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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边”系列精选了几位当代著名作家的散文作品,集结成册,力求打造一套极具文学价值、审美价值的文化丛书。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无论行到何处,人生只有一个去处,那就是回家。《在那高高的山岗上》一书中,作者们回忆起故乡的山水与风物,字里行间透露出浓浓的思乡之情。
羁旅漂泊的游子们回忆起故乡的山水与风物,字里行间透露出浓浓的思乡之情。
在那高高的山岗上
杨晋林
中原岗,趺坐在高岗上的村庄。
四面被或高或矮的土山石山围起来,如同岛屿。村后缠绵一条小河,断流已多时了,只剩下河名—同川河。
同川是著名的梨乡,中原岗是同川里的一个土岗,也产梨,油梨、酥梨、鸭梨、黄梨、夏梨,杂七杂八乱得很。东边种梨,南边种梨,北边也种梨,只有西边是一道暖融融黄澄澄的大深沟。沟梁上长满了碎碎的小白花,花名叫不出来。另外还有一种草,山民们采撷其花蕊,阴干,做烹饪佐料用,土名叫插芒花,学名叫什么,不知道。
中原岗不大,也就三五十户人家,从不见增也从不见减。书香是它*欠缺的东西,只是家家户户砖砌的门楣上喜欢雕刻四个字:书香门第。村里的老者说中原岗原来是个秀才村,人人识文断字的,后来又学会了种梨果,索性就把书本给丢了,那玩意儿既不暖身,又不果腹,撂就撂了吧。老者说话时显出一脸轻松,好像在拉呱昨天的事情。中原岗上没听说哪朝哪代出过什么举人老爷秀才先生的,也不见谁家门口立着一根擎天柱一样的旗杆,倒是有几个常年在外做水果生意的,听说是富了,在北京城的四环里边买下了别墅。村人也不眼红,照样过着自己的日子。
中原岗地方小,选址又偏僻,从原平市一直往东走,跨过滹沱河,翻过奎光岭,弯弯曲曲涉过同川河,然后才能望见中原岗的背阴坡。背阴坡上也是梨果树,一条逶迤的曲径伸向坡顶,坡顶的那一头就是中原岗。
我们是从中原岗南面的山豁口翻进来的,有点慌不择路的意思。正是春四月间梨花盛开的好时候,白腾腾的雪梨花间杂了黝黑黝黑的树干树杈,我们看见许多男人女人踩了高脚的木凳给梨树授粉。山风掀动万千摇曳的梨花,极像是阿房宫里婀娜美艳的六宫粉黛,颤巍巍地抖呀抖,弹性极好。梨花的味道嘛,只能用嗅觉来细品,讲是讲不出的。如果到了秋天,花没了,黄澄澄的梨子会挂满枝头,到那时不知又该生出怎样的情绪呢?
好客的村民告诉我们,村口那棵老梨树是棵棠梨,距今也有一千多年历史了。那是多么遥远的年代啊,是哪位中原岗的先民亲手植下的呢?在他给幼梨培土的时候,一定想不到羸弱的树苗日后会成为当地的一块活化石。看上去,那树也太老了,枝干虬曲,树冠臃肿,龟裂的树干上居然开满淡紫色的小梨花,根须有一半裸出地表,占去好大一块空闲地。当然,大半的风华已零落成泥。
中原岗依山而筑,新窑旧窑参差不齐。持久而橘黄的阳光疏朗地擦过南山脊梁,洗涤着山庄的故衣,霉味和腐味破坏着春天很好的情绪。一只羊拴在谁家的窑顶上,我们看它的时候,它正怜爱地看着我们。在它够不着的地方,摊晾着一片红枣,酽红酽红,分明是隔夜的茶色。
