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跟随一位少女穿过城市》胡凌云 的书评文摘
日期:2022-07-25 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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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胡凌云,90年代中期北航空气动力学专业毕业,当过校园DJ,天桥摊贩和音乐记者。1999年赴美学习工作,研究领域包括计算流体力学,日式餐饮,眼科光学,黑人音乐,网络蜘蛛,石油测井和磁共振成像。2004年创办掘火网刊。非乐评类代表作包括回忆录《北京故事》。《跟随一位少女

【编辑推荐】

《跟随一位少女穿过城市》记叙了这样一些年轻人。他们怀揣着好奇、感动和梦想,走出餐馆和教堂,改变命运,也以自己的方式改变世界。他们喜欢从阳台俯瞰城市棋盘,眼中的路却只有一条。而爱情,就穿着最普通的衣裳,在某个路口等候搭车,开始漫长的旅程。这几个降落在美国的人并非为了谋生……胡熊是一个热爱探索的工科男,在探索洗碗机奥秘的日子里也探索了姑娘的卧室。结巴拥有结结巴巴的爱情但演奏着不结巴的音乐,无论在乡村公路还是城市夜店。晓野兔子喜欢买*,不洗衣服也不打扫卫生间,但会悄悄上路寻找命运的出口。金头发的Nora总是骑车独行,偶尔也驾车,嘴里数落着,把迷路的男孩送回家。

【名人的书评】

史上典型理工男撰写之爱情小说,“谈一场理想的恋爱,就会是这样的。”一部具有贵族气质的小说,笔锋细腻内敛,对某个时代的年轻人有极强共鸣。掘火网(www.digforfire.net)创使人胡凌云的首部长篇。本书书名取自西川的诗:我跟随一位少女穿过城市我踩着她的脚印却并不踩住她的影子

【跟随一位少女穿过城市的书摘】

晓野兔子一减去三十二,乘五,再除九。晓野兔子说。减去三十二,乘五,再除九。胡熊说。减去三十二,乘五,再除九。他已经记不清这是晓野兔子第几次传授这口诀了。嗯,就这么几个数字,怎么老忘啊。晓野兔子说。您真是学工科的吗?不会是偷渡来的吧。这儿太热,我智商下降了。而且我这不是手里有活吗?胡熊抬起那盆搅拌很久的面糊,耸肩抹掉耳垂吊挂的汗珠。一百二减去三十二。八十八。八十八乘五是?五八四十。四百四?四百四。四百四除九是?三九二十七,四九三十六,五九四十五。四九三十六。三百六。四百四减三百六是八十。八十除九差不多是九。那么结果差不多是四十九?嗯,算得真快。怪不得他们给您奖学金。太热和智商下降有什么关系?您知道分子热运动吗?温度越高,信号传输的噪声就越大。这就是为什么人发了高烧就神志不清,要敷上冰块。胡说。晓野兔子看着他,将信将疑。胡熊发现这是种新表情,得意地笑了。虽然才认识几天,他已经发现了她的很多种表情。他尤其喜欢这一种。他喜欢被崇拜,虽然自己确实在信口开河。这说明自己的智商还没下降。您不懂也正常。好吧,华氏一百二十度等于摄氏四十九度——行,记住了。胡熊点点头,继续搅拌面糊。本厨房气温现在是摄氏四十九度。还是摄氏度好,听起来没那么夸张。那天我给我妈打了个长途电话,说本市近日最高温度一百度,最低温度九十度,她老人家也说我胡说。嗯。您小名就叫胡说。晓野兔子继续掰生菜。在工科博士生眼中,世间万物都是用数字定义的,刚来美国不到一周的胡熊却有点系统紊乱。或许确是因为天气太热。或许有别的原因。比如,昨晚在公寓喝酒,晓野兔子指着啤酒瓶的标签一字一顿地向他解释说,这瓶里装着十一点一五流体盎司。十、—、点、—、五、流、体、盎、司。他只看着晓野兔子的纤纤玉指,心不在焉地说:这差不多也就顶半瓶燕京?要不咱一人再来一瓶?又比如,胡熊刚买的车有十四加仑的油箱。他不知道这容积是多大,只知道油表指针跌进红线,就要找加油站了。汽油每加仑九毛九。他不知道一加仑有多少。他甚至没看见油,他只知道油从加油站的地下油罐通过油泵流进了油箱,油泵上的数字在跳,他的心也在跳。因为当时他口袋里只有几块钱。他必须迅速找到工作。再比如,为进城找工作,胡熊跑了三百英里,三百英里大约等于五百公里?总之,这段路他跑了大半夜。若不是只学了一天车就上路,他能开得更快些。容积和距离实在是很抽象但又无关紧要的概念。路再远也还是要走,油再贵也还是要加。酒不管有多少流体盎司,都会被消灭。温度不一样。哪怕您老老实实待着,温度还是能要了您的命。