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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勋,福建长乐人。1947年生于古都西安,成长于宝岛台湾。台北 中国文化大学 史学系、艺术研究所毕业。1972年负笈法国巴黎大学艺术研究所,1976年返台后,曾任《雄狮美术》月刊主编、东海大学美术系系主任、《联合文学》社社长。
蒋勋先生文笔清丽流畅,说理明白无碍,兼具感性与理性之美,有小说、散文、艺术史、美学论述作品数十种,并多次举办画展,深获各界好评。代表作:《写给大家的西方美术史》《美的沉思》《吴哥之美》《舍得,舍不得》《蒋勋说〈红楼梦〉》《孤独六讲》《生活十讲》《汉字书法之美》《美的曙光》《蒋勋说唐诗》《蒋勋说宋词》等。
当我衰老时,看着岛屿少年走过,依然意气风发。 这是台湾美学大师蒋勋写给台湾的情书,他深入台湾的各个角落,爱恋这片土地上的人,记录他们的故事,同时也书写他自己青春的孤独,充满诗意的文字也勾动着读者的乡愁。
除了深情的台湾故事和原汁原味的光影记录之外,新版还随书附赠蒋勋私藏的台湾浪游指南。带上这本书,去真正认识台湾吧!
一九五○年,三岁的时候,父母带我在马祖白犬岛照相馆拍了一张照片,用来申请进台湾的通行证。
在拍摄那张照片之前,我的人生完全空白,没有丝毫记忆。
一九五一年随母亲在基隆上岸,踏上生命中宿命的岛屿,开始了此后成长为少年的岁月。
这个少年,成长的过程中,父亲常谈起故乡福建,母亲常谈起她的故乡西安。父母都有他们的乡愁,然而,少年自己,全部的记忆都是台湾。
最早落脚的地方是松江路,在远房叔公的公家宿舍,母亲带着五个孩子,打地铺,窝居在一间小小的屋子里,鼻腔里有许多小孩球鞋穿久了的湿臭郁闷的气味。然而,夏天夜晚院子里的扶桑花和一些蕨类野草,释放出清新又混合着辛辣香甜的芬芳,我常常深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一个季节花草的香都吸到肺里去。
父亲晚一年到台湾,我们搬出叔公宿舍,在当时的 中正路 和 建国北路 交叉口铁道边租赁了一栋日式的木造小房子。
我开始有很清晰的记忆了,火车定时驶过的硿咚硿咚声,汽笛长长的呜呜声。隔壁吴家邻居小女孩在门口洗澡时的裸体,水晶肥皂的泡泡和她身体的气息。(她不时会跑来我家,没有原因地坐在我旁边很久。)
还有小我四岁的弟弟不断哭泣抽咽的声音。直到母亲回来,一手解开衣襟给他喂奶,一手打开报纸裹的温热馒头,递了一个给我。
(我记忆着一种饥饿,肚腹里空空的慌张,那也是襁褓中弟弟死命哭叫的原因吗?)
两年以后我读了中正小学,是不足岁的入学生。
再过一年,赋闲两年的父亲找到粮食局的工作,可以配给到一栋在大龙峒的宿舍。
母亲带我坐二号公交车,在最后一站 大龙峒 下车。
车站紧靠孔子庙南面的红墙,孔庙西侧是屋顶有许多彩瓷装饰的保安宫。
保安宫前有一个大水池,水池四周有许多垂须的大榕树。那天,我跟母亲走过,池边聚集了一群人。我钻进人群看,是一具淹死的尸体,用草席盖着。一个和我同样大小的孩子,用石头丢掷尸体裸露在草席外的脚。
母亲走过保安宫,在保生大帝的神龛前合十拜拜。
穿过保安宫西侧的窄巷,一畦一畦的菜田、稻田,远远看到一排新盖好的黑瓦平房,母亲说: 这就是家了。
重庆北路三段二九五巷二十一弄二号,那几个数字,好像成为少年时记忆里的密码。我的脑海里常常闪过这几个数字,记忆的盒子就打开了。一直到我二十五岁,第一次离开岛屿,去了巴黎,我持续只用这一个密码。
《少年台湾》是我许多挥之不去的青少年岁月的记忆,这里面的人物很少是知识分子,他们在岛屿各个角落的底层生活着,嘉义月眉、笨港,云林古坑,台东南王,南投集集,高雄弥陀、梓官,花莲盐寮,澎湖望安,兰屿野银,金门水头,马祖芹壁……
一九九九年,五十年来岛屿第一次政党轮替之前,好像有一种莫名的盼望,我开始写《少年台湾》。
二○○○年,政党轮替之后没有多久,《少年台湾》停笔了,一停就是六年。
(为什么停了六年?我在疑惑什么吗?那些生活在岛屿各个角落的人物沮丧失落了什么吗?)
六年后,《少年台湾》重新开始,《少年台湾》里应该有比 政党轮替 更重要的事吧。
岛屿上习惯谈论政治,我听多了,常常悄悄离开那些喧嚣的声音,背起背包,摇晃去一个安静小镇或村落,去看一看岛屿上沉默生活着不善谈论政治的一些人。
那一段时间,在台北、高雄、台中这些大都会,初见到一个人,我习惯问:你从哪里来?
