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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1904-2005),原名李尧棠,字芾甘,四川成都人,小说家、散文家、翻译家,被誉为中国的 一代文学巨匠 、 语言大师 。巴金早年受五四文学思潮洗礼,追求民主、平等,追求光明、正义,毕其终生从事文学创作。其作品大多以进步的知识青年为主人公,暴露旧制度、旧道德的罪恶,歌颂反抗和光明,艺术风格明朗、炽热、流畅。主要作品有 激流三部曲 (《家》《春》《秋》), 爱情三部曲 (《雾》《雨》《电》),以及《寒夜》《憩园》《随想录》等,其作品被翻译成近二十种文字在世界各地传播。
一、权威。巴金亲自审定、编选。把它当作自己的 后事 之一进行安排。
二、珍贵。巴金诞辰110周年之际,巴老后人特别授权出版。
三、精编。内容编排、文字修订、版式设计全面回归32年前巴老亲自指导授权版本,适当修订错、废不用的少数文字,阅读更加流畅。
四、稀有。
两年前我就想把《爱情的三部曲》收回修改重排,这次来上海才得到这个机会,我还应该感谢小延兄的帮忙。
公寓里很热,夜晚也不退凉。这几夜我常常捧着《爱情的三部曲》工作到两三点钟,有时就在躺椅上迷糊地睡着了。直到我的疲倦的眼睛无法看清楚书上的字迹时,我才关了电灯上床睡去。
这样我终于校完了这三本小说。我算是又了结了一件事情。’在这些日子里我们的生命是没有保障的。今天闭上眼睛就想不到明天的存在。但是完成了的工作却是不能够消灭的。没有一种暴力可以毁灭它。所以我每做完一件事情,便觉得十分高兴。
我就要回到广州去。在那里也许有一个使人兴奋的生活等着我。这是一种诱惑。我又记起了《电》里面的一些景象。我永不能忘记的是这样的两句话: 我不怕……我有信仰。
巴金
1938年7月9日
人民文学出版社要我编一部新的《选集》,我照办了。
一九五九年出版的我的《选集》里本来有一篇后记,我把校样送给几个朋友看,他们都觉得很像检讨,而且写的时候作者不是心平气和,总之他们认为不大妥当,劝我把它抽去。我听从了朋友的意见,因此那本《选集》里并没有作者的后记。但是过了一年我还是从那篇未用的后记中摘出一部分作为一篇散文的脚注塞进我的,《文集》第十卷里面了。今天我准备为新的《选集》写后记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那篇只用过一小半的旧东西,它给人拿去,隔了十一年又回到我的手边来,没有丢失,没有撕毁,这是我的幸运。这十一年中间我给毁掉了不少文稿、信件之类的东西。家里却多了一个骨灰盒,那是我爱人肖珊的骨灰。在 四害 横行、度日如年的日子里她给过我多少安慰和鼓励。但是她终于来不及看见我走出 牛棚 就永闭了眼睛。她活着的时候,常常对我说: 坚持下去,就是胜利。 我终于坚持下来了。我看到了 四人帮 的灭亡。我又拿起了笔。
今天我心平气和地重读十九年前 并不是心平气和地写出来的 旧作,我决定把它用在这里,当然也作了一些删改。我所崇敬的中外前辈作家晚年回顾过去的时候,也写过类似 与过去告别 的自白。我今年七十四岁,能够工作的日子已经不多,在这里回顾一下过去,谈谈自己的看法,即使谈错了,也可以供读者参考,给那些想证明我 远远地落在时代后面 的人提供一点旁证。
那么我_就从下面开始:
我生在官僚地主的家庭,我在地主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中间生活过相当长的时期,自小就跟着私塾先生学一套立身行道、扬名显亲的封建大道理。我也同看门人、听差、轿夫、厨子做过朋友(就像屠格涅夫在小说《普宁与巴布林》中所描写的那样)。我看够了不公道、不合理的事。我对那些所谓 下人 有很深的感情。我从他们那里得到不少的生活知识。我躺在轿夫床上烟灯旁边,也听他们讲过不少的动人故事。我不自觉地同情他们,爱他们。