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小念头(恋爱中的沈从文)》赵瑜的书评文摘
日期:2022-07-28 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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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赵瑜, 核桃男人 的范本,1976年生,白羊座。河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天涯》杂志。曾用笔名陶瓷了、中原渔人。

已出版 小 系列散文集:《小闲事》深入打探鲁迅和许广平的恋爱过程、《小忧伤》怀念童年个人史。另曾出版长篇小说:《我们都是坏孩子》《我鄙视你》《暖昧》《裸恋》。

【编辑推荐】

《小念头》出自一位真正热爱沈从文的作家之手。

作者赵瑜从沈从文的日记、信件等一手材料入手,细细梳理了会写情话的爱人沈从文的成长路径,用电影笔法全景呈现了一个乡村少年出走家乡,四处飘零,直至饮下那 一杯甜酒 的半生。

沈从文的爱情故事里不只有张兆和,还有街头善使眼风的老板娘,骗他钱财的初恋……还有丁玲、胡也频、徐志摩、林徽因、胡适……还有湘西飘荡的水手、士兵、山大王……以及一条温润绵延的河。

【名人的书评】

【小念头(恋爱中的沈从文)的书摘】

至今心折沈从文

沈从文一九二八年写了小说《龙朱》。他很用力地雕塑龙朱的貌美:族长儿子龙朱年十七岁,为美男子中之美男子,这个人,美丽强壮像狮子,温和谦逊如小羊。是人中模型。是权威。是力。是光。

我很有幸验证了这一点。

二〇〇八年七月二十七日上午,沈龙朱做客海南,在海南省图书馆出席讲座《我所理解的沈从文》,作为主办方之一的作协,委派我来主持他的讲座。

这就要说起我对沈从文的热爱了。追溯到二〇〇六年夏天,我经过长时间的准备,携带数册沈从文的书籍,上了路,从常德出发,入凤凰,后又过怀化入洪江、芷江、新晃,复返回凤凰,小住数日后,又去了花垣、保靖、永顺、龙山等地。我怀揣着一份沈从文一九三四年回湘西的地图,为了找寻箱子岩和鸭窠围两处地方,我费尽了周折。一路上的失望与惊喜参半。在河滩边,或者在船上,听着河流的声音,阅读沈从文写给新婚妻子张兆和的情书,觉得,世界被沈从文的文字软化,如果你携带一本沈从文的散文集行走湘西,你会觉得,世界是那么的水草丰富,连一只吊脚楼边上的小羊的叫声,都充满了诗意。

正是这次历时一个月的湘西行走后,我决定在凤凰买一套房子。

介绍完自己,我介绍坐在台下的沈龙朱,我说,沈从文先生在自己的小说中预测了自己儿子的长相,我刚才确认了一下,沈龙朱先生虽然已经年届七旬,他的确是美男子中的美男子。

我的介绍让大家掌声四起。

自然还是要介绍沈从文的,因为是图书馆,所以坐在台下的人并不全是沈从文的痴迷者,有的人大约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如何在简短的时间内让他们安静下来,对沈从文充满好奇,是主持人必须要做的。我大约是这样介绍沈从文先生的:

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前,沈从文这个人和中国现代文学史是没有关系的。但是自八十年代初开始,他的作品突然被一次又一次地再版,这个只有小学毕业的文学大师,这个曾经站在大学讲台上十多分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作家,这个喜欢上自己的女学生执着追求的浪漫的人,给我们留下了太多的精神财富。沈从文的散文和小说都极尽了中国地方性叙事的温暖之美和率性之味。新中国成立以后,因为他的历史问题——历史上他曾经和胡适、徐志摩等人走得很近,又因为他也曾经和鲁迅先生发生过争执,所以,他一直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没有地位。

一九七九年,一个叫作荒芜的诗人发表的一首诗揭开了沈从文作品走向大众的序幕,诗是这样的:边城山城碧罗裙,小翠清歌处处闻;我论文章尊五四,至今心折沈从文。

一九八八年,沈从文去世后,瑞典文学院的马悦然教授写了这样一段话: 知道沈从文去了,我很难过。想到他一生的境遇,更觉得伤心……最可悲的,中国年轻的一代根本就没有读过沈从文的作品,听过他的名字,却不晓得他写些什么。大陆作家高行健在瑞典时,我将沈的作品给他读,因为他也不曾读过。他读完了,大为吃惊:三十年代的中国就有这样的文学?!作为一个外国的观察者,发现中国人不知道自己伟大的作品,我觉得哀伤。

