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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有顺
1972年生于福建长汀。现任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导。兼任中国小说学会副会长、广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广东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等。入选全国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教育部青年“长江学者”,广东省“珠江学者”特聘教授等。曾被国际经济组织达沃斯论坛评选为“全球青年领袖”。出版有《成为小说家》《文学及其所创造的》等著作十几部。曾获冯牧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等奖项。
《2019中国中篇小说年选》,花城年选系列之一种。
此花城版年选仍然由著名的中青年文学批评家谢有顺编选,主编眼光精准独特,深谙小说特别是中长篇小说全国创作的情况,选编的9篇作品均为2019年度国内知名文学刊物公开发表的中篇小说佳作。所选篇章,无论素材、情节还是主题,都颇有新意。周嘉宁的《再见日食》、陈楸帆的《无债之人》、蔡东的《来访者》、刘汀的《草青青,麦黄黄》等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总之,《2019中国中篇小说年选》系“花城年选”系列中颇具分量的一种,今年之选本更是如此。编选者所选作品均质量上乘,作者队伍既有名家又有新秀。可以说代表了此年度中篇小说领域之高度与深度。
中篇小说年选主编谢有顺先生是位治学严谨、见识深广的文学批评家,他深切关注、追踪小说创作界,尤其是中长篇小说。2019年这个中篇小说选本他从众多佳作中遴选出了9篇有分量有个性的作品。其中,鲁敏在艺术语言、表现、结构等方面均有创新;蔡东、刘汀、卢一萍的作品题材意识敏锐,艺术表现有力。其他几位的作品也是个性鲜明,可以说具有辨识度,也就是说语言叙述有自己的风格,很有阅读感。
为不理解、不确定而写作
——《2019中国中篇小说年选》代序从事文学批评多年,总是会有人来问,你在评论一部作品时,有什么准则吗?这样的问题,回答不好也得回答。我想,首先一部作品在艺术上必须有新意、丰富且值得品味,没有艺术享受,你甚至连阅读的兴趣都没有,更谈不上评论它的冲动了。其次,我看重一个作家的语言才能,语言的个性、韵味是判断一部作品是否风格化的重要标志。再者,作家的道德勇气也不可忽视,它关乎作家是站在什么精神立场上看人与世界,他有什么样的价值发现。这些是我对文学作品*限度的要求。
对批评工作者的要求,则是艺术的修养、精神的敏锐和鲜明的文体意识,三者缺一不可。没有艺术修养,就无法准确解析作品的丰富和复杂;没有敏锐的精神触角,就无法和作家进行深层对话;没有文体意识,批评文章可能就会写成新八股文,而失去好文章当有的风采。过度知识化的趋势会损毁文学批评*重要的品质——直觉和感受,批评也会越来越成为没有锋芒、没有个人发现的理论说教。批评还是要强调自己对一部作品的艺术直觉,并勇敢地作出判断。法国评论家伊夫·塔迪埃认为“批评是第二意义上的文学”,确实,文学批评也是一种创造,它洞察作家的想象力,并阐明文学作为一个生命世界所潜藏的秘密,*终,它说出批评家个体的真理。
从这个意义上说,批评也是理解的艺术。即便是批判一部作品,也还是理性些、诚恳些好,不必怒气冲冲、真理在握的样子;有时过度赞美和过度苛责,都是批评家审美瘫痪的表现。批评既然是一种专业,就应该充分展现批评家的学识、智慧和创造精神,应该多一些专业精神。专业精神并非仅是一种学术方法或理论能力,更重要的是,批评家还要有一种精神洞察力,以洞见文学世界中各种微妙和秘密。当代文学研究是很特殊的学科。假如没有对文学现场的熟悉、跟踪、把握,没有充分的个案研究做基础,没有自己在*时间就敢下判断的能力和勇气,就无法准确地解读一部作品。但另一方面,作家又不会轻易被批评家手中随意征用的理论、说教吓住的,能让他们服气的永远是批评的专业精神,以及那种长驱直入的洞察力和分析能力。
批评精神的专业基石正是理性和智慧,甚至专业的良知还要高于道德的良知。无知有时比失德更可怕。对一部作品没有起码的鉴赏能力,这种审美无能才是批评家的不堪。好的批评是在展现专业智慧的同时,也让人触摸到你的内心,分享你对人和世界的基本理解。
二文学批评似乎也不同于一般的学术研究。比之于学术对知识、材料和结论的确定性追求,批评许多时候是在反抗确定性,它与文学的对话关系,*终是要敞开可能性,近而让人意识到,文学所讲述的这个世界是丰富的、复杂的、无确定答案的。
