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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勋,福建长乐人。1947年生于古都西安,成长于宝岛台湾。台湾文化大学历史学系、艺术研究所毕业。1972年负笈法国巴黎大学艺术研究所,1976年返台。曾任《雄狮美术》月刊主编,并先后执教于文化大学、辅仁大学及东海大学美术系,现任《联合文学》社长。
其文笔清丽流畅,说理明白无碍,兼具感性与理性之美。著有小说、散文、艺术史、美学论述作品数十种,并多次举办画展,深获各界好评。近年专事两岸美学教育推广,他认为,美之于自己,就像是一种信仰,而自己用布道的心情传播对美的感动。
《梦红楼》编辑推荐:
鲁迅说《红楼梦》: 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 而当下的蒋勋看到的是 青春和孤独 。
《红楼梦》在蒋勋心中是世界上最伟大的青春小说,但在被改编成电视剧、电影后,人物角色的年龄也被加大,实际上宝玉13岁、黛玉12岁、宝钗15岁、王熙凤也只有17岁。
《红楼梦》里的青春是对生理变化的敏感好奇。宝玉的首次性幻想与性体验,青少年的爱恨缠绵,《红楼梦》写得如此真实。
《红楼梦》里的青春是不受拘束的生命形式。红楼里许多青少年的性关系、性倾向,明显颠覆了 雌、雄 二分的单一观念。宝玉刚与袭人 初试云雨 没多久,便认识了秦可卿的弟弟秦钟,一个跟他同年龄的俊美男孩,他即刻爱上了秦钟,性对象从异性转移到同性。
《红楼梦》里的青春是决绝式的孤独存在。 黛玉葬花 使千万人震动,在大观园中一个孤独角落,黛玉秘密地经营了一个 花塚 ,一个花的墓地。《葬花词》象征着黛玉绝决地走向死亡,证明自己完美绝对地活过。每个人心中有一个 花塚 ,好像是少年留在记忆里不肯死去的青春岁月,虽然枯黄萎败,也还纪念着青春。
读 蒋勋说青春红楼 ,宛如听一位智慧温润的长者,娓娓勾画出一幕幕青春的风景。流光飞舞中似乎能感觉百年前那一群少男少女们飞扬的身影,孤独、忧伤,然而不朽。跟随蒋勋老师,推开青春记忆的那扇门,一起回到自己的青春现场,你会惊讶: 原来我的青春也可以精彩如此!
我也梦红楼
林青霞
如今回想起来,似乎跟《红楼梦》结下了不解之缘,仿佛前世曾是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被赤霞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的绛珠草,和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无缘补天的大顽石。
话说十七岁那年,在台北八十年代电影公司拍《窗外》期间,有一天,导演叫我化古代妆,梳上古代女子发型,换上古装裙子,然后拍了几张照。我没敢问为什么,也没人告诉我为什么,只是觉得奇怪,为什么拍《窗外》要扮古装?
五年后,邵氏电影公司决定开拍《红楼梦》,听说最初的人选是甄珍演贾宝玉,林凤娇演薛宝钗,我演林黛玉,张艾嘉演紫鹃。后来甄珍和林凤娇没谈成,改由张艾嘉演贾宝玉,米雪演薛宝钗,狄波拉演紫鹃,我还是演林黛玉。一九七七年我到了香港,导演李翰祥约我在酒店大堂的咖啡座见面,他见我扎着马尾,白色直条衬衫配白色牛仔裤,挽着母亲远远走来,第一句话就问我: 愿不愿意跟张艾嘉交换角色? 我一口答应,因为自己也曾想过演贾宝玉,只是没料到他会认为我也可以反串男角。他送我四个字 玉树临风 。