在五四运动后我开始接受新思想的时候,面对着一个崭新的世界,我有点张惶失措,但是我也敞开胸膛尽量吸收,只要是伸手抓得到的新的东西,我都一下子吞进肚里。只要是新的、进步的东西我都爱;旧的、落后的东西我都恨。我的脑筋并不太复杂,我又缺乏判断力。以前读的书不是四书五经,就是古今中外的小说。后来我接受了无政府主义,但也只是从刘师复、克鲁泡特金、高德曼的小册子和《北京大学学生周刊》上的一些文章上得来的,再加上托尔斯泰的像《一粒麦子有鸡蛋那样大》《一个人需要多少土地》一类的短篇小说。我还读过一些十九世纪七十、八十年代俄国民粹派革命家的传记。我也喜欢过陈望道先生翻译的《共产党宣言》,可是多读了几本无政府主义的小册子以后,就渐渐地丢开了它。我当时思想的浅薄与混乱不问可知。不过那个时候我也懂得一件事情:地主是剥削阶级,工人和农人养活了我们,而他们自己却过着贫穷、悲惨的生活。我们的上辈犯了罪,我们自然也不能说没有责任,我们都是靠剥削生活的。所以当时像我们那样的年轻人都有这种想法:推翻现在的社会秩序,为上辈赎罪。我们自以为看清楚了自己周围的真实情形,我们也在学习十九世纪七十年代俄国青年 到民间去 的榜样。我当时的朋友中就有人离开学校到裁缝店去当学徒。我也时常打算离开家庭。我的初衷是:离开家庭,到社会中去,到人民中间去,做一个为人民 谋幸福 的革命者。
我终于离开了我在那里面生活了十九年的家。但是我并没有去到人民中间。我从一个小圈子出来,又钻进了另一个小圈子。一九二八年年底我从法国回到上海,再过两年半,成都的那个封建的家庭垮了,我的大哥因破产而自杀。可是我在上海一直让自己关在小资产阶级的圈子里,不能够突围出去。我不断地嚷着要突围,我不断地嚷着要改变生活方式,要革命。其实小资产阶级的圈子并非铜墙铁壁,主要的是我自己没有决心,没有勇气。革命的道路是宽广的。而我自己却视而不见,找不到路,或者甚至不肯艰苦地追求。从前我们在成都办刊物《半月》的时候,有一个年纪比我大的朋友④比我先接受了无政府主义的思想,我有时还把他当作导师一般尊敬。他就是《激流三部曲》里面的方继舜。在我离开成都以后,他不能满足于空谈革命,渐渐地抛弃了无政府主义,终于参加了共产党,在一九二八年被成都某军阀逮捕枪毙了,他死得很勇敢。……说实话,我当初开始接受新思想的时候,我倒希望找到一个指导人让他给我带路,我愿意听他的话甚至赴汤蹈火。可是后来我却渐渐地安于这种自由而充满矛盾的个人奋斗的生活了。自然这种生活也不是没有痛苦的。恰恰相反,它充满了痛苦。所以我在我的作品里不断地呻吟、叫苦,甚至发出了 灵魂的呼号 。然而我并没有认真地寻求解除痛苦、改变生活的办法。换句话说,我并不曾寻找正确的革命道路。我好像一个久病的人,知道自己病重,却习惯了病中的生活,倒颇有以病为安慰、以痛苦为骄傲的意思,懒得去找医生,或者甚至有过欣赏这种病的心情。但是另一方面,我也曾三番五次想在无政府主义中找寻一条道路,我读过好些外国书报,也译过克鲁泡特金的著作,和俄国民粹派革命家如妃格念尔这类人的回忆录,可是结果我得到的也只是空虚;我也曾把希望寄托在几位好心朋友的教育工作上,用幻想的眼光去看它们,或者用梦代替现实,用金线编织的花纹去装饰它们,我写过一些宣传、赞美的文章;结果还是一场空。人们责备我没有在作品中给读者指出明确的道路,其实我自己就还没有找到一条这样的路。当时我明知道有马克思主义,而且不少知识分子在那里找到了治病的良药,我却依然没有勇气和决心冲出自己并不满意的小圈子,总之,我不曾到那里去求救。固然我有时也连声高呼 我不怕,我有信仰 。我并不是用假话骗人。我从来不曾怀疑过:旧的要灭亡,新的要壮大;旧社会要完蛋,新社会要到来;光明要把黑暗驱逐干净。这就是我的坚强的信仰。但是提到我个人如何在新与旧、光明与黑暗的斗争中尽一份力量时,我就感到空虚了。我自己不去参加实际的、具体的斗争,却只是闭着眼睛空谈革命,所以绞尽脑汁也想不到战略、战术和个人应当如何参加战斗。我始终依照自己的方式去反对旧社会和黑暗的势力,从来没有认真想过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有时候我感觉到我个人的力量就像蜉蝣一样撼不了大树(哪怕是正在枯死的大树),我起了类似疯狂的愤激。