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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站更新推荐的所有文学作品和书籍《精选《小说家的散文--青梅》蒋韵的书评文摘》都是非常值得阅读赏析的,更有名家的精彩书评哦。
蒋韵,当代著名作家,1954年3月生于山西太原,河南开封人氏。1979年开始发表小说,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栎树的囚徒》《我的内陆》《隐秘盛开》《闪烁在你的枝头》《行走的年代》等,中短篇小说《心爱的树》《想象一个歌手》《完美的旅行》《朗霞的西街》《晚祷》《水岸云庐》等。曾获鲁迅文学奖、赵树理文学奖、老舍文学奖等多种奖项,亦有作品被译为英、法、日、韩等文字在海外发表或出版。
蒋韵作为一名富有人文主义精神,坚持独立写作的女性作家,以其多产、低调和自甘寂寞而在近年来逐渐引人注目。她自称“我是一个无法被归类的人,如果有所谓的文坛,那我就是文坛的孤魂”。她被读者誉为“格调性写作”的作家。
本书是蒋韵的全新自选散文集,精选近年来的散文作品。全书分为四辑,在生活化、日常化同时不失文学化的写作中,突显了女性特有的敏锐、细腻与灵性。其中《青梅》可谓一篇家庭史,在作家笔下,她的姥姥、姥爷,她的爷爷、奶奶,她的父亲、母亲,他们的生命历程既艰辛悲壮,又温馨动人。其独特性的生命记忆和情感记忆,深刻的感知与体悟,堪称作家的心灵史……在太多美好的事物渐次失去的今天,阅读蒋韵的文字,能给人一种爱和悲悯的温暖。
青梅
20世纪七八十年代,在北方黄土高原上这座古城,卖一种露酒——青梅酒。粗陋的玻璃瓶,潦草的商标,里面的液体却是碧绿的,很清澈和清浅的那种绿,有淡淡的果香。
记忆中,绿色的酒,在早年间,我只见过两种,一种青梅酒,还有一种就是竹叶青。而薄荷酒之类的洋酒,则是很晚以后才遇到的。
竹叶青,在我尚还年幼和年轻的时候,可谓大名鼎鼎。它产自著名的杏花村,在20世纪初叶,曾荣获巴拿马万国博览会金奖。我和它相识时,它也是玻璃瓶包装,貌不惊人,可它的绿,令人惊艳。它绿得既纯粹又微妙,就像它醇厚绵长的味道,有秋水的壮阔和凄清,也有秋阳的温暖和仁厚。所以,它有时似乎又呈现出明亮的金黄的色泽。那时,我其实并不识酒,关于它的滋味,是在后来的岁月中慢慢品出来的。那时,爱它的,是我的母亲,竹叶青是我母亲*爱喝的一种酒。而她之所以爱它,用今天时尚的话讲,是因为,我姥姥就是竹叶青的骨灰级粉丝,我姥姥爱竹叶青,爱了一辈子。这爱,影响了我妈。
好酒当歌
我妈爱喝竹叶青,这,我从小就知道。
只不过,那时一瓶竹叶青不便宜,要两块多钱一瓶,以我家的经济实力,不可能经常喝。何况,我的父母都不是那种嗜酒的人,逢年过节,来了朋友亲戚,不过是以酒助兴而已。所以,只要餐桌上出现了竹叶青,那就必定是一个隆重的日子。
记得母亲喝酒,*爱说的一句话就是,“你姥姥就爱喝竹叶青。你姥姥好酒量,我不行。”
母亲还说,“你姥姥喝了酒,就爱唱京戏,唱须生,《二进宫》。”
《二进宫》是个什么戏,那时候,我一无所知。
我妈也爱京剧。
彩色电影《杨门女将》,是我妈的*爱。那部电影,她看了好几遍,当然也带我去看过,我却远不如看普通故事片那样感兴趣。
忽然有一年,北京京剧四团来我们的城市演出了,演的正是《杨门女将》。妈妈自然要去看,托人买了戏票。这还不算,有一天,她回家来,兴奋不已,原来,那一天,扮穆桂英的杨秋玲不知为什么竟然去了我母亲工作的医院看病,挂的还就是眼科门诊——我妈妈这个粉丝为她的偶像看了病,这让她好高兴,她说:“人真是漂亮啊!”
