三目井、双抛井,都是古井。它们多是内圆外八角的形制,井口如名字所示,分为几个极小的分部,像一朵花有几个花瓣。据我所知,它们被分成花的模样并不是为了美的需要,而是出于功能上的考虑,其中一个考虑,是增加跳井或失足坠井的难度。
乡谚云,“一人不进庙,两人不看井”,说的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字面的意思“细思恐极”:两个人一起看井,若有害人之心的一方把另一方推进井里,便是神不知鬼不觉。《西游记》里的乌鸡国王就是这样被害死的。这里面有一个技术上的关键是,掉进井里往往是头部朝下,所以绝无生还的可能,与掉河里的情形大为不同。
但这似乎是把双刃剑,使井边的幽会往往象征着极深的感情。梁山伯和祝英台就在井边约会,潮剧里有经典剧目就叫《井边会》。
2
抛开这些可怖的联想,日常生活里的水井又是亲切的,甚至是优雅的。打水时,吊桶被幽深的井眼吸入,默而无声,像一条怀孕的大鱼尾巴一摇,往水里扎去,手中的井绳为之一沉。如果对打水技巧掌握得极为娴熟,这场景就更优雅了。车前子写过这个场景,他说:“铅桶一头扎进清澈的井水,倾斜着,仿佛垂帘在春雨暗晦之中,仿佛乐师演奏结束行屈膝礼。”
他描述的是苏州的情形,与吾乡有相同处,但又有不同。吾乡打井水用的不是铅桶,多数是铁桶,有时则是切成一半的篮球。
这个发明者的聪明才智,仅次于*个吃螃蟹的人。不知是什么样的灵感,使他把作废的篮球和打水这两件事联想起来。把篮球破的部分剪掉,像西瓜被切成两半。这个篮球吊桶被发明出来的瞬间,发明者一定恨不能伸手拍自己的肩膀称好,而我们也惊异地发现,业余者比专业者更加优秀。篮球吊桶撞击井壁时不会发出铁吊桶的声响,它柔软的身躯与水更有唇齿相依的熨帖,这两者的灵魂更加投缘,正如橄榄核之于小火炉。
彼时家里没有冰箱,水井就是天然的冰箱。井栏多数是油麻石,内壁苔藓深深,间或有蕨类植物,夏天时,趴在井沿,迎面就是盛大的凉意。水果如荔枝、龙眼、西瓜,用一个丝网袋装着,可以悬挂在井栏内壁。如果是鱼肉之类,则用铁吊桶装着,也悬挂在井栏内壁,只要不碰到井水就好。
井边若有植物则更有情致,植物似乎在任何场合都不会是个扫兴者。而在陈厝内的井边,这棵植物是桑树。这提供了一个刺激:春天我们不能错过打桑葚的机会,而打下来的桑葚却很可能掉进井里。这个问题怎么解决的记不起来,也许根本就没解决过。没被解决的问题也能加深感情:它再次创造了我们与井的恩怨。
3
陈厝内其实有过两口井。其中一个,随着时光流逝,水质变得混浊。于是老人们认为不宜再用,找人把它填掉,重新找地方(找到了桑树下)另凿了一个。
凿井技术复杂,让人感到神秘的是判断水质的方法。据说如果挖到黑色的土,那井水就会是臭的,不能用;反之,如果挖到红色的土,井水就是甜的。待挖到沙层,沙子越美,井水越甜。然后铺上碎石、木炭,形成天然滤水层。好的井水冲泡的茶,到了第二天,茶色仍然清可鉴人,否则相反。
背井离乡这个词,强势声明了水井对家园的重要性。这种重要性被延伸阐释,在我祖母的语境里,同一口井汲饮之人,不仅在生活空间上形成一定的边界,在性格上也会有所趋同。
一般来讲,一套老厝内总有一口井。据祖母所称,某一老厝内的那口井,喝出来的人忠厚,却欠缺变通;某一厝内的那口井,喝出来的人聪明,却不甚团结。她以具体案例为她的理论佐证,于是在当年我的心目中,水井的神秘性更为加深了。
4
与井有关的事都别有风味,包括它那些传说。吾乡灶有灶神、井有井神、床有床神,总之,诸神环绕,也不知道生活是因为被护佑而更容易了,还是因为被监督并且要还恩而更艰难了。在《西游记》里,井这种微型水利设施里仍有龙宫和龙王,只是可怜见的,井龙王身家完全不能跟海、江、河、淮、济的龙王相比,因为“久困于此,日月且不能长见,宝贝果何自而来也?”
