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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站更新推荐的所有文学作品和书籍《精选《阿来中短篇小说集3册》阿来 的书评文摘》都是非常值得阅读赏析的,更有名家的精彩书评哦。
阿来(1959年-),男,藏族,出生于四川阿坝藏区的马尔康县。毕业于马尔康师范学院,曾任成都《科幻世界》杂志主编、总编及社长。1982年开始诗歌创作,80年代中后期转向小说创作。2000年,其第一部长篇小说《尘埃落定》获第5届茅盾文学奖,为该奖项有史以来最年轻得奖者(41岁)及首位得奖藏族作家。2009年3月,当选为四川省作协主席。2014年,其非虚构长篇《瞻对》出版,被誉为民族关系的彻底反思之作。其主要作品有诗集《梭磨河》,小说集《旧年的血迹》《月光下的银匠》,长篇《尘埃落定》《空山》《格萨尔王》《瞻对》,散文《大地的阶梯》等。
“最全阿来中短篇小说集精品套装”分《少年诗篇》《奔马似的白色群山》和《行刑人尔依》三本,共27篇,是目前市面上最全面的阿来中短篇小说集。“最全阿来中短篇小说集精品套装”以“精神底色”“藏式寓言”和“藏人印象”为纲,将阿来的中短篇小说进行划分、呈现。其中《少年诗篇》主要收入阿来以第一人称创作的回忆父辈的故事;《奔马似的白色群山》中的作品,有很强的传奇、魔幻、寓言色彩;《行刑人尔依》中的篇章则都人物形象鲜明生动。如果说阿来的长篇代表作《尘埃落定》和《瞻对》是两座高峰,则这些中短篇小说则构成了连接两座高峰的群山。三本书皆为精装塑封。
1.首次集结茅盾文学奖得主阿来*全中短篇小说集。2.编排打破常规,从精神自传、藏式寓言和藏人印象三个全新角度汇编阿来中短篇小说。《少年诗篇》时代变动不居,父辈的血迹点染多少旧年心事尘埃仍未落定,相同的故事换了主角再次上演茅盾文学奖得主阿来的精神底色阿来证明了他是一个真正的大作家,是一个在民族意义上的大作家。——李敬泽《奔马似的白色群山》离开故乡的日子,幼时听过的传说却越来越清晰那些传说都还在,可诞生传说的地方早变了模样茅盾文学奖得主阿来讲述神秘而感伤的藏地传说我向你描述我的历程,在故乡辽远大地,从双脚到内心,从幽暗到明亮。——阿来《行刑人尔依》鲜血染红苦难的历史空山回响英雄的故事茅盾文学奖得主阿来笔下每个人的命运都让人灵魂震颤我通过自己的观察与书写,建立一份个人色彩强烈的记忆。——阿来《少年诗篇》这是阿来回忆父辈的故事。它们发生在大时代尘埃落定之后,它们发生在少年阿来的记忆中。他们被割裂,又努力适应;他们被抛弃,又饱含希望。时代始终变动不居,尘埃仍未落定。这是阿来的少年诗篇,成长之路,精神自传。《奔马似的白色群山》这是阿来书写藏地传说与现实的故事。他们以命运来重写传说,却被现实改写。他们在相信与怀疑间辗转、挣扎,却不放弃希望。阿来向你描述他的历程,在故乡辽远大地,从双脚到内心,从幽暗到明亮。《行刑人尔依》《行刑人尔依》通过一个专事行刑的独特家族带我们走进一个蒙昧时代,展开一段带着血腥味的历史。除了战争,天才的银匠也从精神上撕开了土司制度的堡垒,留下了鱼眼夺科傻瓜似的思索。然而土司制度的结束并不意味着苦难的消亡,少年格拉、童养媳、老猎人、复仇者、奥达的马队……每个人的命运都让人灵魂震颤,但正如阿来所说,每一汪血泊中都有传说中那样一个风与火所孕育的光点。