又说:“要是王晶华能来就更好了!”
王晶华是佘太君的扮演者。我妈更爱一些的,是老旦这行当。
至今,我记得我妈孩子般的快乐。
其实,在很长的一段日子里,漫长的一段日子里,能让我妈快活、高兴的事情和时刻,实在是不多。
奇怪的是,我不记得我妈哼唱过京剧,也许,她唱过,但因为我不喜欢,所以毫无记忆。我记住的是,偶尔,喝了酒,她倒是常常会唱一首奇怪的歌:
顿河的哥萨克饮马在河流上,
有一位少年独立在门旁,
因为他在想着怎样去杀死他的妻子,
所以他倚在门边暗自思量……
那是一首悲伤的歌,母亲的嗓音,沙哑,颤抖,听得我非常难过。
他的妻投身跪倒在他的脚下,
对他这样的高声叫嚷,
孩子们的爸爸我的丈夫啊,
我知道你有一副慈善的心肠,
我求你,求你动手要晚一点,
等到那更深夜静的时候,
不要把我们的孩子从睡梦中惊醒,
也免得惊起那左近的街坊……
我泪流满面,每次,都忍不住追问母亲:“为什么?为什么他要杀他的妻子呢?”
我妈摇头回答:“我也不知道啊。”
我叹气。隐约感知了,生活中,有许多悲伤的、无解的、没有答案的秘密。也隐约感知了,母亲借着酒力,借着这歌声诉说的内心难以言喻的伤痛。
这一切,应该发生在我十二岁之前,因为,十二岁,1966年之后,很漫长的一段时光里,我几乎没有再听见我母亲唱歌,哪怕是悲伤的歌——人间有些苦痛,是没有声音可以表达的。
有些记忆,我到现在还没有勇气写出来。也许,小说可以,但用散文的方式,我仍然,不能触碰……
让我跳过一些年吧。
20世纪80年代初,不记得是哪一年,偶然地,在电视里,看到了一段戏曲表演,《拾玉镯》。
还是黑白电视时代。屏幕很小。起初,是我妈在看,我不在意,因为没兴趣,不喜欢,出出进进的,偶尔扫一眼。
不知道是哪个瞬间,让我心里一动。我站下了。后来,就坐下了。我坐在我妈旁边,一直把那场折子戏,看到了结尾。我对我妈说:“这么好看啊!”
我妈说:“这个小演员,将来不得了。”
启蒙了我的戏剧爱好的这折戏,是山西的地方戏——蒲剧。那位演孙玉娇的演员,果然如我妈所说,是后来大名鼎鼎的蒲剧大师任跟心。那年,任跟心据说才十六岁,好像那是她参加某个赛事的一段视频。十六岁的孙玉娇,任跟心的孙玉娇,天真烂漫,清新如朝露,芬芳如鲜花。迄今为止,再没有哪个孙玉娇,能和我初次相逢、一见钟情的这个孙玉娇相媲美——那是我心中“孙玉娇”的*。
从那儿以后,我开始留意戏曲。
身边有个现成的导师,就是我妈。
严格说,我妈也只是一个戏曲爱好者,更确切地说,是京剧爱好者。她并没有多么了不起的戏曲知识,多么高端的戏曲理论,或是多么不同凡响的戏曲感悟,但,给我这么一个“戏盲”启蒙,绰绰有余。
有一年,央视播出京剧青年演员大赛,我妈场场不落,我也跟着看了好几场。有一天,是旦角的比赛,一个女演员演《廉锦风》,真把我迷住了。此前,我压根儿没听过这出戏也不知道这出戏讲的是什么故事,可这个女演员,载歌载舞,飘飘若仙,那姿容的美妙,让我不断地联想起曹子建笔下的洛神。我妈更是兴奋不已,说,这出戏,早在1966年之前,已有许多年没在舞台上出现过了。这是梅先生的戏啊!我妈又说:“这个梅派青衣,将来不得了。”果然,又让我妈说中了。这个“廉锦风”,不是别人,是当时山西京剧团的年轻女演员,后来名动天下的李胜素。
