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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一平,本名樊一平,壮族。1964年生,广西都安人。先后就读于河池师专、复旦大学中文系。现任广西民族大学硕士研究生导师、八桂学者文学创作岗成员、第十二届全国人大代表、广西作家协会副主席。上世纪九十年代中以来,出版了长篇小说《跪下》、《顺口溜》《上岭村的谋杀》等五部、小说集《撒谎的村庄》等七部。获过文学奖有:铜鼓奖、独秀奖、百花文学奖等。长篇小说《上岭村的谋杀》翻译成瑞典文在瑞典出版。根据小说改编的影视作品有:《寻枪》、《理发师》、《跪下》、《最后的子弹》、《宝贵的秘密》、《惊弓之鸟》等等。
故事发生在广西边境的小镇那良,从富商林伟文蹊跷的“自然死亡”事件发端,引出了一位最有嫌疑、却最不像杀人犯的魅力女性:龙茗。负责侦查这宗案子的年轻警官韦军红,在审讯龙茗的过程中,不知不觉被这位美丽、无私、坚强、颇受当地师生民众爱戴的小学女校长所吸引,不禁对她产生了深挚的爱情。但随着调查的深入,这个神秘的女子身上却浮现出越来越多的谜团。为了俘获心爱女子的芳心,为了确认她不会杀人,韦军红走访一个个龙茗昔日的熟人,在他们的讲述中,这个可怜女子的身世被一层层无情剥开,直至令人难以直视的程度……
小说女主人公龙茗的过往,由不同人的叙述拼凑出来,通过他们各自的眼光,看到的是龙茗身上丰富的侧面。对于冯老师来说,她是一位沉默温柔的女神,对于同学蒙金妮来说,她是一位善良慷慨的大姐姐,对于龙茗在东莞的房东来说,这个奇特的坐台小姐性感妖娆却又上进好强,很是不一般……而追随着龙茗的生活轨迹,好警察韦军红在四川、广东、广西多地辗转,一路上遇见了诸多尖锐的社会症结:但是这个如圣母般的姑娘,真心诚意地对待身边的人,却被一个个披着慈善假面具的商人、以权谋私的政府官员、猥琐的招生办主任肆意欺凌玩弄,直至铤而走险。她犯下的罪越是深重,她身上的悲剧越是沉痛,而纵容滋养了这个悲剧产生的社会,就越该受到鞭笞。
第一章嫌疑人龙茗的迷人之处关于富商林伟文的死,韦军红警官认为,林伟文的自然死亡结论,是不正确的。他是死于他杀或谋杀。而且,那良小学校长龙茗有杀人嫌疑。尽管林伟文死亡时,龙茗有不在场的证据。局长农高慢悠悠地吐着嘴里的烟雾,继续抽了一口,又慢慢把烟雾放出来,他氤氲的嘴巴现在像是湿柴烧火的烟囱一样。他轻蔑的眼光被缭绕的烟雾遮挡着,没有射到韦军红那里。但是他的声音,所有人都能听得见。“你的意思,龙茗有隔空杀人或意念杀人的本事?”农高说。“你《盗梦空间》看多了吧?看了几遍?”除了韦军红,在座的人都露出了讥讽的笑容,仿佛他们全是局长的心腹似的,反应和领会又准又快。“我不是这个意思,”韦军红说。这位年轻的警察是站着说话的,在领导和前辈面前,他还不具备坐着汇报的资历或资格。“我的意思是……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恰当。《盗梦空间》我看了三遍,但我认为本案跟《盗梦……”“把人给我放了!”局长农高的命令斩钉截铁。龙茗离开靖林县公安局的时候,太阳刚好落在西边的山头,像是一颗掌上明珠。这时候的阳光居然特别强烈、刺眼,就像是灯泡烧坏前的一刹那是特别明亮一样。斜阳的光芒现在只能照射公安局一半的区域,龙茗刚好站在阳光里,像是一株向日的葵花。另一半不被阳光照耀的区域,黯淡清凉,凡是闲散的人员,都坐立在那。靖林县公安局由土司府改造的建筑现在黑白分明,仿佛阴阳两界。韦军红走在龙茗的身后,像明星或政要的随从,照顾眼前这位优雅端庄、美丽动人的女校长。他提醒龙茗注意台阶。下了台阶后,他提示龙茗往右,还用手做了指引。在望见公安局大门的地方,龙茗停下,头也不回地说:“我可以自己走了。”韦军红说:“我要送你的。”龙茗转过身来,看了看面前高大英武的警官,说:“如果你因为怀疑我冤枉我而觉得对不起我,大可不必。”韦军红说:“是局长指示我,一定要送你。”县城往那良镇正在扩建的二级路上,缓慢行进着韦军红驾驶的老警车。尘土和晚风像波浪涌进车里。韦军红几次把车窗关闭,又被迫打开,因为车的空调坏了。在凉快和清净之中,他不断两难地选择——图凉快就得被迫吸尘,图清净就得忍受闷热。一路一声不吭的龙茗看着韦军红不断地鼓捣车窗,憋不住了,终于开口:“让窗开着吧。”韦军红看了看已经浸染风尘的龙茗,说:“不好意思。”龙茗没有回话,她又沉默了。“局长派我送你,却没派部好车,”韦军红说,这话听上去像是调侃,改变气氛的需要,“看来局长觉得我不配开好车,好马才配好鞍,我不是好马。”说完,韦军红突然哈哈笑起来,自己被自己的幽默逗乐。龙茗看着韦军红,像看一个傻子或神经病。老警车继续南行,再有五公里,就到那良镇了。龙茗忽然说:“能停一下车吗?”韦军红停车。龙茗下车。她走向路边的山沟。山沟有一条溪流,在薄暮中像一条巨蟒。龙茗在溪边梳洗。至于她怎么梳洗,韦军红看不清,甚至看不见。他只能隐约望见一个黑影在溪边晃动,听见溪水被拨动的声音。他能想象她在梳洗,能断定这是一个爱干净和爱美的女子。她要维护她的美,在到达目的地之前,像以前一样美。果然,龙茗回到车边的时候,已经变得清洁了。她的清洁韦军红是闻出来的。被和风吹送过来的她的体香,没有尘埃的味道。暮色中她袅娜的身影,韦军红可以想象她有多美。在剩下的五公里路段,韦军红没有再打开车窗。他不能再让灰尘飘进来,污染已清洁干净的龙茗。韦军红现在已经领会,之前龙茗让他把车窗打开,是为了他的凉快。五公里的路很快就过去了。那良镇到了。这个边境小镇,在夜幕包围中灯火阑珊,像隆冬中一盆通红的炭火。老警车开进镇里,吸引着还在街边活动的人们。甚至,一些呆在屋里的人们,也被吸引到了街边。那良镇人的眼睛注视着老警车,像注视着从山上下来侵犯人畜而又受国家保护的猛兽,愤懑而无奈。昨天他们看待这辆老警车,像老虎叼走羔羊似的带走他们喜爱的小学女校长,就是这种眼光。今天乍一开始他们也是同样的眼光。他们以为这头猛兽没有吃够,又来抓人。但是当人们发现警车里坐着他们喜爱的女校长的时候,眼光就变样了。那是高兴的光芒。警察把龙校长带走,又送回来,说明龙校长无罪,她没有杀人。她怎么会杀人,怎么可能杀人呢?那么善良的一个人。善良到工资都不要,全部工资都给了贫困的学生。善良到现在都二十八九岁了还不肯嫁人,为了破败和拥挤的学校。街道发生了堵塞。越来越多的人们前前后后围拥着老警车,使老警车比牛走得都慢。因为人们态度发生了变化,老警车现在就像凯旋的战马一样倍受拥护。而实际上,善良美丽的女校长龙茗,才真正是人们欢迎的对象。最靠近车身的部分人,得以用手抚摸车的挡板和玻璃,表达他们对龙校长的关切。全部的玻璃上现在布满大手和小手。