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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真性情的人,想法总是与众不同的。
听张兆和、巴金、汪曾祺讲述那个老头儿的故事。
《平和与不安分(我眼中的沈从文)》由首届鲁迅文学奖获得者李辉带您走近沈从文有温度的日常,作者笔触凝练大气,道出了沈老温厚纯良的品性,也刻画出了沈老肝胆相照的气概,这便是作者眼中的沈从文——平和与不安分。
时间过得太快,到二。一八年五月,沈从文先生离开我们就整整三十年了。一九八八年,如果不是突发疾病,沈先生走得太快,或许诺贝尔文学奖那一年就会颁发给他。真是令人惋惜!
我有幸从复旦大学分配到《北京晚报》,以记者身份采访始自文艺界。一九八二年六月,中国文联举行四届二次会议,此次会议增补九位文联委员,分别是:文化部部长朱穆之、广电部部长吴冷西、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舒同,以及胡风、吴伯箫、沈从文、布赫等。采访文联大会,正好在一个小组会上遇到了沈先生。小组会上,他慷慨激昂,批评 外行领导内行 ,哪里是甘于寂寞的人?我终于见识到一个不一样的作家。他去世之后,我在《收获》杂志发表缅怀他的文章,题目就叫《平和,或者不安分》,这或许就是我眼中的沈从文。
在上海,我与陈思和兄一起研究巴金,知道巴金与沈从文是好朋友,从一九三一年两人结识,从此之后就一直是好朋友。巴金在一封信中写他有三个最好的朋友:沈从文、曹禺、萧乾。刚到北京,第一次遇到沈从文,就喜出望外。我告诉沈先生,我研究巴金,彼此距离一下子拉近了。
几天之后,文联大会在人民大会堂闭幕。我忽然又看到了沈先生,他与老朋友朱光潜坐在一起。沈从文、朱光潜、萧乾,三人在一九四八年被郭沫若先生在《斥反动文艺》一文中猛烈批判。位于沙滩的北京大学校园,学生们曾将这篇文章抄写成大字报贴在墙上,令沈先生为之紧张,一度产生幻觉,写下一段又一段的呓语碎片,后来收录在《从文家书》中。在幻觉中,他一度割腕自杀,幸好被抢救过来。曾经担任周恩来外交秘书的杨刚,在燕京大学期间与沈先生熟识,她听说沈先生割腕后前来探望,让他逐渐趋向平稳。几个月后,沈先生写了一封长信寄至在香港的表侄黄永玉。这封长信,很快发表在《大公报》副刊上,题目为《我们这里的人只想做事》。收到这封信的第二年,黄永玉、梅溪夫妇前往北京,时隔十几年,与表叔重逢。此次重逢,黄永玉夫妇受到表叔影响,决定离开香港,一九五三年二月,他们夫妇携刚刚出生不久的黑蛮,一起来到北京,从此,两家人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在磨难中做事,在坎坷中从容,一个又一个的故事,就这样延续下来。这段故事,我写在《转折之际》长文之中。
认识沈先生后,我不时去看他。他住在崇文门,我住在东单,相距几百米。沈先生血压一直很高,一九八二年突然中风,半身不遂。几次去看他,沈夫人都要他每天走几圈。这些细节,我在聊天记录里已有记录。一九八四年,我在《北京晚报》第四版上开设一个栏目《作家近況》,每周发一两个老作家的近況,冰心、胡风、曹靖华、艾青、萧乾、聂绀弩、沈从文等。发表沈从文近況时,提到他中风半身不遂。很快,我便接到一位医生的来信,提到要去帮忙看看,当年的读者就是这样热心,令人感动。
从一九八二年开始接触沈从文夫妇,每次聊天回来,我会记录在笔记本上,幸好有这些对话与细节,还原了那些清晰的场景。
第一次写沈从文的文章是在一九八四年,题为《画.音乐.沈从文》。沈从文喜欢画,也会画;他喜欢音乐,他说过在写小说时字里行间有音乐的旋律。拙文只有几千字,却是我最初的沈从文印象,也是读他作品的感受。
一九八九年至一九九二年,写沈从文的文章比较多。
第一次跟随黄永玉先生前往凤凰,走进沈先生一九八二年归来时住过的地方。在凤凰,我前去看望沈从文的弟妹罗兰女士,听她讲述沈从文弟弟沈荃的故事;与黄先生的小学同学座谈,听他们讲述快乐的小学生活.回到北京,我先在《人民日报.大地》副刊发表《湘西,流不尽的声音》,然后写了一篇报告文学《破碎的将军梦》,写沈家兄弟之间的故事.