不知从什么时候,我开始留意到,我妈坐在电视前看戏的时候,会跟着里面的人小声地、情不自禁地哼唱。我惊讶,原来我妈竟会那么多的唱腔。像《野猪林》里林冲的“大雪飘”、《文昭关》里伍子胥的“一轮明月照窗前”,像《钓金龟》里的“叫张义我的儿”、《赤桑镇》吴妙贞的“听包拯一席话”,还有《坐宫》里的夫妻对唱,等等,等等,原来它们在我妈的身子里,埋藏了那么多年,潜伏了那么多年,不见天日地囚禁了那么多年!如今我妈放它们出来,它们试探着,有些迟疑,缩手缩脚,怕冷似的发着抖……我听着母亲像是被风吹动着的颤巍巍的声音,忍不住,涌上来一阵心酸。
我想听我妈大声唱。
我妈家小区对面,隔一条小马路的另一个小区里,有个曾经的“俱乐部”,以前演电影,后来不演电影了,就变成了一个活动中心,里面活跃着各种的团体。有唱晋剧的,也有唱京剧的。每周,他们集中起来活动一两次,清唱,排练,也有扮起来登台彩唱的时候。这种时候,就是我三四岁的小女儿*开心的时刻,她拽着我,在人家化妆的地方,钻来钻去,看着镜子里的人,怎样将一张平庸的面孔,一点一点涂抹、勾画成天仙或是又美又怪的花脸。也喜欢趁人不注意,偷偷摸一下那些无比神奇的行头:凤冠上的珠宝,靠上的彩旗,厚底的皂靴,还有长长的翎毛,哪一样,都让她激动、兴奋——那是她平凡生活中的奇遇。
或许,这是我长大成人的女儿,与她的同龄人相比,更早地喜欢上了中国戏曲,并能心有灵犀地领略一点它的精魂和精妙之处的源头?
我对我妈说,你也去和人家一起唱唱,多好啊。我妈说:“我可不去,我这嗓子,不在了。唱不出来了。”
我说:“多练练,多吊吊,嗓子就回来了呀。怕什么呀?自娱自乐!”
我还说:“妈,我想坐在台下听你唱戏。”
我妈想想,回答说:“等我退休了吧。”
1995年,我妈六十五岁,正式地办了离休,每周只需出两次专家门诊,不再为工作忙碌;但,她仍然一次也没去过和我家仅隔一条马路的活动中心,她仍然忙,忙她外孙女,也就是我女儿的日常一切,忙我们这一大家人的日常一切,她没有时间为自己活。
1998年前后,我母亲安装了*个心脏支架。身为医生的她,谨遵医嘱,一步也不逾矩。从那时候开始,我家餐桌上,就不见了竹叶青的踪影。母亲极其自律,平日里滴酒不沾,逢年过节,在我们的一再怂恿下,会偶尔喝一点干红葡萄酒。我们的说词是,干红葡萄酒有利于心脏。
假如,偶然在外面和别人聚会,母亲总是坚辞任何人的劝酒,她只有一句话告诉人家,“戒了”。
但是,十年后,在我母亲八十寿诞的家宴上,她却喝得酩酊大醉。那时,她已罹患阿尔兹海默症两年,已经不能自由和流畅地表达自己的思想。那是在一个酒店的大包房,一家人,还有亲戚和朋友为她庆生。当然,*重要的一个人缺席了,就是我远在法国读书的女儿。母亲一杯接一杯地喝,连倒酒的服务员都感到了骇异。服务员说:“奶奶,您喝慢点,慢慢喝。”
我妈回答说:“没事,我有酒量,我有四两的量呢!我就爱喝这竹叶青。”然后,又对我们说:“你姥姥就*爱喝竹叶青了,我和她一样。”
想必,服务员很困惑,她喝的明明是红酒,哪里有竹叶青?竹叶青这种酒,母亲的挚爱,母亲的念想,早已退出了我们这个城市的酒桌。高端的酒宴上,它不够档次,就连寻常的聚会,也不知为什么看不到它的行踪。有些事情的退出,莫名其妙,至今我不懂,在我的城市,在竹叶青产地的省会之城,它为什么会从大大小小的酒宴上,销声匿迹?那碧绿的、芬芳的、江南春水般的美酒,为什么,没有了知音?