文学的真理都具有不确定性,这是需要反复重申的。现在的很多文学研究,试图通过一些材料就找到确定的结论,这对于文学的外部研究或许是有效的,但对于文学本身,对于它所呈现的那个神秘的生命世界,任何的结论都是对它的简化和遮蔽。何以知识讲述和文学史书写如此强大的时代里,还需要有文学批评?就是还需要有人去缅怀一个“灵光消逝的时代”,确定让一切灵光消逝,而不确定才是文学的本质。文学的坚定存在,就是要引导人从一种密闭、单一的价值观里出走,引导人去认识各种潜藏的可能性;一旦人不再接受价值观的多义,不再适应既可能是这样的也可能是那样的矛盾和悖论,他也就失去了选择的权利,进而失去的就是灵魂的自由。村上春树曾经采访过奥姆真理教的教徒,他发现,那些教徒很少读小说,他们深信一种价值观,于是就很容易把自己的灵魂交出去。他说:“正因为已经无法将自己置身于那种多种表达之中,人们才要主动抛出自我。”
文学是在帮助人建立更完整的自我,一个能接受一切复杂、矛盾甚至悖论的自我。小说为何要打破正面人物、反面人物相对立的写法?就是作家们开始意识到,世界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我们无法那么确切地知道人是怎样的、世界是怎样的,而*确定的,也许就是人和世界都具有不确定性。景凯旋说:“意识到事物的全部复杂性和不确定性,是人类迄今*伟大的精神发现之一。这种源于文艺复兴启蒙和理性的价值指向,想要扩大部分真实的深切愿望,淋漓尽致地表现在西方的小说中,成为小说*的品格。两个世纪来,欧洲的小说就是沿着这条路径,向生活的日常性发展的。没有了电脑和飞机,还可以用笔和马,可要是没有了生活的复杂,人类将会变成千万块平面镜子中的同一个影像。”确实,文学是永远不能被固化、永远在演变的知识——一种特殊的知识,它让生活因为丰富而有趣。尤其是进入二十世纪后,那个以单一、固化的标准去评价生活和思想的时代结束了,人对事物的认识、自我的认识,都进入了一个复杂、多义的时代。古典小说中,人性的完满状态是理性与和谐,但现代小说呈现出来的却多是矛盾、冲突、分裂和对立,本质上就是反对单一,走向多元。
文学批评所拥有的阐释的权利,就是要分享这种不确定的但又异常丰富复杂的艺术世界和生命世界。它永远有知识生产所不能代替的价值。托妮·莫里森说,“语言不仅仅代表知识的极限,也创造了保护我们差异的意义,我们与其他生活不同的方式”。文学批评的语言也是守护差异的,它总是在文学研究不断被确定的知识所垄断的时候站出来强调,作品中的某个人物的命运值得同情,小说里的某个细节非常精彩,作家对世界的体验好像具有某种超前性和预见性,诸如此类的讨论,看起来是在模糊我们对文学的确定理解,但正是这种模糊,使我们不会轻易被一种价值所劫持,转而在差异和多样性中体会各种不同的人生、认识各种不同的人性。
我常想起阿兰·罗布—格里耶那段著名的话:“世界既不是有意义的,也不是荒谬的,它存在着,如此而已……二十世纪是不稳定的,浮动的,不可捉摸的,外部世界与人的内心都像是迷宫。我不理解这个世界,所以我写作。”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不理解”!因为“不理解”而写作,写作就成了去理解而不是去找结论的精神漫游。知识、科学、技术、制度、意识形态等等,都是试图想让这个世界变得可以理解,把一切都变得确定无疑,你只要相信就可以了;幸好还有文学,它告诉我们,世界还有许多不确定和不可理解的方面,自我也像是一个永远不能穷尽的黑洞,相信一种价值就意味着交出自己的灵魂,而文学是在追求价值的争辩、交锋和新变,是对新的可能性的发现和唤醒。
文学不是让灵魂单一,而是创造新的灵魂。
我还常想起托多罗夫的话:“确切地说,亨利·詹姆斯叙事的秘密是存在一个根本秘密,一个无名因素,一股不在场的强大力量,用来推动整个在场的叙事及其向前运行。詹姆斯的创作具有双重性,而且表面看是矛盾的(这才使他不断地重新开始):一方面,他动用一切力量解释隐身的本质,揭开秘密物品的面纱;另一方面,他不断远离这一切,保护它——直至故事结尾,甚至让它永远是个谜。”指出一个作家是有秘密的,是有双重性且矛盾的,批评家在解释这个秘密的时候,也保护着这些秘密,这就是文学阐释的美妙意义,它仿佛永远在说,世界是这样的,世界又可能是怎样的。
当我们都在尝试着用不同的方式来表达世界和回答问题时,一个灵魂自由的时代才会真正来临。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学不仅会一直存在下去,甚至它的存在还会越来越重要,因为它颠覆已有的关于人和世界的结论,也扩大我们对人和世界的理解。阿兰·罗布-格里耶和托多罗夫的话,从作家和批评家的角度诠释了各自对文学的理解,表明文学及其对它的阐释仍然是这个世界*不可思议的精神事件之一——没有“不理解”,没有“根本秘密”,世界将会变得一览无遗,变得苍白而无趣。
三我甚至想,文学还应有更大的气魄,文学批评也还应有更大的气魄,那就是大胆地为这个世界的不确定、不可知、神秘性、超越性做证,重新为人类在自我觉悟的道路上打开新的想象空间。
