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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1881-1936),清光绪七年八月初三日(1881年9月25日)生于浙江省绍兴府会稽县(今绍兴市)东昌坊口。原名周樟寿,字豫才,后改名为周树人。至三十八岁,始用 鲁迅 为笔名。浙江绍兴人(祖籍河南省正阳县),是文学家、思想家和革命家,鲁迅的精神被称为中华民族魂,并且是中国现代文学的奠基人之一,母亲鲁瑞、父亲周伯宜。在这一生中他写了小说,散文,杂文100多篇。
鲁迅出身于没落的士大夫家庭。1898年到南京求学,先入江南水师学堂,次年考入江南陆师学堂附设的矿务铁路学堂。其间接触了西方资产阶级的 科学 与 民主 。1902年赴日本留学,入东京弘文学院。1904年到仙台医学专科学校学医,后因为在那里发生的两件事对他影响很大,从此弃医习文。
《鲁迅杂文精选(增订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杂文(也被鲁迅称之为 杂感 或 短评 ),在中国是古已有之的,而现代杂文的兴趣、发展和繁荣,则是和鲁迅的名字分不开的。在鲁迅的笔下,杂文成为一种自由地摹写世相、描述见开的。在鲁迅的笔下,杂文成为一种自由地摹写世相、描述见闻、评说人事、言志抒情,内容无所不包、思想启蒙和反抗现实的使命,从而以博大精深的思想内涵和独特完美的艺术形式,攀上了中国文学的高峰,进入了 商尚的文学楼台 (《且介亭杂文二集·徐懋庸作〈打杂集〉序》)。
增订版说明
为了全面提高中小学生的语文素质,增强语文课程的现代意识,大力推进新型的学习方式,国家教育部分别于2001,年和2003年颁布了作为基础教育课程改革核心内容的《全日制义务教育语文课程标准》和《普通高中语文课程标准》(以下简称 新课标 )。 新课标 对原有《语文教学大纲》中关于语文课外读物的具体篇目作了较大的改动,并规定了不同阶段学生的阅读总量,要求广大中小学生阅读。为此,我们于2003年5月编辑出版了一套 语文新课标必读丛书 50种,丛书的书目均为 新课标 所推荐。
2006年,在广泛听取教育界专家和广大中小学师生的意见和建议之后,我们又推出了 语文新课标必读丛书(修订版) 60种,书目上增加了若干中国当代文学的佳作和中外文学优质选本,内容上增加了介绍文学常识、提示学习思考的 知识链接 。两年后的信息反馈显示,这次修订受到了广大中小学师生的肯定和欢迎,但对人选书目仍有不足之憾。为此,我们慎重地继续扩充了丛书选目,再推这套 语文新课标必读丛书(增订版) 70种。增订版除继续增加部分中外文学名著外,同时还新组织编写了 新课标 中推荐阅读的中外民间故事、中外童话故事、中外历史故事等选本。我们希望,这次增订后的 语文新课标必读丛书 内容更广泛,知识更实用,针对性更强。它一定能够成为中小学生朋友的良师益友和家庭的必备藏书。
随感录三十八
中国人向来有点自大。——只可惜没有 个人的自大 ,都是 合群的爱国的自大 。这便是文化竞争失败之后,不能再见振拔改进的原因。
个人的自大 ,就是独异,是对庸众宣战。除精神病学上的夸大狂外,这种自大的人,大抵有几分天才,——照Nordau等说,也可说就是几分狂气,他们必定自己觉得思想见识高出庸众之上,又为庸众所不懂,所以愤世疾俗,渐渐变成厌世家,或 国民之敌 。但一切新思想,多从他们出来,政治上宗教上道德上的改革,也从他们发端。所以多有这 个人的自大 的国民,真是多福气!多幸运!
合群的自大 , 爱国的自大 ,是党同伐异,是对少数的天才宣战;——至于对别国文明宣战,却尚在其次。他们自己毫无特别才能,可以夸示于人,所以把这国拿来做个影子;他们把国里的习惯制度抬得很高,赞美的了不得;他们的国粹,既然这样有荣光,他们自然也有荣光了!倘若遇见攻击,他们也不必自去应战,因为这种蹲在影子里张目摇舌的人,数目极多,只须用mob的长技,一阵乱噪,便可制胜。胜了,我是一群中的人,自然也胜了;若败了时,一群中有许多人,未必是我受亏:大凡聚众滋事时,多具这种心理,也就是他们的心理。他们举动,看似猛烈,其实却很卑怯。至于所生结果,则复古,尊王,扶清灭洋等等,已领教得多了。所以多有这 合群的爱国的自大 的国民,真是可哀,真是不幸!