少年诗篇外公外公并不真是丹泊的外公。那时丹泊年少,他上头的哥哥和表姐这么叫,他也就跟着这么叫。外公是被强制还俗的喇嘛。他和自己以前的弟子——丹泊的舅舅住在一起。弟子把四体不勤的老人供养起来,并把称谓从师父改为舅舅。这样,丹泊就有了个外公。舅舅做喇嘛太久,不会农活,就给生产队放羊。丹泊记事时,外公就已经是很老的样子了。在居里日岗,这个翠绿山林包围着的村子里,说一个人老了就意味着皮肤渐渐有了檀木或是黄铜的质感。那些三十岁上下就开始堆积在脸上的皱纹也渐渐舒展。当一个人是僧侣时,老去的过程就更该是这样。在这个过程中,身躯也会慢慢缩小,性情变得天真而和善。丹泊知道外公时,老人就已处于这个过程当中。好像都是要把一个人从小到大的肉体的历史倒过来演示一遍。这样,死亡到来时,也不像死亡,只当世界上未曾有过这人一样。有时,看着盘腿坐在阳光中的老人,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到。丹泊就赶紧叫唤:“外公,外公。”老人的眼睛又会放出一团豆粒大小的光芒。在村里,有着这种看似复杂,实际上却简单自然关系的并不只此一家。这时正是夏天,蓬勃的绿色使寂静丰盈而且无边。舅舅在花园的木栅亭边,倚着三株苹果树用柏木板搭了个平台。天气晴朗时,外公就终日坐在上面,树影和日光在身上交替。花园外边是大片麦地。中间一条大路,过了河上的木桥,路盘旋着上山。顺着外公的目光,可以看得很远。看到路给阔叶的树林吞没。这一带的山间,阔叶林和针叶林之间往往有大片陡峭的草地。那些草地正是舅舅放羊的地方。这个时期正是书上说的新西藏成长的时期。居里日岗村行政上属于四川,给人的感觉却还是西藏。丹泊在这个时期长大,比起前辈多点和天地万物息息相关的感觉也再正常不过。村子里已经有了一所国家办的初级小学,一座小水电站。冲动水轮泵和冲动磨坊巨大木轮的是同一条溪流,建电站时,小学生们每人背一条口袋排着队,唱着歌去参加劳动。路上,经过一所孤独矮小的房子,学生们的声音就变小了。孩子们好奇又害怕。这里住着一个从麻风林痊愈归来的女人。村里给她单独修了一所房子,单独弄一块地不和村里那几百亩大的地相连,还给她一头奶牛。听到歌声,女人就带着一脸笑容到路边来瞧。孩子们口袋里装着拌水泥的河沙,害怕却又跑不动。就把队伍排得更加整齐,大声地唱:“单干好比独木桥,走一步来摇三摇!”沙子送到工地,就放学回家。丹泊回家,都要先经过外公的房子面前。等他走近时,外公的眼睛就已经笑到没有了,一个沉沉的白银耳环吊得耳垂和耳朵要分家了似的。“外公!”丹泊大叫。外公就从怀里掏出一块冰糖。外公的羊皮袄里总有一块冰糖,上面沾满了羊毛。丹泊不在乎这个。他吃到的东西总是沾有羊毛:麦面烧的馍馍、手抓肉、奶酪,村里有一句新产生的俗谚:“藏人肚子里有成团的羊毛,汉人胃子里有成块的铁。”小学的汉语老师炒菜铲饭,经常把锅刮出刺耳声响,因此就有了这种说法。丹泊把冰糖塞到口中。先尝到的是羊皮的味道和老人皮肤的味道,然后才尝到甜味。丹泊就又甜甜地叫一声:“外公!”外公并不说话,偶尔伸手摸摸他的脑袋。更多的时候,他把屁股下的羊皮垫子让出一点,叫外孙坐下,和他同看羊群下山。有时,丹泊就趴在那平台上做作业。外公就会拿过铅笔来,舔舔黑黑的笔芯。神情就好像他不曾是学问深厚的喇嘛,不曾用过笔一样。丹泊一直以为外公是什么都不做的。第一次看到外公做事,是藏历鬼节。那天,母亲避开父亲交给他一个口袋,叫他送到外公那里。平常母亲总要给外公送些吃的东西,也都是背着父亲的。父亲是积极分子,不喜欢舅舅和外公一类的人。父亲会愤愤地说:“寄生虫还在寄生!”鬼节的早上露水很重,丹泊把一串湿脚印留在了干燥的门廊上。丹泊大叫一声,回答他的是一串铃声叮当。