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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孝纪,1969年出生于湘南山区八公分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全国各级期刊发表散文作品数十万字,曾获孙犁散文奖。近年以出生地为中国南方乡村社会变迁样本,著有“八公分记忆”系列散文集多部,已出版《瓦檐下的旧器物》《老去的村庄》《晴耕雨读江南旧物》等。
八公分村,一个被时代洪流改变的湘南山村,一块令作者魂牵梦绕的精神故土。本书以作者出生地湘南八公分村为样本,通过讲述故乡植物背后的故事,全景式地反映了中国南方乡村地域人文生态环境的变迁以及对工业时代农耕文明困境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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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有我们共同的记忆
八公分。
这是湘南山区一个偏远村庄的名字,是我的出生之地,是我童年和少年时代的家乡,我如今的故乡。这个容易引发联想的村名,曾被人取笑为些小尺寸的弹丸之地。确实,在地图上,我的故乡就是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点。
关于这个奇怪村名的来源,我从小就无数次听过这样的传说:数百年前,开村始祖在临终时,已育有七个儿子,其妻尚有孕在身,他留下遗言,若日后生下的是儿子,则家产八子公平分;若生下的是女儿,则七子嫁妹。后来,生下的遗腹子为男儿,也便有了八公分的村名,并沿袭至今。这个传说是如此之广,以至于周边十里开外的外村人氏,也常添油加醋当作趣谈笑料。不过,追踪族谱溯源,却并无这样的记载。权且当作一段民间野史遗闻吧。
同湘南山区许许多多普通乡村一样,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时期,家乡曾是一方十分美丽的山水,稻田广阔,森林茂密,流泉密布,江流宽阔又深沉,村旁很多古老的大树:古樟、古枫、古柏、古槐、古椆,还是有名的油茶产区。那时的山上有很多野生动物,獐、麂、豺、野猪、刺猬、穿山甲、松鼠、野猫、野兔,甚至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村里还有猎人在村旁的山上打死过老虎。至于老鹰、喜鹊、乌鸦、野鸡、野鸭、白鹭、燕子等飞禽,就更常见,麻雀铺天盖地则更多。说实话,现在想来,那真是一个世外桃源般的所在。
村庄自然生态环境的急剧变化,是在分田到户的前后。分田到户,一方面激发了人们生产种田的积极性,同时也激发了人们暗藏心底的自私本性,昔日江岸那些公益性的高大茂密的树木,因为遮挡了各自稻田的采光,被纷纷砍得精光;那些生长了数百年的古树,也被各生产队作为财产,全被砍伐变卖。村人忙于漫无边际地扩张地皮建设房屋,山岭,旱土,稻田,纷纷被毁于地基。为提高粮食产量,各种农药化肥施于田间。山林无人看管,乱砍乱伐严重,时常引发大火,连片烧毁,也无人愿意施救。水库、渠道等水利设施,也年久失修,形同废弃。前后*明显的对比是,茂密的森林没有了,古树没有了,山泉没有了,江流浅了,鸟兽鱼虫越来越少了,很多甚至绝迹了。
这些令人痛心的剧烈变化,就发生在我们这一代人,我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我常想,假如能够换回昔日的自然生态环境,重回那个已经远去的可爱家园,我宁愿放弃眼前在城市的生活。可是,这又怎么可能?徒有心底无尽的伤悲。
这惨痛的事实,这衰落的故园,也激发了我潜藏心底多年的写作愿望。我常想,在这样一个无需太多虚构的时代,用散文,用非虚构的方式,以故乡作为切入点,作为中国南方乡村的一个典型样本,写出一系列的散文作品,还原一个时代的变迁史和伤痛史,给人以反思,以警醒,于历史,于文学,于社会,都是一件有益的事情。
自从十八岁通过高考,跳出了农门,辗转于异乡的城市求学与谋生,与故乡在空间的距离上越来越远。尤其是在父母去世之后,每年回故乡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但即便如此,在我的心里,故乡总是*让我牵挂的所在,是我乡愁的萦绕之处。
同其他几部“八公分记忆”系列散文集一样,我的这部故乡草木的写作,也得益于我的亲人和故乡年长者的支持。尽管那些草木曾经于我是那么的熟悉,但年岁久远,很多与日常生活相关的细节,我渐已忘却。每次在写作之前,我常电话向他们详细问询,无论白天晚上,通话动辄半小时以上。偶尔回到故乡,也多有请教。这里我尤其要感谢我的大姐荷花,我的二姐贱花,我的三姐春花,我的族兄平光,他们差不多成了我写作的顾问,每次都不厌其烦接受我的问询。感谢他们,让我笔下的故乡草木,愈发形象丰满,也让我们关于故乡那些日渐远去的共同生活记忆,点点滴滴,汇聚成流。
我的故乡农人,惯于无条件执行指示和命令,不思对错,也少远见。当年美好的田园,如今一派荒废,这大概是他们所不曾预料到的。当下的乡村,旧民居正摧枯拉朽地拆毁,或许在当事者看来,破房旧宅没什么用,又那样的多,就像当年的草木鱼虫一样。我仿佛又看到了某种意味深长的暗示。
写完这部书,我真想大哭一场。
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我的童年,我的少年,我的青年,我那虚幻如梦的曾经真实的故乡!