不幸中国偏只多这一种自大:古人所作所说的事,没一件不好,遵行还怕不及,怎敢说到改革?这种爱国的自大家的意见,虽各派略有不同,根柢总是一致,计算起来,可分作下列五种:
甲云: 中国地大物博,开化最早;道德天下第一。 这是完全自负。
乙云: 外国物质文明虽高,中国精神文明更好。
丙云: 外国的东西,中国都已有过;某种科学,即某子所说的云云 ,这两种都是 古今中外派 的支流;依据张之洞的格言,以 中学为体西学为用 的人物。
丁云: 外国也有叫化子,——(或云)也有草舍,——娼妓,——臭虫。 这是消极的反抗。
戊云: 中国便是野蛮的好。 又云: 你说中国思想昏乱,那正是我民族所造成的事业的结晶。从祖先昏乱起,直要昏乱到子孙;从过去昏乱起,直要昏乱到未来。……(我们是四万万人,)你能把我们灭绝么? 这比 丁 更进一层,不去拖人下水,反以自己的丑恶骄人;至于口气的强硬,却很有《水浒传》中牛二的态度。
五种之中,甲乙丙丁的话,虽然已很荒谬,但同戊比较,尚觉情有可原,因为他们还有一点好胜心存在。譬如衰败人家的子弟,看见别家兴旺,多说大话,摆出大家架子;或寻求人家一点破绽,聊给自己解嘲。这虽然极是可笑,但比那一种掉了鼻子,还说是祖传老病,夸示于众的人,总要算略高一步了。
戊派的爱国论最晚出,我听了也最寒心;这不但因其居心可怕,实因他所说的更为实在的缘故。昏乱的祖先,养出昏乱的子孙,正是遗传的定理。民族根性造成之后,无论好坏,改变都不容易的。法国G.LeBon著《民族进化的心理》中,说及此事道(原文已忘,今但举其大意)—— 我们一举一动,虽似自主,其实多受死鬼的牵制。将我们一代的人,和先前几百代的鬼比较起来,数目上就万不能敌了。 我们几百代的祖先里面,昏乱的人,定然不少:有讲道学的儒生,也有讲阴阳五行的道士,有静坐炼丹的仙人,也有打脸打把子的戏子。所以我们现在虽想好好做 人 ,难保血管里的昏乱分子不来作怪,我们也不由自主,一变而为研究丹田脸谱的人物:这真是大可寒心的事。但我总希望这昏乱思想遗传的祸害,不至于有梅毒那样猛烈,竟至百无一免。即使同梅毒一样,现在发明了六百零六,肉体上的病,既可医治;我希望也有一种七百零七的药,可以医治思想上的病。这药原来也已发明,就是 科学 一味。只希望那班精神上掉了鼻子的朋友,不要又打着 祖传老病 的旗号来反对吃药,中国的昏乱病,便也总有全愈的一天。祖先的势力虽大,但如从现代起,立意改变:扫除了昏乱的心思,和助成昏乱的物事(儒道两派的文书),再用了对症的药,即使不能立刻奏效,也可把那病毒略略羼淡。如此几代之后待我们成了祖先的时候,就可以分得昏乱祖先的若干势力,那时便有转机,LeBon所说的事,也不足怕了。
以上是我对于 不长进的民族 的疗救方法;至于 灭绝 一条,那是全不成话,可不必说。 灭绝 这两个可怕的字,岂是我们人类应说的?只有张献忠这等人曾有如此主张,至今为人类唾骂;而且于实际上发生出什么效验呢?但我有一句话,要劝戊派诸公。 灭绝 这句话,只能吓人,却不能吓倒自然。他是毫无情面:他看见有自向灭绝这条路走的民族,便请他们灭绝,毫不客气。我们自己想活,也希望别人都活;不忍说他人的灭绝,又怕他们自己走到灭绝的路上,把我们带累了也灭绝,所以在此着急。倘使不改现状,反能兴旺,能得真实自由的幸福生活,那就是做野蛮也很好。——但可有人敢答应说 是 么?
