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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小青,作家,江苏南通籍,从小在苏州长大。1978年初考入江苏师范学院(现为苏州大学)中文系,1982年初毕业留校,担任文艺理论教学工作,1985年初调入江苏省作家协会从事专业创作。1980年发表小说处女作。共出版长篇小说二十部,代表作有长篇小说《女同志》《赤脚医生万泉和》《香火》《我的名字叫王村》等。发表中短篇小说四百余篇以及散文随笔等多篇。短篇小说《城乡简史》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长篇小说《城市表情》获第十届全国“五个一工程奖”。并曾获第三届中国小说学会短篇小说成就奖、第二届林斤澜杰出短篇小说奖、汪曾祺短篇小说奖等多种奖项。有多种作品翻译到国外。
本书讲述了主人公吴正好寻找祖辈,并引出一段特殊的历史以及叶兰乡、郑见桃、郑永梅等一系列人物在这段历史中的离奇境遇。主人公吴正好是一个“假子真孙”,因为一纸祖屋契约的意外出现,无形中改变了他的命运。他踏上了寻找父亲的亲生父母郑见桥和叶兰乡的道路,一步步找寻线索接近真相,又一步步线索断裂一无所获。由于档案的意外丢失,郑见桃丢失了自己的身份,她不得不盗用各种别人的“身份”,才能卑微艰难地生存下来,更由于嫂子叶兰乡的检举揭发,而无奈背井离乡。直到叶兰乡临死前,郑见桃才得以顶替其公职人员的身份,成为了“叶兰乡”。在找寻祖辈与身份的过程中,吴正好与“叶兰乡”相遇,他得以窥见到这个家族中许多难为外人言说的隐秘心事。谁是假子真孙?谁是叶兰乡?谁又是我的祖父祖母?吴正好陷入到错综复杂的迷局之中……
一张“纸”的存在与虚无,记着几代人的荒诞自述
作家范小青长篇新作
以黑色幽默讲述现代寓言,解构“身份”中的不可承受之重
历史中的隐痛与深忧,藏着遍寻不遇的往事与乡愁
《灭籍记》是作家范小青的长篇新作。作品中的“籍”是几张纸片,更是个人生存于社会之中的证明,它承载的“身份”负载了历史与哲学的多重复杂含义。历史、政治、社会、伦理等对一个人的身份将产生哪些影响?而身份的丢失对于一位普通人而言又意味着什么?整部作品极具先锋文学色彩,通过一个平凡家族里小人物寻找“身份”的故事,范小青再一次展示了她直面现实生态、刻画底层民众的文字功力,她以简约细腻的笔触,道出了一种身世浮沉雨打萍的沧桑与悲凉,写尽了几代人的生存现状与隐约心事;以一种看似轻松戏谑的黑色幽默的“轻”的方式,审视着个人在历史中命运的不可承受之“重”。
1.假子真孙
我是个孙子。
可我不是个普通的孙子。
我是个真孙。
我们这地方,是个有文化的地方,过去经常在戏文里唱才子佳人假子真孙这样的故事。
我就是那个真孙。