这些大小手像湿热的毛巾,很快把玻璃上的尘土擦得干干净净。韦军红不得不把车窗打开,为了急切看望龙茗的人群。他已经从那些只冲动的手上,感受到了不可违背的民意。少数双眼睛清楚地看见了女校长。这少许眼睛像依次渐亮和闪烁的灯带,放射着赏心的光彩。这或许是因为人们目中的女校长,还是原样的面若桃花、唇红齿白,原样的笑容可掬、衣着整洁。说明女校长在公安局没有被虐待,没有被严刑拷打,没有逼供和诱供,没有罪。为了让关切的那良镇人彻底相信,也为了向那良镇人致意,龙茗举起了她的右手,伸向窗外。没有手铐的手像一支银光棒自由、开放地挥动,但随即被人们争先恐后地触碰、紧握和依依不舍。韦军红这是第一次感受到那良镇人对龙茗校长的敬爱。他庆幸自己把车窗打开,更庆幸在抵达那良镇之前,他允许龙茗去溪边将她自己梳洗干净。不然的话,那良镇人看到的是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的女校长,他的警车一定被掀翻,或被砸烂。韦军红原以为龙茗在到达那良镇前的梳洗行为,是为了保持她自己的完美形象,殊不知也是为了他和他的老警车,不被爱憎分明的那良镇人抗议和损坏。韦军红忍不住向龙茗投去和好的一瞥。而在这之前,他看待龙茗的眼光,要么是怀疑的、轻蔑的,要么是咄咄逼人,甚至是凶恶的——即使她长得再美,他也要如此看待她。富商林伟文的死,或许,现在只能说或许,就是跟龙茗这位美人有关。十天前,也就是六月二十六日,上午十时,飞龙集团董事长林伟文,被发现死在靖林县城湄公河大酒店的1101房里。接到报警后,韦军红随同县公安局副局长兼刑侦大队大队长黄英武等人立刻前往湄公河大酒店。在1101房,韦军红是第一次见林伟文真人。之前只是在电视上见他。这位靖林县最大的开发商和慈善家,现实中在韦军红眼里是如此普通和庸常——他开始是俯卧在床上,只穿一条内裤。黄色闪光的内裤套在胖瘦适中的肉体的臀部,像是一根从两头剥起又没有把皮剥彻底的芭蕉。他竟然是光头!而在电视上他是有头发的。韦军红很快在床头柜上发现了端正摆放的假发。这位头发分离的男人此时也是阴阳两隔。在完成拍照后,韦军红用戴手套的双手将他的身首翻了过来。在场的人看到了他的正面。他的脸色是青白的,眼睛还睁开着,两颗突出的眼球像两粒卡在炮眼的古炮弹,意味着他在死时经历了痛苦和挣扎。想必他的痛苦和挣扎是快速和短暂的。因为如果漫长的话,床单应该会有大面积的皱褶,台灯、茶杯或电话座机会有倾倒或掉落,甚至还有机会求救。一部手机就在床头,距离他死时姿态伸直的左手只有五厘米。说明他努力过手机求救,但是失败了。死神不想过多折磨他,迅速毁灭了他求生的欲望。他的身上除了一块银元大的胎记,没有任何疤痕和伤痕,说明不是外伤性自然死亡。他的死因来自身体本身,至于为什么死,要解剖后才知道。尸样检验在二十四小时后有了结论——死者心肌大面积梗死,冠状动脉血栓形成,排除自杀、他杀、中毒、过敏、机械性损伤等非自然死亡因素,符合心源性猝死。死亡时间约为尸检前十小时(六月二十六凌晨二时)。这样的结论无法让死者家属接受。已经赶到靖林县城的林伟文的亲属,在入住的宾馆齐声喧哗,甚至暴跳如雷。他们否认他们至爱至亲的人是自然死亡,而认定是他杀和谋杀!这让宣布结论的刑侦大队长黄英武和解释病理的法医蓝宁哭笑不得,像教师在蛮不讲理的学生和学生的零分试卷面前,无奈和尴尬。韦军红在这时候挺身而出,为领导和同事解围。他对家属说:“我也希望是谋杀,因为破案后,我可以立功。尤其是像林老板这么重要的人物,如果是谋杀,案子破了,集体能获二等功,我起码能立个三等功。但是,感觉和直觉不能代替科学。我们现在的尸样检验和病理分析技术,是非常先进的。正如刚才蓝法医所讲的,生物化学指标检测,通过检测心肌细胞凋亡相关指标,是心源性猝死的死后诊断方法中,诊断水平最高的方法。世界上目前还没有超过这个方法的方法。那么,林老板的心肌细胞凋亡检测,符合心源性猝死指标。目前,接受这一科学的决论,我认为才是理智的行为。林老板的去世,我们都感到很突然,很难过。他是我们靖林贫困县的福星和救星,如今这颗明星陨落,我们全县人民与你们同悲。请节哀顺变。”韦军红边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边强行去和家属一一握手,像一个霸气的领导人。林伟文二十多岁的儿子看着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领导”,服帖地问:“你是?”韦军红说:“韦军红。”大队长黄英武上前续答:“他是我们靖林公安局的优秀警官,毕业于中国公安大学刑事与侦查学院,高材生。”这样的补充积极有效。林伟文的家属们互相交换了眼色后平静下来,不再抗议。他们似乎接受了爱人和亲人自然死亡的事实。然后,他们就处理后事抑或遗产去了。毕竟,人死不能复生,而林伟文遗世的数亿资产,让众多的亲属处理和分配,那是相当烫手和棘手的。法医蓝宁请韦军红在大排档喝酒,感谢韦军红在林伟文亲属抗议的时候为他解围。他感谢的话都放在酒里,一杯又一杯流入韦军红和自己的肠胃。酒过三巡,韦军红摆手说:“够了。小事一桩,用得着没玩没了的感谢吗?”他盯着蓝宁,“倒是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你。”蓝宁说:“请说。”韦军红说:“心源性猝死,除了人体本身心肌缺陷的原因,还有什么因素可以诱发心源性猝死吗?”“有呀,”蓝宁说,“比如说劳累和药物。”“林伟文不像是劳累致死,”韦军红说,“纵欲过度也谈不上。他的床上没有女人,也提取不到精液,胃里也没有酒精。”“可以诱发心源性猝死的药物有好几种,我知道的,五种吧。第一种,强心苷类药物。这类药物中的地高辛、西地兰、洋地黄毒苷和毒毛旋花子苷K等被中医广泛用于治疗充血性心力衰竭、室上性心动过速、心房颤动和心房扑动等多种疾病。但这类药物的毒副作用很大,患者若是过量地使用就会发生洋地黄中毒,进而会出现心律紊乱、房室传导阻滞或充血性心力衰竭等症状。洋地黄中毒的患者若得不到及时的救治,往往会死于心室颤动。第二种,抗心律失常药。这类药物中的奎尼丁、利多卡因、苯妥英钠、普萘洛尔和维拉帕米等通过发挥不同的电生理作用,可有效地调节心律,改善患者心律失常的症状。但心律失常患者若是使用这些药物的方法不当,就会引发各种心脏病,甚至发生猝死。第三种,平喘药。这类药物通过发挥不同的药理作用,可有效缓解哮喘患者的症状。哮喘患者若是使用这类药物的方法不当,非但无法缓解哮喘的症状,还可引发其他疾病,使患者发生死亡。第四种,电解质平衡调节药。这类药物可补充人体内的电解质,在临床上被广泛用于治疗电解质失衡及其并发症。电解质失衡患者若是过量地使用这类药物,非但无法治疗其固有的疾病,还可损伤其心脏的功能,使其发生死亡。