胡熊想起刚进城那天在车里过夜的惨状。更何况我还在这儿做机械运动。此刻,他身上的每个毛孔都成了小小的泉眼,汗水不断涌出,积聚成珠,从额头滚到下巴,从后颈顺脊梁下滑。胡熊没工夫去擦这些调皮的汗珠。他只能抽空用前臂抹掉挂在睫毛上的汗珠,或是耸起肩,用T恤上还算干净的那一片擦擦湿漉漉的耳朵。真热啊,是不是!站在晓野兔子另一边的圣子桑看着胡熊微笑。当然,圣子桑自己也好不到那儿去。她脸上的妆被汗水侵蚀着,脸颊边隐约可见两条汗珠滚落的痕迹,眼镜片似乎都蒙了一层水雾。胡熊看着她的微笑,心也静下来——年过半百的老太太都能挺住,何况大小伙子。现在是华氏一百二十度,摄氏四十九度。胡熊微笑着向她报告。他知道圣子桑听不懂他们刚才的对话。坚持住!很快就会凉下来。圣子桑说。若不是手里也忙着剥生菜,她肯定会拍一下胡熊的背。胡熊是新手,她这两天总这么拍他,以示鼓励。堂哥刚把饭锅和酱汤锅的火关掉,在桌子另一头大厨专用的案板上切胡萝卜丝。胡萝卜丝是用来配生菜的。这标志着厨房里做饭熬汤之类的工序已经完成。炉灶熄火,气温就会从一百二慢慢跌下来。惟一开着小火的是胡熊背后那口大油锅。按堂哥的教导,油锅要先预热,单子进来就能迅速开炸。但胡熊此时依然在搅拌他的面糊。面糊不备好,油锅再热也是白搭。他还没掌握这门手艺,加了面粉又加水,盆里的内容渐涨。刚才趁堂哥不注意,他又往里打了个鸡蛋。这是晓野兔子建议的。沙漠里估计也就是这个温度吧。胡熊说。嗯。怎么,扛不住了?晓野兔子说。还行。不过时间长了我是不是也会升温到摄氏四十九度?热传导我是学过的。您该学生物。您不是在出汗吗?出汗能把体温保持在三十七度。体温四十几度您就死掉了。有什么动物的体温是四十九度以上吗?那就不会出汗了吧。好像没有。哺乳动物的体温好像和人类都差不多。好像鸡的体温挺高的?鸡不算哺乳动物吧。没见过它们有乳房啊。嗯。嗯?您是不是热坏了?哺乳动物不是都有乳房吗?那鸡算什么动物?鸡?嗯。鸟类?因为有翅膀,所以是鸟类。您是不是也热坏了?干活,干活!堂哥的声音像几只破空而来的乌鸦,惊开两只咕咕低语的鸽子。你那个面搞好了没有啊!好像是好了!要不您帮我看看?胡熊大声报告。堂哥用菜刀把切好的胡萝卜丝码进保鲜袋,沉着脸走到桌子这头,接过胡熊奉上的面盆,用两个手指挑起些看看,说,可以啦。你打了几个鸡蛋啊!不要钱的是不是?把桌子收干净!说罢把面盆推进胡熊怀里,解了围裙擦擦手扔在桌上,取下耳朵上夹的烟卷,拉开厨房后门出去了。鸡算是鸟纲。哺乳动物属于哺乳纲。这些我还是记得的。晓野兔子有了片刻考虑,迅速接上话题。对了,什么动物既有乳房又有翅膀?这个,好像没有。鸡不算哺乳动物吧。没见过它们有乳房啊。嗯。嗯?您是不是热坏了?哺乳动物不是都有乳房吗?那鸡算什么动物?鸡?嗯。鸟类?因为有翅膀,所以是鸟类。您是不是也热坏了?干活,干活!堂哥的声音像几只破空而来的乌鸦,惊开两只咕咕低语的鸽子。你那个面搞好了没有啊!好像是好了!要不您帮我看看?胡熊大声报告。堂哥用菜刀把切好的胡萝卜丝码进保鲜袋,沉着脸走到桌子这头,接过胡熊奉上的面盆,用两个手指挑起些看看,说,可以啦。你打了几个鸡蛋啊!不要钱的是不是?把桌子收干净!说罢把面盆推进胡熊怀里,解了围裙擦擦手扔在桌上,取下耳朵上夹的烟卷,拉开厨房后门出去了。鸡算是鸟纲。哺乳动物属于哺乳纲。这些我还是记得的。晓野兔子有了片刻考虑,迅速接上话题。对了,什么动物既有乳房又有翅膀?这个,好像没有。天使是不是?天使好像都是女的?天使都是不生小孩的,要乳房干啥?对,我记得天使好像都是男的?我怎么记得画上的天使都是女的,还都穿着裙子……胡熊正搜索着记忆,厨房前门突然开了,有客人!安迪的头伸进来,撂下这句话,侦察兵般消失了。来了!晓野兔子的声音追出去。来了!来了!圣子桑说。她不懂汉语但经验丰富,自然明白安迪说了什么。帮我们把生菜泡在凉水里。晓野兔子用英语大声吩咐。胡熊知道,这种指令,是胡熊作为餐馆雇员应该做的,若用汉语,便是凭私人交情帮她。晓野兔子把装生菜的大盆推给胡熊,用小指理理发梢,推门奔赴前线。她一头短发不需要打理,虽然脸上泛些红晕,但竟然没有出汗。胡熊目送她的背影。门开时一阵凉风从大堂里飘进来,令他神清气爽。谢谢!圣子桑钻进储物间,从手袋里找出化妆盒,拍拍呆立着的胡熊,从厨房后门出去了。她要去卫生间补妆。胡熊打开水笼头冲着生菜叶,也冲着他的双手。这清凉仿佛来自北极。滚热的血液骤然降温。光用凉水不行!拿过来加冰!安迪突然又冒出来。他掀开制冰机的盖板,往胡熊端过来的生菜上面加了好几铲冰块。