突兀起的门楼都很陈旧,精雕细琢,美轮美奂,无论哪一家的门楼都够得上是文物了。门楼旁边的院墙却少有工整的,大概土夯的墙体因年代久远,坍了,散了,让风吹走了。勤快的山民只好用板石码成一人高,墙犄角压只石雕的乌龟头。横看竖看,哪是院墙啊,马蜂窝似的,院里能瞧见院外,院外能看见院里,看来隐私在中原岗是不存在的,想有,也只能憋在肚子里。
院落的造型倒还算规范,正南正北的,巴掌大的院子也算平坦,虽是土垫的院子,却白净耀眼,见不到一星鸡屎,也见不到一根树枝。但院里养着鸡,种着树,鸡是母鸡和小鸡,树却不再是梨果树了,而是椿树,是四月天可以掰椿芽吃的香椿树。
山姑背后不再垂一条乌黑而经典的大发辫了,也时兴烫头,卷卷的,洋味儿十足,而且描了眉眼,衣服也时髦,上面是修身绲边的外套,下边是双拼连衣裙。这样的姑娘在城里也不逊色,不大协调的是工作环境,她正往猪圈里拌猪食呢。猪哼呀哼呀地叫,如一盘石磨不停地旋转,将大好的春光也研成了粉末,随了香甜的梨花风四散开来。
驴在窑后的空地上拖长声音嚎,干巴巴的,没有乐感,倒是肺活量还算足。山村的杂乱也许是从驴叫开始的,又到驴这儿打住。
似乎只有阳光是慵懒的。
中原岗的日月悠长且静谧。
那些门楼下的院门从不上锁,也不见有谁高声朗气地在巷子里说话,人闲人忙不在声音的高与低。
我母亲说,她小时候经常跟着大人跑反,记得有一回曾随大人在中原岗一户人家的土窑洞里待了十多天,临走,还跟一个小姑娘拜了“把姐妹”。母亲说,那以后她就再没去过中原岗,当然也就见不到那个“把姐姐”了。
我试着在村人中问了一下,上年纪的老人们都摇头说没听说这事,即使有,那“把姐姐”也怕早嫁出山外去了。好在这不是我来的目的,在我没踏进中原岗时,就已经固执地认定自己是中原岗的老亲了,目光所触,尽是似曾相识的乡情乡景。仿佛多少年前,自己就生活在这里了,东家进,西家出,跑遍了村中的每个角落。后来我走了,像是一缕青烟飘出了中原岗……
我们去的那天恰好有一家办喜事的,原以为是聘闺女,不想是娶媳妇的。这一天又是中原岗全村人的大喜之日。娶媳妇的是村里仅有的一个大学生,那天好像是全村人都在办喜事,举村欢庆,我们听见谁家的母猪也在猪圈里哼哼得有模有样。新郎新娘是大学同学,苦恋了好几年,终于有了结果,但是三天后一对新人就要卷铺盖走人,他们都有各自的工作,他们已经把家安在城里了。
喜筵在村里*平坦*阔绰的村委会院子一字排开。二十几张桌面,桌桌爆满,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街坊,三块钱的份子钱,一家人齐上阵。主厨的大师傅就是现任村主任,也是新郎官他叔。山里人没见过世面,不知道娶媳妇要新郎掮着新娘转圈,还要公公背了儿媳妇走独木桥。我们提议了一下,也少有人应承,于是只好作罢。媳妇娶进门,呐一声喊,男女老少洪水般卷向宴席,吃喝是*要紧的。席面是山里人*讲究的盒子席—类似东洋人的料理。方方正正一个大木匣,分开小小的格子,一格子花生米,一格子放莲藕,一格子菜丸子,一格子码蒸肉,七荤八素两杂烩,馒头、米糕可劲儿吃,酒不是汾酒,但也不是散白酒。喝酒的人喷溅出雾状的饭渣子,龇了黄黄的牙垢,张狂地猜拳行令;不喝酒的,风卷残云般专心对付盒子里的美味。
这是山村里*温馨的一幕。很快,幕要谢了,一切将复归宁静,波浪不兴。