这其实是对一种精神想象力的加冕,也是文学特有的表达权利。我前一段在张炜研讨会上曾说,在今天这个技术可以决断一切、知识讲述也不容置疑的时代,为什么还要有文学?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二十世纪以来,文学太迷信现实主义了,这极大地限制了人的想象力,也缩减了文学的价值空间。写作作为一种精神事务,本应有神秘和超验的品质。写作的源起本不是记事、纪实,而是起于祭祀。苏珊·桑塔格就说,*早的艺术体验是巫术的,魔法的,是仪式的工具。太过重视现实,太看重自己作为知识分子的角色,写作已无祭司这一传统,也就没有了和不可知、不确定的神秘世界对话的愿望。但是,丢掉了巫、祭祀、祷告的这个精神传统,对未知世界也无想象,进而把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全部都解释成现实主义的,这个世界就太乏味、太没意思了。文学的存在,就是要让这个没意思的世界变得有意思,这个“有意思”,就是源于现实之上还有一个想象世界,理性世界之外还有一个非理性的、感觉的、神秘的世界。
我在《重新想象人的生命世界——我读<唇典>》一文中也分析过,把神性世界定义成神话世界、灵异世界,把与之相关的作品多说成是幻想性的、非现实的,其实是对文学和历史的极大误解。“事实上,中国几千年来的文明史,从来都是相信有灵魂、有天意、有神鬼、有灵异世界的,天、地、人、神、鬼并存的世界,才是中国文明的原貌。直到二十世纪提倡科学、相信技术以后,才把神、鬼、魂灵世界从文明的辞典里删除——但在民间,它们依然坚实地存在着。二十世纪以后,好像写作所面对的,只有一种现实,那就是看得见、想得到的日常现实,好像人就只能活在这种现实之中,也为这种现实所奴役。……当我们把这些瑰丽的想象都从文学中驱逐出去,作家成了单一的现实主义的信徒,他的写作只描写一个看得见的世界,并认为现世就是终极,这不仅是对文学的庸俗化理解,也是对人的生命的极度简化。文学应该反抗这样的简化。要求文学只写现实,只写现实中的常理、常情,这不过是近一百年来的一种文学观念,在更漫长的文学史中,作家对人的书写、敞开、想象,远比现在要丰富、复杂得多。文学作为想象力的产物,理应还原人的生命世界里这些丰富的情状。不仅人性是现实的,许多时候,神性也是现实的。”
讨论这些,我不过是想强调,无论是文学写作,还是文学批评,它既是“实学”,也是“虚学”——甚至可能还是一种充满奇妙之思的玄学。如果文学批评太“实”了,没有一点务虚、超拔、不切实际的神思,一定会面临很大的局限。文学写作及其研究都是思想和精神的创造,想要有新见,还是要有一点务虚的、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的,甚至有些不切实际的玄妙之思的驱动,没有一种孤独的、独与天地共往来的哲思,全部心力都扑在知识和材料上,甚至被知识和材料所淹没,恐怕也是一种误区。尼采说,历史感和摆脱历史的束缚同样重要,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这方面,科幻小说反而是一个很好的范例。它作为一种小说类型,一直正视人类有超越现实、走向永恒的渴望,如何让这种渴望也在现代人身上延续下来,科幻小说找到了科学作为载体,把科学作为实现神话的方式,使之与生物工程日益发展下的人合体,通过新的技术、新的身体来呈现新的现实,从而超越了日常生活的琐细描写,再一次以文学的方式表达对人类的整体性命运的关怀。科幻小说和电影的风行,暗含了这个时代人类对未来新世界的想象。相比之下,传统的写作和批评,还是受制于现实的规约,文学写作经常为一种匍匐在地面上的琐细人生耗尽心血,文学研究也经常为一种细枝末节的问题争得脸红耳赤,惟独匮乏对大问题的追问能力,在永恒价值世界和人类整体性命运面前,更是没多少想象力可言。这才是中国文学*尖锐的困境之一。
米兰·昆德拉说,穆齐尔和布洛赫给小说安上了极大的使命感,他们视之为*的理性综合,是人类可以对世界整体表示怀疑的*后一块宝地。他们深信小说具有巨大的综合力量,它可以将诗歌、幻想、哲学、警句和散文糅合成一体。这种糅合,目的也就是要重新对人类的命运有一个整体性观察。艺术风格的局部调整,理论和观念上的细小变革,这些可能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重要,真正改变文学大势的,还是那些能在整体性上影响人类的价值信念。而要在整体上重新理解和变革文学,打开价值想象的空间,包括改变我们对神性世界、超验世界的僵化态度,也至关重要。足够广大,才能足够高远,这一点,科学已经走得很远,甚至科幻小说都走得很远了,我们也需深思。
2019年11月15日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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