那个人如果说是 高雄 ,我会追问:高雄哪里?旗津?盐埕?燕巢?冈山?路竹?鼓山?六龟?
那个人如果说 台北 ,我会追问:台北哪里?万华?三张犁?芝山?厦门街?永康街?汐止?大稻埕?木栅?
我想追问的是身体里最初的记忆吗?小小的地方,有气味,有色彩,有声音,还没有大到像 台北 台中 高雄 那么抽象或空洞,还有很具体的人的踏实生活——生活还没有只剩下一堆吵闹空洞嚣张的语言。
为一个奇特的没有听过的地名出发吧,背起背包,随意坐车,摇晃去一个没有去过的地方。
台湾的少年,应该可以这样在岛屿上四处流浪,习惯在孤独里跟自己对话吧。
坐在路边,坐在小火车站,看午睡流口水的黄狗,听夏日午后的一树蝉声;庙口有打瞌睡的独眼老人;榄仁树大片叶子坠落,风吹过,像屋角猫伸懒腰的一声叹息;远远有油炸红葱头的酥香的气味,一阵一阵;还有在板上剁碎肉的 笃笃笃…… 声。
如果风里是一阵一阵浓咸香郁的酱味,我大概知道是到了西螺。如果风里是一阵一阵刚采收的辛烈的蒜味,我大概知道是在云林刺桐。
我用嗅觉记忆我的故乡。
这几年我住在八里,南边是 龙形 ,北边是 米仓 。叫 龙形 是因为观音山在这里像龙转了一个弯, 米仓 则是山脚下一块小小的河岸腹地,有稻米堆积。
我不为什么,写了《少年台湾》,那些长久生活在土地里人的记忆,那些声音、气味、形状、色彩、光影,这么真实,这么具体。我因此相信,也知道,岛屿天长地久,没有人可以使我沮丧或失落。
这不是一本阅读的书,这本书合起来,就可以背起背包,准备出发了。
你,当然就是书中的 少年 。
少年龙坑
鹅銮鼻灯塔绝非句点,
隆起的珊瑚礁才是岛屿最南。
被狂浪日夜侵蚀的岩岸嶙峋如龙,
马鞍藤与水芫花的影子细碎,
往南,海没有边际。
年轻,或许不只是一种珍惜,也同时是饱含着不可思议的毁灭的渴望吧。
岛屿尾端的龙坑,隐藏在木麻黄、林投树、琼崖海棠的婆娑树影之后,不容易被发现。即使偶然被发现了,管制站的值班人员也会婉转地拒绝游客进入。
他从管制站的小木屋里走出来,耐心地告诉游客:四十二天以前可以通过电话或网络申请,取得参观的准许。
游客当然觉得遗憾,一时不想离去,便说:看看解说牌也好。
他走到解说牌前,看到岛屿的最尾端,看到鹅銮鼻这一个比较熟悉的名字,然后也找到了龙坑的位置。
解说牌上的文字和图形都很简单,看得出来龙坑是在岛屿尾巴的尖端处。
游客看到太平洋、巴士海峡、台湾海峡三个海域的名称,而龙坑似乎就决定了三块巨大海域的分界。
的确有点遗憾!他这样想。
如果可以站在龙坑的岩礁上,便仿佛站立在一艘船舰的舰艏,眺看海洋在自己的脚下分开,乘长风,破万里浪。他想象着那种傲岸与自负的孤独之感,便抬头眺望,试图穿透一片蓊蓊郁郁的木麻黄的树梢,看到一点龙坑的迹象。
我穿越了那些树梢。在盛夏炎烈的阳光下,没有人会相信,一个少年的身影,如同鬼魅,可以穿越管制站,可以在管理人员阻挡着其他误闯的游客时,堂而皇之地走进通向龙坑的小径。
巨大的棋盘角树,可以隐藏我不欲人发现的身影。如果是在白日通行无阻的鬼魅,我可以多么无拘束地行走于这多彩多姿的美丽人世。不受干扰地浏览街市中的种种繁华。可以多么靠近去欣赏一名女子翘起的眼睫毛,可以多么无忌惮地嗅闻那婴儿微带奶香甜味的鼻息,可以多么淫猥地贴近你毛发毵毵的下颔与腋窝,可以如何酣畅如饮醇酒地耽溺于你丰美的肉体。
我是这森森树影间的山魅或魍魉吗?
我在年少的青春,便夭折于美的自戕,要使永远无法成人的身体,飘忽在岛屿尾端一片木麻黄与琼麻之间。
在剑戟刺棘的戳伤里,使鲜红的血一一滴点在干涸的土地上。
使受祭奠的尘土与石粒,都因承受青春之血的符咒,永远不得衰老。
永远不得衰老,我祝福的爱,便如此残酷与独断。
我站在岛屿尾端的龙坑,在耸立的岩石顶峰,用比大海浪涛更雄壮的咆哮,向岛屿大声说:永远不得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