回头再提西沟里簇生着的那片插芒花。
风调雨顺的好年景,漫沟里都是这花在闹腾,山丹丹,蒲公英之类反被挤得没了脾气。西沟里敛阳,收光,阴雨天也比别处亮堂。花开烂了,满眼都是白蓝相间的颜色,再被阳光裹出一层靓丽,那景色是相当迷人的。喜欢游荡山水的李白杜甫们,肯定没来过中原岗,否则他们笔端流淌的该是另一番心情和意境了。
正值花开季节,采撷花蕊的却不尽是本村的女人,更多的是城里慕名而来的女人。山里人和城里人区别在头上,头裹一块大红大紫的涤纶头巾的一定是土生土长的中原岗人,戴一顶遮阳帽或什么都不戴,散了瀑布似的清水一样的头发或是束成一股团在脑后的,一定就是城里人了。山里人厚道,一边自己摘,一边还给外来人介绍哪道沟里花*繁*茂*有味道。城里人将信将疑道一声谢,嘴角撩起弯弯一朵嘲,打一个呼哨,蜂拥向沟谷里去了,捎带着把山里女人身前的一些花骨朵也一并收拾得干干净净。
插芒花草有半人高,细碎的小花如菊蕊般喷吐开,一条极细的枝,可以绽出一片绚烂。草身被繁花覆压在下面,花野野地开,灼灼的、耿耿的,只待有人来采。但花总有采完的时候,那时节,所有的锦绣都变成了野草,光秃秃的枝芽裸露在残照里,直到秋殇。
中原岗的梨树年年要开花,中原岗的插芒花年年也要被人采摘,中原岗背后的同川河却断流了。据说有水的年份,人们在梨树下就可以听见河水的喧哗。好像是从同河水断流开始,村里人说话的腔调也变得干巴巴的了,没有水分,没有弯调,直来直去。坐在自家窑里说话,动不动就想骂娘,恰好窑外面的地沟里有人经过,那人听出是在骂他,断不了引来些摩擦。讲人闲话的还纳闷呢,屋里说话墙外真还有人听吗?也是因了山里人嗓门儿高吧,村委会从来不用高音喇叭广播,有事村主任站在高圪梁上扯嗓子吆喝,满村的鸡呀狗呀驴呀一齐凑热闹,人们说村主任又闹地震咧。闹地震的村主任在家里却低眉耷拉眼,从不敢拿腔作调,怕老婆呛他。村主任老婆是出了名的大嗓门,村主任跟老婆没法比,算是一物降一物吧。
我们在村里看到好些废弃的窑洞,还有一堵破旧的土墙戳在一个高岗上,长城一样。不知经历多少年了,墙体都磨光了,一道一道抠出深深的槽,中间凿了个大窟窿,窟窿外是瓦蓝瓦蓝的天。墙脚摆着一盘石磨,直径足有两米,磨眼淤满了泥土,磨槽也已模糊不清。
檐下的女人看不出年龄来,头上包块通红的涤纶毛巾,手里端个陶釉面盆,卡在腰眼上,说你们是哪旮沓人?晌午就甭走了,吃麻叶。
麻叶是中原岗特有的一种招待贵客的油炸食品。精制面粉拌以糖稀和各种佐料,发酵后揉成稀松的面团,裁出方形的小块,拽出扯面一样的韧性,拧一拧,丢进滚沸的油锅里炸。油是正宗的神池胡麻油,油色黄亮,烟雾少,味道清香。出锅的麻叶端上来,城里人吸溜着涎水抓起一把往嘴里塞。女人一边笑,一边说:慢吃,别噎着,锅里多着哪。
村里人吃晌午饭都聚集在唐梨树下,这些人都没去喝喜酒,每人捧了笨瓷海碗呼噜呼噜扒饭吃。我们举着麻叶出现在圈子里。有人问:谁家的亲戚?我们说谁家也不是,郊游的。那些人就一个劲儿地笑:闲得没事干,不如洗炭去,咱这破地方有啥看头?我们说可有看头了,你们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村民们狡黠地一笑,说:有看头的话,咱们换换吧,你们上山来,俺们进城去。我们一起摇头说,不换!