作为沈从文的长子,沈龙朱继承了沈从文和张兆和纤细的形貌,虽然岁月在他脸上刻下许多纹络,但不掩他的美貌。对一个男人用貌美描述仿佛是贬义的,但为了尊重沈从文先生在《龙朱》中的刻意雕刻,我继承了他的笔法。

沈龙朱是一个很随意的人,他和弟弟沈虎雏均学了理工。因为青春岁月在中国 文革 中度过,他的讲座从一九四九年前后开始。

他详细地报告了沈从文的 思 与 信 相互矛盾的一生。甚至,他也仔细回顾了家庭成员对父亲的误解。

解放初期,他们全家陷入了一种革命主旋律的大背景里,张兆和要去石家庄参加革命大学的学习,沈龙朱也加入了革命宣传队,就连刚入少先队的沈虎雏每每回家也都嚷嚷着要父亲去写觉悟书。为什么沈从文要写觉悟书呢,沈龙朱交代到了诸多传记里没有的一个细节:

沈从文所在的北京大学为内城,到了一九四八年年底的时候,北京已经被完全围困,北京城外的清华、人大都已经解放了,只剩下北大等城中心的一小块土地。国民党固守的部队没有办法,只好在东单公园附近砍伐树木,平整土地,临时建了一个飞机场。国民党的相关组织者给北京大学的朱光潜、沈从文等人均送了机票,是全家的机票。这是一个生死大考,瞬间的抉择关系着一生。经过慎重的思考,沈从文决定留下来。朱光潜也留了下来,他们是为了下一代。

然而,一个人的生活史总会给个人的内心留下阴影。沈从文的阴影在新中国成立以后被他敏感而脆弱的神经扩大,他感觉到他正一步步远离自己内心的写作。

当时的文化氛围一片赤红,沈从文在刚刚建国不久就被郭沫若划定为 桃红色 作家。文中斥道: 特别是沈从文,他一直有意识地作为反动派而活动着。 这个封号像一个暗喻一样把沈从文的内心洞穿,有好长一阵子,沈从文的精神出现了混沌,总感觉有人在暗杀他。

当时,全家人天天坐在一起开政治会议,批斗沈从文的孱弱和不积极进取。这种被家庭和社会孤立的感觉让沈从文有厌世情绪,一九四九年,沈从文曾两度自杀,给家庭带来了沉重的 负担 。全家人都觉得,他有必要去精神病医院休养一段时间了。

这样,著名作家沈从文先生,在北京的某精神病医院休养大约有半年的时间,终于 思 得了结果,向现实投降,写了一篇同意 为人民服务 的宣言,发表在报纸上。

现在想来,这是多么的滑稽和讽刺,仿佛一个人,要想为人民服务,不是默默无闻就可以做到的,必须当成一种口号大声喊出来才行。

其实,沈从文是一个有独立精神的文人,不管他自己如何称自己是一个乡下人,但他的阅读,他的积累,以及他的社会阅历,都已将他堆积成为一个知识分子。他做编辑,或者在大学里讲课,这些审美的训练,激发了他的判断能力。所以,才有了他独立自主的批评意识。比如他曾多次批评胡适去做官,要知道,胡适可是他的大恩人。还有呢,就是在鲁迅如日中天的时候,沈从文也曾就 京派与海派 的问题,与他打过笔仗。

说到底,沈从文最最春风得意的,依旧是恋爱的成功。自一九二九年的单恋开始,至一九三。年的苏州探访,再到后来终成眷属。

一九三四年,婚后第一次分别,在小船上,他在情书里给张兆和写道: 说句公道话,我实在是比某些时下所谓作家高一筹的。我的工作行将超越一切而上。我的作品会比这些人的作品更传得久,播得远。我没有方法拒绝。 (《从文家书·湘行书简》)