翻开从前的小说,老舍、郁达夫们的小说,20世纪30年代的小说,竹叶青可谓无处不在,至少在北方,书中的人物,那些长衫飘飘的旧人,走进酒馆饭店,招呼酒保:“来二两竹叶青!”那是竹叶青的黄金时代吧!有那么多的知己。“三杯竹叶穿肠过,两朵桃花脸上来”,多么性感!多么知恩图报!
那一天,我没有劝阻我悲伤的母亲,我知道她悲伤,她的悲伤是那么混沌而强大。我突然很后悔,为什么没有在超市里买两瓶竹叶青带到酒桌上来呢?我竟然忘记了母亲的*爱。我以为,罹患失智症的妈妈自己也忘记了这一点,几年时间,她忘记了太多太多的事情。她去自己工作了一辈子的医院,却忘记了去她科室的路怎么走;一家人坐在车上,她悄悄问我:“那个,坐在你弟弟旁边的小女孩,她是谁啊?”我永远记得这可怕的一刻,那是我知道了母亲“出了问题”的*瞬间——她竟然忘记了我弟弟*的孩子,她的小孙女!恐怖就这样突如其来地袭击了我,从那天开始,一直到很久、很久,我一直在抗拒这件事,抗拒母亲“生病”这件事。我拒绝承认它,我用“拒绝”折磨着自己,更折磨着母亲。
那时,每天晚饭后,母亲就守着一台电视机,只看一个频道:央视戏曲频道。但不知从何时起再也听不到她的哼唱。她的沉默压迫着我,忍不住,我会问她:“《二进宫》是出什么戏?讲的什么故事?你唱两句给我听?”
她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你说过啊,我姥姥*喜欢《二进宫》了,她喝了酒,总唱它呀!”
她惶惑,说:“我、我不记得了。”
“你怎么会不记得?你想想,你再好好想想?你是不去想,懒得想,你不是想不起来!”
“我不知道——”
“你知道!”我忍不住自己的悲愤和焦虑,冲着母亲叫起来,“你除了‘不知道’,还会说别的吗?……”
“我、我……”母亲语无伦次,突然失控了,把手里的摇控器,朝地上狠狠一摔,对我吼道,“我是傻子,我是笨蛋,行了吧?”
其实,直到今天,我也不清楚,母亲她是否恐惧遗忘。没有一个阿尔兹海默症的患者,能向世人描述他们内心的感觉。我们只能凭借我们的经验和想象揣测那是什么样的一个深渊。有一个时期,母亲出行,无论是乘坐公共交通还是在我们自己的车里,总是目不转睛地望着车窗外,嘴里念念有词:中国人民银行、并东包子铺、龙城国际饭店、郝刚刚羊杂店、二小饭店、格力空调、禁止吸烟、通往三号航站楼、清洁卫生靠大家……她大声地、生硬而吃力地念出她所能捕捉到的那些信息,那些招牌、路标、广告,不厌其烦,无比执拗,走一路,念一路,就像一个刚刚识字的小学生,像一个旁若无人的顽童。这种时候,我会愤怒,我不相信我的母亲会不堪至此,我甚至相信她是在任性地放纵自己……直到后来,直到有一天她*终忘却了所有的词语,忘却了说话的能力,我才突然醒悟,原来,那时候,她是在拼命地打捞着这个活色生香的、珍贵的、难以割舍的世界*后的凌乱映像,她知道自己终将沉入没有记忆的、黑暗如坟墓般的无边长夜。
那一天,在母亲八十寿诞的庆生宴上,我没有劝阻母亲悲伤的狂饮,是因为,我放弃了,绝望了。我绝望地放弃了争夺,我没有了力气,我打不过那个强大的对手。那是我真正缴械的开始。我说:“让她喝吧。”那一天的结局,是母亲大醉。她从椅子上滑落在地毯,失去了意识。我们差点打了120急救电话,但很快发现,她只不过是睡着了。几个人轻轻把她抬到了沙发上,然后,静静地坐在那里,等她睡醒。服务员细心地调暗了房间里的灯光,幽暗暧昧的灯光,照着一桌残席和熟睡的母亲,一瞬之间,我闪过一个罪恶的念头:或许,这是她的心愿吧?不再醒来……
假如,事情真的结束在那一刻,会多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