十里香风吹不断,万株晴雪绽梨花。
这就是中原岗的四月天。农历四月初六是中原岗传统的“梨花会”,梨花会上同川沟里的姑娘媳妇穿戴好新衣服,齐崭崭地出现在唐梨下面,那一天村里要唱大戏,要祭梨神……而到了秋季,草原上的驼队会川流不息地赶来驮梨,有歌谣为证:“骆驼骆驼大扁脚,你娘不给你裹小脚,因为你驮梨驮红枣。”当然,这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了。
而今,我们是奔着中原岗的梨花来的,梨花喧闹在枝头,轻薄地从眼前刮过去,又飘回来,横竖入不到心里。中原岗的梨树多,苹果树也不少,还有桃,有杏,有李子树。“桃饱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都是些要人命的酸酸甜甜的诱惑,浪浪地腐蚀人的意志。杏桃比较早熟,但梨果下树要等到夏末或秋后,这是一个漫长的等待。
山里人等的是经营日子的资本,我们等的是入口的享受。
高云山
刘燕成
古人云:“高云山,离天三尺三,登上宝塔顶,脚下是高山。”
我的家,就是藏在高云山脚下的高山里的。那是一个叫埂冲的苗家小寨,从寨头西侧的幼松坳顶,抬眼东望,便可寻见一座插在白云里的孤乳峰,峰下那苍茫、丰满、蜿蜒不绝的山峦之间,金灿灿的朝阳正喷薄而出,阳光穿过峰峦的边崖,跌落在埂溪水畔,染了一溪美丽的春光。
这个时候,淳朴的乡亲们就从昨夜的美梦里醒转来了。
接着就看见了高云山下的家里飘摇而出的袅袅炊烟,听到了女人那尖细而嘹亮的晨歌,还远远地传来了男人耕作时那响彻山谷的号子,以及山娃那横过牛脊的短笛。这一切神奇美丽的景象,似乎是从遥远的时空划过来的,又好像是别的仙境才有的,待得你想仔细看透她的模样听彻她的神韵之时,女人们就吆喝着嗓门,渐渐地一切均归于午餐的酒桌上的平静了。
高云山下的人们就是这么过着日子的,他们不与外面的世界争抢什么,他们只与自己争夺朝夕。在年复一年不断更换的四季里,他们不断地种下希望的种子,然后细心地照看、呵护、培育那希望的根苗。
我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爬滚在黄土地上,不知不觉长大了的。
从高云山北侧的山洞里缠绵着流淌而下的埂溪,似乎永远都不会变心,她一直流淌在村子的中央。她从那遥远的村头,缓缓地流淌下来,一会儿是挂在崖壁上,一会儿却是睡在谷子的深处,时而浅,时而深,时而漫不经心,时而又咆哮不止。在那一汪清清的水流里,除开看得见水底的鱼虾、螃蟹、石蚌,甚或是乌龟、水蛇、腐败的兰草等,还看得见溪畔上缀着的我年少的足印,看得见往昔的欢乐与辛酸、泪水和不幸。
高云山下的风是变幻的,她抚摸着村庄的每一个山旮旯,轻轻地一阵又一阵地自由飘来。风里的村庄一会儿是一庄子油光闪闪的绿色,一会儿却又到了满山金黄灿烂的秋光了。是这样的光色洗净了我身上的乳臭,当然,也是这样的光色仓促着染白了父亲和母亲的满头青丝。许多至亲至爱的人,在这风里不知不觉就永远地老去了,任凭我,奔跑在那山梁深处的野径,苦苦地寻找那一条属于自己的金光大道。
现在想来,这已经是过去很久的心事了,我重新把它捡起,并且放在心的中央,是要告诉自己,我原来还有一种叫作根的东西。在那个遥远的高云山下的庄子里,每一日,每一夜,属于我的那一条根,她一定是在注视或是等待着我。我不能忘记一切称作根的人、事,以及河水。
但我终究是穿越了她的腹地,到别的地方去了。许多年我没有听到故乡的声音了,我在梦里想起高云山下的家时,就会同时想起老人们说过了无数遍的话:没有人可以留得住江山的,只有江山把我们不断地丢失在路途。于是,那急切切地想望着家的心,便莫名地隐隐发疼起来。
林城之恋
刘燕成
一个人与一座城,就像一个人与一个人,没有缘分是走不到一起的。我在著有林城之称的贵阳上大学,毕业后,又留在贵阳工作,我认为这是我和贵阳的缘。
贵阳干净,清爽,冬暖夏凉,上大学时我就喜欢上了它。
我喜欢它那碧幽幽的湖。阿哈湖、黔灵湖,是贵阳不可多得的两座碧盘,不但山清水绿,且人杰地灵。那恢宏的廊榭亭台,隐没在山岭水畔间,让人顿生身临仙境之感。湖山之间,鸟翔鱼跃的和谐美景,常常跃入眼帘。尤其是夕阳西下时,一叶瘦舟划过江心,悠扬的渔歌从水中央传来,这样的场景总是可以洗净我疲惫的心灵。贵阳因湖而泽润万民,湖因林城而流水不断。