《红楼梦》是我二十二年的演戏生涯中非常重要的一部电影——是我唯一改编自中国文学名著的戏,是我唯一和李大导演合作的戏,也是我第一部反串小生的戏。
有一天,李导演约我到录音间听钱蓉蓉录贾宝玉的歌,我才知道我们要一边唱,一边演。因为对古装戏毫无概念,不知道手该怎么摆,脚该怎么走,李导演却胸有成竹毫不担心。我和张艾嘉还是不放心地请了京剧老师,晚上轮流到老师家学走台步。拍摄前,导演请我们到他家二楼回廊的小剪接室,看大陆演员徐玉兰和王文娟演的越剧《红楼梦》。我清楚记得他看着那黑白片里的宝玉和黛玉,赞叹她们演得好。他说只要戏演得好,观众入了戏,就不会要求演员的外形。
《红楼梦》人物很多,所以演员也多,回想宝玉娶亲那场戏,除了演黛玉的张艾嘉不在,几乎所有女演员都到齐了,有演袭人的祝菁,演贾母的王莱阿姨,演王夫人的欧阳莎菲阿姨,演王熙凤的胡锦姐,还有演薛宝钗的米雪。邵氏片场没有冷气,热得厉害,打灯的时候,所有演员都脱了戏服,只剩穿在里面的白色水衣,坐在尼龙椅上,一边扇着扇子一边间话家常,好不热闹。就这样,在邵氏片场待了三个月,戏拍完,人也散了,大家各奔东西,有的人再也没见过面,导演和沙菲阿姨先后去了另一个国度,真是红楼梦一场。
《金玉良缘红楼梦》上演之后,宋存寿导演才告诉我,十七岁那年拍的古装照,是拍给李翰祥导演看的,那时候李导演已经想拍《红楼梦》了。好笑的是,他说方逸华小姐嫌我嘴歪。后来我看照片,好像真的嘴有点儿歪。
蒋勋老师很喜欢用青春王国来形容大观园。林黛玉进贾府时不超过十二岁,贾宝玉大约十三岁,薛宝钗大一点儿,不超过十五岁,王熙凤管理贾府时也不超过二十岁。基本上,大观园是十五岁上下青少年组成的青春王国。当年我二十二,张艾嘉二十三,米雪和我们年龄差不多,胡锦姐二十六七,几乎所有演出的演员,平均都比书中人物大十岁。很难相信《红楼梦》里十五岁上下的青少年,诗文如此杰出,性格如此成熟。蒋老师说,他们从小吟诗作词,会写诗也不足为奇。《红楼梦》里的每个人物,经由蒋老师的分析解读,都变得立体般活在你的脑海里,感觉非常熟悉,仿佛是你周边的人。
床边一本《红楼梦》,睡前听蒋老师导读,有时半睡半醒间,碟片机里还传来老师磁性的声音,娓娓诉说着大观园的故事,让平时难以入睡的我,幸福地进入梦乡,梦里还做着红楼梦。
毛泽东曾经说过: 中国无非是历史长一点,地方大一点,人口也很多,我们还有一部《红楼梦》。 据说慈禧太后也爱看《红楼梦》。所以,作为中国人的一大幸福是——我们有《红楼梦》!
蒋老师说,如果在荒岛上只许带一本书,他会带《红楼梦》。我想,如果不准带安眠药的话,我会带蒋勋老师细说《红楼梦》的有声书。
《红楼梦》是可以读一辈子的书
许多人说:《红楼梦》是可以读一辈子的书。
大部分的畅销书,在短短一两年内高居消费排行榜,看到书商的夸张广告:每三十秒就卖出一本!令人咋舌。
但是,畅销书流行的热潮一过,就像一堆废纸,也在消费者的心灵上留不下任何痕迹。
所谓 畅销 ,也就是快速退流行。
在急功近利的商人眼中,仍然追逐着短促的流行,追逐着假象的畅销。
书店里满坑满谷的书,有几本会是你读完以后舍不得丢掉的书?
书店里满坑满谷的书,有几本会是你读过一次还想再读的书?
书店里满坑满谷的书,有一本书可以永远留在身边,一读再读,在人生的不同阶段给你感晤、启发,给你反省、思考的吗?