要用冰镇上,菜叶才会新鲜,才会脆,知不知道?安迪拿起一片菜叶在胡熊面前晃晃,扔进嘴里,又侦察兵般消失了。胡熊四顾无人,抓起几块冰塞进嘴里。冰块如蜜糖般融化,薄荷般的凉气透过上颚进入大脑直冲顶门,随血液流遍周身。他感觉自己就像一片蔫了的生菜叶,又重新挺起来。二胡熊当初进城找餐馆打工,未曾细想是要端盘子还是洗碗。学校确实会给奖学金,但只在开学后按月发放。他想在美国转转,便早几个月飞过来,打算先挣些路费。他用随身带来的美元换了辆旧车,独自在学校空旷的停车场练了一天车,傍晚开到加油站,把车加足了油,买了一张地图和一个热狗,便向城市出发了。胡熊进城后结识了晓野兔子,经她指点在一家上海餐馆找到工作,发现自己不适合端盘子。晓野兔子去参观过,也觉得他不是那块料。他们的感觉很快被证实了——第三天晚上,也就是试工最后一晚,老板娘把胡熊叫到一边说,小吴啊,这是他们几个waiterwaitress给你凑的钱。本来试工是没有tip的,但大家都看得出侬蛮努力的,所以这是从大家自己的salary里给你凑的——十块、二十、三十——三十块!如果侬想继续锻炼的话,大家都还是welcome的!胡熊反应慢,但还是听出了这话的意思。他没有沮丧。他不紧不慢收起老板娘拍在收款台上的三张钞票。他甚至没有纠正老板娘,他姓胡不姓吴。走出餐馆大门,他在夏夜的暖风中感觉到冉冉升起的自由。无论未来如何,今夜还是会在晓野兔子的客厅里入睡。我挣着钱了,请您吃饭。胡熊在客厅里对晓野兔子说。您挣了多少?十块、二十、三十——三十块!胡熊把钞票一张张拍到地铺的床单上。不错啊,我以为老板娘一分钱都不打算给呢。不过这钱不够吃饭,您改天请我吃冰激凌吧。胡熊认为晓野兔子是个好姑娘,所以决定用三十块钱请她吃饭,哪怕自己第二天就要搬走。但晓野兔子说她会帮他找工作。您也要交房租啊!晓野兔子有自己的小算盘。公寓房租五百块,她住卧室交三百。胡熊住客厅交两百。她说她占了有利地形——也就是说卫生间——所以多交一百。但是胡熊可以使用卫生间。在胡熊眼里,晓野兔子就是这样一个大方的人。胡熊开始在古都工作时,她建议他最好多用古都的卫生间,少用她的,但混熟之后又说无所谓了——反正两个卫生间都由胡熊负责打扫。晓野兔子就是这样一个通情达理的人。那天晚上,胡熊洗完澡,出门到对面加油站买回一打啤酒,庆祝自己挣到了钱然后又获得自由然后又正式迁入新居。晓野兔子说您不适合打招待,只好去打厨房了。胡熊说我不适合打招待不是因为我笨,而是因为我不喜欢打招待。我从小就在自己家里打厨房,后来又学工科,动手能力强,擅长做实验和操纵机器。晓野兔子说厨房挣的钱要少很多。胡熊说,现在我的房租省了一半,所以挣的钱少一半也很合理。她说对呀,以后咱们还可以同车上班,油钱又省了一半。那晚上胡熊喝着酒憧憬未来,又多听了几个“咱们”,有些晕,所以算术又退步了。他不知道晓野兔子是不是也有点醉了,还是在开他的玩笑。这点他一直没想通。他只是隐约觉得她有点自私。但他并不讨厌这种自私,因为那和钱毫无关系。第二天,胡熊被晓野兔子带到古都,把昨晚排练的理由对安迪说了一遍,安迪一乐,就让他打厨房了。古都不要男招待,但洗碗工胡安最近提出辞职,厨房正好缺人。既然是晓野兔子介绍的,招进来自然皆大欢喜。一切就这么顺理成章。安迪从储藏室角落里翻出一件围裙扔给胡熊,让他不要穿白衬衣黑裤子黑皮鞋了。以后穿旧衣服来上工就可以啦。他把胡熊带到厨房交给了堂哥。你是叫小胡?是的,小胡。然后他把堂哥拉到旁边叽哩咕噜说了一通闽南话,其间对胡熊指指点点。然后胡熊便在厨房上班了。那从明天开始咱们就坐您的车了?当晚下班后晓野兔子说。呃?哦,没问题。您喜欢坐我的车,我很荣幸。您车上可以听音乐啊!我可以提供唱片。上班头几天里,胡熊每次在古都洗碗池边的酱油桶上坐着休息,都会检讨自己为何不适合打招待。上海餐馆的回忆在厨房的烘烤中迅速蒸发,但还留着些印迹。比如,胡熊一直记得老板借给他的那副皮马甲,每道缝线上都嵌满油腻,可以拿去烧一锅好汤。他穿着崭新的白衬衣,好像器宇轩昂的指挥,套上这马甲,立刻变成没落大户的老管家。那家店由老板娘坐镇收款台,老板跟招待们一起跑堂,偷懒比登天还难。干起活来,胡熊觉得自己更像喜剧演员。其他男招待在桌子和厨房间往来穿梭时,他在过道中央彷徨着东张西望——老板娘不止一次要他眼睛勤快。远处有客人向胡熊微笑,他也向他们微笑,直到看见他们招手,才如梦方醒急忙赶过去。胡熊喜欢数字。他最喜欢的客人是那些按编号点菜的人。若是客人用英语说那些菜名,他听不懂,而且会忍不住傻乐——他骨子里就没有劳动者的谦卑和敬业。