我喜欢它那源远流长的河。南明河、花溪河,孕育出了贵阳那久远的文化。古老的甲秀楼,耸立在南明河上,是这条母亲河,照鉴着百年老楼,又是这苍远的老楼,守候着我们的母亲河,数百年来,它们不曾心变。
我喜欢它那宽阔整洁的街道。中华路、北京路、遵义路,我常常穿梭在这座城的三条血脉上,有时候是为了去那端的街看望一个久别的旧友,有时候又是为了来这端完结一件细小的心事,更多时候是没有缘由可寻的,一个人闲庭信步于自娱自乐的漫游。然而在那懒漫的行走中,却又常常因为这城的飞速发展和日新月异的变化,迷了路。但是莫笑我多痴忘,这宽阔的街,到底是可以把我领回家的。
我喜欢它那些讲义气的朋友。讲义气,讲的就是一种亲和和信守,是一种文明。贵阳人和气,你尊敬他、信赖他,他则回馈你同样的礼节;你惹他、逗他、欺骗他,只要不过火,他避你、躲你、远离你;他亲君子,远小人。
当然,一个人的贵阳,也有迷茫彷徨的时候。当想念起远方的父母,总以为*后归属自己的,是桑梓的那片暖土;当工作不顺心时,总想找个出口,远离这座城;当情感受挫时,总在孤独的夜里,埋怨这座城的白天来得太慢。有时候我也会傻傻地反复问自己:我是这城里的谁,谁又是这城里的我。
然而,日暮时分,拖着疲惫的身心回到家,一推开门,看到的是一桌热腾腾、香喷喷的晚宴,听到的是母亲一声声暖透骨髓的乳名,触摸到的是妻儿切切期待的眼眸,感受到的是一家至亲至爱的亲人的牵念,于是再也没有理由不恋着这座城了。
老井梨花
刘燕成
一
每年三月,井底总是看得见飞扬的白花,那是三月春风里美丽的梨花,是从井坎的梨树上飘落下来的,一片又一片,哗啦啦地飘舞在蓝天里,像一片云雾。落花的声音很轻,很细,除开井边那支细瘦的泉流,除开早起的挑水人的脚步声,除开一些啼晨的鸟鸣,清晨的木塆坳下总是静悄悄的。井就在木塆坳里,坎上是一棵苍老的百年老梨,苍翠,枝丫粗壮,树皮斑驳,有许多朽孔。许多鸟,把巢垒在那朽孔里,梨树洞,便是它们的家。
二
静静地站在井边,我看见云在天的上面,井在云的上面,雪花落到了云雾里,接着一片片梨花坠下井里,惊起了许多涟漪,也惊碎了我的天空。每天早晨,我就在井边放牛,让牛在井对面的竹林里安闲地吃草,不用去管看。这样的三月,满坡都有嫩绿的青草,还有细嫩的竹叶,够它们吃得胀鼓鼓的。我只管跑到井边玩耍,看那微软的春风打在满树洁白的梨花上,看那些金黄的蜜蜂绕在梨树下飞舞,看村庄枯烂的乱草里,渐渐地长出许多嫩绿的新芽。外面,许多野花也争相开放了,只可惜这三月的花瓣,总是那么的好动,风一来,便像长了翅膀一般,飞舞起来,一片又一片,哗啦啦地飘落下来,一井雪白的梨花,不一会儿便把井里的蓝天云雾遮掩了。
我就坐在井边的石坊上,懒懒地伸一个腰,或者打一些呵欠。三月里,总是睡不得好觉,早早地就被父亲叫起了床,去放早牛。大抵太阳升起来了,看见朝阳越过了井的边缘,父亲才吆赶着牛,犁田去了。牛很壮,厚黑的皮肤上长满了青毛,没有牛蚊,但尾巴老是拖得长长的,从左边甩到右边,又从右边甩往左边,吸着粗气,望一眼坐在井边打望梨花的我,就走了。很多时候,牛是懂情的,倘是它很久没有见得我了,便一个劲地在山梁里喊叫,“哞—哞—”声音粗犷,老远都可以听得见。
三
母亲从木塆那边的家出来,她挑着一对木桶,要到这石井里来挑水。我便用手拨开了井里的花,一捧又一捧,从井里将花捧到井外。落花很厚,很沉,却是浮在水面上的,像一抹洁白的麻布,被我渐渐撕裂了。慢慢地,我就看见了水的下面露出了一方蓝蓝的天宇,几丝白云飘在那里。早晨的阳光软和且干净,从云的边缘洒落下来,先是穿过木塆坳口,然后从坳口的山崖上跌落下来,打在梨树的花瓣里,*后才零零碎碎地淌到了水井里,映出许多花瓣的影子来。
我不是故意要弄醒落花的影子的,手刚刚碰到了那一支细瘦的流泉,水的歌唱就转了音调,没以前的自然动听了,花影也变得摇曳不清。没有水流进井里,落花浮不到井的边缘,却是一个劲儿地沾在青石的石壁上,像抓住了手,怎么扳都扳不开了。这井,就是因为这细瘦的泉流才变得丰盈起来了。没有这股泉,就不会有这口井。母亲见我坐在井边上,还不停地拨弄着这井水,便丢下了肩上的木桶飞一般跑过来,拧着我的耳朵骂道:“背时的,背时的哦,你怎么玩到这水井里来了呢!”