梓
房前屋后,种桑栽梓,这是乡土中国自古以来的传统。亦因此,在汉语特有的语境里,梓与桑总是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在古代,采桑养蚕是妇女的职业,故桑代表母亲;伐梓作器则由男子来完成,梓又成了父亲的代称。桑梓之地是父母劳作生活养儿育女的地方,也代指每个人出生的故乡。
在我的故乡八公分村,梓树是一种常见的乔木。它那高挑修直的树干,长柄的阔叶,总是令人印象深刻。而尤其让我三四十年来不曾忘怀的,是儿时因梓树苗引起的一桩往事。
那个时候,我家尚在村中央的老旧大厅屋一角落居住,刚分田土和油茶山到户不久,我还在上小学。那是一个雨后的春天上午,天气阴冷,我儿时的邻居玩伴聪德,又来叫我外出玩耍。他比我大两三岁,我对他向来言听计从,成了他的跟屁虫。我常模仿他的言行,比如双手捧握成空心拳,嘴巴对着屈起的两个拇指间的缝隙吹气,吹得呜呜响;他掏鼻孔里的干鼻屎块,笑嘻嘻放牙齿上咬,我便羡慕地跟着学起来……
那天他说偷梓树苗去,我不假思索就跟着去了。那一大片梓树苗圃在村庄的南端,与我们村子隔着一大片园土,靠近油茶山脚,旁边是以前大队饲养场的废弃房屋。这些苗木还不及我们大腿高,密密麻麻,全都光裸着细小的枝丫,树皮略呈浅红色。我真不知道,聪德是如何知道这里的梓树苗的。
这里地势很高,四周无人。放眼俯瞰,层层的园土下面是一条小溪,然后是平坦的水田,江流,江对岸又是更为宽广的水田,远处的高坎坪地上是砖瓦房的大队部。一道低矮的拦江石坝连接两岸,眼下正是枯水季节,坝顶面能过行人。
聪德恣意踏进苗圃里,双手用力扯梓树苗。我也跟着扯起来,不过树苗长得很紧,很难连根拔起。我不时害怕地张望,生怕有人来捉拿我们。聪德拔起的树苗,一棵棵丢在旁边的小土路上。突然间,我看见远处的大队部瓦房里,有一个大人急急忙忙冲了出来,沿着弯曲的田埂朝着我们这边奔跑,一面高声喊叫,语气凶恶。我们站着发了一会愣,见那人已跑到江边,正要过江而来,且能大致看清面目,是我们村的一名大队干部。
我们拿起拔出的树苗,吓得撒腿就跑。一路上,聪德时不时丢下一棵,我就急停下脚步捡起来,再没命地跟着跑。到了村边的茅厕旁,聪德气喘吁吁靠在土砖墙上,总算停住了。显然,他吓得不轻。他突然将手中所剩的树苗,一把推给了我,转眼就兔子似地跑了。我傻了眼,握着这些梓树也想跟着他跑,但哪里还有他的踪影?
经过孝美家的时候,我看见孝美一个人正在门口。孝美是我的老庚,也是同班同学,但我们的家相隔较远,平时很少在一起玩。我几乎没什么思考,就急刹住脚步,叫了声“孝美”,把手里的树苗一股脑往他家大门里一放,一溜烟跑了。
我躲进家里,心怀忐忑,但不幸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中午时分,大队干部来了很多人,闹嚷嚷的,有些是外村的,有些是本村的,他们代表着苗圃的主人。孝美也哭哭啼啼被他愤怒的母亲连拖带拽,领到我家厅屋里来了,显然他已挨了打。事情明摆着,孝美指证说,那十棵梓树不是他偷的,是我给他的。我说那些树是聪德扯的,可聪德不承认,而且他手中并没有树。
我被母亲怒不可遏地从家里拖了出来,耳巴子打在我脸上啪啪响,打得我晕头转向。*后,我的父亲设法借来十元钱交了罚款,十棵梓树苗归我家。大约是当天下午,还是第二天,父亲将这十棵梓树栽到了我们家的油茶岭上。而我从此心怀亏欠,再也不敢从孝美家门口经过,有很多年与他几乎没有了往来。
那十棵梓树长得很快,不几年工夫,就金鸡独立般高出了油茶林许多。这些梓树树干笔直,粗枝大叶,十分茂盛,仿佛一顶顶巨大的绿伞。我家的这处油茶山离村子很近,就在村对面的江岸边,我们站在村前,就能看见这些身形高大的梓树。
在村庄里,梓树是一种很好的木材。它的用处广泛,几乎能与杉树媲美。无论做房梁,还是做门窗家具,都好得很。村里也流传着一项久远的风俗,建房的时候,正大门的门闩,通常用木质细腻又坚硬的梓木做成,梓与子读音相同,取多子之意,寓意子孙发达。
有一年,我家油茶岭上那些已长成腿脚粗的高大梓树,被人在夜里偷砍了几棵。我的父亲为免再度被偷,索性将剩下的几棵也全砍了。
我一直欠孝美一个道歉。十八岁那年通过高考后,我远离了故乡,回故乡的时间也越来越少。有时一连很多年都碰不上面,有时即便见到了,要么忘了,要么刻意回避。这样一晃,就到了中年。
前几年,我在故乡遇见了孝美,提起了这桩往事。他呵呵一笑,说,老庚啊,那都是儿时不懂事的老事情了。
顷刻间,我的心情有了异样的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