胡熊认为这其实不能怪自己,那些菜名像是粤语和英文杂交的怪胎,非要顾客在菜单上指点,他才能记下来。胡熊喜欢数字,却总是记不住桌号。然后老板娘等人只能急躁地问:那桌老美?那桌老黑?那桌老墨?那桌老中?胡熊在餐桌、柜台和厨房间穿梭时总是精神抖擞,疾步如飞,但经常与其他男招待发生擦撞,令他们肩上的托盘摇摇欲坠。胡熊不明白他们为何要单手将托盘举在肩上,像手托炸药包的战斗英雄。他总用两只手把托盘抬在胸前,这样显然更稳当。他随即明白过来:若是单手托盘便能有一只手上菜,而他只能先把托盘放下才能上菜。问题是桌上经常没地方放托盘,特别是一次上几道菜的时候——他只能先把托盘放到旁边没有人的空桌上,然后再把饭菜端过去。如果附近没空桌,就只能一盘一碗从厨房挨个端,一桌要跑好几次。客人们能看出胡熊是新手,所以只是微笑着注视他。虽然他们最后还是会给小费,老板娘的脸总耷拉得厉害。有那么几次,她忍无可忍从收款台后窜出来帮胡熊端菜,他空着手在她身后像个无所事事的跟班。不过胡熊的胆子还是很大的,比如那次老板亲戚一伙八人来吃饭,他把厨师为贵客们特地烹制的一大盆汤端到了桌子中央却不知道该往哪搁。热气腾腾的汤高高在上晃荡着,像即将空投的燃烧弹,众人停止谈笑,都张嘴盯着这盆汤,老板赶紧跳起来,口中嚷嚷着接过去,把自己的茶都碰翻了。在客人们的干笑声中,老板娘狠狠瞪了胡熊一眼。您真是眼里没活。晓野兔子说。她曾经从古都偷偷来看过一次。那几天胡熊早出晚归,所以她每天起床后只看见地毯上皱巴巴的床单,而胡熊回家也只能偷窥她卧室门缝漏出的一线光。晓野兔子说她不是来看他的,她是来吃饭的。她点了一碟醉虾,边品茶边饶有兴趣地观察胡熊的动向。我现在知道什么叫狼奔豕突了。她把他叫过去说。还有苟延残喘。他回答。晓野兔子喜欢使唤胡熊,总要他添茶,还不停把他叫过去问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比如醉虾的做法,比如厨师是不是上海人,比如他身上这件马甲是哪儿来的。晓野兔子说她这是为他好,要不然他就只能被其他人呼来唤去疲于奔命,或是站在桌子间不知所措,让老板娘血压升高。晓野兔子还问胡熊能不能打折。她说您不是要感谢我吗?那就给打个折吧。后来二人熟了,胡熊抱怨说她明知他只是个试工的还故意为难他,但当时他拍着胸脯说没问题,到柜台对老板娘说坐在窗边的那个老中是我老婆,要不您给打点折?老板娘狐疑地说,伊是侬老婆?……伊倒是经常来。一句话,我给伊打八折。此事后果很严重。晓野兔子后来跟胡熊说,他走后第二天她又去了一次,结账时老板娘笑眯眯地问昨天在这里试工的那个小伙子是不是她先生。她脱口而出他那么笨怎么可能是我先生。老板娘一脸糊涂,只说小伙子蛮好,蛮好,蛮勤快的。晓野兔子那天只给了很少的小费。她说她再也不打算去那儿了。胡熊说那您要吃上海菜怎么办。她说都怪您。总之,胡熊和晓野兔子都告别了上海餐馆。他们如今是同事,每天共进午餐和晚餐。晓野兔子说,还好古都不要男招待,不然我们都会疯掉。她说把您发到厨房可以减少损失。至多是堂哥疯掉,您疯掉,或是您二位疯掉。胡熊知道自己不可能是先疯的那一个。过了几天他向晓野兔子报告,说堂哥总是吹胡子瞪眼,但我终于凭聪明和毅力挺了过来。聪明和毅力,呵呵,您可真会用词啊。晓野兔子说。胡熊没有说的是,他认为这个工作真的很有趣。他隐约觉得这有趣和晓野兔子有关系,但又解释不清,就没说出来。总之,胡熊和晓野兔子都告别了上海餐馆。他们如今是同事,每天共进午餐和晚餐。晓野兔子说,还好古都不要男招待,不然我们都会疯掉。她说把您发到厨房可以减少损失。至多是堂哥疯掉,您疯掉,或是您二位疯掉。胡熊知道自己不可能是先疯的那一个。过了几天他向晓野兔子报告,说堂哥总是吹胡子瞪眼,但我终于凭聪明和毅力挺了过来。聪明和毅力,呵呵,您可真会用词啊。晓野兔子说。胡熊没有说的是,他认为这个工作真的很有趣。他隐约觉得这有趣和晓野兔子有关系,但又解释不清,就没说出来。胡熊一结巴在高速公路边独行。八十二号公路在丘陵间扭摆着伸向西方。混凝土路面反射烈日,如一条光的河流。这河流尽头没有地平线,一片云蒸霞蔚,好似海市蜃楼。天空和云彩都气化成了一团耀眼的明亮。烈日已经熔化了自己,变成一簇向八方喷薄的烈焰,白热的熔岩似乎就要涌出来。只需几滴,便可成就地球的末日。大货车从身边呼啸而过,拍起阵阵劲风。结巴的牛仔裤鼓胀着,滚热的气流从脚踝顺裤管上升,从膝盖上的破洞喷出来。终于了解这些破洞的用处了:可以通风。结巴瘦高,衣裤都显得大,鼓足了风,像热气球。