这样子吹嘘,除了表达亲昵,还有抛开了过去封闭懦弱的念头,因为有爱情来滋润,他也可以打开自己,从容一些来面对各种赞誉或讽刺的意味。

张兆和是沈从文灵感的源头,在《湘行书简》的很多封信里,都表达了这样的意思,没有张兆和,他写不出那么多动人的文字。

正是在这样的阅读氛围下,我有了要写一本《恋爱中的沈从文》的设想。

沈龙朱在讲座结束后回答大家的提问,他很随和,坚持说自己不是什么教授,不过是一个退休老头,你们不必仰慕我,你们可以仰慕沈从文。

我负责给他递话筒,我看着他认真地回答一切问题,有时候还替他补充一两句,脑子里忽然又想起沈从文先生的新婚不久,因为母亲病重回湘西的场景。在船上,他坐在被子里给张兆和写信,信的开头照例要写上三妹或是三三:船正慢慢地上滩,我背船坐在被盖里,用自来水笔给你写这封长信。这样坐下写信并不吃力,你放心……

二〇〇八年七月,我给沈龙朱老师寄了我个人作品,并表达了要写《恋爱中的沈从文》一书的计划。他回了简单的信,毛笔,宣纸,颇有些民国文人的范儿。想来是家学的传统。信里的意思是,他是支持的,不必征求他的意见。

只是当时,我总觉得沈从文的 一杯甜酒 的故事已经被人写过多遍,新意若无,又何凑文。直到有一天,我重读沈从文的《记丁玲》一文,突然坐下来,觉得,沈从文这样一个爱情的顾问官,正是在这两个人的恋爱中慢慢生出了健全的关于爱的意识。我知道,我应该如何写这本书了。

于是,就有了这本《小念头:恋爱中的沈从文》。

那么,凤凰

下雨天到凤凰,便可知凤凰的美。遇到的第一个字,是,静。临江在一小客栈栖下,便宜得很。入夜,游客散尽,河水的声音像丝弦弹奏的乐曲,还有夜深时归来的旅行者,在青石板上行走的声音,清脆,孤独,如同夜晚抛给晚睡者的诗句,而雨声则成为伴奏。

凤凰因沈从文而闻名。沈从文写完凤凰,数十年时间也没有再回去过。他写过的那些细节被时间的水流走,早已经物是人非。

然而多数去凤凰的人,又都是因了沈从文,我也是。

抵凤凰是晚上,第二天一早便去沈从文的故居看了,失望又或者失落。被旅游开发的院子已经缺少了人气,我宁愿有沈先生的后人或邻居在那里居住着。

在沈从文故居的门口买了一种吃食,冰的,好吃。卖东西的人竟然是挑着前后两担,觉得异常的有趣,便跟着他走了一段路。我是想听他吆喝,还想跟着他走街串巷而拐入时间的空隙里,遇到沈从文的童年。

沈从文在童年里调皮,喜欢逃课,喜欢看杀牛,喜欢下雨天光着脚走路。住在凤凰的某天晚上,小雨,我忽然想起沈从文光着脚在街上走路。于是拿着相机出门,想拍到一两个当地的孩子光着脚的样子,结果不遇。

还是有好玩的事情发生。住在凤凰的第二天,我喜欢上一家湘西的土菜馆,傍晚的时候,这家菜馆将桌子往沱江边上一支,吃饭的人便可以坐在江水里。那真是一件孩子气的事情,我也做了,喝了一支啤酒,将脚浸在沱江里,问老板,有没有鱼来觅食,会不会咬到脚趾。老板幽默,说,这里的鱼好色,只咬女人的脚。说完,吓得旁边桌上的女人大惊失声。老板却捂嘴笑着走开。

凤凰有米酒,甜的,喝多了也醉酒,我便喝多了一次。还有一天,在虹桥旁边的小餐馆吃饭,旁边坐着一尼僧,面储善意,颇好看。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发现,她竟然一直在喝米酒。于是想起出家人的戒律,凑上去,问了一句,酒可算破戒。那尼僧一笑,用半懂不懂的普通话答:米生出的东西均是食物。

这真是一个绝好的回答,于是当天晚上在寓住的小旅馆写日记,还给小旅馆的留言本写留言,也抄上这一句,莫名地开心。

凤凰像一行写在墙上的留言,需要慢慢发现。我在一个小巷弄里发现了一行字,是给清洁工的留言,我觉得特别好,拍了照片做纪念。忽然想起沈从文新婚不久,回湘西探母亲的病,在路上听到羊的叫声写下来,给张兆和听,看到在显眼处张贴的一则寻人启事,也觉得好玩,抄写给张兆和看。