我恨旧社会恨到快要发狂了,我真愿意用尽一切力量给它一个打击。好心的读者责备我宣传个人主义。我憎恨旧社会、憎恨黑暗势力到极点的时候,我的确希望每个人都不同它合作,每个人都不让它动他一丝一毫。……这种恨法不用说是脱离群众、孤独奋斗的结果。其实所谓 孤独奋斗 也只是一句漂亮话。 孤独 则有之, 奋斗 就应当打若干折扣。加以由于我的思想中充满了矛盾和混乱,我甚至在 孤独奋斗 的时候,也常常枪法很乱,纵然使出全身本领,也打不中敌人要害,或者近不了敌人身旁。而且我还有更多的冷静的或者软弱的时候,我为了向图书杂志审查老爷们表示让步,常常在作品里用曲笔转弯抹角地说话,免得作品无法跟读者见面,或者连累发表我文章的刊物。④有时我也想尽方法刺老爷们一两下,要他们感到不舒服却又没法删掉我的文章。然而我只是白费力气,写出来的东西,总是软弱无力。我常常把解放前的自己比作一个坐井观天的人。我借用这个旧典故,却给了它一个新解释:我关在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小圈子里望着整个社会的光明的前途。我隐隐约约地看得见前途的光明,这光明是属于人民的。至于我个人,尽管我不断地高呼 光明 ,尽管我相信光明一定会普照中国,但是为我自己,我并不敢抱什么希望。我的作品中会有忧郁、悲哀的调子,就是从这种心境产生的。我自己也知道我如果不能从井里出来,我就没有前途,我就只有在孤独中死亡。我也在挣扎,我也想从井里跳出来,我也想走新的路。但是我的勇气和决心都不够。
然而解放带给我力量和勇气。我不再安于坐井观天了。我下了决心跟过去告别。我走上了自我改造的路。当然改造并不是容易的事情,跟自己作斗争也需要长期苦战才有可能取得胜利。…一…一
我希望我上面的 回顾 能够帮助《选集》的读者了解我过去的作品。今天在新的《选集》付印的时候,我还要重复十九年前想说而未说出来的几句话:
我的这些作品中描写的那个社会(旧社会),要是拿它来跟我们的新社会比,谁都会觉得旧社会太可恨了。不用说,我并没有写出本质的东西,但是我或多或少地绘出了旧社会的可憎的面目。读者倘使能够拿过去跟今天比较,或者可以得到一点点并非消极的东西。这就是我的小小的希望。
1
夜来了,这是海滨的一个静寂的夏夜。
海水静静地睡着,只有些微的鼾声打破了夜的单调。灯塔里的微光在黑暗的水面上轻轻地颤抖,显得太没有力量了。
离海有里多路远,便是荒凉的街市。在夜晚街上更静了。虽然是在夏天,但这里的夜晚从来就很凉爽:海风微微吹着,把日间的热气都驱散了,让那些白日里忙碌奔波的人安静地睡下来。也有人不忍辜负这凉爽的夜,便把椅子摆在门前,和邻居们闲谈他们生活里的种种事情,而最引起他们注意的便是那所新式建筑的海滨旅馆。
这四层的洋楼孤零零地高耸在那些邻近的简陋的矮屋上面,显然是位置在不适宜的地方。它骄傲地俯瞰着那些矮屋,而且以它的富丽的装饰、阔绰的住客和屋前的花园向它们夸耀。
在夜里和在白昼一样,这旅馆和那些矮屋依然形成了两个阶级,过着两种不同的生活。在旅馆里灯烛辉煌,人们往来,似乎比在白昼更活动了。
一辆汽车在旅馆的大门前停住,司机下来开了门。一个瘦长的青年弯着身子从车里出来,带着好奇的眼光向四处看,似乎有点奇怪:这样的旅馆竟然安置在如此荒凉的街市中间。
从旅馆里走出来两个侍役,都带着恭敬的笑容,一个从司机手里接了那两件并不很重的行李,另一个引着青年走过微微润湿的草地,向里面走去。
那青年踏上了石阶,昂然走进门去。他走了不到几步便看见一个年轻女子从楼梯上下来,穿的是白夏布衫和青色裙子。她有一张丰腴的脸,白中透红的皮肤,略略高的鼻子,和一对星一般明亮的眼睛,左眼角下嵌着一颗小小的黑痣,嘴边露着微笑。
他望着她,呆了一下,就惊喜地叫起来:
密斯张。
她马上转过身子惊讶地望了望他。她忽然微微张开嘴,嘴唇皮一动,微笑了。于是她迎着他走来,两颗漆黑的眼珠发光地看着他,问道:
周先生吗?几时回来的?
