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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1881-1936),原名周树人,字豫才,浙江绍兴会稽县人,中国现代文学的开山巨匠、思想家和革命家。
鲁迅以笔代戈,奋笔疾书,战斗一生,被誉为 民族魂 。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是鲁迅一生的写照。代表作有小说集《呐喊》《彷徨》《故事新编》,散文集《朝花夕拾》,散文诗集《野草》,杂文集《坟》《热风》《华盖集》《南腔北调集》《三闲集》《二心集》《而已集》《且介亭杂文》等。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思想史、文化史等领域,鲁迅都有着自己的独特贡献。鲁迅及其创作,已成为一面时代的镜子。鲁迅不仅属于中国,也属于世界。
《朝花夕拾》是鲁迅先生创作生涯中唯一一部散文集,其中包括十篇散文。前五篇写于北京,后五篇则写于厦门。这十篇散文,按照鲁迅先生的说法是 回忆的记事 ,比较完整地记录了他从幼年到青年时期的生活经历和思想脉络,生动地描绘了一幅清末民初的社会风貌图,是研究鲁迅先生早期思想和生活的重要资料。这些作品,文笔深沉隽永,是中国现代散文中的经典。
本书由梅子涵作序推荐。
我常想在纷扰中寻出一点闲静来,然而委实不容易。目前是这么离奇,心里是这么芜杂。一个人做到只剩了回忆的时候,生涯大概总要算是无聊了罢,但有时竟会连回忆也没有。中国的做文章有轨范,世事也仍然是螺旋。前几天我离开中山大学的时候,便想起四个月以前的离开厦门大学;听到飞机在头上呜叫,竞记得了一年前在北京城上日日旋绕的飞机。我那时还做了一篇短文,叫作《一觉》。现在是,连这 一觉 也没有了。
广州的天气热得真早,夕阳从西窗射人,逼得人只能勉强穿一件单衣。书桌上的一盆 水横枝 ,是我先前没有见过的:就是一段树,只要浸在水中,枝叶便青葱得可爱。看看绿叶,编编旧稿,总算也在做一点事。做着这等事,真是虽生之日,犹死之年,很可以驱除炎热的。
前天,已将《野草》编定了;这回便轮到陆续载在《莽原》上的《旧事重提》,我还替他改了一个名称:《朝花夕拾》。带露折花,色香自然要好得多,但是我不能够。便是现在心目中的离奇和芜杂,我也还不能使他即刻幻化,转成离奇和芜杂的文章。或者,他日仰看流云时,会在我的眼前一闪烁罢。
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后来,我在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过如此;惟独在记忆上,还有旧来的意味存留。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
这十篇就是从记忆中抄出来的,与实际内容或有些不同,然而我现在只记得是这样。文体大概很杂乱,因为是或作或辍,经了九个月之多。环境也不一:前两篇写于北京寓所的东壁下;中三篇是流离中所作,地方是医院和木匠房;后五篇却在厦门大学的图书馆的楼上,已经是被学者们挤出集团之后了。
一九二七年五月一日,鲁迅于广州白云楼记
我在第三篇讲《二十四孝》的开头,说北京恐吓小孩的 马虎子 应作 麻胡子 ,是指麻叔谋,而且以他为胡人。现在知道是错了, 胡 应作 祜 ,是叔谋之名,见唐人李济翁做的《资暇集》卷下,题云《非麻胡》。原文如次:
俗怖婴儿曰:麻胡来!不知其源者,以为多髯之神而验刺者,非也。隋将军麻祜,性酷虐,炀帝令开汴河,威棱既盛,至稚童望风而畏,互相恐吓日:麻祜来!稚童语不正,转祜为胡。只如宪宗朝泾将郝毗,蕃中皆畏惮,其国婴儿啼者,以砒怖之则止。又,武宗朝,闾阎孩孺相胁云:薛尹来!成类此也。况《魏志》载张文远辽来之明证乎? (原注:麻祜庙在睢阳。部方节度李丕即其后。丕为重建碑。)
原来我的识见,就正和唐朝的 不知其源者 相同,贻讥于千载之前,真是咎有应得,只好苦笑。但又不知麻祜庙碑或碑文,现今尚在睢阳或存于方志中否?倘在,我们当可以看见和小说《开河记》所载相反的他的功业。
因为想寻几张插画,常维钧兄给我在北京搜集了许多材料,有几种是为我所未曾见过的。如光绪己卯(1879)肃州胡文炳作的《二百卅孝图》——原书有注云: 册读如习。 我真不解他何以不直称四十,而必须如此麻烦——且口其一。我所反对的 郭巨埋儿 ,他于我还未出世的前几年,已经删去了。序有云:
……坊问所刻《二十四孝》,善矣。然其中郭巨埋儿一事,揆之天理人情,殊不可以训。……炳窃不自量,妄为编辑。凡矫枉为正而刻意求名者,概从割爱;惟择其事之不诡于正,而人人可为者,类为六门。……
这位肃州胡老先生的勇决,委实令我佩服了。但这种意见,恐怕是怀抱者不乏其人,而且由来已久的,不过大抵不敢毅然删改,笔之于书。如同治十一年(1872)刻的《百孝图》,前有纪常郑绩序,就说:
……况迩来世风日下,沿习浇漓,不知孝出天性自然,反以孝作另成一事。且择古人投炉埋儿为忍心害理,指割股抽肠为损亲遗体。殊未审孝只在乎心,不在乎迹。尽孝无定形,行孝无定事。古之孝者非在今所宜,今之孝者难泥古之事。因此时此地不同,而其人其事各异,求其所以尽孝之心则一也。子夏日:事父母能竭其力。故孔门问孝,所答何尝有同然乎?……
则同治年间就有人以埋儿等事为 忍心害理 ,灼然可知。至于这一位 纪常郑绩 先生的意思,我却还是不大懂,或者像是说:这些事现在可以不必学,但也不必说他错。
……
又,老虎噬人的图上,也一定画有一个高帽的脚色,拿着纸扇子暗地里在指挥。不知道这也就是无常呢,还是所谓 伥鬼 ?但我乡戏文上的伥鬼都不戴高帽子。
研究这一类三魂渺渺,七魄茫茫, 死无对证 的学问,是很新颖,也极占便宜的。假使征集材料,开始讨论,将各种往来的信件都编印起来,恐怕也可以出三四本颇厚的书,并且因此升为 学者 。但是, 活无常学者 ,名称不大冠冕,我不想干下去了,只在这里下一个武断:
《玉历》式的思想是很粗浅的: 活无常 和 死有分 ,合起来是人生的象征。人将死时,本只须死有分来到。因为他一到,这时候,也就可见 活无常 。
但民间又有一种自称 走阴 或 阴差 的,是生人暂时人冥,帮办公事的脚色。因为他帮同勾魂摄魄,大家也就称之为 无常 ;又以其本是生魂也,则别之日 阳 ,但从此便和 活无常 隐然相混了。如第四图版之A,题为 阳无常 的,是平常人的普通装束,足见明明是阴差,他的职务只在领鬼卒进门。所以站在阶下。
既有了生魂入冥的 阳无常 ,便以 阴无常 来称职务相似而并非生魂的死有分了。
做目连戏和迎神赛会虽说是祷祈,同时也等于娱乐,扮演出来的应该是阴差,而普通状态太无趣,——无所谓扮演,——不如奇特些好,于是就将 那一个无常 的衣装给他穿上了:——自然原也没有知道得很清楚。然而从此也更传讹下去。所以南京人和我之所谓活无常,是阴差而穿着死有分的衣冠,顶着真的活无常的名号,大背经典,荒谬得很的。
不知海内博雅君子,以为何如?