第五种,抗抑郁症药。这类药物中的丙咪嗪、氯丙咪嗪、阿米替林等抗抑郁药可通过阻断神经信号的传导,有效缓解抑郁症患者的症状。但这类药物副作用也很大,用户要是用量过大,就会出现心律过缓、心律失常或血压降低等症状,可诱发心源性脑缺血综合症而导致死亡。”蓝宁说。他的薄嘴唇和舌头,就像大厨手里正在切菜的菜刀,连贯均匀并且十分精确,娓娓道来。韦军红听的是全神贯注。他呼了一口气后,说:“那么,林伟文……”“检测不出来,”蓝宁打断说,“如果他是在猝死三天前服用这些药物,任何一种,都检测或化验不出来。”韦军红说:“那么,如果猝死前三天服用了这些药物,任何一种,也可能诱发或导致猝死吗?”“当然,如果服用不当的话。”蓝宁说,他看着韦军红,眼睛忽然发愣,“你怀疑林伟文死于谋杀?”韦军红没有回答。他掏出钱包,招呼服务员结账。蓝宁伸出戴着一串沉香佛珠的手,抓住韦军红的钱包,说:“说好是我请你的。”韦军红说:“下次吧。”林伟文的手机通话和短信记录,像是一摞海量的密电资料,摆在韦军红面前,等待他排查和破译。渐渐地,他锁定了一个电话号码,或者说,锁定了一个人——龙茗。一开始,韦军红并没料到龙茗,因为在林伟文手机的通讯录里,并不存有龙茗的姓名。韦军红在排查中发现,有一个号码,1315551**33,与林伟文多有联系,且短信内容暧昧、晦涩、深奥。这个号码存储的名字是小燕。但一细查,开户的真实身份竟然是龙茗!?林伟文为什么在手机通讯录里要隐蔽龙茗的姓名,而用化名替换?小燕是林伟文对龙茗的昵称吗?如果是昵称,说明他们两个人的关系非同一般,不寻常,不正常。再看看他们两个人的近期短信——林伟文:睡了吗?(2015.6.1800:23)小燕:没有(2015.6.1800:25)林伟文:在干嘛?小燕:备课。林伟文:大校长就不要亲自上课了,跟你说N次了小燕:不要再骚扰我,也跟你说N次了林伟文:我想你呀小燕:你是在想我的学生林伟文:都想。上次我跟你谈过的那个计划,近期就要实施了。你准备好了吗?小燕:放过我,放过我的学生,求你,也是警告你林伟文:警告无效小燕:有空吗?(2015.6.2012:31)林伟文:那要看对谁。是你都有空(2015.6.2012:32)小燕:见个面吧。(2015.6.2012:32)林伟文:OK……林伟文和龙茗的短信记录,被韦军红打印出来,呈给了副局长兼刑侦大队大队长黄英武。黄英武看了短信和听了韦军红的分析推测后,挠了挠四十岁不到就已经谢顶的脑袋,说:“那么,那么……”韦军红说:“我请示询问并调查龙茗!”“军红老弟,”黄英武亲切地说,“你分析推测有一定的可信度,请示也合理。不过,你看哦,林伟文自然死亡的结论,是清楚明确的,他的家属也都接受了。当时你也没有异议。而且尸体也火化了。追悼会都开了。你现在事后突然提出这么一出,是不是显得……节外生枝?”“黄副局,我的性格你知道。”韦军红说。“我晓得,”黄英武说,他看着韦军红的前半身,“你是个想象力丰富的人,首先。然后,你也是个有判断力的人。当然,最重要的,你是一名想有大作为的警察。你作为中国公安大学毕业生,来到我们靖林县,四年了,还没遇过什么重大的案子,着急,我理解。林伟文是个大人物,他死了。”他再次摸了摸圆滑的脑袋,“既然你觉得林伟文有他杀的嫌疑,我也不能反对,让你觉得我昏庸呀!是吧?”韦军红去那良镇带走龙茗的那天,准确地说就是昨天,下着大雨。韦军红和女同事陆艳娥驾乘老警车栉风沐雨,到达那良镇的时候,雨仍然猖狂地下。厚重的雨幕裹着所有的事物。即使白天开着车灯,也看不见道路,以至于韦军红不得不开启警灯警笛进行辅助,才勉强行进和避免误撞行人和建筑。但这带来一个问题,就是打开了警灯警笛,便让人误会是来捕人的。龙茗现在还不能叫捕,而是带去询问,或者说是请去协助调查。但那良镇人可不这么认为。警车开着警灯警笛,就是来抓人捕人的,就像狗一定不是无缘无故吠叫一样。这个镇上的确是有一些该抓的人,但这是来抓谁呢?那良镇人万万没想到,警察抓走的竞是校长龙茗,好人龙茗。雷鸣电闪、暴风骤雨中,不少人眼睁睁看着美好的女校长,像一只高贵的鸟被关进笼子,带走了。说是询问,龙茗也的确坐在公安局询问室里,没有拘禁的措施,可以喝茶,也可以上厕所,像一个学生被约到教师的办公室谈话一样。紧张还是镇定,取决于学生的心理素质。温柔还是严厉,那要看遇到什么样的老师。韦军红俨然是个态度冷酷的老师,尽管他长相英俊,旁边坐着笑眯眯准备记录的女警官,但他冷酷的眼神和开场白,目的就是要让人畏惧——“龙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条法则我想你从小就知道了的,现在我再跟你重复和强调一遍。”韦军红说。龙茗:“是的,我知道。”“林伟文跟你是什么关系?”韦军红开门见山或单刀直入。“你希望我跟他是什么关系?”龙茗反问。“林伟文死了你知道吗?”“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先是听传说,然后是教育局通知,我们受林伟文捐助的学校送了花圈。”“追悼会你来了吗?”“没有。”“为什么不去?”“因为我们学校正在期末考试。”韦军红看着从容对答的龙茗,停了一会不再询问。他瞄了瞄女同事陆艳娥显示在电脑屏幕上的记录,又挑拨了一下自己的指甲,忽然问:“林伟文为什么称你是小燕?”龙茗面无惊讶和慌乱的神色,平静地说:“因为我长得像他过去的恋人,她叫小燕。”韦军红心里一振,像是钓鱼的人发现浮标抖动了一样,赶忙追问:“就是说,你和林伟文是情人关系。”“我不是。”“小燕是林伟文过去的恋人,而他现在把旧情人与你视同、等同为一人。这不是情人关系吗?”“那是他的一厢情愿。”“你和林伟文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半个月前吧。具体是哪一天记不清了。”龙茗说,她低头一想,又抬头一想,“六月二十号,对,下午,七点多,那应该是傍晚了。”“在哪见面?为什么见面?”“湄公河大酒店。”龙茗直截了当地说,“见面的原因是,我请求他放过我的学生。”“他和你的学生怎么了?”龙茗稍稍迟疑,说:“他利用我的学生贩毒。”韦军红愕住了。一直和颜善目的女警官陆艳娥也绷紧了面容。“确凿的证据我没有,”龙茗说,“但是我的学生被他利用、胁迫,偷越国境,替他走私,是事实。我怀疑是贩毒。因为我被他利用的学生,大多染上了毒瘾。”“你为什么不报警?”龙茗正眼看着韦军红,说:“因为我认为你们警察如果执法如山,不会对他的罪行视而不见或置若罔闻。”“你的意思我们警察纵容包庇林伟文犯罪?”“不。我和我的学生的生命受到威胁。我们被威胁说,如果我敢报警,我和我的学生及其学生的家庭,都将遭殃。如果林伟文现在不是死了,我也不敢对你们警察说这些。”韦军红眼珠在急遽地翻转,像是在过滤或甄别龙茗供述的真伪。