《红楼梦》是可以读一辈子的书。
我们不只是在读《红楼梦》,我们在阅读自己的一生。
《红楼梦》其实是一本畅销书,三百年来,从手抄本流传,到木刻活字本,到石印本,再转换成电影、连续剧,《红楼梦》不但没有随着时间 退流行 ,更在不同世代发生了久远而广泛的影响。
书商在做一个月或一个星期的畅销书排行榜时,无法理解《红楼梦》在长达一百年、两百年问真正永不消退的 畅销 。
但是,生命短促到只有一个月、一星期的计较,当然看不到一百年、两百年。
《红楼梦》是三百年来的大畅销书,如同德国出版界以一千年统计,发现最大的 畅销书 是基督教的《圣经》。
所有的 经典 才是真正的畅销书。
一千年、两千年为计算,有多少人阅读过《老子》《论语》《庄子》《诗经》……
历史有另一张畅销书的排行榜。作家迷恋短促的 畅销 ,不可能是好作家。
读者迷恋短促的 畅销 ,也不可能是好读者。
《红楼梦》的作者用十年的时问写一部没有写完的小说,他如果计较一个月的 畅销 ,不会写这本书。
最早的《红楼梦》读者,用手抄流传的方式,一字一字地抄写完百万字,他们如果在意 畅销 ,也不会做这件事。
让 畅销 归于 畅销 ,让 经典 归于 经典 。
《红楼梦》仍然在许多人的床头,每天晚上临睡前读一段,若有所悟,每次读都那么不同,就像在阅读自己的一生。
许多人会问: 《红楼梦》十二金钗,你最喜欢谁?最不喜欢谁?
林语堂说: 最喜欢探春,最不喜欢妙玉。
每个人心中或许都有 最喜欢 和 最不喜欢 。
反复看了二三十次《红楼梦》,我不敢回答看来这么简单的问题了。
人生看来很简单,却很难说 喜欢 或 不喜欢 。
探春是贾政的女儿、宝玉的妹妹,她的母亲是赵姨娘,一个丫头出身的妾。因为卑微的出身,赵姨娘似乎总是愤愤不平,嫉妒他人,总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也把这委屈转化成报复他人的恶毒言语或行为,连自己亲生的女儿——探春,也不例外。
探春聪明、大器,极力想摆脱母亲卑贱的出身牵连,她努力为自己的生命开创出不同于母亲的格局。她处事公正不徇私,曾经在短时间代理王熙凤管理家务,有条不紊,兴利除弊,展现了她精明干练的管理才能。
林语堂深受欧洲启蒙运动影响,重视个人存在的自由意志,重视个人突破环境限制的解放能力。
林语堂一定喜欢探春,探春是他尊崇的生命典型。
但是妙玉呢?
妙玉是一个没落官宦人家的女儿,因为家道败落,不得不出家为尼。她寄养在贾家的寺庙中,看来是修行,当然心中积厌着不可说的浑浊的苦闷。妙玉孤傲,看不起俗世的人,对乡下来的刘姥姥嗤之以鼻。她有严重的洁癖,孤芳自赏。这样的性格,即使在今日,恐怕也很难有朋友,在世俗社会总是招人嫌怨。
但是,《红楼梦》的作者很委婉地使人感受到妙玉洁癖背后隐藏的热情,她极爱宝玉,但她的爱是不可能说出口的。她的孤芳自赏是一种怕受伤的保护,像最柔软的蛤蜊,往往需要最坚硬的外壳来防卫。
妙玉的不近人隋,正是一种防卫的硬壳。
我们能够 不喜欢 妙玉吗?我们能够嘲笑妙玉吗?
