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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的湘西世界:长河》:从文自传,往事,新与旧,卒伍,湘西,边城,长河,湘行书简,湘行散记,丈夫,萧萧,阿黑小史,压寨夫人,月下小景。
八十年代表极住崇文门期间,有一天他病了,我去看他,坐在他的床边,他握着我的手说: 多谢你邀我们回湘西,你看,这下就回不去了! 我说: 病好了,选一个时候,我们要认真回一次湘西,从洞庭湖或是常德、沅陵找两只木船,按你文章写过的老路子,一个码头一个码头再走一遍,写几十年来新旧的变化,我一路给你写生插图,弄它三两个月。
他眼睛闪着光: 那么哪个弄莱弄饭呢? 我说可以找个厨子大师傅随行。
把曾祺叫在一起,这方面他是个里手,不要再叫别人了。
之后,表叔的病情加重,直到逝世;随之曾祺也去世了。
这点想法一直紧缠着我。我告诉过刘一友,也跟卓雅谈过,后来又跟吉首大学的游校长和州长杜崇烟交流更具体的方案和计划,也都是说说而已,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矣!
想想看,如果表叔的身体得到复元,三人舟行计划能够实现,可真算得上是最后一个别开生面的 沈从文行为艺术 了。真是可惜!
卓雅重掀波澜的意义就在这里,我希望有心人顺着这个有趣的命题多为永恒的湘西做点文章。
2009年9月9日于万荷堂
湘西自古以来都是令诗人失魂落魄的地方。生于斯长于斯的沈从文先生一直深深地眷恋着这片土地。他说: 我的作品稍稍异于同时代作家处,在一开始写作时,取材的侧重在写我的家乡 , 我虽离开了那条河流,我所写的故事,却多数是水边的故事。故事中我昕满意的文章,常用船上水上作为背景。我故事中人物的性格,全为我在水边船上所见到的人物性格 。……先生给我们留下了一个谜一样的湘西世界,这世界是美的典范和极致。
可以说,湘西世界就是沈从文先生心灵的世界。他把他的思想与情感,他的爱憎和忧伤,都揉进了湘西的那几条河流中。他所呈现的湘西世界,深深地震撼着我们,感动着一代又一代,并将继续感动和震撼下去。
上世纪80年代的一天,我脑子里进出一个想法——用摄影的形式来展现沈从文先生笔底的湘西。从那时开始,我便争取各种机会,无数次走进湘西的山山水水,感受着湘西的风土人情,与翻天覆地的时代变迁抢速度,与日新月异的居民生存方式抢时间,将一幅幅正在消逝的地理人文图景定格在底片上。
时光倏忽,二十余年过去。行囊中除了沉甸甸的皎卷,还装满了许许多多的故事。这些故事就像撷白千里长河中的一粒粒珍珠,时时温润我心。
2001年,我与珠海一女记者去了酉水河,这是沈从文先生最爱、着墨最多的河流之。我们从保靖县城上船,沿途风景奇秀,青山如黛,绝壁如削,长水如玉,篙桨下处,水草青青,历历可数。一路上,同伴的惊诧赞叹声落满一河,连连惊起蓬剌中的水鸟,我得意极了: 没骗你吧? 傍晚,我们在迷人的隆头镇上岸,住进河边五元钱一天的旅店。待我收拾好房间,整理完相机,上 洗手间 的同伴却仍未出来。糟糕!该不是掉厕所里了吧?这里的厕所是搭块跳板伸到水中间的,城里人哪能习惯。我冲过去把门一推,却见她痴痴地贴在 水上茅厕 窗前,早已忘了身在何处,被这河岸风景惊呆了。原来,这里是酉水与一条小支流汇合之地,三面青山夹着两线河水,晚霞中的山水、村落、渡船、炊烟,构成了一幅难以言说的绝美画图,不发呆倒怪了!摄人魂魄的美是让凡人发不出声音来的,耳边恍若沈从文先生轻声在说: 早晚相对,令人想象其中必有帝子天神,驾螭乘蜿,驰骤其问……
里耶的黄昏是那么温柔美丽。清清的酉水河顺着山势蜿蜒,这一边,满河的汉子们在洗澡游泳;转过水湾,则是姑娘媳妇们沐浴的天地。褐色的大石头上,这里那里摊满了各色衣裳,夕阳将一具具古铜色的身体镀上金光,水波撩起处串串碎银撒落……满河灿烂。多么生动,多么醉人,这不正是沈从文先生笔下的场景吗?谁能相信这与他当年所经历的已相隔八十余年了呢?