还好不是胖子,否则走这十几里路肯定得趴下。结巴笑了笑。但是再瘦的人,在八月酷暑中也要出汗。他停下脚步,将箱子和背包放在地上,把背上的吉他摘下来,扯着下摆把湿透了贴在背上的T恤揭开抖抖,希望上升的热气能把汗吹干。回望来路,小机场已隐没在丘陵后面。但这二十分钟也许只走了一里地。还有很长的路。会中暑吗?十几个小时的飞行把结巴变成了冻肉。登机时只穿了件T恤。漫长的越洋飞行中,邻座的胖子一直开着冷气。每位乘客头顶的控制面板上都有个能吹冷气的喷嘴。结巴没有理由为了自己的舒适去影响别人的舒适。但这胖子身材如土豆,冷风吹到他身上都反射到结巴这边。零下五十度是什么感觉?结巴看着大屏幕显示的舱外温度。他感觉生命力正随体温一起丧失。冷黄油和冷火腿不能让身体热起来。饮料是加了冰的。窗玻璃上结着几朵细碎的冰花。窗外的西伯利亚和阿拉斯加,冰雪嵌在万年无人踪的山脊间,凝成叶脉般细致的图案。结巴在飞机上一直清醒。即便是最昏暗的几个小时里,弯曲的天际线依然泛着微光。北极圈的极昼。梦和现实的边界。当生物钟告诉他应该入睡时,窗外朦胧的黑暗迅速被日出驱散,空中小姐开始给乘客发入关表格。当飞机降至云层以下,大地上浮现出状如巨蟒的高速公路,扇形的棒球场和蓝宝石般的私家游泳池,结巴确认自己开始做梦。这是结巴第一次乘飞机。每年放假旅行都坐火车。夏天,裤子粘在座位上。对面姑娘的秀发粘在额头上。车窗都敞着,但就像一排熊熊的炉膛,喷出燥热的风。冬天,三人座席挤了五个人,透过水蒸气模糊的车窗是一片皑皑白雪,但每个人的军大衣都汗湿了。这是结巴第一次冰冷的旅行。从东方通向西方要穿过一条冰冷的隧道。如今他从隧道另一头钻出来,终于又走在大地上,走在八月的阳光里。离开机场大厅几分钟,他身上留存的最后一丝寒意就湮灭了。高速公路边没有人行道。石块镶嵌的路基没有人迹。结巴就在这路基上走着。他穿一双已经开始脱胶的篮球鞋,黑色的帆布面洗成了灰色。石块隔着鞋底肆无忌惮地硌着足弓。周末下午四点,路上车不多,但每一辆都威风凛凛。特别是那些十八轮大货车,激起核爆般的冲击波。结巴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吉他被震得嗡嗡作响。石块间的红色尘土被冲击波吹了出来,四处横流,转瞬间又被驱进缝隙没了踪迹,像是被魔法操纵的精灵。一定是很久没下雨了。结巴突然想喝水。感觉要中暑。路边没有树,只在远远的山上稀稀拉拉地长着几棵,像老电影里的消息树。这荒凉的世界没有消息。最坏的消息就是没有消息。也许绕过下一个弯就会有加油站。没准就是大学的牌子迎过来。他发现自己有点虚脱,已经没了距离感。结巴想起童年小学门口的冰棍。菠萝五分,红豆七分,雪糕一毛。他总是买菠萝。因为雪糕太甜,红豆没味。因为他只有五分钱。菠萝是亮晶晶的黄色,越舔越亮。结巴舔着菠萝,直奔学校后门河畔的小树林子,就像野兽要把猎物拖回洞里才开始享用。无人踪的山脊间,凝成叶脉般细致的图案。虽然同样是南方的夏天,但那个年代,地球还是凉爽的。柳枝垂进水中,像几支漫不经心的画笔随手绘着波纹。不远的河上有一座小桥,其实就是卧在水里的几方青石。因为间距不小,而且被踩得溜光,没胆子跳跃的低年级小孩子们只好绕路走学校正门。青石只比水面高几寸,下雨涨水时众人都必须绕路。结巴喜欢边吃冰棍边看过桥的学生。他在等待那个提着连衣裙过河的姑娘。亮黄色的连衣裙,在正午的阳光下像是半透明的。结巴的菠萝也是这个颜色。垂进河水的柳枝像一幕珠帘,结巴藏在后面,以为没人能看见他。只有一两次,被他的伙伴猪头偷袭。好哇,老是躲着我吃!真他妈没劲!不过猪头只想着在他的冰棍上咬一口,从未注意到他的秘密。猪头一年四季都吸着鼻涕,吃什么都拉出几丝口水。猪头的零花钱都被他哥连哄带抢拿去买洋画了,所以结巴不介意让他咬一口。一次,猪头学着当时正流行的武打片,大喝一声从背后一掌击来。结巴毫无防备,一个踉跄踩进河里,冰棍也脱手飞出,凌空画道曲线扎进水中,浮上来漂走了。学生们听见这边水响,都望过来——他们最喜欢看打架。猪头见自己下手太重鸡飞蛋打,立刻仓皇逃窜。结巴也大喝一声,跳上河岸就开始追。他其实并不生气,只是要在姑娘面前有些尊严,所以必须追。鞋子里灌满了水,跑起来的声音像一队急行军的士兵,还哗哗溅着水花。在他想像中,姑娘一定在桥头观赏这幕喜剧,还看见了漂过小桥的菠萝冰棍。又一辆十八轮大货车从结巴后面偷袭,大喝一声在他背上猛击一掌,立刻仓皇逃窜。没有青石小桥和柳枝,没有伙伴,没有冰棍,没有姑娘。