这是我爷爷奶奶对我说的,我母亲也这样说,只有我父亲从来不屑表态。在这一点上,我是有怀疑的,倒好像我才是个假子,他是真孙似的,他从来都不把我放在眼里。
至于应该怎么理解假子真孙这种说法,真对不起,我不能理解。我是个没文化的大学生。再说了,我也不怎么想理解,如果一定要我说,我能想得出的理由是这样的:我的父亲吴永辉是我的爷爷奶奶领养的,我父亲可以称他们为养父养母,但是我却不能喊他们养爷爷养奶奶,我得规规矩矩地喊爷爷奶奶。
难道这就是假子真孙。
无所谓啦。不关我事。
其实我父亲吴永辉一早就知道自己是领养的,那时候他才五六岁,或者三四岁,刚刚懂一点事,就听大院和小巷里的小朋友在大人的教唆下唱唱跳跳地念叨:
癞痢头癞壳癞痢头癞壳
没有铜钿看癞壳
癞痢头癞壳癞痢头癞壳
没有爷娘茅坑里哭
……
说的就是我父亲。
小时候他头上老是长癞疮。
所以我父亲从小到大一直试图打听自己的亲生父母,可惜他始终没有如愿,他的养父养母是*不会告诉他的,他们直截了当地说,干吗,告诉了你,我们不是白养你了。
可有时候他们又说,说真的,不是我们心肠硬,不肯告诉你,不是我们不想让你骨肉团圆,我们是真不知道你亲生父母在哪里,甚至不知道他们姓甚名谁。
更多的时候,他们就说,你还找他们干什么,狼心狗肺的,当时你都没满月,只有这么大,就被他们扔在公共厕所里,要不是我们捡你回来,你早已经怎么怎么怎么——这和许多父母对子女说的话一模一样,甚至许多亲生的父母也会对自己的亲生孩子如此说。比如我母亲骂我的时候,总也要捎上一句,和你老子一个德行,吃里爬外,捡来的货。
她真是脑子进水。
所以,在漫长的岁月中,我父亲真的已经不知道哪个是事实真相了。
就这样,在长期的打探和反打探的博弈中,我奶奶先走了,接着我爷爷也走了,我父亲再也无法从他们那里问出什么来了。
我父亲并没有顿足捶胸,也没有要死要活。打听自己的亲生父母这件事,开始的时候,或者说,在他小的时候,被小伙伴唱唱念念,受到刺激了,那是真心想要打听的,可是后来他长大了,再后来他都长老了,他早就不把这个事情放在心上了,只是惯性使然,让他还要不停不息地追问下去,他在意的早已经不是结果,而是追问的过程。
追着玩玩呗。
关于爷爷奶奶到底认不认得我父亲的亲生父母,在爷爷奶奶去世以后,彻底成了一个谜。当然,是一个无人想去解开的谜。
我父亲,一个行将老去的人,还要找亲生父母干什么呢。
我父亲躺在一张旧藤椅上回忆往事,他说他小的时候,有一男一女两个大人挡住他的路,他们跟他说,我们就是你的亲生父母。
但是过一会他又说,他的亲生父母参加了战争,战死了,早就不在了。
有时候他还说,他收到过他的亲生父母的信件,他一直保存着呢。
难道往事都是随便说说的?
说着玩玩吧。
幸亏我从来不往心里去。
其实有时候我也想体谅他,因为无论他有几个父亲和几个母亲,事实上他们除了生下他,养大了他之外,还能给他些什么呢,十八岁进剃头店当学徒,一辈子摸人家的脑袋捧人家的脸蛋,*后落了个什么鬼呢,躺在老宅院的角落里回忆往事?