快一个星期了, 他愉快地答道, 我去看过剑虹,说我要到这里来小住一些时候。他说密斯张也在这里,要我来看看你,想不到一到这里就遇见了。真巧得很。
是的,真巧。我也想不到周先生会到这里来。剑虹先生前两天有信来也不曾提到周先生回国,所以我不知道。 她歇了歇,不停地用她那对明亮的眼睛看他,态度很大方。他还来不及想到适当的话,她又接着说下去: 我打算在这里住过这个暑假,顺便温习功课。今年我不回家。一个人住在这里虽然清静,只是读书没有人指导也不方便。现在周先生住在这里,我倒可以常常向周先生请教了。 她的脸上笼罩着一道喜悦的光。她显然很高兴这次意外的会面。她的家就在邻近的一个城市里,搭小火轮去只有一天的路程,所以她说了今年不回家的话。
密斯张,你太客气了,我哪里配说指教人?我们在一起研究就是了。 他谦逊地说着,心里也很高兴。
我说的是真话,倒是周先生太客气了。以后请教的地方多着呢! 她还想说下去,忽然瞥见那两个侍役,一个提了行李,一个垂着双手,都恭敬地立在旁边带笑地看他们两个说话,她便说: 周先生住几号房间?我现在不打扰周先生了。……我就住在二楼十九号,周先生有空请来玩。 她向他点了点头,并不等他回答,就走进旁边一间题着 阅报室 的屋子去了。
这里周如水也对她点了点头,带笑说: 等一会儿把房间弄好,我就过来看密斯张。 于是跟着侍役上了楼。
侍役们在三层楼上一个房间的门前站住了。空手的侍役掏出钥匙开了门让周如水进去,接着另一个侍役也提着箱子进来。
就是这个房间,周先生中意吗? 空手的侍役这样说了,接着又说一些形容这房间的优点的话,便抬起脸恭敬地静候着他的回答。
周如水向四面看了一下,觉得这房间大小还中意,陈设也过得去,便点头答道: 还可以。 他看见窗户大开着,便走到窗前。他从窗户望外面,远远地是一片黑暗的水,一线灯光在水面荡漾。凉爽的夜气迎面扑来,他觉得十分爽快,抬起头去望天空,满天的星斗对着他在摇晃。他又把头埋下去,从各个窗户里透出来的灯光正照在草地和矮树上。
这里很不错! 他回过头来向侍役称赞了一句,又问: 这是多少号房间?
