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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集(1-5)》《湘行散记》和《湘西》可以同小说《边城》和《长河》互文理解,它们都是作者两次重返湘西所得。迥异于小说“牧歌氛围”“乐观超越”,散文饱含沉甸甸的责任意识——面对一种特殊的历史场域,追溯神性生命的始终,透过表层的血与泪,体验一份人生的庄严。统摄到作者巨大悲悯情感下的书写与反省,是将尖锐的民族问题与社会矛盾,融汇在人事的叙述中。《沅陵的人》、《沅水上游的几个县份》、《桃源与沅州》等反思“文明”与“堕落”的复合关系,《凤凰》、《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沉醉在爱的憧憬里流露出对爱的毁灭性的隐忧,《虎雏再遇记》、《箱子岩》感动于原始生命的力量同时也流露了原始生命活力无从改造与转移的忧惧感。由五四时期兴起的中国现代散文,至30年代,创作多以小品形式为主。收入《湘行散记》、《湘西》中的散文,既能各自独立成篇,又从总体上具有内在的整一性。这种散文长卷的独创,发展了散文艺术的表现形式,开拓了散文创作的意义空间。《湘行书简》由一组信札集成,是《湘行散记》的母本。1934年,因母亲病危,沈从文匆匆赶回湘西。行前,他与夫人张兆和约定,每天给她写一封信,报告沿途所见所闻。这组书札,便是践履这一约定的产物。《湘行散记》便是根据这些书信积累的素材写成的。从《湘行书简》到《湘行散记》,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从材料到创作的极好范例。那些记录了他们彼此思念的文字是作者性格和情绪的真实写照。书简一方面拥有追求思想性和艺术性的散文作品所不具有的自由,可以由此洞悉作者当时的处境以及内心的矛盾苦闷;另一方面,在水火刀兵三灾六难中保存下来的书信,更是对历史以及作者所创作的小说、散文的一个有力佐证。
市集廉纤的毛毛细雨,在天气还没有大变以前欲雪未能的时节,还是霏霏微微一阵阵落将下来。一个小小乡场,位置在又高又大陡斜的山脚下,前面濒着一条河,为着如烟如雾雨丝,织成的帘幕,一起把它蒙罩着了。照例的三八市集,还是照例的有好多好多乡下人,小田主,买鸡到城里去卖的小贩子,花幞头大耳环丰姿隽爽的苗姑娘,以及一些穿灰色号褂子口上说是来察场弹压的讨人烦腻的副爷们,与穿高筒子老牛皮靴的团总,各从附近的乡村来做买卖。他们她们半路上由草鞋底带了无数黄泥浆到集上来,又从场上大坪坝内带了不少的灰色浊泥归去。去去来来,人也数不清多少。但似乎也并无一个做傻事去试数过一次。集上的骚动,吵吵闹闹,凡是到过南方(湖湘以西)乡下的人,是都会知道的。倘若你是由远远的另一处地方听着,那种喧嚣的起伏,你会疑心到是滩水流动的声音了!他们形成这种洪壮的潮声,还只是一般做生意人在讨论价钱时很和平的每个论调而起。就中虽也有遇到卖牛的场上几个人像唱戏黑花脸出台时那么大喊大嚷找经纪人,也有因秤上你骂我一句娘,我又骂你一句娘,你又骂我一句娘……然而究竟还是因为人太多,一两桩事,实在是万万不能做到的!卖猪的场上,他们把小猪崽的耳朵提起来给买主看时,那种尖锐的小猪崽嘶喊声,使人听来不愉快至于牙齿根也发酸。卖羊的场上,许多美丽驯服的小羊儿咩咩的喊着。一些不大守规矩的大羊,无聊似的,两个把前蹄举起来,作势用前额“訇”的相碰。