就在上周末,他出国前最后一次回家和父亲道别。小河已经成了一条臭水沟。成排的柳树被一道围墙取代。河床已经被淤积的垃圾抬高了许多,埋葬了那些磨得发亮的青石。校门外不再有用自行车驮个木箱卖冰棍的,只有电子游戏室和买烤串的。猪头早已失去音讯。只剩下姑娘,有一个电话号码和一个地址。她就在这片大陆上。他如今已经上路,离终点只剩下几百里。假若没有肩上的吉他和手中的行李,结巴真希望来一场太阳雨。他喜欢温热的雨点打在皮肤上的感觉。他喜欢看它们从透明的天空中纷纷扬扬洒下来的样子。远方的太阳雨常会造出彩虹。他曾经往彩虹接地的方向奔跑——在想像中,那儿的人们是在彩色中行走。但他总是追不上。他跑到那儿时,彩虹已经消失了。太阳雨好像也从没来过。只有墙角的尘土记录了雨滴的足迹,随即被轻风抹去。结巴突然想从箱子里取张唱片听听。这一箱唱片和一把琴便是他的全部家当。音乐会给他安慰,就像巨人安泰,只要脚踏母亲大地便会力量倍增。只是唱机早没电了。也许转过下一个弯便会有加油站,能买些电池。也许还能打个电话。写着号码的那张纸就在胸前的口袋里,也许已经汗湿了,模糊了。没关系。他早已记住了那个号码。二胡熊发现给自己放假一周纯粹是浪费时间。连睡几天的计划并没有实现。每当第一丝晨光渗进百叶窗,他就已经睁眼望着天花板。关节和肌肉间的酸痛都蒸发了。他觉得精力充沛。不妙的是没了体力劳动而食量依旧,要发胖。早知如此,应该在古都多打几天工,多挣两个钱——其实这些都无所谓,他明白自己只是想和晓野兔子多待一会儿。胡熊开车去图书馆运回沉沉一摞专业书,但它们镇不住他游走的心。开了学必然就要啃书,倒不如索性趁最后几天清闲到处转转。当初早来几个月就是为了到处转转,谁知一进城就在厨房落户,最后连那座城市都没来得及转一圈。这都怪晓野兔子。就像是去游览大博物馆,刚进门便被某件精巧的展品吸引,一直看到关门。小镇虽小,却是千万个美国小镇的缩影:漆了镇名的水塔,瞌睡的消防车,几面耷拉的国旗,几座尖顶竖着十字架的教堂。七八条街,总有一条叫“主街”,街上总有幢政府办公楼,管着全镇人口的婚丧嫁娶,车房交易——胡熊就是在那儿把车过到自己名下的。街上还会有三两家银行——胡熊刚在其中一家开户,把自己的全部财产三千块存进去。这就算是扎下根儿了?街上其他门脸都是木雕镶边的小门小窗,玻璃上印着一串串花体字母,远远看不出是做什么生意的。胡熊在无人的大街上开车,连油门都不踩,注视火鸟硕长的影子慢悠悠地游过那些玻璃门窗。整个小镇都在午睡。偶尔有行人出没,像是牛仔的鬼魂。真正的商业区已经挪到了镇西头。由沃尔玛领衔主演的购物广场把一片野地变成小镇的中心。任何沃尔玛都需要巨大的停车场。在城里,这种广场都须有个名字,在这儿仅此一处,自然没必要。同学们总是说,去沃尔玛?去沃尔玛。去那个广场,必然要进沃尔玛。哪怕是为了修车,为了买保险,为了吃顿中餐或意大利餐,完了之后仰头看见那蓝色招牌。必然会想起要备些卫生纸灯泡什么的,也算顺便。只有胡熊什么都不买,却专程钻进那招牌下的巨大宫殿,就为看看美国的灵魂。小镇没有工业,除了这些大大小小的店家,最雄厚的雇主就算大学了。本地居民一万人,大多数都在校内有份工作。教授,会计,秘书,清洁工。大学在镇东头,光学生就有两万多,镇里镇外的公寓都是为他们开的,当地人也乐于把自己的空房出租赚些外快。新学期前夕自然是找房最困难的时候,寒暑假一到学生作鸟兽散,公寓楼立刻门可罗雀。胡熊这家公寓的管理员老太太麦姬,整日和学生打交道,哪国语言都能说两句,虽然只是你好谢谢之类的套路。她除了开学和放假前后忙一阵,平日都闲着,在办公室里收收包裹逗逗猫,偶尔去银行存支票。开学前这几天,胡熊整天见她领学生看房,指挥木匠、粉刷匠和清洁工东奔西跑。公寓外的林子后面是从高速通进校园的公路。因为只有两条车道,新学期注册那几天竟然和大城市一样拥堵。校园内的车位常常爆满,人们只好停到校外的大停车场。胡熊认为自己离学校只有两里地,开车进校纯属浪费汽油制造污染,又见新来的留学生都骑自行车,便从沃尔玛花五十块钱买辆自行车,每日骑着到处转悠。阳光毒辣,下巴滴汗,脊背湿透,胡熊却很惬意——厨房打工归来,这些感觉想必在余生中都带着一种亲切。在图书馆外遇见学生会主席老周,老周问你不是有车吗?胡熊说骑车也是锻炼,再说天已经太热,大家都堵在路上烧汽油只会让它更热。老周说不错不错,就看你能坚持多久。胡熊每日骑车路过拥堵的长龙,见很多车上插着小小的校旗,后窗上贴着校标。看来大家都爱自己的学校,盼着开学。胡熊的心情是复杂的:和十二岁时一样,在暑假结束时陡生忧伤;但也和十二岁时一样,期待发新书,期待新同桌。