我都没脸说。
这个宅院已经老掉牙了,时光的牙齿却仍很尖利,把一座雕梁画栋八面威风的老宅啃得只剩下一副骷髅架。虽然老话会说,饿死的骆驼比马大,但是如果骆驼它只剩下一副骨架,那是万万抵不上一匹活马的。
我的家,准确地说,是我父亲的家,就在这快散架的老宅里,有一个旮旯,准确地说,是西二路,后七进,偏厢房,就是我家。
什么什么路,多少多少进,正厅偏房怎样怎样,这都是从前的老宅的格局,这个老宅和其他许多老宅一样,有个有文化的名字,叫作某某堂。
说它的名字叫“某某”,可不是我有意刁难谁,有意不说清楚,实在是因为大门口的砖雕门楼上的三个字,从我认识字的那时候,就只剩下一个“堂”字,所以我只能称它为某某堂。但是难道我就不能问一问我父亲,或者问一问宅子里的其他老人?从前那三个字还在的时候,他们应该看到过“某某”到底是哪两个字。
我才不。
我干吗要问清楚,“某某”到底是哪两个字,和我一毛钱关系也没有。
至于某某堂到底有没有文化,那倒是不用怀疑的,大家都说,在我们这个地方,一块瓦片,一颗鹅卵石,都是有文化的,何况这一座大大的宅子呢。
或者说它是巨大的,那也不为过,宅子号称五路七进后花园。“路”是纵的,“进”是横的,就这样纵横交错的一个大宅,走进去就是迷宫。单说我家所在的这一路有七进,门厅,轿厅,大厅,后面还有四进楼厅。可怜我家,就在*后一进的一楼西厢房。
西厢房原本就是一个统间,当初我爷爷奶奶住进来的时候,将其一隔为二,外间为客厅,里间为卧室,再到天井里搭一个小披间做厨房,搞得像有钱人家似的。后来我爷爷奶奶领养的我父亲长大了,要分房睡了,就将客厅又一隔为二,一半做客厅,一半是我父亲的卧室,再后来,我父亲娶我母亲了,客厅就不存在了,再后来,我出生了,而且,我还长大了,于是,我家的厨房也不存在了。
我父亲说,这就是老话所讲,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林姑娘*次来我家的时候,我也没敢告诉她我睡在违章建筑里。好在林姑娘也不像其他姑娘那样对我家的住房穷追不舍。她倒是注意到我家小天井里的一口水井,惊奇地说,咦,一口井,咦,一口井。好像她从来没有见过井似的,她还到井边朝下面张望了一下,她看到自己的影子在井里晃动,她又“咦”了一声说,有水哎。
井里有水,这难道是个奇迹吗?
对于这座某某堂老宅,大家虽然身在其中,却早就不识它的真面目了。因为老宅早已经分割得七零八落。到底零落成了什么样,谁也搞不清了,除非飞到天上朝下看,才能看清楚。可是人为什么要飞到天上去,人天天脚踏实地心还悬着呢。
我家只是老宅里的一户租户。当然,后来,在漫长的岁月中,租来的房子就变成了自己家的房子,那是怎么变的,我并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更不会觉得占了便宜就激动,头上是窜风漏雨的屋顶,下面是嘎吱作响的地板,我想象不出来有什么可激动的。
我好像想太多了。还是脚踏实地面对现实吧。
*现实的就是林姑娘。
林姑娘是个二货。
她居然对我说,我爱的是你这个人,不是你的房子,无论你有房无房,我都要和你结婚。
说的是人话吗?
或者,她以为她是林妹妹?就算是林妹妹,结局忒悲惨了,活着的时候也还好啦,至少她不是无房户,她有个潇湘馆,还有丫鬟伺候呢。就算潇湘馆的产权不是她的,算她租住吧,那她至少也没有支付租金呀。租房不付房租,这样的好事到哪儿去找啊。
林姑娘见我蹙眉沉思,便推了我一下,催促我说,你还不赶紧的,你个二货。
她居然还觉得我是个二货。真是被爱情亮瞎了眼。
不过她的提醒是对的,我真该赶紧的,趁着她还在犯糊涂,赶紧把事做了。
可是我没有。
难道我也是个二货?
两个二货就这样浑然不觉地颠覆了如今的社会现实和电视荧屏?
做梦吧我,做梦吧你,其实我们只是在一张小床上颠了几颠,听到“嘎吱嘎吱”的声响,林姑娘立刻停下来,她的意思我知道,咱不能再颠了,再颠床要塌了。
是个知道节俭的孩子。
刚认识那会,我跟她调情,我说林小穷,你叫什么不好,偏要叫个穷?林小琼很认真地跟我说明,正好,你误会了,我不是那个穷,我是这个琼,琼就是美好的意思呢。
我算是服了她。穷了还能美好。她以为她这是活在哪朝哪代呢。
好了,二货的事少说了,美好的故事已如一轮红日喷薄欲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