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轻寒》金宇澄的书评文摘
日期:2022-07-28 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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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金宇澄,原名金舒舒,生于上海,祖籍江苏黎里,《上海文学》执行主编。“中国好书”“鲁迅文化奖”“施耐庵文学奖”“华语文学小说家奖”“茅盾文学奖”得主。

【编辑推荐】

《轻寒》讲述的是沦陷时期江南小镇的生活。日本兵即将到来,居民纷纷逃离。在一家弥漫咸腻气味的腌肉店,老板和女佣相继失踪,只剩下女主人七官和店伙计寿生。深密高大的苇丛,纵横交错的水道,秘密所散发的气味令人晕眩……

小说叙述如一部运镜迷离的电影。大难将至,所有人像苍蝇被困在热蜜膏中,无法挣脱。真相的到来猝不及防,而命运早已尘埃落定。

【名人的书评】

☆必须一读再读的故事,于无声处听惊雷。江南小镇上因为战火迫近而弥漫紧张气氛,人物关系与事件发展,如同水路般错综复杂。每读一次,就会重新发现金宇澄精心铺陈的细节。

☆金宇澄创作早期,收获文坛赞许的实力代表作。作者的笔,在细腻幽微的内心活动与暗流涌动的水乡风貌之间自如切换,让你从日常情境和男女情爱中,窥见残酷动荡的时代面影。

☆附作者手绘插图,展示文字与图像错落交叠的多重叙述。

【轻寒的书摘】

饭菜摆定以后,老板先坐下来,下午的大部分时间里,他待在楼上没露过面。他看了一眼盘子里的咸鱼,招呼站在一侧的寿生坐下。七官没动筷子,见阿才盛饭时,眼睛老往她这里溜,她干脆撂下了筷子。老板不说话,细心挑起一根鱼刺搁在桌边。

“船行里找不到人。”寿生说,“我就把舱里的水戽干了。”

“今天不成,明天呢?”老板说。

明天?七官想。她直勾勾看了老板一眼,不知道寿生此刻在想什么。她摆弄桌上的筷子,对站在一边的阿才说:“坐下,立在我旁边不知道热吗?”

寿生的脸色凝重,目光小心翼翼,几乎不看桌上的人,低头扒饭。

“明天开船。”老板悠悠地说。

“顺利的话,晚上就可以到平浦。”寿生说。

“你像是不愿意去吧?”

“怎么会?……”寿生结巴起来。

“做事不可以失信,我这样送过去,也是为你们着想。”老板的筷子在桌上划个圈,“以后他们到镇上来,少些麻烦。”老板说。

七官知道,此刻寿生吃不下多少饭,却一直朝嘴里塞饭,满口都是饭粒,几乎嚼不过来。她只得注意桌子底下,留意阿才是不是规矩,是不是移动她那双脚,这样想着,她的胃口就全倒了。她很想遇上寿生的目光,不想吃饭就不吃。她对自己这么说。对面是老板,如果她坐阿才的位置,就可以直视寿生。她不知道寿生为什么这样吃饭。

老板也没吃多少,先放下碗筷,站起来自言自语说:“我先上去了。”老板回头打量七官,“菜做得还好,怎么不吃?”他说,“晚上还要去听书,怎么还不吃饭。”

七官没有理会老板,靠在椅子上。阿才的脚一直没有动,她是个灵巧坯子。她想。她心里忽涌来一阵热潮,但很快就消退了,捧起碗,挑了一口米饭送进嘴里,勉强咽下,闻到了饭里咸肉的腥味,但她还是咽了下去。“我先上去了。”老板说。老板走了几步指指夹弄说:“船系紧了没有?”

“我有数的。”寿生欠起身体说。

老板回房去了。

这一顿饭,七官知道四个人都不饿。

除了七官,谁都不愿听书。七官坚持要去,她打算搭便船,不想待在店里,她知道附近的七里桥镇来了说书先生,弹词的琵琶调子,顺着一孔孔石桥,仿佛已经朝镇内滑过来,女人咿咿呀呀的嗓音,或高或低,落到傍晚的水面上。

七官站在店外的廊棚下看船。

天色近黑,青瓦上压满阴霾,不久就飘起细细的热雨,顺着斜风,河面迷蒙起水雾。店里那种异味幽幽地爬到青石板的街上,仓房里似有东西正在静静地腐败变质。女人咿咿呀呀的细嗓音,似乎是从夹弄那儿送过来,掉落到眼前的河里,撒在漂动的菜叶或甘蔗皮上。