《红楼梦》的作者没有 嘲笑 ,只有 悲悯 ;没有 不喜欢 ,只有 包容 。
《红楼梦》的作者引领我们去看各种不同形式的生命,高贵的、卑贱的、善良的、残酷的、富有的、贫穷的、美的、丑的。
《红楼梦》的作者通过一个一个不同形式的生命,使我们知道他们为什么 上进 ,为什么 洁癖 ,为什么 爱 ,为什么 恨 。
生命是一种 因果 ,看到 因 和 果 的循环轮替,也就有了真正的 慈悲 。
慈悲 其实是真正的 智慧 。
《红楼梦》使读者在不同的年龄领悟 慈悲 的意义。
慈悲 并不是天生的, 慈悲 是看过生命不同受苦的形式之后,真正生长出来的同情与原谅。
《红楼梦》是一部长篇小说,但是《红楼梦》的每一章、每一回可以单独当成一个短篇小说来看待。
许多年,《红楼梦》在我的床头,临睡前我总是随便翻到一页,随意看下去,看到累了,也就丢下不看。
事实上,《红楼梦》并没有一定的 开始 ,也没有一定的 结束 。如同我们自己的生活,即使琐琐碎碎、点点滴滴,仔细看去,也都应该耐人寻味。
《红楼梦》最迷人的部分全在生活细节,并不是隋节。
因此,每天能阅读一点儿就阅读一点儿,反而可能是读《红楼梦》最好的方法。
《红楼梦》读久了,会发现自己也在《红楼梦》中,有时候是黛玉,喜欢孤独;有时候是宝钗,在意现实的成功;有时候是史湘云,直率天真,不计较细节。
十二金钗,或许并不是十二个角色,她们像是我们自己的十二种不同生命阶段的心境。
宝玉关心每一个人,关心每一种生命的不同处境,他对任何生命形式,都没有 不喜欢 ,都没有恨。包括地位卑微的丫头、仆人,在他的心目中,都应该是被尊重的对象,都有可以被欣赏的美。
他在繁华的人间,看到芸芸众生,似乎每一个人、每一个生命,都像自然中的一朵花。他没有比较,只有欣赏,只有欢喜与赞叹。
宝玉,其实是《红楼梦》中的菩萨。
宝玉爱每一个人,他的爱都没有执着与占有。《金刚经》说: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正是宝玉的本性。
《红楼梦》的阅读,因此是一种学习 宽容 的过程。
少年时读《红楼梦》,喜欢黛玉,喜欢她的高傲,喜欢她的绝对,喜欢她的孤独与感伤;也喜欢史湘云或探春,喜欢她们的聪慧才情,喜欢她们的大方气度,喜欢她们积极而乐观的生命态度。
《红楼梦》一读再读,慢慢地,看到的人物,可能不再是宝钗,不再是王熙凤,不再是风光亮丽的主角,而是作者用极悲悯的笔法写出的贾瑞,或薛蟠。他们陷溺在情欲中无法自拔,他们找不到生命上进的动机,他们或堕落,或沉沦,但作者却只是叙述,没有轻蔑或批判。世界文学名著中很少有一本书,像《红楼梦》,可以包容每一个书中即使最卑微的角色。
我当然也会在自己身上看到贾瑞,看到薛蟠,看到自己堕落或沉沦的另外一面。
一本书,可以让你不断看到 自己 ,这本书才是一本可以阅读一生的书。
《红楼梦》多读几次,回到现实人生,看到身边的亲人朋友,原来也都在《红楼梦》中,每个人背负着自己的宿命,走向自己的命运。或许,我们会有一种真正的同情,也不再随便说:喜欢什么人,或不喜欢什么人。
这几年,细读《红楼梦》,有一种领悟,觉得《红楼梦》其实是一本 佛经 。
我是把《红楼梦》当 佛经 来读的,因为处处都是慈悲,也处处都是觉悟。
壹.青春王国里的贾宝玉
贾宝玉一出生,背负着家族好几代做官的荣华富贵,一方面养尊处优,另一方面,也过早承担了父祖辈功名烜赫的压力。
以今天青少年的心理角度来看贾宝玉,这个十三岁的男孩子,正是读初中的年龄,身体刚刚发育,对大人加在他身上的世俗功名价值充满了叛逆。他不断试图要从男性追求权力与财富的虚假价值中逃脱,宠爱他的母亲、祖母、姐姐、妹妹,甚至和他一起长大的丫环,构成一个纯女性的世界。
他因此形成了 一个偏激的反男性主义观点。他说: 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
这一段话常被引用,也被用来证明贾宝玉的怪癖。