如今,胡熊依然守着一个十二岁时就树立的信念:暑假过完了,寒假还会远吗?目睹小镇的复苏,胡熊感觉这热闹和他毫无关系。比如,中国同学的车都被分派去机场接新生,却没人给他打电话。他其实很乐意跑趟机场,助人为乐,也顺便回忆自己登陆美国的所有细节。老周记得我是头一个买车的新生。也许他不放心我的车技?胡熊自认已在大城市开了几个月车,另加一千多里的长途,算老司机了——当然,属于无照驾车,但他一直瞒着老周,而且一回来立刻就考了驾照。也许是老周觉得新生接新生听起来不太稳妥。也许老周认为火鸟体形怪异,不是拉人运货的型号,认为此车早该退休且噪音巨大,有损我国学生的形象。但这些只是胡熊的自我批评。他一直没猜透老周的心思。那几天拜访胡熊的只有巴克夫妇。他一直记得那个早晨应声开门,迎面秋风徐徐,远处山坡上的树叶潮水般响,雨后的空气令人神清气爽。门口一对中年男女,衣着高雅,彬彬有礼,仿佛来自古老的英国小说。男子拿个小本,问熊是不是住这儿,胡熊说我就是你们要找的熊。二人作完自我介绍,便邀请他参加附近教堂的活动,说走路只需五分钟,还提供免费晚饭。他们留下名字和电话号码,请熊把这个消息广而告之,连客厅都没进便告辞了。胡熊这才想起来,虽然为数千美国人做过饭端过盘洗过碗,和他们握手,这还是第一次。临近开学,教堂的活动不少。新生已到校安顿下来但还没开课,各教会都想抓住时机将他们网罗到自己门下。邻楼的新住户老王过来结识胡熊时,张口第一句就是哥们儿有免费午饭,要不一块儿去。胡熊说好啊,哥们儿有免费晚饭回请。教堂买单的饭局确实令人切身体会到主的恩赐,比单纯的讲经说教更有说服力。而主把人们集聚到一起的力量,比学生会更强。胡熊参加了几次活动,渐渐摸出些路数。起初是先讲经后吃饭,很多人迟到——成了家的人自然要带孩子来,所以迟到的动静不小。后来改为先吃饭再讲经,但发现吃完之后总是少了些人。看着巴克先生若有所思的样子,胡熊只好安慰他说中国人最讲究吃,尊老爱幼兄弟手足都在饭桌上体现,谈买卖定终生都在推杯换盏间完成,用吃来体会主的恩赐是最好的。巴克先生很受启发。胡熊接着说大家来自天南海北也像家人一样聚在一桌吃饭,也是主的力量。巴克先生颔首连连,觉得他悟性很高。胡熊又信口开河说大家吃饭时用中文聊得热火朝天,其实是在讨论圣经。巴克先生有点吃惊地说是吗?其实他们是在讨论这顿饭要花多少钱,这钱是谁出的,天下有没有免费的晚餐,等等。没人觉得是主出的。这些当然不能告诉巴克先生。好在饭后留下来的人们都满面红光,眼神安详,巴克先生觉得气氛不错,虽然有人吃饱了就开始瞌睡——胡熊不知道巴克先生知不知道,因为他自己就是那些瞌睡的人之一——那些天除了吃就是睡,急需运动来丰富自己的生活,凡是出门的活动,他从不拒绝。令胡熊不自在的惟一场面是饭前祷告。祷告的内容是感谢主赐予我们食物,如此这般。全场男女老少都要低头。真信徒和老食客还能跟着一起念。胡熊既不会念也不想低头,感觉鹤立鸡群,出头鸟要被枪打。老王说你怎么不低头?太没礼貌了吧。胡熊说我还没想明白呢,随便低头是骗人骗己。哎,你怎么知道我没低头?难道你也没低头?因为不想当吃白食的,胡熊每次都主动收拾残局。这比餐馆活儿简单得多,无非是把一次性桌布掀起来塞进垃圾筒,把剩余的食物清点包装。这时每个人都挺积极,胡熊要收个饮料瓶子都有人抢。大部分来和他抢的都是笨手笨脚的男生,就是晓野兔子说的眼里没活的那种人。如今胡熊已经不是那种人。他觉得自己长大了。开学前最后一个周末,胡熊终于被学生会征召了。在老周家门口会合后,大家都围着他的车看。老周拿出一份名单给带队的老生,说今天这拨都是女生,行李肯定少不了。现在有几位帮忙,人都能坐下,但后备厢可能不够用,女生肯定也不愿抱着箱子跑这十几里路。所以我把胡熊也叫上,灵活些。他的车后座坐人有点挤,但放几件行李还可以吧。有身材娇小的女生也可以坐嘛。总之你们灵活处理啦。胡熊,到机场的高速你还没开过,这次可以跟在他们后面认认路。胡熊是新生,你们几个开慢点,别把他弄丢了。按老周的说法,胡熊是候补队员。但他很兴奋,一上高速就把众人甩掉,先到了机场。他在候机厅外停下时,结巴刚离开——胡熊只见一个人正向外走,旅行箱上印些花花绿绿狗屁不通的生词,一看便是国内小商品市场的货色。问题是此人背着把吉他。中国留学生好像没有带吉他过来的。刚入住的室友老余带了个高压锅。老王的室友小李,一个人的行李就塞满了他师兄一车——除了大炒锅,还有一床鸭绒被,连枕头都有两个。大家打地铺的时候都很不满,小李笑呵呵地说都是老婆准备的。