穷富都好,既然有井神,自然就要祭拜。吾乡井神称为“井公井嫲”。结婚多时的夫妻若没生子,家里心急如焚的婆婆会把儿媳妇带到井边,祷告一番后,往井里扔下一个糯米团子。如此直观、形象的表达,井公井嫲用脚趾头也理解了她们的用意。于是来年,家里果然多了个糯米团一样的白胖孙子。
类似的还有。用石榴花蘸一点井水洒下,便能驱邪;出远门带一点井水和井边的泥土,便不再水土不服。这些生长在老人们笃定的语气里的智慧,固然能激发倾听的兴致——就像她们说到舍南舍北随意生长的植物的功用,地里屋后某棵野草竟是治愈疑难杂症的药——但我们貌似饶有兴致的表情后面,未尝没有看热闹的优越感。
5
水井的意义不仅是提供日常用水,还提供了一个公共空间,尤其是给忙于家务的妇女们。对她们来说,很多交流都是在井边进行的。
有一位叫何志森的建筑师在演讲中讲过一则故事:一个法国建筑师到非洲去,看到非洲妇女用*原始的方式把水背回家,他特别难受。于是他到了村子后,就说,我要帮你们每家每户安装一个水龙头,让你们在家里就可以洗东西。结果非洲妇女们全都不干,上大街游行反对这个决定。因为倘若水龙头牵到家里,她们就只能每天待在家里,做那些分内的工作,打扫卫生、照顾孩子,而几乎没有社交的机会和权力了。
所有日常交流、情感倾诉、对男人的不满、八卦消息,都是在水井旁边发生的。这是她们*的情感交流公共空间。
这种情况在中国民间,尤其是在几十年前的民间,也基本一样。很多妇女的生活都局限于一日三餐、打扫卫生和哺育孩子,她们的精神苦闷通过什么得到抒发呢?有什么既安全又合理的途径呢?
唯有一些公共空间,比如乡村的池塘边,或者小城里的井边,她们一边洗衣洗菜,一边聊天,以此形成一个小型的社会支持系统。
现在的乡村小商店里,常有人借着买卖东西的机会在那里打扑克赌博,归根到底都跟井水聚会相仿。
人们的日常生活离不开水井,所以很多故事都发生在井边。比如潮剧的著名戏目《井边会》,讲的是这样一个故事:五代时,刘智远贫苦无依,入赘沙陀村,妻子为李三娘。后来智远被迫往太原投军,三娘在家受哥嫂虐待,于磨房产得一子。婴儿险被哥嫂溺死,幸得被窦公救了,交给太原的智远,取了名字叫刘承佑。十六年后,承佑外出射猎,偶然遇到三娘,两人对话,得知三娘即其生母。《井边会》说的就是刘承佑与李三娘相会井边的故事。
6
另一些跟井有关的事,不仅满足猎奇,也引发真心的佩服。例如去井里捞东西。下井的人搬张梯子,靠着井的内壁放好,人从梯子下去。想象那个往幽深处走的过程,仿佛就是往人类某种恐惧的本能走去。到了井里不能转身,只能屈膝低身尽量去捞。据说一般的井水深度是到一个成年男人的胸口附近,而水面到井口则大概是两米半深。
水井让人感到神秘的原因,也可能跟偶然性有关。吾乡把女性的命运称为“吊桶命”,比喻婚姻的不可预料。一吊桶下去,理论上你不知能打上多少水,也不知道会打捞起什么东西。也许是一些树叶,也许是别的异物,毕竟掉进水井里的东西,多稀奇都有。
有一次陈厝内有人失手将大把咸菜掉进了井里(真想穿越回去问她是怎么做到的),变咸的井水不能食用,这是整个院子的大事。彼时似乎没有抽水机,于是各家的青壮年劳力都来帮忙,如抢险一般连续打捞了很久很久。祸首咸菜当然是捞起来了,变咸的井水也几乎捞空了,新的清水慢慢升盈上来。直到井水尝着没有咸味,这场全民劳动才算结束。
还有一次,院子里有个老婶打水时,一只金耳环掉到了井里。这事比掉咸菜更大了。以前金耳环不仅是一块普通金子,而且是一种很有象征意义的信物。吾乡有个风俗是,老妇人耳朵上那对耳环,去世之后要留给大儿媳妇,是个很重大的规定。
聪明的老妇人灵机一动,便在井绳上绑一根吊钩,吊钩上绑一块大秤砣,再绑上一大团零乱的绵纱。她独力用这自创的工具在井边打捞了几天,*后那个失散飘零的耳环,果然夹杂在大团绵纱里被捞了起来。
从此,她的智慧和耐心,一直活在我们的传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