三十二号。 侍役得意地答道。那个提行李的侍役已经走出去了。
周先生没有用过晚饭吗? 侍役又问。
吃过了。你给我弄点茶来罢。 周如水说着,就脱下他的太阳呢西装上衣挂到衣架上去。
侍役答应了一个 是 字,往外面走了。
房里剩下周如水一个人。他望着五十支烛光的电灯泡,慢慢地嘘了一口气,又把眼光移去看那个画得有花卉的方灯罩。于是他在那把有白布套的躺椅上坐下去,庆幸似地自语道: 在这里该可以有一些时候的安宁了。我一定要有一点好的东西写出来才好。 他微笑地闭上眼睛来体会这安静的快乐,可是白衣青裙的影子却突然闯进他的眼帘来。
一年前的印象浮上了他的脑海。那时他刚从日本回来,在他所尊敬的前辈友人李剑虹的家里遇见了一个使人一见就起新鲜的感觉的女郎。这白衣青裙的装束,虽然很朴素,却有着超过那班艳装女子的吸引力。她那双明亮的眼睛照亮了她的整个安排得很适当的脸庞。同时她的一举一动都保留着少女的矜持和骄傲。近几年来他的脑子里装满了某些日本女子的面影:那些柔媚得好像没有骨头、娇艳得好像没有灵魂的女性,他看得够多了。出乎意外的,他发现了一个这样的少女。于是他带着好奇的、景慕的、喜悦的感情和她谈了一些话。她的思想又是那么高尚,使他十分佩服。他们分别的时候,她和他只见过两三面,而她的姓名就深深地刻印在他的脑子里了,这是三个美丽的字:张若兰。
以后在东京的一年中间他并没有忘记这个美丽的名字。他常常想起她那明眸皓齿的面庞,就仿佛在黑暗里看见一线光亮。他好几次想写信给她,而且已经开始写了,但终于不曾写好一封。她也没有信来。他很想知道她的消息,他鼓起了绝大的勇气,才在给李剑虹的信里,附加了一句,问到她的近况。那个前辈的友人似乎不知道他的心理,虽然在回信里把她赞扬了一番,却把她形容为一个高不可攀的女子。这反而把他的勇气赶走了。他以后也就不曾再提起这个名字。
但是如今他却在这里见着了她,而且是同她住在一个旅馆里。以后他每天都有机会看见她,她还说过求他指教的话。
他这样想着,他觉得快乐从心底升起来,渐渐地在膨胀,使得他全身因发热而颤抖了。他静静地在躺椅上坐了一些时候。后来他实在忍耐不住,便站起来在房间里踱了一会,忽然急急走出房门,往二楼去了。
他毫不费力地找到了十九号房间。他站在房门前,迟疑了一些时候,才把两根指头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房里的脚步声响了。他连忙往后退一步。房门打开,她出现了,蒙着淡淡的绿光,她的全个身子带着一种异样的美,两只晶莹的眼睛射出喜悦的光。
请进来罢。 她笑着说,微露出一排白玉似的牙齿。她退后一步,身子往旁边一侧,让他走进房去。
一盏绿色灯罩的桌灯放在小小的写字台上,桌子前面有一把活动椅。周如水在椅子上坐下以后,略一掉头,就瞥见摊在桌上的十六开本的《妇女杂志》,是新出的一期,上面发表了他写的两篇童话,而且编者在《编辑余谈》中还写了过分推崇的语句,说他是留日的童话专家。现在他在她的写字台上看见这本杂志,觉得她已经读了自己的文章,并且加以赞美了,于是他的脸上浮出得意的微笑,他不觉把杂志接连看了几眼。
她好像知道他的心理似的,马上笑着说: 周先生的文章已经读过了。在报上看见广告,知道有周先生的文章,所以特地买来拜读。周先生的文章真好!
他听了这样的赞语,心里虽然很高兴,脸上却做出不敢承受的样子,连忙谦虚地说: 不见得罢。不过是一时胡乱写成的,真值不得密斯张一读! 同时他却暗地责备自己为什么写得那样慢,不曾多写几篇出来。他这样想着,他的脑子里浮出了新近写成的一篇短文的大意,觉得如果把这个意思向她表白,她也许会更了解他,更赞美他罢。
他正要开口,但看见她的平静而带矜持的笑容,他又觉得自己的勇气渐渐地消失了,似乎这些意思她已经知道了,说出来反会使她非笑他的浅薄。不过话快说出口又不好收回去,便改口问道: 密斯张喜欢童话吗?