四
梨花终于落尽,在四月刚刚来临之时,我不再看见纷飞的雪白梨花。一地溃朽的花瓣,它们写尽了春的残景,写满了春的悲伤。
在这个梨花落尽的季节,父亲走了。我触摸着悲伤的河流,从别人的故乡走过。
我回到木塆坳下。当然,我首先要经过老井,要爬一座又一座坡,还要穿越一片苍翠葱郁的竹林,在另外一个山头的半腰深处,就是我的家。
父亲常常蹲在木栏外的柴门旁,举着一杆粗黑的老烟筒,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更多的时候,我会想起父亲喝酒的样子:干脆,率性,一饮而尽。父亲算得上寨子里的“酒圣”,他不光喝酒堪称“不倒翁”,泡酒的手艺也比别人好许多。每每见得家里的酒缸要露底了,父亲便摘下屋檐下的苞谷串,一棒一棒地剥去了米粒,用石槽碾了粉,然后放到铁锅里,和上适量的山泉水,点燃灶火煮透,再在煮熟了的苞谷饭里和上酒曲,待得半月光景,便可酿制成酒了。
父亲常说,什么水酿什么酒,这是苍天赐予的。老井里的山泉水,是专门酿制苞谷烧的。并且,酿苞谷烧是有诀窍的,每锅酒糟只能接三锅水。接水多了,便会冲淡酒味;接水少了,酒又显得太烈。父亲常常在苞谷烧封坛之前,放入些许新鲜的梨花。父亲酿苞谷烧很在乎火候,灶火既不过猛,也不过弱,恰到好处,不温不急。待到一锅酒糟接完了两锅水,父亲便更加仔细起来了,只见他每隔几分钟就会用酒瓢舀一勺酒缸里的酒,用舌尖舔了舔瓢沿,眯上眼,细细地咀嚼舌尖上的酒味,那样子可爱极了。父亲常常满足于木塆坳下那青山绿水间的老井,每每夜风吹过屋后的山崖,每每山鸟在老家周围的竹林间唱响归巢的夜歌,每每月光穿过了老家屋檐下的水沟,父亲就会按响他拴挂在木楼上的喇叭,喇叭是父亲去湘西怀化看病时从街边的地摊上买回来的。一个人在家,没有伴说话,父亲就和喇叭对唱,喇叭里唱“东方红,太阳升”,父亲也就跟着唱“东方红,太阳升”,那样子也很可爱。
五
这些都是尘封已久的往事了,只有失父的疼痛,隐隐地在心里绞着。
晚唐诗人杜牧有诗云:“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我是在那样一个清明凄雨里*后一次返乡的。我看见三月清明里的梨花,白茫茫地染了一树,花下的老井,正汩汩流淌着一抹潺潺的泉,泉声低咽,风声细微,我似乎又看见了昔日的少年,孤苦的目光在落花流水间滴血。在一岭苍茫的山野里,我看见了父亲母亲,两堆真实低矮的黄土,潜伏在山风里,一些草,一些叫不上名儿的野花,披在坟茔上。山峦绿幽幽的,由东向西,从高到低,延绵不绝,包裹着那个瘦瘦的村庄,村庄就甜甜地睡在这山塆里,做着一个千年的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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