世间的事,莫过于在内心里留下美好的痕迹。

我喜欢上凤凰的甜薯,大约是湘西常见的一种地瓜,我生在中原,没有见过。此种地瓜从外表看,像是大个的生姜,表皮更光泽一些。皮可剥,内容浩白,食之甘甜湿润,可口之极。也便宜得很,大约一元钱一斤。和友人曾作一可笑的试验,中午食一元钱的甜薯,下午走了一下午的路,却并不饿。于是大惊讶,说,原来在凤凰活着,食物成本是如此之低。

还有一天晚上,就着沈从文的书信,吃甜薯,愈发觉得,沈从文在书信里的那些甜言蜜语,也极有可能与他幼时的食物有关系。沈从文在《湘行散记》中曾经写了一个趣事,他借住在常德期间,贫穷之至,常靠一位表兄接济,当时这位表兄正喜欢着一个女孩,却又不知道如何表达,只好央求沈从文给他出出主意,于是沈从文便挥笔涂抹了一纸情书,想不到,那情书甚是管用,直把两个有情人拉成了眷属。而这位表兄便是黄永玉的父亲。

自然也坐了船,坐过两次。第一次,不懂,跟在一个船夫的女人身后,问她有多远,她说,很近。然而,走到了沈从文的墓地,才到了坐船的地方。

早听人说过,凤凰的船夫会唱谣曲,是旧俗了。沈从文在文章里写过的,船手们向上游逆行时,有些地方需要喊一些号子,才能憋足了气力渡过的。我记得有一处险滩很是奇怪,不论用多大的力气都不能让船上去,于是,几个年轻的船工憋得满脸通红,一齐骂娘,才会让船过了滩。于是时间久了,那个无名的险滩便被命名为骂娘滩。

我自然没有遇到,问那些船夫,都忙碌着算计时间和钱财,也不愿意细说。

就那样第一次坐在沈从文的墓地前,我不抽烟,却在沈从文的墓地前特别地想抽烟。后来,又去过很多次,每一次上去,都是坐一会儿,看看四周上来的人,听听别人如何评价沈从文,然后抽一支烟,便离去了。

也有一次,在夜晚的时候用手抄录了一段从文先生的文字,想着第二天到沈从文的墓地,贴在某棵树上,终觉得轻浮,没有做。只是在沈从文的墓地旁边坐了一会儿,回忆一段自己从哪一篇文字里开始喜欢沈从文的,便足够了。

有一个孩子,在母亲的指点下,在沈从文的墓地前充满挫折地朗读了一大段沈从文先生的文字,引来相当多的游客旁听,还有掌声。我正好遇上,鼓掌给他。那孩子很羞涩,一头扎进母亲怀里,说,他要吃冰淇淋。

不论是沈从文的故居还是墓地那里,照例都有书店的。沈从文的书,各式样的版本,我都买过的,几乎是一种收藏癖。但偶尔还会在凤凰买一本书,在凤凰住着,会觉得在这里买一本沈从文的书有特殊的意义,也有时候会特地跑一趟邮局,将书寄给某位朋友。

朋友收到书的时候,会打电话诉说意外和惊喜,他们多喜欢凤凰的邮戳,说看到从湖南凤凰寄来的一个信封,隐约中总有一种奇怪的盼望,他们以为,是多年前他们给沈从文的小学寄去的一封信又有了回音,朋友是一个沈从文迷,曾经冲动地想去沈从文念过书的小学去教书,写过一封求职信。

我在凤凰住了十天,吃了沈从文记忆里的食物,走了沈从文童年走过的路。最后,决定去沈从文的祖居去看一下。在沈从文 月下小景》中,是这样描述他的祖居所在地黄罗寨的: 当这松杉挺茂嘉树四合的山寨,以及寨前大地平原,整个被黄昏占领了以后,从山头那个青石碉堡向下望去,月光淡淡地洒满了各处,如一首富于光色和谐雅丽的诗歌。 听村里人说,最早开发沈从文祖居的人,是这个寨子里的另一位名人,叫颜昌文,是颜真卿的后人,习得一手好字。他投资将沈从文的祖居重修。