外公家平常上锁的耳房打开了,里面灯光闪烁。外公坐在一排灯盏前,一手摇铃,一手摇动经轮,在大声诵经。丹泊长大的年代,这一切都在禁止之列。眼前的情景,给他鬼祟恐怖的感觉。他退出那房子,只希望留在地板上的湿脚印快些消失。到了外面,丹泊打开口袋,里面是面粉和着酥油捏成的猪头牛头一类狰狞的东西。跑到家门口,他就放声哭了。母亲说:“这些都是送给你真正外公外婆的东西。我们送不到,只有外公能够帮忙。”说着,母亲也嘤嘤哭泣起来。那声音,像是一群金色蜜蜂的歌唱。过几天上山割草,丹泊就把这件事告诉了表姐。表姐说:“小声。”她说:“小声。鬼听到了,要去抢外婆的东西,那些饿鬼。”丹泊往四周看看,只见树下一团团阴凉,一只只蝴蝶在其间来回飞翔。往后,一有人提到鬼,丹泊就想起很美的林间空地:幽寂、封闭,时间失去了流淌的方向。在他的周围,父亲正确但高高在上。母亲亲切,唠叨,见识却一塌糊涂。所以,一个漂亮清新的表姐对他就十分重要。表姐还告诉他说舅舅要走了,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干什么?”表姐说:“你不懂,他是去看一个人。”“那我就懂了,他是去看一个女人。”表姐只大丹泊一岁,平常总是做出大他十岁的样子。丹泊对着表姐挥动镰刀的背影,大声问:“那谁去放羊?”表姐头也不回,说:“外公!”丹泊就大笑。笑得在草丛中不停地翻滚。他不相信整天坐着,小眉小眼的老头能上山放羊。可舅舅牵了一匹马,真的就走了。送走出远门的人,丹泊就等在羊栏边上。一顶毡帽在雾气中慢慢漂来。终于,帽子下的脸也清晰了。是外公!那张光滑的脸上又有了深刻的皱纹。他带了抛石器,还把一把长刀横插在腰间。他说:“嗬,看我这个喇嘛还从来没有这样威风过呢!”丹泊知道外公身上有不对劲的地方,却又说不出不对劲在什么地方。以前,在寺院,他只管供佛参禅,尊比贵族。还了俗,也由以前的徒弟供养,并没有真正劳作过一天。现在,徒弟因为一个神秘女人去了远处。外公这才算是真正开始了还俗的生活。羊群拥出圈门时,外公肯定眼花缭乱。真正的牧羊人能把这开了闸的水一样外泄的羊数得一清二楚。早上一次,晚上归圈时再数一次。外公的目光要么被一只羊拖出老远,要么一只羊也没有抓住。还是丹泊告诉他:“一百三十二只。”外公擦一把汗,笑笑,说:“我还以为是一百零八,一串念珠的数目呢。”他还伸手到以前揣冰糖的地方摸索一阵,说:“我没有冰糖了。”羊群走出老远,还听得见他不必要地大声吆喝,把抛石器甩得噼啪作响。丹泊对母亲说:“我以为外公要死了,结果却能上山放羊。”“他大半辈子都享福,六十多岁上头,却不敢老了。”母亲又吩咐放了学跟表姐上山去接外公。下了课丹泊不等表姐,立即飞奔上山。很快,羊群就出现在眼前。看见外公端坐在草地上,又变成了那个一尊小菩萨像般的模样。丹泊走到外公面前,看见他的嘴飞快地嚅动,就问他吃的什么。外公一笑,说:“啊,刚当喇嘛时背熟的经文。”丹泊问外公:“你看到过鬼?”外公却摸摸他的头:“你十岁,你的眼睛没有看到过鬼。”“那你鬼节时念经,给死人送吃的东西。”老人脸上就现出很忧伤的那种动人神情,说:“你叫我怎么样给你说呢?”一声响亮的撞击打断了老人和孩子的交谈。这在羊群中是一种常见的事情。一只年轻的公羊向头羊的地位发起挑战。头羊兀立不动,双角粗大虬曲,胡须在轻风中飘拂。年轻的公羊一步步后退,退到很远了,然后向前猛冲。两个羊头撞在一起时,震得人心在胸膛中摇晃。几下撞击过后,两个羊头都已鲜血淋漓。又一声响亮的撞击过后,外公张开嘴,孩子一样哭泣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外公的哭声有点像母羊的叫声。