胡熊想想,觉得是自己看花了眼,这也许是个本地音乐家——这儿是美国南方,当初两次转机,在机场都看见音乐家,乐器盒上也贴着各色标签。胡熊换了停车挡,揉揉眼睛正要细看,那人影已在热气里扭曲,渐渐被午后的烈日熔化于旷野中。小机场一天没几班航班,门可罗雀,候机厅也很小。他转头往厅里望望,见几个姑娘正在玻璃后面对他指指点点。想必在夸奖这车很帅,或是猜想他是不是来接她们的人。胡熊见迎娶的车队还没到,觉得自己没必要下去和这些姑娘周旋,便坐在车上听音乐。姑娘们也不笨,继续躲在开足冷气的候机厅里观望。胡熊喜欢这个机场。这是他最先踏上的美国土地。和先前转机的两个现代机场相比,这儿有后院的宁静。也许是要兼顾附近的三个小镇,它坐落在它们之间的荒野中。只有一条跑道,没有公交,叫出租车要打电话,而且可能要等一个小时。他喜欢这种感觉——孤零零的一栋建筑被野地包围,要走好远,才会有小镇,有大城,就像还没揭幕的未来在等你。也许正是有了对城市的好奇,胡熊才生出冲动去买辆车,立刻进城,然后遇见晓野兔子,在古都打工。当车队在火鸟的后视镜里停下,姑娘们终于从厅里款款走出。她们等候时想必整理了一番,个个明艳照人,没有一丝长途跋涉的痕迹。司机们跳下车来,热情握手,上下打量,胡熊下车正要走上前参加会见,众人已经呼拥着进去搬行李了。装车时耽误了好一阵儿。姑娘们的关系很复杂,有的早在国内就已经结伴,陌生的也在漫长的跨洋飞行中认识了。等转乘小型涡轮螺旋桨客机飞向这个偏远的小机场时,彼此已经很了解。不仅找到过去的校友和未来的同窗,还分出了互相喜欢的和厌烦的,交了朋友,或是已经冷眼相向。有人已经托未来的师兄师姐找好房子,有的还没找到房子但已经有合住的意向。一位司机的手机被众人传着使用,人头和行李点了又点,还是没有头绪。最后还是老周在电话里指示,让众人到他家门口汇合再分派。胡熊是在离校园十英里的路边招呼结巴上车的。他不认为这个瘦高的青年能提着行李走完十里路。火鸟开足了空调,但仪表板依旧晒得滚烫。虽然已经休息了两周,胡熊在梦里还能看见油锅变成火山。于是他在结巴前方五十米的路边停了车。在后视镜里,他见结巴迟疑了片刻,又继续走上前来。胡熊歪过身探出手把客座的窗玻璃摇下来,静静地等。要搭车吗?好啊。你要去哪儿?前前前面应该有个大学?中国人?是的。二人都笑了,因为他们能听出彼此的中国腔。胡熊边启动边对结巴说刚才在机场就看见他了,说他们有五辆车,都是来接新生的。结巴说自己没什么行李,没必要,否则他会让朋友来接。结巴说这话时脸有些热。他觉得自己并没有撒谎——柔嘉只是太忙了而已。律师都很忙。但这不是周末吗?她周末也许要加班。她没必要接他,他又不是个孩子。看,他自己背吉他提行李,已经走了好几里。而且还遇上了愿意载他一程的好人。结巴说自己不知道和学生会打了招呼就可以接机。他说同机的确实有些女生。正说着,地平线蒸腾的热气中浮出一个加油站的标志,结巴说他要下去买点水。结巴从便利店里出来,手里拿瓶水。但他并没回车里,而是快步走向墙边的公用电话。我公寓里有电话。投币电话是最贵的。再上路时,胡熊对结巴说。我打个电话让接接接我的人不要来了。结巴低头看着水瓶上的标签,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把水递给胡熊。胡熊又推让给他,说他在大太阳下走了半天,想必都脱水了。结巴买这瓶水是为了换硬币。他又想起机场那个小小的候机厅,孤零零的电话机。旁边坐着一边谈笑一边偷眼打量他的姑娘们。没法在那儿打电话。他目不斜视地走了出去。不会有人来接他。他要打的是个长途电话。哎,你这放放放的不是鲍勃•马利吗?没有女人,就没有哭泣。结巴好像突然醒过来似的,听见了车里一直放着的音乐。是吗?我一直以为他唱的是女人别哭。胡熊说。一个外地朋友的唱片。还有一本书。我都忘记还了,很不好意思。在老周家分派行李时,众人都奇怪胡熊车里怎么会变出一个人来,没有新生的大包小包,却背着把吉他。你是学音乐的吗?一个女生好奇地问。呃,不,我是学电电电脑的。结巴答道。老周把胡熊拉到一边,说现在各处房子基本上都满了,这小伙子根本就没提前请学生会找房子——他都不知道有这么个人。老周让胡熊问问他是不是找了自己的师兄师姐帮忙。总之,今晚就让他先在你们那儿凑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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