中国人对于异族,历来只有两样称呼:一样是禽兽,一样是圣上。从没有称他朋友,说他也同我们一样的。
古书里的弱水,竟是骗了我们:闻所未闻的外国人到了;交手几回,渐知道 子曰诗云 似乎无用,于是乎要维新。
维新以后,中国富强了,用这学来的新,打出外来的新,关上大门,再来守旧。
可惜维新单是皮毛,关门也不过一梦。外国的新事理,却愈来愈多,愈优胜, 子曰诗云 也愈挤愈苦,愈看愈无用。于是从那两样旧称呼以外,别想了一样新号: 西哲 或曰 西儒 。
他们的称号虽然新了,我们的意见却照旧。因为 西哲 的本领虽然要学, 子曰诗云 也更要昌明。换几句话,便是学了外国本领,保存中国旧习。本领要新,思想要旧。要新本领旧思想的新人物,驼了旧本领旧思想的旧人物,请他发挥多年经验的老本领。一言以蔽之:前几年渭之 中学为体,西学为用 ,这几年谓之 因时制宜,折衷至当。
其实世界上决没有这样如意的事。即使一头牛,连生命都牺牲了,尚且祀了孔便不能耕田,吃了肉便不能榨乳。何况一个人先须自己活着,又要驼了前辈先生活着;活着的时候,又须恭听前辈先生的折衷:早上打拱,晚上握手;上午 声光化电 ,下午 子曰诗云 呢?
社会上最迷信鬼神的人,尚且只能在赛会这一日抬一回神舆。不知那些学 声光化电 的 新进英贤 ,能否驼着山野隐逸,海滨遗老,折衷一世?
西哲 易卡生盖以为不能,以为不可。所以借了Brand的嘴说: Allornothing!
五十九 圣武
我前回已经说过 什么主义都与中国无干 的话了;今天忽然又有些意见,便再写在下面:
我想,我们中国本不是发生新主义的地方,也没有容纳新主义的处所,即使偶然有些外来思想,也立刻变了颜色,而且许多论者反要以此自豪。我们只要留心译本上的序跋,以及各样对于外国事情的批评议论,便能发见我们和别人的思想中间,的确还隔着几重铁壁。他们是说家庭问题的,我们却以为他鼓吹打仗;他们是写社会缺点的,我们却说他讲笑话;他们以为好的,我们说来却是坏的。若再留心看看别国的国民性格,国民文学,再翻一本文人的评传,便更能明白别国著作里写出的性情,作者的思想,几乎全不是中国所有。所以不会了解,不会同情,不会感应;甚至彼我间的是非爱憎,也免不了得到一个相反的结果。
新主义宣传者是放火人么,也须别人有精神的燃料,才会着火;是弹琴人么,别人的心上也须有弦索,才会出声;是发声器么,别人也必须是发声器,才会共鸣。中国人都有些不很像,所以不会相干。
几位读者怕要生气,说, 中国时常有将性命去殉他主义的人,中华民国以来,也因为主义上死了多少烈士,你何以一笔抹杀?吓! 这话也是真的。我们从旧的外来思想说罢,六朝的确有许多焚身的和尚,唐朝也有过砍下臂膊布施无赖的和尚;从新的说罢,自然也有过几个人的。然而与中国历史,仍不相干。因为历史结帐,不能像数学一般精密,写下许多小数,却只能学粗人算帐的四舍五入法门,记一笔整数。
中国历史的整数里面,实在没有什么思想主义在内。这整数只是两种物质,——是刀与火, 来了 便是他的总名。火从北来便逃向南,刀从前来便退向后,一大堆流水帐簿,只有这一个模型。倘嫌 来了 的名称不很庄严, 刀与火 也触目,我们也可以别想花样、奉献一个谥法,称作 圣武 便好看了。古时候,秦始皇帝很阔气,刘邦和项羽都看见了;邦说, 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 羽说, 彼可取而代也! 羽要 取 什么呢?便是取邦所说的 如此 。 如此 的程度,虽有不同,可是谁也想取;被取的是 彼 、取的是 丈夫 。所有 彼 与 丈夫 的心中,便都是这 圣武 的产生所,受纳所。
何谓 如此 ?说起来后长;简单地说,便只是纯粹兽性方面的欲望的满足——威福,子女,玉帛,——罢了。然而在一切大小丈夫,却要算最高理想了。我怕现在的人,还被这理想支配着。
大丈夫 如此 之后,欲望没有衰,身体却疲敝了;而且觉得暗中有一个黑影——死——到了身边了。于是无法,只好求神仙。这在中国,也要算最高理想了。我怕现在的人,也还被这理想支配着。