他哭一声,然后住了声听那一记要命的撞击,然后再哭一声。这一切加起来,就有了一种游戏的味道。有一下撞击使得年轻公羊半只角折断,旋转着升上天空。外公不哭了。他挥舞着带着木鞘的长刀冲到两头公羊中间。他用刀鞘敲击羊头:“退开!我要杀死你了。再打我喇嘛要开杀戒了!”只在鲜血淋漓的羊头上敲击几下,杜鹃花木做成的刀鞘就裂开了。两只羊不要外公继续威胁,就停止打斗了。断了角的挑战者退到远远的地方。头羊依然兀立不动。外公喘着气说:“我打赢了。”他看看刀上的血,厌恶地说,“天哪,拿到我看不见它的地方。”头羊依然兀立不动,直到背后的天空开始出现绚丽的晚霞。羊群里响起呼儿唤母的咩咩声。它才往山下走,整个羊群跟在它后边,秩序井然。下山的路上,丹泊看见麻风女人在树丛中窥探,就对外公说:“我看见鬼了。”外公说:“六十岁的眼睛都不敢说看见,十岁的眼睛晓得什么?”回到家里,丹泊对母亲说:“我看见鬼了。”“娃娃家,不要乱说。”父亲对母亲说:“看看你们一家子,尽教我儿子些什么。”舅舅没有在预定的时间回来。他是去了以前当和尚时寺庙附近的一个地方。所以,父亲说起舅舅时总是说:“哼,那个骚和尚,可能给一条母狗咬了吧。”倒是外公越来越像个牧羊人了。羊群漫过木桥时,他把桥板踩得哐哐作响。表姐和丹泊都发现外公的身材比舅舅还高大。短短几天,还俗的老喇嘛又是村里那种终日辛苦劳作的壮年男子了。星期天,丹泊要去放羊。表姐说:“放心好了,他行。我还是带你去割草。”割了草,背到房子后边大杉树上搭着的架子上晾好。两个人就在宽敞的木架上躺下。鼻子里立即就充满了松脂和干草的味道。丹泊就说表姐你变成一把干草了。“放屁,我是人,不是干草。”“那你的手、耳朵,怎么都是干草的味道。”表姐就咯咯地笑起来:“不要脸,我要告你。”丹泊问舅舅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找一个女人。表姐说:“以前他们就好了。可外公不准。现在外公准了,当然就去接她了。”丹泊就说:“哦,舅舅硬是个骚和尚。”表姐就说:“呸,不要脸,我要告你!”丹泊不晓得她告自己什么。他不晓得的事情还多。不久,就在干草香味中睡着了。表姐掏出镜子,把桦树皮卷成的圆筒在新穿的耳洞里塞好。在村里一批同样大的孩子中,她有最勤快能干的称誉,丹泊读书最行那更是全村公认。现在,她忍不住就用镜子接了阳光去晃表弟的脸。他却熟睡不醒。再后来,镜子里就没有太阳了。天边乌云汹涌而来。她赶紧把表弟摇醒,喊他一起去接外公。话音刚落,一个炸雷就嚓啦啦打了下来。雷电惊动了羊群,这些胆怯的生灵就往草地边缘的林中奔跑。在这里,所谓放羊,就是将其拦住,不要进入危险四伏的森林。外公展开双臂,站在林边,风把他的吆喝声堵在了嘴里。风还使他的衣衫飞扬。这个以前绝不会为生计操心的人,不像是在拦羊,而像一只拼命挣扎却飞不上天空的大鸟。还是表姐和丹泊在空中把绳子抽得一声声炸响,才把羊群聚拢,驱赶到一个背风的低洼地方。夏天的暴雨在这时猛然倾泻下来。天色暗得像是夜晚。一道闪电把羊群照成蓝色。他们站着,守护着羊群,雨水从头到脚,鞭子一样抽打。一场暴雨转瞬即逝。乌云挟带着雷声滚动到别的地方。一道彩虹悠然出现在天地之间。羊们抖抖身上的雨水,更加纯净地散开到草地里去了。表姐和丹泊也学着羊的样子甩一甩头,脸上的雨水就没有了。外公的光头上没有什么能够停留,他说:“我怎么这么没用啊。”脸上就有一串稀疏的水滴往下,往下,闪动着银子那样的光泽。丹泊就知道,外公又哭了。