他摸捏了几下下巴,说:“你最后见了林伟文后,请求或警告无效,对吧?”“对。”“所以你起了杀心。日后杀了他。”“没有。”龙茗沉静地说。“我没有能力杀他。”韦军红瞪着龙茗。“意思是你想杀林伟文,只是没能力。你承认你有杀人的动机!”龙茗说:“我希望他死。但他的死与我无关。”“六月二十五日到二十六日,你在什么地方?”“学校。”“一直都在?”“一直都在。”“谁能证明?”“三百多名学生和老师。”龙茗敢说这句硬话,一定是林伟文死亡时,她不在场。韦军红心想。“你和林伟文最后一次会面,你给林伟文服用或下的药,是什么药?”龙茗看着韦军红,她的眼睛终于露出吃惊:“你说什么?”“林伟文死前五天,就是你们见面那天,你给林伟文服用或下的药,是什么药?”龙茗说:“我就是跟他说话。有些话对他说得比较狠,比较刻毒,算是药吗?”韦军红哑然,像是质问学生后反被学生挑战得无言以对的老师一样。。过了好长一会,韦军红才提出新的问题:“谁是你的同伙?”“什么同伙?”“龙茗!”韦军红忽然声色俱厉,“你主谋杀了林伟文,一定有同伙!几个人?都是谁?”龙茗面无惧色,望着韦军红,说:“警察先生,你现在可以对我严刑拷打了。但是我告诉你,我就是被打得皮开肉绽,也是不会承认我杀人的。我没有杀人。”韦军红当然没有对龙茗用刑,他还不愚蠢和无能到这个地步。他不能动她的肉体,只能合乎法规地去审她,和她斗智。至多,与她展开疲劳战。就是不让她睡觉,再把灯光开亮一些,把空调关了,让她困顿、闷热、乏累、烦躁,并反反复复询问问过的问题,突然插入一个新问题,在恍惚和急乱中,她的回答也许就会变化、更改,或露出破绽。询问持续到次日凌晨两点,询问没有取得新进展,或者说仍然没有突破。龙茗始终没有承认谋杀林伟文。她不慌不乱,解释在理,辩驳有道,像是一个即使被泼了脏水仍然金口玉言的政客。韦军红不得不停止对龙茗的询问,让她休息。询问室有供人休息的床。床和其它物品都是经过特殊处理的,用泡沫进行了包裹,包括墙壁和门窗,都加装了塑胶材料,为了防止被询问人或嫌疑人自杀。韦军红和同事陆艳娥从询问室出来,从外边锁上门。他和同事陆艳娥其实也熬不住了——韦军红的眼皮打架和哈欠比谁都厉害,都多。陆艳娥还是有些精神,归功于喝了数杯浓茶,但却不停地上厕所。他们在疲劳战中败了。疲劳战不适用于询问室里还异常清醒的女校长。她熬夜的能耐是怎么练出来的?陆艳娥回家去了。韦军红则来到监控室,观看2号询问室的监控。龙茗正在往床上躺下去。她和衣而卧,侧身向着门,眼睛睁开着,盯着摄像头,像是觉察到有人仍在监视着她。明亮的灯光照射她颀长的身体和秀丽的容貌,像是热烈的阳光灼烤一条被晾在岸边的美人鱼。韦军红急忙关掉了询问室一半的灯,并打开了空调。她转过身去,面向墙。现在,韦军红只看到了她的背部和臀部。她优雅的曲线和睡姿,在潋滟的光和冷气中,像美人鱼又回到水中。监控室值班的民警卢志江禁不住叹息:“暴殄天物啊!”韦军红看了卢志江一眼,说:“你中文底子不错,还懂得有这句成语,而且,还念准了。”第二天,准确地说是当天上午。一上班韦军红就把询问的情况跟副局长兼刑侦大队长黄英武做了汇报。他仍然断定龙茗有谋杀嫌疑,至少是龙茗的杀人动机十分确定,请求对龙茗由询问变成拘捕。黄英武连脑袋都不摸,就说这事我做不了主,得由局长决定。局长上午县里有会。下午,副县长兼公安局局长农高听了韦军红的汇报不到三分钟,便给了韦军红当头一棒:把人给我放了!那良小学位于街道南边的山脚,距离街道有两公里远。它被像椅子一样的山环抱着,校门前是潺潺的小河流过。小河上有桥。小河两岸是紧密的竹林,还有参天的古树,挺拔的木棉。那是那良镇公认的风水宝地。所以学校的后山,立满了坟——一块又一块刻着“***烈士之墓”的墓碑傲然竖立。在1979年那场教训越南的战争以及之后几年的战事中,那良镇牺牲的子弟兵,大多获准葬在这里。那良小学的历届学生,只要抬头望山,便可接受爱国主义和英雄主义的教育。那山是天等山。韦军红来过三次那良小学。第一次是四年前他刚工作的时候,他代表伤残的父亲前来祭奠战友。他穿越那良小学,在后山找到父亲战友的坟墓。他对坟墓做了一次清扫,还拍了照。当然以后他又来扫过几次坟,只是不再从那良小学通过。第二次是昨天,他来带走龙茗。今天是第三次,他将龙茗送回。学校的夜晚已静悄悄,并且漆黑一片。过了期末考试,即将放假,留宿的学生基本没有了。老师本来就少,有家的老师已经不在学校住了。教师的宿舍是一排泥瓦房,十间左右。韦军红停车与龙茗下车后,跟着龙茗往宿舍走。他要借用厕所,还要洗洗手和脸。他现在膀胱憋得难受,全身都是灰尘。最重要的是他要通过清洗,提提神。他现在已经困得不行。昨晚他一宿没睡,在监控室撑到天亮。龙茗的宿舍在房子的尽头。她像是理解警官的需求,所以走得很快,早早就拿出了钥匙。房间是一厅一室,厕所和厨房在卧室的后头,中间隔着一个小天井。韦军红在龙茗的指引下穿过卧室和天井,确认厕所,走进厕所。他在厕所蹲了很久。久到龙茗生疑。说是生疑,其实是担心。一个男人怎么会在厕所猫那么久?莫非发生了什么意外?龙茗迫不得已喊了两声“韦警官”“韦军红警官”,见没有响应,便去敲门。她之前已经知道这名带走她询问她的警官的姓名,只是不愿意指名道姓罢了。韦军红被敲门声惊醒。他居然蹲着就睡着了。从厕所出来的韦军红,在天井的水龙头取水洗手和洗脸,用的是龙茗递过的毛巾。毛巾在他的手上,摩擦他的脸,覆盖他的脸。有一会一动也不动,静静地停留在脸上。但如果细心,还是发现一个地方在动弹——那是隆起的鼻子的部位。毛巾一起一伏,是猛烈的呼吸导致。那毛巾上芬芳的、陌生的、好闻的女性味道,先是被动的而后是主动地通过鼻孔,沁入他肺腑。他无法比喻或形容这种味道。韦军红把毛巾重新过水之后,交还给龙茗。他说谢谢,我走了。龙茗说哦。她看着韦军红转身,你确定你还能开车吗?韦军红说没事。他从天井走进卧室,龙茗跟随。韦军红忍不住瞄了一眼过道边的床,什么也没看清。你还没吃饭呢。你吃饭了吗?他听到身后的龙茗说。“我等下到街上吃。”韦军红说。说这话的时候他已经进了前厅。“这么晚了,店铺都关门了呀。”“不会吧?”他边说边看了看表,“哟,快十点了。我在厕所睡那么久?”“吃饭再走吧。我马上煮。”韦军红放慢脚步,或者说收回了前进的一只脚,和原地不动的脚并拢。“最关键是,你不能疲劳驾驶。趁我煮饭,你可以再睡一会。”韦军红回头,看了看挽留他的龙茗。“好的。那我去车上睡。”龙茗说:“你害怕我引诱你,就去车上睡。”韦军红盯着龙茗,龙茗也盯着他。不到十秒,两人同时笑了。韦军红做了几个梦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陌生的床上。但他很快意识或确定是龙茗的床。梦的内容他已经不记得了,却记得睡梦前他是没有脱鞋的,是横躺在床上,把鞋脚伸在外边。