是, 她微笑地回答, 读了童话就好像回复到童年时代去了,有时候甚至忘了自己是成人,仿佛真个做了孩子。而且周先生写的童话可说是美丽的散文诗。离我们成人倒更近一点,所以我更喜欢。
她的话鼓舞起了他的勇气,使他终于用力说出他想说的话: 密斯张的话真不错。我以为童话便是从童心出发以童心为对象而写作的一种艺术。这童心记得有人说过共有七个本质,就是:真实性,同情心,惊异力,想象力,求知心,爱美心,正义心。我以为这话并不错。这几种性质儿童具有得最完全,而且也表现得极强烈。童心之所以可贵,就是因为有这几种性质存在的缘故。因此我便主张童话不仅是写给儿童读的,同时还是写给成人读的,而且成人更应该读,因为这可以使他们回复到童心。童心生活的回复,便是新时代的萌芽。 说到这里,他变得很激动了。一方面他想把他的思想在她的面前表现得更伟大,更美丽,使她更看重他;另一方面他这时候确实真挚地感到一切社会问题的解决都在于童心生活的回复。于是一种含糊的崇高的感情鼓动着他,使他的瘦长的脸上现出光彩,而变得美丽了。他仿佛在对着一群崇拜他的听众作一次慷慨激昂的演说一般。
在脑里还留着他的谦逊而温和的面貌的张若兰,这时候奇异地发现了他的另一种面貌,她并不注意地听他的话,只顾出神地看他。但是她并不显出痴看的样子,依旧留着矜持的笑容,所以他也不觉得。
他说完,马上又变得很谦逊了。他甚至畏怯地等待她的回答,好像在学校读书的时候等教师报告成绩一般。
她觉得他的像珠子滚得那样急的声音忽然停止了。房里马上又静下来。她微微一笑,对他点一下头说: 周先生的意思很不错。 其实她并没有完全听清楚他的话,而且也不曾思索、判断他的见解是否正确,不过她相信他多少有点理由。
看见她表示赞同自己的意见,他更高兴了,便继续说: 我近来新写了一篇题作《童心生活的回复》的文章,就发挥这个意思。剑虹已经看过了。改天再送给密斯张看,请密斯张批评。 他说了,又露出孩子似的满足的微笑。
这可以不必, 她带笑地答道, 既然剑虹先生看过,那一定很好。我只希望它早点在杂志上印出来,大家可以看。我想等着看它的人一定很多。
于是两人又谈了一些关于文章和思想的话。房里那一架挂钟突然响了,金属的声音在静夜的空中荡漾着,一共响了十下。周如水还想在这里留一些时候,但一想到夜已经不早了,似乎应该让她休息才是,便告辞出来。张若兰把他送到门口。
周如水回到自己的房里,心里很暖和,脸上还浮着笑容,耳边也留着她的清脆而柔软的声音。他在躺椅上坐下来,望着电灯罩,回想着她的容貌和举动。甚至她说话时怎样微微偏着头,怎样常常玩弄着衣角,怎样把一双大眼望着他的眼睛,怎样把肘压在靠背椅上,垂着眼皮半羞涩地看自己的裙子:这一切他都回想遍了,有些甚至是先前他不曾注意到的,如今都记起来了。
他又埋下头往四周看,觉得自己的房间布置得没有她的那样好,虽然她的房里并不比自己的多些什么东西。这样想着,他又嫌自己的房间太冷清了,太寂寞了。她的房间是那么温暖。
他又想明天怎样见她,怎样和她谈话,以后他们的友谊又怎样亲密起来,以及以后的种种事情。但忽然他又记起友人陈真的话,于是失笑地自语道: 怎么我一见面就和她谈思想,谈童话,为什么不谈些更有趣味的事情?这样好的机会都不知道利用,我真傻。陈真说我一辈子找不到爱人。他也许有理。 说到这里,他不觉埋怨起自己来,他后悔不该把这样的好机会白白放过,他想也许今晚的谈话会给她留一个不好的印象,她也许会暗暗地笑他是一个书呆子,那么以后任凭怎样努力,恐怕也难有办法。他愈往下想,愈懊悔。
过了一些时候,他的思想又转换了方向,他用手在眼前拂了几拂,好像要拂去什么幻象似的,随后又自己辩驳道: 一见面怎么就想到恋爱?虽然以前见过几面,但也并不怎么相熟呢!……况且她又是大学生,和别的女子不同,跟她谈思想,倒也并不唐突。
他这样想着,心便渐渐地平静下去了。于是他摒绝了一切的杂念,站起来关了灯,静静地立在窗前,望着远处黑暗的海和灯塔里射出来的颤抖的微光。他不用一点思想。他只是赞颂着自然界的庄严与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