丹泊就对表姐说:“还像个娃娃一样。”表姐一变脸,对他现出很多的眼白,说:“走。”他们就走开了。在林子边的灌木上把湿衣服铺开。不一会儿,外公自己过来了,身上的湿衣服上雾气蒸腾。老人把手伸进怀里,问:“两个娃娃吃不吃冰糖。”表姐说:“让我想想。”丹泊说:“吃喇嘛的糖阿妈要骂我。”外公的手从皮袍里抽出来,空空如也,只有手指上沾了几根羊毛。外公哈哈大笑,说:“天哪,冰糖全部化了!”表姐就说:“外公会放羊了。”外公皱皱鼻子,丹泊以为他又要哭了,却听见他说:“你们舅舅就自由了。”这句话,有点像民间故事中某种魔法解除时人们的言辞。或者是解除魔法的人说:你自由了;或者是被解脱的人说:我自由了。而丹泊少年时经历的这个故事却仅仅只是一个喇嘛还俗的故事,一个平心静气等待死亡的人重新投入生活的故事。太阳慢慢晒干了他们的衣裳。外公问:“丹泊,你能教我做一个刀鞘吗?”“我问了我阿爸再告诉你。”外公说:“那我还是去向他讨教吧。”表姐表姐是亲的。她后来嫁给了一个打猎好手。这个人因为猎取二级保护动物判了两年徒刑,出狱后就变成个游手好闲的无赖。丹泊也已经是个武警上尉,正和驻地县政协主席的女儿恋爱。他领导的中队有些拳脚好的战士不愿意回农村,退了伍就安排到县城的治安联防队收拾酒鬼和小偷一类人物。丹泊在县城街上遇到再没有干草香味的表姐,说男人又跑了。丹泊上尉给表姐背上那个娃娃二十元钱,就到联防队叫一个以前的部下出来,问认不认识某某人。回答说昨晚上还喝醉了在馆子里发疯呢。丹泊就吩咐,给老子把屎给他打出来,叫他不敢进城瞎逛,但不准打死打残。昔日的部下一个立正,说:“保证完成任务。”“我日你妈!”上尉骂一句,自己也笑了起来。上尉去会女友。穿过大街上一团团的槐树阴凉,心里颇不平静。表姐让他想起了少年时凄楚又美丽的日子。那阵的表姐也不是如今这个样子。舅舅是冬天回来的。那时,外公的羊已经放得很好了。那天下了大雪。他伏在屋顶上,端着父亲的猎枪瞄准雪地里觅食的野鸽群。瞄准了,抬头一勾,枪机就咔嗒一声脆响。丹泊的枪里没装子弹。一只狐狸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窜进了鸽群,却一只也没有扑到。鸽群惊飞起来,在天空中盘旋。一会儿窜进阳光变成明亮的快乐音符,一会儿又没入浓重山影。丹泊对着狐狸大笑一声:“哈哈!”狐狸坐在雪地里往天上张望。一张口,发出一声狗一样尖细的吠叫。这时,有人从另外的地方向大胆的狐狸开了一枪。狐狸舒展开身子,弹射到空中,又慢慢落到雪地上了。丹泊欢呼一声,扔了手中的空枪往楼下冲去。他要趁狐狸身体还温热的时候,摸一摸它的耳朵和尾巴,这样就可以说是触摸过活着的狐狸了。他向狐狸跑去的时候,还看见外公和表姐在远处,背着干草走向羊栏。他把眼睛转向狐狸时,干草上残留的夏天青翠的颜色还在眼底存留了一会儿。孩子把手伸向漂亮的,萎垂在白雪中的狐狸尾巴。狐狸却猛蹬一双后腿,在他眼前扬起一片雪雾。等到丹泊把眼睛重新张开,就没有了狐狸火苗样抖动的身影,只有一片空旷明亮的雪原了。“狐狸总是这样的。”舅舅就站在了他面前!他在远行了半年,把外公变成了一个合格的牧羊人后又回来了,而且形象大变。他那和尚的秃头上蓄起了长发,脸上有了一道使他显得威武的狭长刀疤。手里居然提着一支枪,枪口还往外冒着硝烟的味道。“是你开的枪?!”“我的枪法还不好。”丹泊就问:“表姐说你的马会驮回来一个女人?”舅舅脸上那道伤疤动了动:“我的马背是空的。她骑了另外一个人的马。”丹泊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还是舅舅又说:“鸽群又飞回来了,想开一枪吗?”