仍是那位女记者: 我想靠近去拍,他们会打人不?…湘西人是不会那么做的,你倒是别吓着他们了。 我回答。她像是领到特别通行证般,兴奋地边走边拍起来,一时竟收不住脚步,忘情的快门声惊动了水里赤条条的汉子。有女人闯入 禁区 !还举着相机!这或许是他们从不曾遇到过的事。岸上的赶紧跃入水里,水中的急忙蹲下身子。她仍在步步逼近。见无处藏身,汉子们笑着嚷着只得往大礁石那边躲。更大的动静飞起来了,想想看,一群赤裸的汉子突然闯入岩石后面女人们的天地,那喧哗与骚动真是非凡……一个小女子竞搅乱了一条河,真 伟大 得让你没法去责怪。
在这片乡土上,恍若隔世的感觉你常常会有,一不经心就会掉进沈从文先生的岁月中去。
2002年,我和我先生又来到酉水,在河边却再也找不到上行的船。一位在小船上补渔网的老躺公张着缺牙的嘴笑着说: 没船了,哪个还坐船?中巴车每个弯角都到,一两个小时几块钱,你想哪个还会去坐一天的船?耽误工夫。 面对汤汤流水,我不由得回想起1997年的那次旅程。时值秋日水枯,船只上滩仍需背纤。到滩头时,老人小孩逐一下船上岸,沿着河滩小路走去,弯弯的队伍拉得长长。年轻人则不声不响背起纤绳,该淌水时就淌水,该爬岩时就伏在石头上爬去,协力齐心将船拉上滩。没人要求,没人指挥,甚至连大声说话的人都没有,那么自然,那么默契,过滩后将老人小孩接上船,又行至下一个滩口,周而复始。我先生也背起纤绳,默默走进拉纤的行列,我则前前后后追赶着拍摄。那一份感动,至今回想起来都温暖得很。我知道,那份美丽永远不会回来了。 你们是来耍的吧?想坐船就租一条去呀! 老艄公为我们出了个主意。好办法!谁知道这条古老的河上会不会有再也见不到船的那一天呢?我与先生赶紧租船而上,留住这最后的 孤帆远影 。2003年,碗米坡水电站快要蓄水了,我和朋友们想看看最后的风景,仍是租条船顺流而下,没想到这么快,沿途景致已荡然无存,梦绕魂牵的吊脚楼只剩几根木桩,白墙黛瓦的村居空留断垣残壁,嵌入水中的巨石被炸成碎块,碧玉般的河水成了黄汤……我不敢取出相机,痴痴地站在桥头,不用眼泪哭!再见了,里耶。再见了,隆头。再见了,拔茅……真要用一条河的美丽去换取那 电 吗?还有没有别的办法?我不懂。几年前,听黄永玉先生讲过一个故事:在森林里伐木,锯一棵大松树时,不单只这棵松树会发抖,周围的松树都在发抖——没人注意而已……我相信,万物有灵啊!将一条条河流腰斩、改道、拦截,河流们又会怎样呢?大概不会一路欢歌吧?人非山川草木,孰知山川草木无情?历史的传承,山河的变迁,是摆在每个民族、每个朝代面前的课题,功过是非,只能留待历史评说。我尽力而为的只是,也只能是,将不可复制、不能再生的原貌,呈现在令人以及后人面前,让人们去感受、思考、掂量、判断,以此为沈从文先生的文字作证。长长的码头,湿湿的河街,湍急的青浪滩,美丽的西水河,满江浮动的橹歌和白帆,两岸去水三十丈的吊脚楼,无数的水手柏子和水手柏子的情妇们都永远逝去了。这一切,不会再来。但湘西的很多地方,天还是蓝,水仍是绿,在一些乡僻边城,寻寻觅觅,你或许会见到一座长满荒草的碾房,一架不再转动的水车,一泓清澈见底的溪水。倾斜了的吊脚楼依然风情万种,废弃了的油榨房仍充满庄严……泪眼迷蒙中,我仿佛看见沈从文先生笔底的人物正一个个向我走来。这一刻,没有惊喜,没有叹息,只有一种声音在心底:让天证明地久,让地证明天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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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成熟一切。大河边触目所见,尽是一年来阳光雨露之力,影响到万汇百物时用各种式样形成的象征。野花多用比春天更美丽眩目的颜色,点缀地面各处。沿河的高大白杨银杏树,无不为自然装点以动人的色彩,到处是鲜艳与饱满。然而在如此景物明朗和人事欢乐笑语中,却似乎蕴蓄了一点儿凄凉。到处都仿佛有生命在动,一切说来实在又太静了。过去一千年来的秋季,也许和这一次差不多完全相同,从这点 静 中即见出寂寞和凄凉。