大概相碰是可以驱逐无聊的,所以第一次“訇”的碰后,却又作势立起来为第二次预备。牛场却单独占据在场左边一个大坪坝,因为牛的生意在这里占了全部交易四分一以上。那里四面搭起无数小茅棚(棚内卖酒卖面),为一些成交后的田主们喝茶喝酒的地方。那里有大锅大锅煮得“稀糊之烂”的牛脏类下酒物,有大锅大锅香喷喷的肥狗肉,有从总兵营一带担来卖的高粱烧酒;也还有城里馆子特意来卖面的。假若你是城里人来这里卖面,他们因为想吃香酱油的缘故,都会来你馆子,那么,你生意便比其他铺子要更热闹了。到城里时,我们所见到的东西,不过小摊子上每样有点罢了!这里可就大不相同。单单是卖鸡蛋的地方,一排一排地摆列着,满箩满筐的装着,你数过去,总是几十担。辣子呢,都是一屋一屋搁着。此外干了的黄色草烟,用为染坊染布的五倍子和栎木皮,还未榨出油来的桐茶子,米场上白濛白濛的米,屠场上大只大只失了脑袋刮得净白的肥猪,大腿大腿红腻腻还在跳动的牛肉……都多得怕人。不大宽的河下,满泊着载人载物的灰色黄色小艇,一排排挤挤挨挨的相互靠着,也难于数清。集中是没有什么统系制度。虽然在先前开场时,总也有几个地方上的乡约伯伯,团总,守汛的把总老爷,口头立了一个规约,卖物的照着生意大小缴纳千分之几——或至万分之几,但也有百分之几——的场捐,或经纪佣钱,棚捐,不过,假若你这生意并不大,又不须经纪人,则不须受场上的拘束,可以自由贸易了。到这天,做经纪的真不容易!脚底下笼着他那双厚底高筒的老牛皮靴子(米场的),为这个爬斗;为那个倒箩筐。(牛羊场的)一面为这个那个拉拢生意,身上让卖主拉一把,又让买主拉一把;一面又要顾全到别的地方因争持时闹出岔子的调排,委实不是好玩的事啊!大概他们声音都略略嚷得有点嘶哑,虽然时时为别人扯到馆子里去润喉。不过,他今天的收入,也就很可以酬他的劳苦了。……因为阴雨,又因为做生意的人各都是在别一个村子里坐家,有些还得在散场后走到二三十里路的乡村去;有些专靠漂场生意讨吃的还待赶到明天那个场上的生意,所以散场是很早。不到晚炊起时,场上大坪坝似乎又觉得宽大空阔起来了!……再过些时候,除了屠桌下几只大狗在啃嚼残余因分配不平均的原故在那里不顾命的奋斗外,便只有由河下送来的几声清脆篙声了。归去的人们,也间或有骑着家中打筛的雌马,马项颈下挂着一串小铜铃叮叮当当跑着的,但这是少数;大多数还是赖着两只脚在泥浆里翻来翻去。他们总笑嘻嘻的担着箩筐或背一个大竹背笼,满装上青菜,萝卜,牛肺,牛肝,牛肉,盐,豆腐,猪肠子……一类东西。手上提的小竹筒不消说是酒与油。有的拿草绳套着小猪小羊的颈项牵起忙跑;有的肩膊上挂了一个毛蓝布绣有白四季花或“福”字“万”字的褡裢,赶着他新买的牛(褡裢内当然已空);有的却是口袋满装着钱心中满装着欢喜,——这之间各样人都有。我们还有机会可以见到许多令人妒羡,赞美,惊奇,又美丽,又娟媚,又天真的青年老女尔(苗小姐)和阿蚜(苗妇人)。——故乡归梦之一——三月二十日于窄而霉小斋附告白:文中有许多叠句叠字处,看来已不大通,这乃是保全乡土趣味原故,只得如次。若是但失之鄙俚,那么,大概还会有个把读者感到趣味吧!因为是写自己的梦,所以,即或无一个人感到趣味,那也没有什么要紧。左右我自己的梦过了。还有,这个稿子曾寄到一处日报上去过,许多日子没有见登出,也没有退还,大概是擦灯罩子了;我因为眷恋故乡的梦不怕重做,是以又写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