但是,《红楼梦》是一部批判现实的小说,作者对男人构成的政治官僚系统、虚假的礼教,深恶痛绝,连他自己的父亲 贾政 也不例外。有人认为贾政这个名字正和俗语中的 假正经 相合,作者对男性官场的反讽不遗余力。
从这个角度来看,十三岁的少年贾宝玉渴望活出他自己,渴望摆脱大人加在他身上的虚假价值,他如果活在今天,同样会讨厌政治人物 浊臭逼人 ,讨厌学校的教科书,讨厌短视功利的考试,讨厌现实社会为了权力与财富的尔虞我诈。
贾宝玉,这个十三岁的少年,感觉着刚刚长成了的身体,感觉到生命的美好。他渴望单纯的爱与被爱,他渴望可以在同样未被世俗价值污染的同伴中保有一生一世的纯洁。
《红楼梦》一开始,贾宝玉身边的十二金钗,几乎都在十五岁以下,史湘云、林黛玉、探春、迎春,都比贾宝玉小一两岁,惜春最小,只是八九岁的小女孩,大宝玉一岁的是宝钗,大约十四岁多,王熙凤也不会超过二十岁。
年龄对阅读《红楼梦》是一件重要的事。
《红楼梦》的主要人物,事实上全部是青春期的少女,围绕着青春期的贾宝玉,结构成一个美丽的 青春王国 。
贾宝玉认为男人 浊臭逼人 ,他指的男人是长大做官以后的男性,丧失了人性的单纯与梦想,日日沉沦在权力争夺与财富贪婪中,贾宝玉便以完全叛逆的姿态标举出他自己的生命体格。
贾宝玉是十三岁的少年,他的生命像一朵春天正待开放的花的蓓蕾。
贾宝玉又是女娲炼石补天神话的洪荒时代留下来的一块顽石。
贾宝玉以人的形象来经历人世间的繁华,他又要在领悟了 一切爱恨缠绵之后,重新回到大荒山青埂峰下,回到一块顽石的初始。
顽石是开始,也是结束。
我们自己身上,常常有两个不同的自我。一个耽溺情爱,眷恋繁华,纠缠牵挂不断的自我;另一个解脱生死,领悟无常,来去无牵挂的自我。
贰.贾宝玉是叛逆的青少年
青春是不受拘束的生命形式。
青春有着一方面往圣洁发展,另一方面耽溺沉沦的各种可能。
十三岁,身体刚刚发育的少年,他感觉到生命奇妙的变化。他对生命充满无知,也充满了好奇,他尝试探索身体的各种可能。
《红楼梦》一开始就用诗句描述了贾宝玉的状态: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许多人认为贾宝玉是曹雪芹写自己的少年自传。如果这个猜测正确,那么这一首自述性的诗句似乎充满了对自己的批判与自责。
我们总是以为 叛逆 是对他人的背叛。
但是,从《红楼梦》来看,曹雪芹真正叛逆的竟是自己。
潦倒不通世务,愚头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许多的自责、许多的惭愧、许多的忏悔,使《红楼梦》充满了少年青春不可解的感伤与孤独。
青春期的生理变化,的确使许多青少年 无故寻愁觅恨 ,身体上刚发育的种种,使敏感的心灵悲喜交加。写青少年的感伤忧郁,是文学上常见的主题;歌德的《少年维特的烦恼》即是一例,但写得最好的,其实是《红楼梦》。
贾宝玉其实正是进入初中一年级的年龄,对人生似懂非懂,他很想像一个大人,用理知的价值去规范自己的生活,但他又常常情不自禁,会耽溺在感官的世界,好奇地探索自己还十分陌生的身体。
他遇见了表妹林黛玉,直截了当便说: 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大人们都骂他 胡说 ,因为林黛玉生长在苏州,他们是第一次见面。
但是读者知道,他们真的见过。在神话的世界,宝玉曾经是一块石头,黛玉曾经是一株绛珠草。石头日日用水浇灌绛珠草,绛珠草才活了下来。
我们是否也曾经在一生中遇见过同样的事,一个人,第一次见面,觉得熟悉,觉得以前见过,但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我们能想起来的事,只是此生而已。
前世的记忆,我们都记不得了,但似乎存在身体很隐秘的地方,使你看到一个人,似曾相识,一下子所有的记忆便回来了。
十三岁的男孩子,认识了一个觉得以前认识过的少女,可能问她什么?
读什么书?看什么电影?闲暇时去哪里玩?上哪些网站?或者,更重要的,是什么 星座 ?