这一年,我前往上海,连续两次请巴金谈沈从文。同样是这一年。在我无法静下来写东西时,萧乾先生来几封信开导我,终于让我找到一件事情可做。姜德明先生建议我去校勘沈从文在丁玲失踪之后,发表在《国闻周报》的《记丁玲女士》。这次校勘,真的让我静了下来。通过校勘,与施蛰存、赵家壁、萧乾、张兆和、陈明、刘祖春等人采访、通信,一九九。年完成《恩怨沧桑一一沈从文与丁玲》一书,由天津的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之后,在台湾出版繁体字版。对我而言,这是一个颇大的工程,但却让自己沉稳、踏实。
同在一九九。年,与汪曾褀对话,请他谈眼中的沈从文。
一九九二年一月,在沈从文去世四年之际,我在《收获》发表《平和,或者不安分》长文,第一段引用的就是那位医生的来信。四月,第一次前往瑞典,在东方博物馆做了关于沈从文的演讲,今我高兴的是,翻译沈从文作品的马悦然先生来了。后来,他在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曾谈到一九八八年沈从文的事情。他听说沈从文去世了,打电话去问中国大使馆,说你们有位作家沈从文去世了,对方回答: 沈从文是谁?我们不知道。 之后,他打电话联系我,我告诉了他沈先生去世的消息。的确,沈先生走了,令多少人为之惋惜。
三十多年间,除出版《恩怨沧桑一一沈从文与丁玲》和《沈从文画传》之外,我写沈先生的文章竟然有二十四篇,包括长短不一的文章、聊天时的对话、演讲等。二。一七年,因为编辑 副刊文丛 。特意写了沈从文与《晨报副刊》编辑徐志摩的多年友谊,这便成为本书的最后一篇。
远在八十几年前,一九三四年沈先生回湘西路上,在写给夫人张兆和的信里,讲了这样一段话: 我想印个选集了。因为我看了一下自己的文章,说句公平话,我实在是比某些时下所谓作家高一筹的。我的工作行将超越一切而上。我的作品会比这些人的作品更传得久,播得远。我没有办法拒绝。
我的工作行将超越一切而上 ,我非常喜欢这句话。这是自信,一位文学天才的自信。
沈先生离开我们已经快三十年了,他的文学经典作品却从来没有离开。一次又一次地阅读,我仿佛总能感受到沈从文在用他那温暖的目光注视着他的读者……
谨以此书献给沈从文先生。
完稿于北京看云斋
二○一七年十二月三十一曰
画·音乐·沈从文
雨后放睛的天气,曰头炙到人肩上背上已有了点儿力量。溪边芦苇水杨柳,菜园中菜蔬,莫不繁荣滋茂,带着一分有野[生的生气。草丛里绿色蚱蜢各处飞着,翅膀搏动空气时寒寒作声。枝头新蝉声音已渐渐洪大。两山深翠逼人竹篁中,有黄鸟与竹雀杜鹃呜叫。
这是色彩与声音的世界。这是著名作家沈从文的代表作之一《边城》中的一段描写。作家像一个高明的画家,用带有色彩的词语,描绘好一幅夏曰图景;他又像一个巧于安排乐音的音乐家,在生气勃勃的田园画里,又糅进自然动听的音响。读来,确让人感到沈从文的文字,有不同凡响的魅力。
以写小说著称的沈从文,和画、音乐倒真有密切联系。
沈从文爱画,尤爱带有中国风格的山水画、人物画,他也曾收藏过不少古代珍品。在现代文坛,会绘画的作家不乏其人,但像沈从文那样精于鉴别古画真伪的,大概寥寥无几。
沈从文的书房兼卧室里,三面都竖着高高的书架,搁放的书籍,除文学作品外,最多的要算古文物画集了。谈起古书画,他总像一位母亲谈起自己心爱的孩子那样一往情深。