丹泊就对着天上盘旋的野鸽群开了一枪。这是他平生开的第一枪,并且叫后坐力翻在地上。舅舅就经常带丹泊上山打猎。可他外甥不喜欢这种活动。还俗和尚就又在孩子群中物色了一个小伙伴,就是这个人后来成了表姐的丈夫。丹泊问表姐:“舅舅怎么比最好的猎手克珠还喜欢打猎。”表姐说:“外公不肯把羊子还给他放。”那时,外公的头上也长起了硬硬的花白头发。舅舅就下地学做农活。空下来就上山打猎,表姐还告诉丹泊:“那个女人变心了,跟别的男人跑了。你晓得女人变心是什么意思吗?”丹泊想想,说:“就像你本来跟我割草,又跑去跟别的男人割草一样?”“呸!”表姐啐他一口,“你一个小娃娃算是男人吗?”这年夏天,表姐就已经十二岁多了。丹泊就说:“那我娶你!”表姐揪住他头发猛摇几下,然后腰里缠了绳子,手里提了镰刀上山割草。又一个夏天的绿草在风中翻滚,银色的波浪一下下波动到很远的地方。草很汹涌,拍击着小孩子的小小心事和一点甜蜜的惆怅。那个麻风女人在他们平常割草的地方割草!如果世上真有鬼魂,那么,这个女人就是丹泊心目中的鬼魂。她在整个村子的生活之外,但又若隐若现,确实存在。就像死人一样,以前也是村子的一员,从被送进人民政府的麻风医院时就算死了。这个女人却又十分美丽。丹泊问:“她还要割草?”表姐说:“咦?她没有奶牛?”丹泊还想说什么。表姐就竖起指头说:“嘘!”两个孩子就看女人割草。那女人挥舞镰刀的姿势是多么柔软而优美啊。大片大片的青草倒伏在她的脚前。女人割草的地方在一条小路边上。这条路是舅舅上山打猎的必经之路。舅舅上山时,做出谁也没有看见的样子。麻风女人注视着猎人的背影。这身影消失后,也就收了镰下山去了。丹泊说:“她连一根青草都不带走,又割草干什么?”表姐说:“她想偷走一个男人的心。”丹泊把这话告诉母亲。母亲就说:“你表姐能干懂事,我喜欢她。”母亲还说,“不知我有没有那个福气。”这话,丹泊已在磨坊守夜时,讲给舅舅和表姐听。舅舅端着茶碗大笑。这时,舅舅已经跟那个麻风女人来往了。人们告诫他那样的人不可接近时,他脸上的伤疤抖动一下,说:“共产党把我们这些人也都换了一遍,还有一个病人会医不好?”这句话一段时间成了工作组收集到的新格言。在各种说明反封建成果的文件、汇报、总结中一再引用。舅舅并不知道自己还了俗之后在语言上有如此造就。但他知道自己需要粮食和女人。他把两袋麦子放在毛驴背上,又在挎包里装上铁錾、木槌、肉干和一点点淡酒。他又把两床牛毛毯子绑在丹泊身上,说:“伙计,我们走吧。”丹泊说:“我去叫表姐。”表姐来了,对舅舅吐吐舌头。舅舅就在毛驴屁股上猛拍一掌:“走吧,伙计。”一路上,表姐喋喋不休:“舅舅,外公怎么不要你放羊了?”“你打猎的时候看见路边有人割草吗?”舅舅就说:“女孩子家,耍弄舌头。”表姐就又把舌头吐了出来。而磨坊所在的地方是多么的美丽!好像清澈的水流把夏天的绿意与阳光全部带到了这里。水闸那里,晶亮的水高高飞溅。表姐用箭竹扎成扫帚打扫磨坊。舅舅用绳子一头拴在腰上,一头拴着石磨,从台子上卸下,挪到阳光里。山谷里,响起木槌敲击铁錾的声音。舅舅要用大半天时间才能给石磨开出新齿。丹泊把毛驴拴在有大片树荫的地方。表姐拉着他钻进树林捡柴火。夏天,树林里干柴不多,加上沿着溪流的草地上到处是成熟的草莓,他们在林子里耽搁了不少时间。麻风女人也到了磨坊边上。她坐在地上纺毛线,手中的纺锤不断旋转。舅舅在给石磨发齿。两人中间隔着很大的一片草地。草地上点缀着细细的草莓花。麻风女人看见两个孩子时,笑了一笑。丹泊和表姐也仔细端详这个女人。这女人很美,而且不像人们传说的那样没有眉毛和手指。