去乡下,路上的记忆最是丰富。先是要乘坐公共汽车到一个镇上,然后坐农民的摩托三轮车去黄罗寨。一起拼车的是一对小情侣,身上有医学院的中药气味。说话也是,总会用中药的名字形容看到的事物,十分有文学青年的形象。我跟在他们身后,试图记录他们的对话,想从中获取些特别的灵感。但很快便和他们分开,因为,我遇到一个更有趣的司机,他是一个好父亲,言谈中无意透露出他的儿子也喜欢沈从文的文章,作文很好。我便夸奖了他几句,不小心透露了我自己的身份信息。他热情地邀请我去他们家里做客,墙上挂满了他孩子的奖状,那父亲找来了一篇作文,老师的评语竟然有一个错别字。作文写得的确不俗,是模仿沈从文的标题,叫作《一本小书》。大概是讲他看的一本小漫画书的内容,有些地方错了,可是同学们很喜欢,他想纠正,却发现不管用,他觉得很孤独。

我被这个孩子的作文吸引,一直在他家里坐着,等着他回来,可惜的是,那天天气晴好,那个孩子 玩疯了 ,偏不回来。我还要去村子看看,只好辞了去。那父亲热情,却不大会讲普通话,几乎每一句都要说两遍,有个别字句像湘西的菜肴,模糊,有香气。

他善意的笑脸一直影响着我,那个孩子的作文也是。

我接下来,行走了整个湘西,沿怀化抵芷江、新晃,后返凤凰后又去了保靖和花垣,再然后,又去了沅陵,从水路返回常德。

我历时二十八天,走完了沈从文一九三四年的全部路线,而且还找到了 箱子岩 和 鸭窠围 两个地名。那真是一千里路云和月,三十天尘和土。

走完全部的湘西行程之后,我决定在凤凰买一套房子,将我少年时的某个梦想种在那里。那里有山有水,有曲折的乡下,有让我可以坐着发呆的沱江水,有喧嚣的游客和默默到沈从文墓地去静坐的同好者。

那真是一个神经质的决定,我买了临沱江的一套大房子,复式。虽然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一直空在那里,却像是一个地址,时常让我牵念。那套房子距离沱江不到十米,旁边新修了一座木桥,流水从桥下流过的声音就像我第一次到凤凰的晚上听到的一样。

我喜欢凤凰城的格局,四面环山,一条沱江将它切成两半,一半放入现代化城市的格局,每天演出庸常的生活细节,一半储藏着沈从文先生的童年,青石板、吊脚楼,又或者深夜雨声中一两个孤独行人的脚步声。

凤凰,像是食物的一种,偏深色,保质期长,一口便可尝到沈从文的童年。是啊,这一切都那么梦幻,那么诱人,那么温热,那么湿润。

那么好。

之一 情商原始股

父亲这个词语,在沈从文的印象里比较模糊。他的教育,也多是母亲授予的。在自传里,沈从文确也是这样写的: 我母亲极小就认字读书,懂医方,会照相。舅父是个有新头脑的人物,本县第一个照相馆是舅父办的,第一个邮政局也是舅父办的。我等兄弟姊妹的初步教育,便全是这个瘦小、机警、富于胆气与常识的母亲担负的。

沈从文的父亲沈宗嗣,是个有故事的人。大概是家庭氛围的缘故。他常有做一个英雄的冲动。又或者,在旧年月里,中国传统的意识,多是好男儿志在四方。在沈从文的记忆里,父亲负责制造英雄的故事给他。然而那故事却是一个悲剧的结尾,父亲终究并未成功。

沈宗嗣并非沈从文祖父的亲生儿子,而是沈从文叔祖与一个苗族年轻妹子的私生子。因为祖父沈洪富没有子嗣,沈宗嗣被过继给沈洪富。沈从文的苗族血统便是由此而来。

十多岁便开始习武的父亲,很快从了军,并做了守卫天津卫的裨将。庚子年(即一九〇〇年)八国联军进犯天津大沽的时候,提督自尽,而作裨将的沈宗嗣逃回家乡。

这样也好,若不是此次战争的失利,沈宗嗣便不会从军队返回湘西,自然,沈从文便也不会出生。

然而,回到家乡之后的沈宗嗣依旧入戏地扮演着革命党角色,辛亥革命之后,曾有一度,他是凤凰县民选的最高首长。这位不甘寂寞的军人,过不久,又和同县的一个姓吴的人一起竞选去长沙的会议代表,竞选失败。他很生气,摔了家里的几件细物之后,又一次跑到了北京闯荡。