而现在他是直躺,脚上没有了鞋。房间里也没有龙茗,前后都不见她。他在摆着饭菜的餐桌看见了龙茗的字条:见你睡得香,没有叫醒你。我去同事房间睡。如你天不亮就走,请慢些开车。韦军红边吃边重复地看着纸条,就好像那纸条是百吃不厌的一道菜——娟秀的字迹和温暖的语句,色香味俱全,让他开胃又开心。韦军红再次从龙茗的床上起来,已经是上午十时了。其实他早就醒了。还是因为梦的原因。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龙茗鬼使神差地走进他的梦里,成为梦的主角。在茫茫的大海上,漂泊了四十年的韦军红,如今已是五十多岁,像个老头。因为他少年时代就开始漂泊,数十年的风霜雨雪、惊涛骇浪,将他变成不成人样的怪物——毛发、须髯齐胸不说,那是自然而然生长的事。最奇异的是,他的手变成了翅膀,嘴也成了鸟嘴,长着尖利的喙。而臀部往下成了鱼尾,像海豚那样圆实、顺溜。这使得他既能飞翔,也能游泳。有一天,就是最近的一天,今天,龙茗出现了。她是开着船来的。一艘白船。身穿红裙的龙茗坐在船上,像航标灯一样耀眼。韦军红像熬到头的漂泊者扑腾着向龙茗迎去。没错,龙茗就是来救他的,是使他脱离苦海的人。她将他拉上船,刚一接触,奇迹就出现了——他恢复了原形,人模人样的,并被一名异性悉心照顾。光阴似箭,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当机立断,决定把童真交给这个他相信同样守身如玉的贞洁女人。她一定会同意的,郎才女貌,天造地设,情投意合,怎么可能会拒绝呢?他先试探性地用手轻轻撩拨她下垂的头发,再触摸她的脸、耳朵。见她没有回避,然后他把脸凑上去,贴近她的脸。他的唇从她的额头亲起,逐渐往下。当触碰到她嘴唇的时候,情形就像被点燃的干柴,不可遏止地燃烧起来,越烧越旺。这套求欢经验或一揽子规定动作,他是从书本和影像里学的,现在终于学而致用。好了,顺利的开头是成功的一半。一发而动全身,前戏做足了,接下来无非是宽衣解带,轻缓进入,合二为一。男上女下,这是传统的方式,或传教士的方式。这是初次或首次一般都用的方式,对传统的或规矩男女来说。这他都懂的。这方面的书本和影像知识,他掌握得太多了。他现在开始体验,深入体验。人在动,船在晃,天在看。血如梅花精似鲜乳。大海可以作证,一个童男和一个处女,把彼此的贞操,献给了对方。韦军红一睁眼,吓傻了。他哼哧对付的,不过是一床棉被。他以为波涛汹涌情欲澎拜的欢爱实践,只是一个梦。他当务之急是去厕所,把肮脏的内裤脱了,洗了。他还算聪明,只搓洗了肮脏的部分,这使得内裤重新穿上的时候,大部分还是干的。他又回到床上。不是因为留恋,而是因为羞耻,无地自容。床是最好遮羞的地方。他把蚊帐下放,把棉被扯开一角,将内裤蒙上。很快,他又把被子掀开,因为内裤是湿的,不能糟蹋了被子。他已经把被子糟蹋过一次了。他就在床上躺着,岔开腿,为了让内裤尽快地干。龙茗呀这个时候你最好莫回来莫进来,他暗自祈愿或祷告。龙茗果然没有给他难堪。她迟迟没有出现。快十点的时候,内裤濡湿的地方被体温烘干了。韦军红正儿八经起床。他蹑手蹑脚来到前厅,轻轻地把门打开一个缝,想溜出去。门外的喧嚣忽然像巨浪打来。他急忙把门关上。从窗户百叶窗压弯的合页看出去,韦军红望见数百学生,像分散的羊听到号角一样,纷纷向操场靠拢和集合。他们朝向旗杆和一个吹着哨子的大人,在周边好几个大人的驱赶督促下,逐渐顺从有序,形成队伍。在奏国歌升旗之后,龙茗走到队伍前面,发表讲话。龙茗的讲话,韦军红听不清楚,大致是放暑假后的注意事项和勉励的话。但龙茗的姿态和穿着,他是看得清楚的。她站在旗杆的平台上,穿着带领的红色T恤,白裤。昨天她可不是这么穿着的,什么时候换的?在他睡着的时候?还是跟同事借的?这都无所谓,重要的是,她现在着装的颜色,跟她在他梦里出现很像,很接近。红衣和白船,航标灯一样的耀眼和吸引力。是的,她一站在那里,学生们全都安静了,所有的目光都奔向了她那里,融化在她身上。不管她说什么,再怎么严厉的话,都是好听的,都让人俯首帖耳。尤其她被警察带走,想必师生们是全知道的,但是她被释放归来,更加获得师生的爱戴。韦军红急忙将视线拉长、扩大,寻找他那辆可能导致误会和憎恨的老警车。但是他怎么也看不到。他的目光无法越过整齐的队伍和顽固的树木。昨晚到底把车停在哪里?校门外?校门内某侧?龙茗叫他停他就停了。但愿人们,大多数人们,不要发现警车。如被发现,那对龙茗形象,又是一次损害。当然,更不要被发现他就躲在龙茗的房间里。如果被发现,人们又是怎么看待他?看待警察?当下肯定是出不去了,一时半会儿出不去。龙茗也不会马上回来。就在房间呆着吧。这狭长逼仄的房间让人心慌意乱,但也不是牢笼。韦军红在桌子旁的椅子坐下,缓缓神,定下心。他的眼光不经意投向桌面,发现桌面有一块两尺见方的玻璃。玻璃下压着一些照片。最大的一张在玻璃的中央,那是数十人的合影,下方印着一行黄字:邕州师范学院中文系2012届(2班)同学毕业留影毫无疑问,韦军红首先要看的,要找的,就是龙茗在什么地方,在照片的什么位置?他先看第一排。第一排都是院系领导和老师,猜也能猜出来,没有龙茗。第二排是女生,十二三个这样。龙茗想必就在这一排。他从左至右一个一个指认,居然也没有龙茗!难道他认不出来?2012毕业至今也就不过三年,龙茗难道变化得认不出来了?就是有变化,但对一个火眼金睛的警察来说,是不难辨认出来的。那就往第三排看吧。第三排全是男生。第四排,也是最后一排。再没有龙茗那他真是瞎了眼了。他依然从左至右,扫过七个男生。然后,他发现了龙茗——她留着短发,比现在稍短,个子跟男生一样高,衣服跟男生们也没什么差别,都是T恤。如果不看皮肤和眼睛,现在不认得她这个人,你一定误以为是个男生。她的皮肤白皙细嫩,眼睛圆大妩媚,在整张照片中,是最楚楚动人的美女。她为什么会躲在后排,和男生混在一起?是因为低调,不想抢第二排女生的风头,怕遭相貌平平的女生们嫉恨?还是为了和男朋友在一起?或被霸道的喜欢她的男生强行站队?这几种可能性都有。站在她右侧的男生的确帅气和霸气。从韦军红的视角男生是站在左侧。龙茗的身边左侧,还站着一个女生。很容易看出是一名女生,因为她是长发,个子又矮,涂着口红。她为什么和龙茗夹在男生之中?想必她和龙茗是好朋友。果然,在大照片附近的小照片上,韦军红看到了龙茗和这位红唇长发密友的合影——她们搂在一起,脸贴着脸,背景是忻城的薰衣草庄园。韦军红办案的时候,去过那里。另外几张小照片也有龙茗这位长发红唇密友的身影,只不过不显得和龙茗亲密罢了。她其实也长得好看,如果不跟龙茗比而与其他女生相比的话。她是谁?韦军红并不想知道。韦军红在房间窝了很久,龙茗回来了。她先敲门,还说了声“是我”。韦军红听到是龙茗是声音,把门打开。等龙茗进来,他又把门关上。龙茗说:“学生老师都走了。