不久,老板换了一件香云拷的短衫,从楼上下来。阿才端着竹椅跟着老板下来,两人间有一段距离,阿才的身体隐没在老板黑衫的阴影里。七官打着伞,等着看清桥洞处路过的一艘小船,她还回头瞧了阿才一眼,见她的嘴唇红润、有宽宽的肉感肩膀——像是挑惯稻柴的种田女人。黛色的杭州纸伞有一半被雨丝濡湿,滴下珠帘,雨是热的,七官心头也莫名其妙地发热。寿生站立一旁,不知是看七官,还是靠过来的小船。没等船儿临近,老板已经发现船夫是马老三。这个阿三。老板暗暗对寿生说。老板响亮地跟河中打招呼,再次感谢他送来的两条大鱼。马老三身穿蓑衣,面孔藏在箬帽里,深陷两颊,疲惫不堪的样子。店里没有船?他说。老板顿了顿,僵笑着说,好记性,船太大了,也漏了水,是撞到桥墩上裂了船板。

七官的腋下津津地全是汗,船靠近了岸边,她还不想跨上船头。马老三把住麻石条,接过阿才递来的竹椅。走吧。马老三说。

“等你们回船,一定上来喝一杯定舱酒。”老板在岸上欠着身体。

七官的绸裤子挨上竹椅,了一阵,发现岸上的寿生脸色不好。寿生不知在看谁,是看七官,还是撑船的马老三。

“到七里桥,我就自己走。”七官说。

“我没什么要紧事。”马老三说,“我马上就没事做了。”

船头踅进了桥洞,七官已经看见老板与阿才走入店门。马老三不再说话。桥洞里船声回荡,*泛出黄的光影,贴着水面的琵琶调子,从远方的湖中滑来,被船首压入水中。

“再过一天,就是地藏王菩萨生日了。”七官说。

“唔。”

“去年,你借过店里的肉钩子。”

“记性可真好。”

“肉钩子有什么用?”七官问。

马老三不说话,他的双眼藏匿在箬帽的阴影里。雨丝从发亮的蓑衣上不断滴答着。

去年那天,七官是买了大束棒香的,她把点亮的香一炷炷插在地上,从天井逐渐插到店门外边,镇人也都这样在街上插香。

柿树下的香味太浓,树叶轻飏,枝杈上挂着青色坚硬的柿子。寿生在天井的暗处露出面孔。七官没理他,蹲着细心地把香插在一条条的砖缝里,香头的微光,照着七官的手指,周围像更暗。这一晚,七官身上的咸肉气不再存在,身上透出了线香的味道,她感到寿生一直尾随在后,几乎正逐步贴近她,紧跟着她。七官捧着香束走到街上去,听任寿生在后面细数这些香光,她一直走到慈渡桥的桥堍。很多人都这样插着棒香,河中也倒映两岸细碎发亮的香光,犹若落满星雨。她随人流缓缓踏上慈渡桥,站到桥顶。河对岸的绕镇祈福队伍蜿蜒而来了,几乎有头无尾,那些灯笼、香火的亮光,把店面照得陌生而古怪。寿生挨近了七官,从她手里抽出一炷棒香,在桥石缝里插直,香头忽闪地颤抖,在风中像是要燃起火苗。寿生没说话,身体被桥上来往的行人拥来挤去,一手拉紧了桥栏。你不把庵堂里的娘子接来?七官问。寿生没说话,他的脸被镇河泛出的黄光,弄得有点可怕。七官不想多问了。看看这些家伙。寿生说:今天怎么“出会”了?照理今天是不该“出会”的。寿生说。祈福队伍细敲细打,举着灯笼旗幡,打头是“八家将”和“巡府”的鬼魅。我不知道。七官说。七官看到人群簇拥着一伙涂了墨彩的男人过来,赤裸的臂肘,甚至是两腮、前胸,直接用肉店铁钩钩穿皮肉,悬吊沉重的铜香炉,大小铜锣,一路焚香鸣锣。这是什么人?七官说,他们在做什么?寿生不语,把手里的香折断,抛到河里。这帮人是湖里来的,有罪孽,就要赎罪还债,受皮肉之苦,对不对?寿生说。

七官几乎紧靠在他身边,把香细细插入桥栏缝中,眼前到处是香,她甚至悄悄把别人的香扔到河里,插上自己的,暗暗祝祷,连续插九炷香,是她满意的数字,反复数到了九,然后重新开始。街上的游行队伍,香光映照,肘下只有被铁钩坠吊拉长的皮肤,却不会见血。锣声荡人心魂,顺桥堍迟缓地移过去,烟雾缭绕,鼓乐齐鸣。桥下的河中,点缀香火的船只穿行其间,一时上下香气弥漫,弄得她睁不开眼。但不久,前方游人、不远的游行队伍不知怎么就乱了,附近巷子里也忽然拥出许多人,几只灯笼着了火,金星飞窜,直朝人群里落去。女人尖声詈骂,又一只灯笼烧穿了,冒出了火苗,被人甩到河里,只见它红亮亮在桥墩上打个滚,水中便浮起一团火,灯笼的竹架子哔叭作响,被船家一篙子打灭。岸上的人群喧嚣起来,朝巷口那边涌去,桥上的人也朝那里挤。