辰河中部小口岸吕家坪,河下游约有四里一个小土坡上,名叫 枫树坳 ,坳上有个滕姓祠堂。祠堂前后十几株老枫木树,叶子已被几个早上的严霜,镀上一片黄,一片红,一片紫。枫树下到处是这种彩色斑驳的美丽落叶。祠堂前枫树下有个摆小摊子的,放了三个大小不一的簸箕,簸箕中也是这种美丽的落叶。祠堂位置在山坳上,地点较高,向对河望去,但见千山草黄,起野火处有白烟如云。村落中乡下人为耕牛过冬预备的稻草,傍附树根堆积,无不如塔如坟。银杏白杨树成行高矗,大小叶片在微阳下翻飞,黄绿杂彩相间,如旗纛,如羽葆。又如有所招邀,有所期待。沿河橘子园尤呈奇观,绿叶浓翠,绵延小河两岸,缀系在枝头的果实,丹朱明黄,繁密如天上星子,远望但见一片光明,幻异不可形容。河下船埠边,有从土地上得来的萝卜,薯芋,以及各种农产物,一堆堆放在那里,等待装运下船。三五个小孩子,坐在这种庞大堆积物上,相互扭打游戏。河中乘流而下行驶的小船,也多数装满了这种深秋收获物,并装满了弄船人欢欣与希望,向辰溪县,浦市,辰州,各个码头集中,到地后再把它卸到干涸河滩上去等待主顾。更远处有皮鼓铜锣声音,说明某一处村中人对于这一年来人与自然合作的结果,因为得到满意的收成,正在野地上举行谢土的仪式,向神表示感激,并预约 明年照常 的简单愿心。
土地似乎已经疲劳了,行将休息,云物因之转增妍媚。天宇澄清,河水澄清。
祠堂前老枫树下,摆摊子守坳的,是个弄船老水手,好像在水上做鸭子漂厌了,方爬上岸来做干鸭子。其时正把簸箕中落叶除去。由东往西,来了两个赶路乡下人,看看天气还早,两个人就在那青石条孚上坐下来了。各人取出个旱烟管,打火镰吸烟。一个说: 今年好收成!对河滕姓人家那片橘子园,会有二十船橘子下常德府!
另一个就笑着说: 年成好,土里长出肉来了。我寨子上田地里,南瓜有水桶大,三十二斤重。当真同水桶一样大,吃了一定补!
又不是何旨乌,什么补不补?
有人到云南,说萝卜东瓜都有水桶大,要用牛车拉,一车三两个就装不下了。
你相信他散天花。还有人说云南金子多,遍地是金子。金子打的饭碗,卖一百钱一个,你信不信?路远一万八千里,要走两三个月才走得到,无中无保的话,相信不得。
两人正谈论到本地今年地面收成,以及有关南瓜冬瓜种种传说。来了一个背竹笼的中年妇人,竹笼里装了两只小黑猪,尖嘴拱拱的,眼睛露出顽皮神气,好像在表示, 你买我回去,我一定不吃料,乱跑,看你把我怎么办。 妇人到祠堂边后,也休息下来,一面抹头上汗水,一面就摊子边听取两人谈话。
我听人说,烂泥地方满家田里出了个萝卜大王,三十二斤重,比猪头还大,拿到县里去报功请赏。县里人说:县长看见了你的萝卜,你回去好了。我们要帮你办公文禀告到省里去,会有金字牌把你。你等等看吧。过了一个月,金牌得不着,衙门里有人路过烂泥,倒要了他四块钱去,说是请金字牌批准了,来报喜信,应当有赏。这世界! 末了他摇摇头,好像说下去必犯忌讳,赶忙把烟杆塞进口中了。
另一个就说: 古话说: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不是花钱你来有什么事。满家人发羊痫疯,田里长了个大萝卜,也大惊小怪,送上衙门去讨好。偷鸡不得丢把米,这是活该的。
可是上两场烂泥真有委员下乡来田里看过,保长派人打锣到处知会人,家中田里有大萝卜的拿来送委员过目,进城好请赏,金字牌的奖赏,值很多钱!
到后呢?
后来保长请委员吃酒,委员自己说是在大学堂里学种菜的。陪委员吃酒的人,每一份出一吊八百钱。一八如八,八八六吊四,一十四吊钱一桌酒席,四盘四碗,另外带一品锅。吃过了酒席,委员带了些菜种,又捉了七八只预备带回去研究的笋壳色肥母鸡,挂到三丁拐轿杠上,升轿走了。后来事就不知道了。
坐在摊子边的老水手,便笑眯眯的插嘴说:
委员坐了轿子从我这坳上过路,当真有人挑了一担萝卜,十多只肥鸡。另外还有两个火腿,一定是县长送他的。他们坐在这里吃萝卜,一面吃一面说,你们县长人好,能任劳任怨,父母官真难得。说的是京话。又说‘你们这个地方土囊(壤)好,萝卜大,不空心,很好很好吃!’那挑母鸡的烂泥人就问委员,‘什么土囊布囊好?是不是稀屎?’不答理他。委员说的是‘土囊’,囊他个娘那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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