放假了。”韦军红和龙茗出了房间。整个校园空空荡荡,像没有羊的羊圈或没有蜜蜂的蜂箱,或者说只剩羊司令或蜂王还在。他跟着龙茗没有顾忌地走进操场,走过操场。在一栋未建成的楼前,韦军红看到了他的老警车,和一台搅拌机在一起。搅拌机裹挟的泥浆凝固干裂,想必多天没有使用了。在建的楼也无工人,看上去已成烂尾。韦军红佯装关切其实是没话找话:“这楼什么时候能建好?”“不知道。停工了。”龙茗说。“是钱的问题?”“是吧。也不全是。”韦军红忽然意识到什么,“是林老板赞助的?”龙茗说:“是。本来计划是这个月竣工,下学期交付使用。”“林老板死的不是时候。”韦军红想了想,还是幽默了这么一句。龙茗看着烂尾楼,“所以,你怀疑我,断定我在这个时候杀他。”韦军红低着头,看自己搓地的鞋,在龙茗跟前,像闯祸的学生或告发、出卖自己领导的员工。“当然,你有权力继续怀疑,继续调查。”龙茗仰脸看着空中,“我就在这,还在这。你随时可以再来抓我。”韦军红很想说声对不起,但话到喉咙,又咽了回去。他什么也没有说,走向警车。在掏出钥匙要开车门的时候,韦军红张望四周,他发现警车虽然停在烂尾楼前,但从学校的两个方位看过来,是可以发现停在这里的警车的。一处是公共厕所。一处是水池。这两个方位一个上午不可能没有师生出现。就是说,他不情愿损害龙茗、他自己和警察形象的事物,还是发生了。“你是怎么跟学生和老师解释这辆警车的?”韦军红说。“我说,是这辆警车送我回来的。”龙茗说。韦军红眼睛一瞪,“那,警车为什么还留在这,过夜……不走?”“没油了,我说。”“那,送你回来的警察呢?”“被我软禁在我房间。”“啊?你真这么说?”“我就是这么说呀。”“为什么?”“因为,我这么说,所有的人,他们才会不相信。”韦军红愣了一下,然后顿悟。他向灵敏明智的龙茗头去赞赏的一瞥。“谢谢你。再见。”“再见。”韦军红启动车辆。他先是开倒车,再掉头,然后驶离。他从后视镜里看见车后的龙茗渐行渐远。她形单影只,孤苦伶仃,像一根被遗弃的木桩。第二章警察韦军红的初吻韦军红被一个偷牛的嫌犯踢了好几脚,也不还手。他慵懒地站在那,既不回击也不躲避,像一个沙包一样,任由嫌犯拳打脚踢。连那头被偷的牛都看不过眼,冲过来顶了嫌犯几下。嫌犯这才畏惧跑了。去山包后面拉屎的同事吴东返回的时候,看见韦军红正在从地上慢慢爬起。牛还在,嫌犯已经不见了。他感到莫名其妙或不可思议,对高大结实、嘴角出血的韦军红说:“那小偷才几斤几两呀?把你打成这样,还让他跑咯。”韦军红没有回答。他依然慵懒的、浑浑噩噩的样子。吴东捡起嫌犯解脱丢下的绳子,在韦军红面前抖了抖,“看来公安大学没有教绳子绑人这门技术。要知道没有这门课,我来绑就好了。”韦军红没有理会部队中尉转业的同事的讽刺挖苦,默默地去牵牛。他走在牛的前面,却没有看路,把牛差点带进阴沟。他如此沉默寡言、心神不宁甚至失魂落魄,已经好几天了。副局长黄英武注意到了韦军红的反常。下班后,他先叫韦军红把警服脱了,再把他拉到一个小酒馆里,每人面前摆上一瓶丹泉酒。军红老弟,他说,我先把话说在前头,先把问题摆明了,然后我们再喝。韦军红只嗯一声,附带点一下头。“你关于龙茗杀人嫌疑的推定,被局长推翻和否决了,你意见很大嘛。”韦军红说:“我没有。”“没有?你这几天的情绪和工作状态,非常不对路。让嫌犯跑了不说,我已经另派人抓回来了今天。关键是,你见了局长不打招呼,见了我绕道走,这是什么意思?不是闹情绪对领导对我有意见吗?”“黄副局,我们能不能先喝酒?”黄英武双手摁住酒瓶,“讲清楚了再喝!”韦军红看着固执己见的黄英武,“我真的对局长没有意见,对你更没有!”“那为什么见局长不打招呼?见我绕道走?”“因为我情绪不好。”黄英武手一指,“你看,情绪不好不就是有意见吗?”“不是。我情绪不好不是针对局长和你。我见局长不打招呼,是因为其它原因我情绪不好,而我又不会装。我见你绕道走,也是因为我不会装,怕你认为我对你有意见。”黄英武看着韦军红,半信半疑。“真的?”“如果你还不让喝酒,那我可就对你有意见了。”对上级下级一贯虚怀若谷的副局长黄英武听了韦军红这话,很是舒服。他一举手,“好,喝!”两人一人一瓶酒,开喝。酒喝了一小半的时候,黄英武盯着韦军红:“老弟,因为什么情绪不好,现在可以告诉我吧?”韦军红摇摇头。“信不过老哥?”韦军红又摇摇头。黄英武的脸色稍稍变阴,因为他得不到下属的信任。他的的期待落空了。他不再和韦军红说话,只自顾喝酒。“我可能病了。”韦军红忽然说。黄英武一惊,上下打量着韦军红,像是要从韦军红的脸上和身上,找毛病。“病得不轻。”韦军红说。“那赶紧去医院检查呀!”黄英武抓住韦军红面前的酒瓶,拉过来,又把韦军红杯里的酒倒了,“病了还喝什么酒?早说就不让你喝了!真是。明天去医院检查!上南宁,最好的医院,医科大一附院。我放你假!”“不……”“不什么不!”黄英武打断说,“就这么定了。现在立马回去休息。明天上南宁。我安排局里的车送你。”韦军红已经变红的眼睛看着关怀自己的领导,借着酒劲说:“谢谢头。求求你,假我要,车就不用局里安排了,坚决不用。我自己去。”没有月光的夜里,奔跑着一辆摩托。韦军红骑在摩托上,戴着头盔。行驶的摩托车歪歪扭扭,使得驾驶它的人像个病人。但韦军红此行却不是去医院,因为他前进的方向不是南宁,而是与南宁反方向的那良。一百公里的夜路,摩托车用不到两个小时,就走完了。可以想见饮酒甚至醉酒驾驶的驾驶员,是如何的心急如焚。那良小学的大门已经上锁。这难不倒训练有素的侦查员。韦军红才用两米助跑,便翻越两米的砖墙,落入校园内。只是摩托车留在了校外。校园里黑灯瞎火。因为放假,路灯都关了。韦军红走向的那排平房的尽头,也看不到光亮。韦军红不免心中拔凉,难道龙茗不在?或已经睡了?睡没关系,只要人在。就怕人不在。韦军红用手机照明,来到龙茗的宿舍前。他先从窗户看,但窗户的百叶窗是紧闭的,不透光,至少前厅的灯没有打开。但愿龙茗在卧室里。韦军红开始敲门,先轻后重。“谁呀?”他听见龙茗的声音。“我。韦军红!”一分多钟,龙茗才把门打开。看她整齐的衣装和发束,便知道她开门为什么迟。龙茗看见夜里出现的韦军红,并不惊讶。她很淡定,像是早有预料或心理准备。前厅的灯已经亮了。平和的光线照着从容不迫的她和韦军红如愿以偿的笑容。但是龙茗把韦军红的笑容,理解为胜利者的笑,或自负警察的欢喜。她以为韦军红是来抓她的,尽管这名警察只身一人并身穿便衣。“请稍等。”她说。然后她去卧室把悬挂的衣服收了,叠好,放进柜子,再把灯灭了,又返回来。她站在韦军红跟前,自觉或乖乖地递出双手。韦军红愣怔,“我不是来抓你的。”他说。他摊开手,转了半圈,又边扯动自己的便服边转回来,“你看,我一个人,这身衣服。”“那你来干什么?”“我是来看你的。”韦军红明确地告诉她,尽管语调很低。“看我?”龙茗说。她言外之意,我是你什么人?既不是你妹妹也不是你姐姐。