我本来并不准备做什么后记,只想寻几张旧画像来做插图,不料目的不达,便变成一面比较,剪贴,一面乱发议论了。那一点本文或作或辍地几乎做了一年,这一点后记也或作或辍地几乎做了两个月。天热如此,汗流浃背,是亦不可以已乎:爰为结。
一九二七年七月十一日,写完于广州东堤寓楼之西窗下
长妈妈,已经说过,是一个一向带领着我的女工,说得阔气一点,就是我的保姆。我的母亲和许多别的人都这样称呼她,似乎略带些客气的意思。只有祖母叫她阿长。我平时叫她 阿妈 ,连 长 字也不带;但到憎恶她的时候,——例如知道了谋死我那隐鼠的却是她的时候,就叫她阿长。
我们那里没有姓长的;她生得黄胖而矮, 长 也不是形容词。又不是她的名字,记得她自己说过,她的名字是叫作什么姑娘的。什么姑娘,我现在已经忘却了,总之不是长姑娘;也终于不知道她姓什么。记得她也曾告诉过我这个名称的来历:先前的先前,我家有一个女工,身材生得很高大,这就是真阿长。后来她回去了,我那什么姑娘才来补她的缺,然而大家因为叫惯了,没有再改口,于是她从此也就成为长妈妈了。
虽然背地里说人长短不是好事情,但倘使要我说句真心话,我可只得说:我实在不大佩服她。最讨厌的是常喜欢切切察察,向人们低声絮说些什么事,还竖起第二个手指,在空中上下摇动,或者点着对手或自己的鼻尖。我的家里一有些小风波,不知怎的我总疑心和这 切切察察 有些关系。又不许我走动,拔一株草,翻一块石头,就说我顽皮,要告诉我的母亲去了。一到夏天,睡觉时她又伸开两脚两手,在床中间摆成一个 大 字,挤得我没有余地翻身,久睡在一角的席子上,又已经烤得那么热。推她呢,不动;叫她呢,也不闻。
长妈妈生得那么胖,一定很怕热罢?晚上的睡相,怕不见得很好罢?……
母亲听到我多回诉苦之后,曾经这样地问过她。我也知道这意思是要她多给我一些空席。她不开口。但到夜里,我热得醒来的时候,却仍然看见满床摆着一个 大 字,一条臂膊还搁在我的颈子上。我想,这实在是无法可想了。
但是她懂得许多规矩;这些规矩,也大概是我所不耐烦的。一年中最高兴的时节,自然要数除夕了。辞岁之后,从长辈得到压岁钱,红纸包着,放在枕边,只要过一宵,便可以随意使用。睡在枕上,看着红包,想到明天买来的小鼓,刀枪,泥人,糖菩萨……然而她进来,又将一个福橘放在床头了。
哥儿,你牢牢记住! 她极其郑重地说, 明天是正月初一,清早一睁开眼睛,第一句话就得对我说:‘阿妈,恭喜恭喜!’记得么?你要记着,这是一年的运气的事情。不许说别的话!说过之后,还得吃一点福橘。 她又拿起那橘子来在我的眼前摇了两摇, 那么,一年到头,顺顺流流……
梦里也记得元旦的,第二天醒得特别早,一醒,就要坐起来。她却立刻伸出臂膊,一把将我按住。我惊异地看她时,只见她惶急地看着我。
她又有所要求似的,摇着我的肩。我忽而记得了—— 阿妈,恭喜……
恭喜恭喜!大家恭喜!真聪明!恭喜恭喜! 她于是十分喜欢似的,笑将起来,同时将一点冰冷的东西,塞在我的嘴里。我大吃一惊之后,也就忽而记得,这就是所谓福橘,元旦辟头的磨难,总算已经受完,可以下床玩耍去了。
她教给我的道理还很多,例如说人死了,不该说死掉,必须说 老掉了 ;死了人,生了孩子的屋子里,不应该走进去;饭粒落在地上,必须拣起来,最好是吃下去;晒裤子用的竹竿底下,是万不可钻过去的……此外,现在大抵忘却了,只有元旦的古怪仪式记得最清楚。总之:都是些烦琐之至,至今想起来还觉得非常麻烦的事情。
然而我有一时也对她发生过空前的敬意。她常常对我讲 长毛 。她之所谓 长毛 者,不但洪秀全军,似乎连后来一切土匪强盗都在内,但除却革命党,因为那时还没有。她说得长毛非常可怕,他们的话就听不懂。她说先前长毛进城的时候,我家全都逃到海边去了,只留一个门房和年老的煮饭老妈子看家。后来长毛果然进门来了,那老妈子便叫他们 大王 ,——据说对长毛就应该这样叫,——诉说自己的饥饿。长毛笑道: 那么,这东西就给你吃了罢! 将一个圆圆的东西掷了过来,还带着一条小辫子,正是那门房的头。煮饭老妈子从此就骇破了胆,后来一提起,还是立刻面如土色,自己轻轻地拍着胸脯道, 阿呀,骇死我了,骇死我了……
我那时似乎倒并不怕,因为我觉得这些事和我毫不相干的,我不是一个门房。但她大概也即觉到了,说道: 像你似的小孩子,长毛也要掳的,掳去做小长毛。还有好看的姑娘,也要掳。
那么,你是不要紧的。 我以为她一定最安全了,既不做门房,又不是小孩子,也生得不好看,况且颈子上还有许多炙疮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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