“捉奸。”七官听到这两个字。

高高抬举的佛像忽然倾斜过来,杏黄色“万民伞”穿到了廊棚下的瓷器店里。七官想走了,想回到店里去,但人群直往桥下涌,把她和寿生冲散,匆忙中,七官丢了一只鞋,心里很不高兴,她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寿生说的那两个字一直在骚扰七官。她想回去,心里有点慌张,并不想看小巷里抓住了怎样的一对男女,但很难摆脱人流,一股更强的力量挟带她往前涌,人头簇动,她想站定脚步,拒绝走向这个方位,但无法奏效,她正逐渐接近那个漩涡,看见很多手和脚的下面,像有一块肉白的肚皮,或说一些香头正在灼烫那些皮肉。饼店师傅拿着香头也朝那里凑。七官转过了脸,回避漩涡中那一对捆绑一处的赤裸男女。七官心慌意乱往后挤,感觉大腿和臀部忽然被人狠捏了一把。她真想回去了,心里很不高兴,人太多,她很想看看是谁在做这种事。

这个夜晚使七官头晕目眩,她没有回头去找寿生,看见马老三的两颊都涂了墨彩,目光如炬朝墙边挤来,就拼命拉住他的胳膊。

这一夜,七官是随着马老三回到岸边的。马老三搀她坐入一艘空船,七官镇定地看看他的黑脸,回头去看桥上的香火,想静心找一找认出自己的九炷香,七官想回去睡觉,她缩起了一只光脚对马老三说,送我回店里吧。

在七官愣神的时分,船已经过了三道石桥,即将离开镇子。七官在竹椅里不说话,河面上仍是灰白的雨雾、雨声。七官低下头,嗅到领口热烘烘的茉莉香味,不禁想起寿生站在岸上的影子。老板和阿才,已经回房去了,都不想听书。寿生在干什么?七官想,低着下颌,似乎闻到淡淡的、突兀的咸肉气味,这是她身上的味道。茉莉花香是一阵风,可以从河中飘走。此刻她觉得咸肉的气息刻骨铭心,在雨中也无法消失。

“夜里是哪几位先生?”她说。

“不是响档,听客也不多。”马老三说,“大概是逃到这里的漂档。”

船经过了饼店。七官茫然望见岸上的饼师傅,正朝他们招手。七官,饼师傅说。他冒雨朝廊棚下踱到岸边来,蹲在河埠的石条上。

七官扭过脸去,视野里只是黑漆样的河水,想起去年那晚的混乱,会不会是饼师傅捏了她一把。七官有点恼火,感觉做什么都没意思,坐在船上也毫无意趣。马老三放慢了竹篙,看着岸上的饼店。她心里着恼,于是讪讪地说:“我听见了,好像说《珍珠塔》?我不听这个段子。”

“什么?”马老三说。

“还是,回去吧,我有点不想听了。”

马老三手执竹篙,不解地站在船上。

“听到唱词了,《珍珠塔》。”七官说。

“出了镇立刻就到了。”马老三说。

“回去吧。”

岸上远去的饼师傅站着,仍然朝他们搭话,“七官。”饼师傅说。他身后的饼店弥漫着白汽,“去哪里啊?”饼师傅说。

视野中,只有黑漆漆一片河水,棹缓慢转了船头,桥拱下湿透的铁线蕨便看得清楚,犹如长长青丝。绸裤子在椅里。“我有些头晕。”七官说。

回程这一段水路,走得很慢。两岸是谙熟的夜色,雨点稀疏了,半爿月亮从薄云里时隐时现,挂上柳梢。

“……镇上要出乱子了。”马老三说,“别留在镇里。”

七官茫然朝那顶箬帽看,那只是个黑色的剪影,七官看不见马老三的脸。

她茫然地点点头。

一直到停船上岸,两人都无话可说。七官不便再朝箬帽下看,也忘拿了已经安放在门里的酒壶。她关上了大门,从门缝里看着手执船篙的马老三,见他端详着店面,朝外面那个砧墩看看,也就走了。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驾船离去。她此刻抓紧了门闩,指甲嵌在门板缝里,也不觉得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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