“我能不能喝口水?”韦军红哈着嘴说。他干咽下几口气,喉结一凸一凸的,看上去渴坏了。这也难怪,他喝了不少的白酒,又跑那么远的路,。韦军红咕咚咕咚喝下一大杯白水,逐渐舒缓。他重新盯着龙茗,却没话说,像是忘了要说什么话。“你说你来看我,为什么?”龙茗提醒说。她其实也想知道原因。经过提醒的韦军红像拧开了瓶盖的香水,喷发出大量陶醉人的话——我其实是来道歉的。跟你道歉。我怀疑你杀人,谋杀了林伟文,这是不对的。我不该冤枉你。我现在知道我错了。那天送你回来,我亲眼看到你那么受民众尊敬,受师生拥护、爱戴,我就觉得我做了件愚蠢的事情,特别蠢。林伟文利诱你的学生贩毒,还威胁你,威胁你的学生。他罪大恶极,管他是怎么死的,都是死有余辜。回去这几天我还一直在想,想你。当一个校长不容易,当一个女校长更不容易。学校放假了,老师学生都不在了,就剩下你一个人,一个漂亮的无依无靠的女人,单身姑娘,怎么办?我想呀想,想出病来。饭吃不下,觉睡不着,工作也懒得做。真的。我连一个七十斤的偷牛嫌犯都打不过,让他跑了。你看我的嘴,还有血痕。我从来没有想一个人想成这样。如果我再不来看你,我一定会疯的!“你喝酒了?”龙茗冷静地说。她心里的愉悦被她理智的语言掩饰住了。韦军红点头,“来之前跟我的副局长喝了半斤。但现在醒了。”“我接受你的道歉。现在你可以回了。”韦军红没有动,“其实,我不是来道歉的。重要的不是道歉。”“是什么?”“我爱上你了,很确定。”韦军红没有迟疑和犹豫地说。警察的勇敢加上酒的壮胆,帮助他把话说出口。“你疯了。”“我不疯。不说我爱你,我才会疯。我爱你。”“好,你现在不疯了。回去吧。”龙茗说,她做了个请的手势。韦军红身体仍然没有动。他祈求、炽热的神情,却像海啸,将龙茗吞噬。“我要休息了。”龙茗说。韦军红突然抓住龙茗的手,又顺手把她揽进怀里,任凭她怎么推拒,就是不放松。“韦军红,放开我。我不可能的。”“为什么不可能?一切都有可能。”“好,我问你。你今年多大?”“你多大?”“我问你。”“二十八。”韦军红多报了一岁。“比我小。”龙茗说。“这有什么?我不在乎。燕妮比马克思大四岁,马伊琍比文章大九岁。”“我在乎。我不是燕妮,也不是马伊琍。”“关键是我不是马克思,也不是文章,是不是?我只是个小警察。”“我再问你。你爱我什么?”韦军红懵了,回答不出来,或不知道怎样回答。他还没有完全的理由和好好归纳,只知道喜欢她,爱她。“我觉得很荒唐,”龙茗说,“几天前,五天前,你还把我当杀人犯。现在,今天,你却来说你爱我,跟我求爱。你不觉得很荒唐吗?”“我已经认错了。而且,正在改错。”“你这是一错再错。”“不。我相信这次我没有错。我爱你,千真万确。”“我不可能的,韦军红。”“为什么不可能?一切……”“我不爱你!”韦军红傻了。他从书本和影像学到的求爱知识或秘笈,在实际运用中,遭遇滑铁卢,被重创和击溃。他的身体发生了动摇,揽住龙茗的臂膀有所松懈。龙茗趁机摆脱韦军红的把控,推开韦军红,自己也退后一步。“把今天你说的话忘了吧,我也当什么都没听见。回去吧。”韦军红一边看着龙茗一边慢慢退却,指望着她突然请他留步,转机或奇迹发生。但直到他退出宿舍,站在门外,龙茗仍然无动于衷,并且立即把门关上。今天天气晴好,碧空如洗,校园里清净光洁。龙茗清楚,这是昨夜一场大雨的功劳。风雨从下半夜开始,像敲锣打鼓一样掀瓦拍墙,震耳欲聋,一直到早上。龙茗胆战心惊蜷缩在桌底,也到早上。她现在在校园走动,把学校的建筑和设施,巡视和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很大的损坏。她长舒一口气,放下心来,这才感觉到雨后晴空、静谧、安宁的美妙。她回去宿舍。从宿舍再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包。她开着白色的小汽车来到学校大门,下车用钥匙打开学校大门的锁。从学校把车开出来后,又下车把门锁上。行到桥头的时候,她发现了趴在摩托车上的韦军红。虽然看不见脸,但毫无疑问是他。她停车下车,走过去,对趴着的韦军红“喂”了一声,见没反应,就拍了他一下。她感觉自己的手是热的,却发现他的衣服很潮湿,在冒蒸汽。她抬头望了望头顶的榕树枝叶,千疮百孔,根本无法遮挡一夜的暴风雨。如果……没有如果,他就是在这榕树下过的夜,被淋的雨。韦军红脑袋咯噔一下,抬起来,又甩了甩,定睛见是龙茗。他朝她送去一个卑微的笑。“你怎么还不走?”龙茗说。听起来她的口气凶狠决绝,像老师训斥一名屡教不改的学生。“我……我……”韦军红显然在找一个过硬或堂而皇之的理由和借口,正好目光落在摩托车的手把上,“摩托车坏了,开不动了。或者是没油了。”“那为什么不回去?……进学校去躲?”龙茗说,她像觉得有什么不妥,才补了后面一句。龙茗凶狠责备的言语泄露出来的关心体贴,韦军红还是感觉或捕捉到了,他阳光地说:“我在这里,等彩虹出现。”龙茗不笨,不会听不懂双关语,也能懂了装作不懂。“上车吧。”她说。韦军红坐上龙茗的汽车,返回学校。龙茗再次打开大门的锁,推开大门。韦军红在车上看见了她携带的包。等龙茗再次上车后,他问:“你准备去哪?”“没有。哪也不去。不去了。”龙茗说,忽然愣了愣,看着韦军红,“昨晚你是怎么进来的?”“像强盗一样进来,”韦军红说,忽然发笑,“现在是光明正大地进来。”龙茗本想开车进校后把门关上的,现在索性不关了。敞开的大门的确正大光明,在韦军红看来却像一张管不住的臭嘴。在龙茗宿舍,龙茗找了半天,拿出一件衣服,给韦军红。韦军红抖开衣服,见是一件黑色的风衣,中性的或偏女式的。“这是我最宽大的衣服了。”她说。换上衣服的韦军红从里屋回到前厅,滑稽的模样让龙茗一瞧立刻喷笑。风衣穿在牛高马大的他身上,就像一棵大树裹着防寒的棉布,紧绷绷的。最滑稽的是他还用腰带束腰了,把肚子像粽子一样勒着。其实她不知道,韦军红束腰,是为了尽量避免不经意的走光,不让龙茗觉得有耍流氓之嫌。他觉得从现在开始,语言和细节各方面都要注意,不能引龙茗任何不快,导致她对他反感。韦军红见龙茗笑,他也笑。“你笑什么?”龙茗说。“不知道。总之见你开心,我就开心。”“这是我三年前买的衣服,”龙茗揪了揪自己穿在别人身上风衣说,“有段时间我很胖。以为你穿得合适。还是太紧了。”韦军红说:“合适。很合适。挺好。”龙茗瞟了韦军红一眼,便进后房去了。她在厨房煮姜汤,在不时传来的韦军红的咳嗽和喷嚏声中,煮好了姜汤。姜汤被韦军红一口一口喝下。他体内的寒气在渐渐地去除,心也在变暖。他看着龙茗在为他洗换下的衣裤,然后拿到操场边晾晒。龙茗是这么解释把韦军红的衣裤拿到外边晾晒的原因:“外边阳光大,衣服干的快。”但韦军红却不这么认为,他心想龙茗公开晾晒他衣裤的行为,是一种宣示,是接受他求爱的一种表现形式。龙茗紧接着又说:“反正现在学校放假没人,在外面晒也没人看见。衣服干得快,你可以早点走。”