十三岁的贾宝玉如果活在今天,大概会问一样的问题。但是在三百年前,他看着林黛玉,只是笃定地说了 一句:
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贾宝玉十三岁,认识了好多长得又漂亮,心性又聪明细致,书读得极好,举止又高雅有品位的少女。他平日叛逆顽皮,但只有林黛玉一出现,他忽然领悟有一个人是在前世见过的,这一世她就等在这里,宝玉在人世繁华中的叛逆刹那间便有了领悟。
大人们常常无法懂得这种少年的心事,因此,父母、老师常常不知道年轻的孩子发生了什么事。
叁.贾宝玉的第一次性幻想
《红楼梦》的第五回写宝玉醉酒后困倦的慵懒。贾宝玉在宴会上喝了酒,觉得倦怠,想要睡午觉,秦可卿就带宝玉去了 一间书房,宝玉不满意,他讨厌正经八百的书房,秦可卿就把宝玉引入自己的卧房。
古代的礼教甚严,论辈分,宝玉是叔叔,不应该睡在侄子媳妇的卧房,旁边陪侍的老妈妈也都阻止,但可卿不在意,她心目中宝玉还是小孩,十三岁,的确又像大人又像小孩。
宝玉却在这卧房中做了人生第一场春梦。
《红楼梦》的第五回写得极为超现实,宝玉第一次的性幻想,宝玉第一次遗精,宝玉第一次体会肉体的纠缠,宝玉第一次触碰家族所有女子的命运结局,宝玉第一次预先看到了繁华的幻灭,都在秦可卿卧房中。
秦可卿的卧房是一个现实世界,却在贾宝玉惺忪的醉梦之眼中,重叠着唐代武则天的镜子,重叠着汉代在金盘上舞姿蹁踺的赵飞燕,重叠着安禄山的欲望,重叠着黄金灿烂的盘子,重叠着饱实的木瓜,重叠着杨贵妃丰腴的乳房与肉体……
宝玉入梦了,伴随着许多古代传说中的美丽女子,一起进入他生命里第一次性的、欲望的深处。
武则天、赵飞燕、杨贵妃、西施、红娘,都是古代青少年 性 的幻想对象,在封建礼教的严格戒律下,《太真外传》《武后野史》这类描述情欲的小说野史也都列为 禁书 。
十三岁的贾宝玉显然偷看了不少 禁书 ,而他第一次性的春梦,自然也出现了这些平日在理知世界不会出现的人物。
近代西方心理学,如弗洛伊德,在二十世纪初提出了 梦的解析 ,认为日常生活被理知压抑下去的自我,会在梦中出现。
因此,梦可能是更真实的自我,是更本质的自我,是平日自己或许也不敢面对的自我。
警幻仙姑在梦中向宝玉说: 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
宝玉听到自己是 天下古今第一淫人 ,当然大吃一惊。
《红楼梦》的第五回写十三岁初初发育的贾宝玉的 性 ,写得如此真实,使宝玉在梦中无从逃避。
警幻因此把自己的妹妹,乳名兼美,表字可卿的女子许配给宝玉,宝玉便在梦中与叫作 可卿 的女子发生了性的关系。
在秦可卿的卧房衾褥中的做梦,梦到发生性关系的女子名字也叫 可卿 , 柔情缱绻,软语温存,与可卿难解难分 。
秦可卿在现实中是宝玉的侄儿贾蓉的妻子,宝玉虽爱慕可卿,却不敢有非分之想, 乱伦 的礼教戒律下,贾宝玉却在第一次的春梦中与可卿发生了性的关系。
宝玉从梦中惊魇,大叫: 可卿救我!
秦可卿在室外,听到宝玉叫她小时候的乳名, 心中纳闷 ,因为她的乳名在贾府是没人知道的,宝玉怎么会在梦中叫出?
《红楼梦》把现实与梦境错离纠缠在一起,分不出梦与现实的界限。
梦本来是一种真实,现实人生也如梦似幻。
宝玉惊醒,迷迷惑惑,若有所失。
宝玉最贴身的丫环袭人,大约也是十五岁左右的少女,过来替宝玉换衣裤,却在系裤带时,伸手到宝玉的大腿处,摸到冰冷粘湿一片。袭人吓了 一跳,不知道是什么,她悄悄问宝玉: 是怎么了 ? 宝玉红了脸,捏了捏袭人的手,袭人聪明,也比宝玉大两岁,立刻懂了,脸上羞得飞红,但还是追问了 一句: 那是哪里流出来的?
《红楼梦》写十三岁少年第一次的性幻想、第一次的梦遗,写得如此真实。在一个对身体充满了禁忌,避讳一切情欲与性的讨论的社会,《红楼梦》为少年的身体欲望打开了一扇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