这次闯荡,几乎成为一个永远难以猜出谜底的绝唱。沈宗嗣到了北京以后,便和几个乡党一起组织了一个铁血团。他们要刺杀袁世凯。又谈何容易呢?还没有动手,便被侦探们发现了。和他一起到北京的阙祝明当场被枪杀,而沈从文的父亲因为有熟人通知,逃到了热河避难。然而,这一避便是七八年的时间。沈从文的大哥沈云麓为了寻父亲,跑到了北京以及东北各省,钱花完了就在街头为人画像谋生,攒一些钱,便又开始到处打探。寻了很多年,才在赤峰找到了沈宗嗣。

这样描述实在太简略了,但已经足够惊心动魄。我相信,多年以后,在部队里订阅了报纸的沈从文,突然有一天决定去北京看看。其实,也得益于父亲的这种英雄梦般的启蒙。是啊,漂泊,去外面闯荡一番,这种基因式的性格是父亲给予沈从文的。

也正是因为父亲不在家里的缘故,沈从文的童年极为松弛,没有人管束他的上学,他开始逃课。《我读一本小书同时又读一本大书》,这便是他逃课所遇到的景致,一个对世界有好奇心的孩子,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他留心,便是最好的学习。还有这篇《我上许多课仍然不放下那一本大书》,放不下啊,所以,只好继续逃课,去野外玩耍。

偷人家的船只去划,主人家越是骂就越是不还;下水游泳,又会被大哥打一顿;到集会上看别人卖牛时讨价发誓的样子;又或者是去赌场去看别人赌博,担心一个老实人会一下子输光身上的钱;这样小的年纪,情商完全没有建立,不过,仍然还是留意到苗族女人那高高耸起的奶头,沈从文这样写她们: 我们间或还可在敞坪中看苗人决斗,用扁担或双刀互相拼命。小河边到了场期,照例来了无数小船和竹筏,竹筏上且常常有长眉秀目脸儿极白奶头高肿的青年苗族女人,用绣花大衣袖掩着口笑,使人看来十分舒服。

十四岁那年,沈从文离开了家,去沅陵当兵。去当兵,自然要杀人的,沈从文跟着所在的部队去清乡,清乡就是去剿土匪。为了激励士兵们的斗志,每一个人都发一块大洋。沈从文用这一块大洋买了三双草鞋,一条面巾,一把名叫 黄鳝尾 的小刀。在清乡的路上,沈从文的战友死了三个,他们的部队却跑到怀化镇杀了那里上千人。在距离洪江和沅陵不远的一个小镇上,沈从文的部队住了四个月。这四个月里,对沈从文的人生造成影响的事情有一件,是一个商会会长家的女儿,夭折了,埋了以后,竟然被当地一个卖豆腐的年轻男人从坟墓里挖出来,背到了山洞里又睡了三天。之后,这男人又将女孩的尸体送回到墓地里。这事还是被发现,这个男人被就地枪决。在枪决前,沈从文不解地问他,你为什么做这样的事情?那人自言自语地说一句:美得很,美得很。

这事情打开了沈从文对世事理解的宽度,虽然此事于当时的伦理道德不合,却让沈从文很早便知,一个痴情的男人,丧心病狂起来,什么样的事情都做得出来,并且临死了还觉得 美得很 。

感情的事情,有时候就是让人想不通。

不久,沈从文的部队便到了怀化镇驻扎。在怀化镇,沈从文发现一个烟馆的老板娘很有风情,可是呢,这女人的风情却并不对所有的男人绽放。譬如他每一次过那妇女的眼前时,就会发现,那女人看到他时把脸会别向里面,不看外面的行人,装出一副端庄正派的贞静模样。可是如果部队里的军官穿着长长的风衣过来,那女人便会很巧妙地做一个眼风,把嘴角略动,故意拿着嗓子,娇滴滴地喊屋里的男人帮她做些小事。

沈从文年纪虽小,却已经知道女人并不是对所有人都好的,他这样写道: 这点富于人性的姿态,我当时就很能欣赏。

是啊,年纪小小的,沈从文已经有了过来人的感触,这早熟得益于他早年便在山野村寨和集市上到处乱跑,他的感官一直是打开的,他没有被僵硬的生活给束缚住。

P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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