韦军红顿时一阵发凉,像又被淋了一场雨。他们现在都在操场边上,靠着一张混凝土的乒乓球桌。韦军红看着他被曝晒的衣裤,像看着魂幡一样神情凝重。龙茗则一会儿看天,一会儿看脚下的地。当然,她还时不时看着自己的皮肤。除了被衣裙遮掩的部分,她的脸、手臂和膝盖下的脚,都暴露在阳光下。虽然,她的皮肤是白嫩的,不可能一次就被晒黑,但对爱美而又美丽的女人来说,哪怕被晒红一丁点,也是不可容忍的,何况这还是炎热的夏天。然而龙茗却能容忍,既没有移步到阴凉的地方,也没有提出回宿舍去。她陪着像雕塑一般沉重的韦军红。“你今天不用上班,工作?”龙茗打破沉默。“嗯。不用。”“当警察几年了?”“四年。”“来靖林几年了?”“四年。”“哦,从学校毕业直接来的。”“嗯。你呢?”“三年。”“也是大学毕业就来靖林,在这?”“是。”“三年就当了校长,不简单。”“那是因为谁都不想做这个校长。这么破烂的学校,复杂的学校。是你你愿不愿意做?”“我做不了。只有你能做。我的意思是,你很了不起,真的。在这么艰苦的地方。”“我是自愿来的。还是申请了来的。”“你不是本地人?”“不是。”“哪里人?”“我资料里写有籍贯。你没查过?”“记不住了。”“你是本地人?”“也不是。”“为什么来靖林?”“这是边境县,以为来这里能锻炼人。”“事实上呢?”“四年了,还需要继续锻炼。”“如果我真杀了林伟文,案子又是你破的,你是不是就可以升迁了?”“我不想谈林伟文。不过,我得感谢这个人,因为他,我认识了你。”“我们可以做朋友。普通朋友。”“除非,你已经有了不普通的朋友。有吗?”“没有。”韦军红的眼睛突然活泛起来,看着龙茗。“那我就有希望。”“韦军红,我告诉过你,我不可能的。”“能实话实说,为什么吗?”“我不爱男人。当然,我声明我也不是同性恋。”“为什么?”“就是不爱。”“你爱过吗?”“没有。”“你可以试一试,试着接受我,爱我。真的可以的,你了解我后,我不是很差的。中国公安大学,考上也不容易。”龙茗冷笑,“让我爱上一个把我当杀人犯的警察?真搞笑。”“我已经认错,跟你道歉过了。共产党国民党互相打杀,最终两党不是又握手言和了吗?”“那是政治。”“爱情也可以的。从冤家变成亲家,从仇人变成情人。这方面例子很多,我举……”“我不想听你举例,”龙茗打断说,“我做不到。爱不起来。”“你试着从我身上试试嘛。爱上一个人的感觉挺好的,什么都可以为她去做,什么也都能忍受,就像我现在,有爱的生活苦也是甜,即使还是单边的爱。”“我有爱。在这。我爱我的学校,我的学生。”“那……你可不可以把我当成你的学校?你的学生?”龙茗没有回答。她走到前面去,摸了摸挂绳上的衣裤,然后把它们扯下来,回头丢给了韦军红。“干了!”韦军红回到龙茗宿舍,换上了自己的衣裤。他现在既不咳嗽也不再打喷嚏,所有言行的示爱均不能感化龙茗,让她心动,所以已经没有留下来的理由。再不走就变成了耍赖。“谢谢你。我走了。”他转身快步离去。忽然听到龙茗在身后说:“你的摩托车,真的开不动了?”韦军红停步,“我可以推到镇上,再修。”他说,只能这么说。“这样吧,我也要去县城办事。可以上我的车,一起走。如果你愿意。”韦军红愉快地回头,看着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若有情的龙茗,说:“只要你愿意,没有我不愿意。”汽车行驶在路上。开车的人变成了韦军红。他的那辆说坏了的摩托车已搬上了车尾箱,东风标致3008的尾箱大,刚刚放得进去。开着龙茗二十万左右的汽车,韦军红在想:工作三年,单靠工资,龙茗是买不起这辆车的。林伟文生前有可能买给她吗?不可能,不会。我不能再胡思乱想了。那么,这车有可能是她父母资助她买的?她或许来自一个殷实之家。但愿是后者。是的,一定是后者。只有殷实家庭背景的人,才会安心清贫的教育事业。坐在副驾的龙茗仿佛猜透了他的心思,说:“这车是我自己挣的钱买的。我在读大学之前,还工作了两年。还有,我大学毕业比你还晚,年纪却比你大,就是这个原因。还有疑问吗?”韦军红愣怔,我的心思她怎么猜得透?“啊,我问你了吗?我什么也没说呀!?”“不用问。你看车又看我的眼神,我一看就知道。”对于身旁这位心细如发或明察秋毫的女人,韦军红心生一丝畏惧,我的智商和情商都不是她的对手,他想,我得努力超过她。只有超过她,才能把她征服。“你有这天才的洞察力,可以当警察。”他说。“过奖。我这点观察力,不过是接触人多了,琢磨和练出来的。对付小学生还行。”她说,忽然觉得某句不妥,但已经说出口,想改也改不了了。韦军红说:“我说我甘当你的小学生,你又不收。”“我要有你这样智勇双全、讨人喜爱的学生,就不会那么累了。”龙茗说,立刻又觉得自己说错了,或说了不该说的话,或心里话说漏了嘴。但这话在韦军红听来,是特别的欢心。啊哈,她其实是喜欢我的,韦军红想,她把真心说出来了,露馅了。功夫不负有心人,有情人。我还有希望!大有希望!他看了看表,“此刻是二零一五年七月十二日十二时三十分。从此刻开始,你不会再累了。”“不。或许更累。”龙茗说。韦军红说:“最起码现在,往后,你有了个司机,少累吧?”“不。我多余请你搭我的车,是我找累。”龙茗说,她觉得她的话又纠正到理智的轨道上来了。但韦军红听了还是心欢,他坚信龙茗是口是心非。女人对男人说不的时候常常是同意的意思,说讨厌你其实是喜欢你的意思,在男人优秀或进攻情况下是这样,这是女人出于防护的本能。他在一本心理学书读到过这段话。这段话现在适用于龙茗和他。不管往后龙茗再说不,说多少个不,我都不能相信那是她心里话,韦军红想。车子开到县城城郊,出现了一个修理厂。龙茗说:“你要不要在这里停下,修你的车?”虽然是征询的语气,韦军红却觉得没有违背的理由,何况车子本来就没有问题,再不下车,可能就出问题了。韦军红从汽车尾箱把摩托车取下后,对协助他的龙茗说:“留一下我的电话吧。我打给你。”他接着拿手机只摁一个键,龙茗在车里的手机就响了。龙茗刚诧异韦军红怎么有自己的电话号码,立刻又不诧异了。他就是从手机号怀疑她是杀人犯的,怎么可能不知道她的号码呢?“还需要找我,查我,打我电话好了,我送上门,不用劳你大驾。”龙茗说。“不,”韦军红也学会说不了,“我让你留我电话,记我电话,是你有什么事,找我,或许我可以帮忙。是这意思。”龙茗拉开正驾位的门,转头对车身后的韦军红说:“你已经帮过我忙了。当了一个多小时的代驾。不会有下一次了。但愿。”韦军红睁眼看着发黄的汽车扬尘而去,笔直地站着,站到腿麻。龙茗的电话在一个半小时后打来的时候,韦军红像冬眠的熊闻到春雷,从桥洞下激动地蹿出来。他害怕信号不好断送了铃声,丧失难得的或奇迹般的龙茗来电。他飞快跑到开阳的河滩,接了电话:“喂。”“我是龙茗。&rdq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