求了一通神仙,终于没有见,忽然有些疑惑了。于是要造坟,来保存死尸,想用自己的尸体,永远占据着一块地面。这在中国,也要算一种没奈何的最高理想了。我怕现在的人,也还被这理想支配着。
现在的外来思想,无论如何,总不免有些自由平等的气息,互助共存的气息,在我们这单有 我 ,单想 取彼 ,单要由我喝尽了一切空间时间的酒的思想界上,实没有插足的余地。
因此,只须防那 来了 便够了。看看别国,抗拒这 来了 的便是有主义的人民。他们因为所信的主义,牺牲了别的一切,用骨肉碰钝了锋刃,血液浇灭了烟焰。在刀光火色衰微中,看出一种薄明的天色,便是新世纪的曙光。
曙光在头上,不抬起头,便永远只能看见物质的闪光。
六十一不满
欧战才了的时候,中国很抱着许多希望,因此现在也发出许多悲观绝望的声音,说 世界上没有人道 , 人道这句话是骗人的 。
有几位评论家,还引用了他们外国论者自己责备自己的文字,来证明所谓文明人者,比野蛮尤其野蛮。
这诚然是痛快淋漓的话,但要问:照我们的意见,怎样才算有人道呢?那答话,想来大约是 收回治外法权,收回租界,退还庚子赔款…… 现在都很渺茫,实在不合人道。
但又要问:我们中国的人道怎么样?那答话,想来只能 …… 。对于人道只能 …… 的人的头上,决不会掉下人道来。
因为人道是要各人竭力挣来,培植,保养的,不是别人布施,捐助的。其实近于真正的人道,说的人还不很多,并且说了还要犯罪。若论皮毛,却总算略有进步了。这回虽然是一场恶战,也居然没有 食肉寝皮 ,没有 夷其社稷 ,而且新兴了十八个小国。就是德国对待比国,都说残暴绝伦,但看比国的公布,也只是囚徒不给饮食,村长挨了打骂,平民送上战线之类。这些事情,在我们中国自己对自己也常有,算得什么希奇?人类尚未长成,人道自然也尚未长成,但总在那里发荣滋长。我们如果问问良心,觉得一样滋长,便什么都不必忧愁;将来总要走同一的路。看罢,他们是战胜军国主义的,他们的评论家还是自己责备自己,有许多不满。不满是向上的车轮,能够载着不自满的人类,向人道前进。
多有不自满的人的种族,永远前进,永远有希望。多有只知责人不知反省的人的种族,祸哉祸哉!
六十二恨根而死
古来很有几位恨恨而死的人物。他们一面说些 怀才不遇 天道宁论 的话,一面有钱的便狂嫖滥赌,没钱的便喝几十碗酒,——因为不平的缘故,于是后来就恨恨而死了。
我们应该趁他们活着的时候问他:诸公!您知道北京离昆仑山几里,弱水去黄河几丈么?火药除了做鞭爆,罗盘除了看风水,还有什么用处么?棉花是红的还是白的?谷子是长在树上,还是长在草上?桑间濮上如何情形,自由恋爱怎样态度?您在半夜里可忽然觉得有些羞,清早上可居然有点悔么?四斤的担,您能挑么?三里的道,您能跑么?
他们如果细细的想,慢慢的悔了,这便很有些希望。万一越发不平,越发愤怒,那便 爱莫能助 。——于是他们终于恨恨而死了。
中国现在的人心中,不平和愤恨的分子太多了。不平还是改造的引线,但必须先改造了自己,再改造社会,改造世界;万下可单是不平。至于愤恨,却几乎全无用处。
愤恨只是恨恨而死的根苗,古人有过许多,我们不要蹈他们的覆辙。我们更不要借了 天下无公理,无人道 这些话,遮盖自暴自弃的行为,自称 恨人 ,一副恨恨而死的脸孔,其实并不恨恨而死。
六十五暴君的臣民
从前看见清朝几件重案的记载, 臣工 拟罪很严重, 圣上 常常减轻,便心里想:大约因为要博仁厚的美名,所以玩这些花样罢了。后来细想,殊不尽然。
暴君治下的臣民,大抵比暴君更暴;暴君的暴政,时常还不能餍足暴君治下的臣民的欲望。
中国不要提了罢。在外国举一个例:小事件则如Gogol的剧本《按察使》,众人都禁止他,俄皇却准开演;大事件则如巡抚想放耶稣、众人却要求将他钉上十字架。
暴君的臣民,只愿暴政暴在他人的头上,他却看着高兴,拿 残酷 做娱乐,拿 他人的苦 做赏玩,做慰安。
自己的本领只是 幸免 。从 幸免 里又选出牺牲,供给暴君治下的臣民的渴血的欲望,但谁也不明白。死的说 阿呀 ,活的高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