早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沈从文就在创作之余,对中国古代书.画有了研究。展子虔《游春图》,过去人们都认为是隋代的作品。沈从文仔细考证后,大胆做出结论,认定为唐代的《游春山图》。后来,沈从文专门研究中国古代服饰,这更练就了他辨别古画真伪的本领。一次,我问他怎样辨别真伪。他说,一般人鉴定真伪,多是根据笔墨、印章的真假,他则是根据画面上人物的服饰、物件的模样来判断。譬如说,有的画里的人物穿着是唐代的,可画面上有的物件却是唐代以后才有的,那就证明画不是唐代的,而是后人模仿的。一位才思敏捷、文笔如花的小说家,竟有如此广博的知识、如此谨严细致的考证本领,真让人惊叹、钦佩!
沈从文懂画,爱画,以一个艺术家敏锐细腻的感受力欣赏画,更在作品中 绘画 。他有次告诉我: 我不会画画,可我想用文字在作品中画。 此话确可看作他的小说艺术的一个追求,也是他的经验之谈。在他的作品中,常常会看到他那颇为讲究的文字,绘出一幅幅人物画、山水画,淡雅质朴而有韵味。《边城》一开头,便绘出这样一幅湘西山水图:
小溪流下去,绕山蛆流,约三里便汇入茶峒的大河。人若过溪越小山走去,则只一里路就到了茶峒城边。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故远近有了小小差异。小溪宽约二十丈,河床为大片石头作成。静静的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却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鱼来去皆可以计数。
瞧,语言并不华美,却饶有韵味,活脱脱一幅中国风格的山水画。沈从文生平喜爱中国山水画,喜欢它淡泊澹远的意境、简约而富含蕴的表现手法,这段描写,可见他深得其味。至于他的作品的艺术风格,同样与中国传统画的美学特征有承继关系。
音乐,似乎比画更神秘,它在人们心灵上产生的影响,往往难以用语言描述。喜爱音乐的人,对音乐会有不同的感受,可我从没有见到一个人像沈从文那样喜爱家乡民间音乐,也没有想到,民间音乐会在一个老人身上,产生一种奇妙的作用。
一九八四年春,有一天我来到沈从文先生家。八十二岁的老人,半身不遂已有一年。看上去,他很疲劳,可那常被人描述的善良的微笑,依然挂在布满皱纹的脸上,透过镜片看,那双不算大的眼睛。还显得灵活。
听说沈老喜爱音乐,我特地带去一盘新录下的音乐会实况的磁带,那是意大利著名民歌演唱家布鲁诺.文图里尼演唱的民歌。文图里尼是当代世界享有盛名的歌唱家,今年四月,他在北京的演出获得很大成功。
沈夫人打开了录音机。沈老坐在沙发上,右手平放在靠背上,左手无力地搁在腿上。听着歌声,他的眼睛不时活泼地闪出喜悦的光。他欣赏文图里尼音域广、富有表现力的演唱。他说:文图里尼的歌有淳朴的特点,民间气息很浓,很感人。
淳朴,对,沈老在创作中不是一直力求表现人的淳朴吗?他的艺术风格也如是。
听完了文图里尼的歌,沈老很兴奋。好像他对中国音乐家很熟悉,他说中国的演员没有文图里尼唱得这么有味儿,这样感动人。沈夫人对我说,沈老爱听肖邦、贝多芬的交响乐,更爱听他的家乡的民歌和民间戏曲,特别是傩堂戏。P38-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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