表姐就对那女人勉强笑了一笑。她又踢丹泊一脚,表弟也迫使自己挤出一个笑容。放上柴火时,表姐就问:“我是不是笑得太难看了。”“你本来是笑得好看的。”表姐却很夸张地惊叫起来:“天哪!我怎么会对她笑呢?她是那个女人啊!”“你笑都笑了。”“你也笑了!糟了,我们不该给她笑脸!”两个孩子绷着脸来到舅舅身边坐下,弄得舅舅也不自然了。起初,他们都尽力不去看那女人,最后,还是表姐忍不住率先看了。女人又给他们一脸美丽的笑容。丹泊和表姐也都笑了,而且笑得相当自然。到太阳下山的时候,女人就起身离开了。身影没入林中时,歌声又飘了过来。丹泊看见表姐对自己眼,问舅舅说:“歌声好听吗?”舅舅也对丹泊眼,回答道:“我只听见死女子说话,没有听见死女子唱歌。”他吭哧吭哧把石盘挪进磨坊,再用劲挪到下扇上扣好,把一袋麦子倒进小牛皮缝成的料斗。大叫一声:“开闸!”丹泊在外边一按杠杆,闸板就升了起来。水顺着陡峭的枧槽冲转了木轮。丹泊从进水口冲进磨坊,这里石盘刚刚开始转动。一截系在料斗上的木棒斜靠在石磨上,借此把振动传到料斗。麦子就一粒粒从倒悬的小牛皮袋口中落到磨心里。等到两扇石磨间开始吐出面粉时,天就黑下来了。表姐坚持要把火烧在外面的草地上,吃饭也要在外面的草地上。她说:“不然,到磨坊上来还有什么意思。”舅舅就把火烧在外边。吃完饭,表姐又要在露天里睡觉。舅舅又从磨坊里搬出干草铺在地上。两个孩子和衣在干草上躺下,给他们盖上牛毛毯子后,舅舅就进磨坊睡觉去了。表姐恶狠狠地说:“把靴子脱掉!”两双小赤脚碰在一起,表姐就咯咯地笑了起来。现在,整个夜晚就在他们的四周了。天空那些明亮的星星后面原来还有那么多更小更密的星星啊。在哗哗的水声中,星星们似乎旋转着缓缓流动了……丹泊睡着不久,又被表姐弄醒了。表姐说:“看。”朦胧中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出了磨坊,小心绕过他们的干草地铺,顺着月光下发白的小路走了。他去的方向是下午女人离开的方向。表姐踢丹泊一脚:“他不盖,去把那条毯子也拿来。”加上一条毯子,立即就很热。表姐咯咯一笑:“脱衣服睡!”又说:“不准脱光啊。”说完,又格格地笑了起来。丹泊就说:“舅舅不睡觉吗?”表姐说:“傻瓜蛋!”丹泊就说:“我晓得他去做什么,舅舅去找那个女人。”表姐就骂:“不要脸!我要告你!”接着又用很老成的口吻说,“我看他要结婚了。”丹泊就想:人为什么要结婚?舅舅为了结婚弄得脸上落下了刀疤,弄到晚上不能好好睡觉。于是就咕哝道:“我不要结婚。”表姐说:“你敢!”表姐十分突然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自己小小惊叫一声,说:“你说你要我。”“我阿妈才想叫我要你。”两个孩子的话把夜都惊醒了。第二年夏天,舅舅和那女人生下了一个孩子。同时,公社鉴于她的病已经彻底痊愈,批准她成为人民公社社员。公社为此专门来了书记和卫生所长,在村里召开了一个群众大会。丹泊看见表姐抱着那婴儿,不断亲吻他粉红色的小脸。看到丹泊,表姐把脸转到别的地方。表姐已经长高了许多,胸脯也膨胀起来。丹泊觉得有表姐在的地方已不是他在的地方,就出了会场上山去帮外公放羊。这年,表姐是十三岁多将近十四。丹泊小表姐一岁,也有十二岁了。后来,表姐休了学,就完全是个女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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