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史铁生作品精选》史铁生的书评文摘
日期:2022-07-25 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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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1951年生于北京。1967年毕业于清华附中初中,1969年去延安地区插队落户。1972年因双腿瘫痪回到北京。在街道工厂工作,后因急性肾损伤,回家疗养。1979年后相继有小说《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命若琴弦》、散文《我与地坛》以及长篇小说《务虚笔记》等多种作品发表。1998年肾衰竭致尿毒症,终至透析。之后,有随笔集《病隙碎笔》、散文集《记忆与印象》以及长篇小说《我的丁一之旅》出版。2010出版随笔集《扶轮问路》和剧本与影评集《妄想电影》。2010年底去世。

其作品多次获奖,主要有:《我的遥远的清平湾》获1983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奶奶的星星》获1984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1994年获庄重文文学奖;1997年长篇小说《务虚笔记》获上海市长篇小说奖;1998年小说《老屋小记》获首届鲁迅文学奖和北京市文学艺术奖;2002年获华语文学传播大奖年度杰出成就奖;同年,《病隙碎笔》(之六)获首届“老舍散文奖”一等奖;随笔集《病隙碎笔》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散文作品奖。

【编辑推荐】

本书选入作者从1979年至今发表的短篇小说、散文、随笔等28篇。作者作品众多,本书所选文章主要是围绕着对残疾的认识、对生命意义的探讨和对人道、对爱的理解这些主题展开的。史铁生的小说情感充沛真挚;散文感人至深;随笔深邃隽永。

【名人的书评】

骆驼草,属落叶灌木。身躯并不高大,但根系发达,扎根极深,不怕风沙,不怕干旱,即使一年不下雨也不会枯死。在恶劣的环境中,骆驼草与大自然抗争,顽强地生长,以它不屈的意志滞止了风沙的流动。这正是我们这些病残作家自强不息的真实写照。本套丛书的作者都是中国当代著名的作家,更是伤残人作家中的杰出人物,他们不屈服于命运的精神,如同顽强生长在茫茫沙漠中的骆驼草,彰显着生命的壮丽。

【史铁生作品精选的书摘】

午餐半小时

“轧轧轧”的缝纫机声骤然全停,世界轻松了下来。暖洋洋的太阳从稀里歪斜的小窗户里照进来,光柱中飘着无数飞尘。人们纷纷伸懒腰、打呵欠,互相瞧瞧,张张苍老而呆板的面孔都像是融化了,从眼窝和嘴角现出淡淡的笑来。半小时午餐时间到了,喘口气的时间到了,尽情笑骂一阵子的时间也就到了——这是照例的规矩,就像是西方的愚人节。

最幸福的人就在于他们有一种天赋——自行其乐。“什么叫福分?你他妈觉着是福分,那就是福分,嘁!”这理论是熨活儿的白老头嚼着馒头夹臭豆腐时发明的。至于是谁热情传播的却搞不清,反正所有的人都信服。也许这理论与阿Q的精神胜利法相近,可总共这八个半人(有一个双腿瘫痪的小伙子只能算半个人)谁也不知道阿Q是什么,倒是有人知道鲁迅。为了他是否也住在中南海,大伙昨天刚刚探讨过,尽管那个瘫痪小伙子表示了不同意见,但最后大伙还是同意了白老头的见解:那么有名的人,还用说?嘁!

搪瓷缸子响了一两阵,这间低矮的老屋里弥漫着浓厚的韭菜馅味儿。“搁了几毛钱肉?”“肉?哼,舌头肉!”于是世界又是那么安静了。别忙,逗闷子的合适话题眼下还没找到。

后窗户外传来汽车急刹车的声音,人们一齐停止了咀嚼,支棱起耳朵。“活腻啦!”——准是什么也没轧着;又一阵发动机的隆隆声,汽车开远了。序幕也就拉开了。

“昨天下班,”眯缝着两只小圆眼睛的夏大妈向前探了一下脖子,急忙把嘴里的一块烙饼咽下去,“昨天下班,”她又赶紧喝了口水,做了一次深呼吸,“昨天下班,差点没把我吓死,走着走着,脊梁后头就是这么一响。”

“妈呀!怎没把你噎死呢!”坐在对面的“小脚儿”掰了一块菜包子扔进嘴里,“就这点屁事,我还当你捡了金刚钻呢。”她撇一下嘴,转过脸去,右腿搭在左腿上,四五寸长的缠足得意地摆动几下。

瘫痪的小伙子边吃边扒拉着算盘:“夏大妈,您这月半天事假,半天病假,扣你九毛二。”

“我回头一看,”夏大妈接茬说,“胡同这么窄,汽车这么宽,我可往哪躲?我这个跑呀……要是你那两只宝贝脚,非给汽车打眼儿,没治儿。”她瞅空报复了“小脚儿”一句。“赶我跑到胡同口,汽车才开过去。几个小学生说是‘红旗’;光听人说红旗车,可咱压根儿也不知道什么样的算红旗车,你说……”她在腿上拍了一巴掌,似乎颇为没能把红旗车看个仔细而遗憾。

众人听到“红旗”都肃然得没有了笑声,只有白老头不以为然地“嘁!”了一声说道:“你可真算白活。红旗车?个儿大!漂亮!窗户上的玻璃枪子儿打不透,德国造儿,全那样!”他的目光和瘫小伙子的目光相遇了,于是又补充道:“眼下中国也试验成功了,坐那车的全是中央的名人,早年马连良……”听见瘫小伙子偷偷地笑,白老头含糊了。

然而“小脚儿”却独自吃吃地笑了起来,众人越是骂她“疯老婆子”,她越是笑得前仰后合了。

“叫车,叫车!这儿疯了一个!”白老头一本正经地朝门口跑去。“今儿早晨一来,我就看她屁股不像屁股,脸不像脸的了……”

“白大爷,一天事假,两半天儿病假,扣您一块八毛五。”瘫小伙儿又算清了一笔账。

“扣吧扣吧,省得钱多贼惦记。”白老头在门旮旯蹲下来,慷慨地说,眼睛却仍旧看着“小脚儿”,一脸得意而狡猾的笑。

“小脚儿”终于止住了笑,却打起嗝逆来:“呃!刚才这老东西说我,”她戳了夏大妈一指头,“呃!我非给汽车打眼不可,呃!我要是给红旗车打了眼儿,可他妈算我造化了,呃!消消停停一躺,来俩勤务兵侍候我,吃香的喝辣的,呃!”

“您还抽点什么不?”白老头眯缝起眼睛凑过来,脸上又换一副恭维的神情。

“呃!那是!”“小脚儿”斜扫了白老头一眼,板起面孔。“白老头子——哼!到那咱还未准用你呢;白老头子!买两条中华过滤嘴儿去。”

“喳!”白老头应道,随即抓起“小脚儿”的手,认真地号起脉来。“您是醒着呢吗?”他又说。

“小脚儿”搡了他一把:“怎么着?他撞了我!”瞧她的意思,仿佛“造化”绝不是什么难事。

“就冲您这把糟骨头?还消消停停一躺呢?是消消停停一躺——在太平间,要不火葬场。”白老头撅断一根火柴,不紧不慢地剔着一嘴黄牙。

“小脚儿”圆睁着眼睛没了词儿,事情真有点窝囊了。“我死了有我儿子呢!”她忽又来了精神。

“儿子死了还有孙子,子子孙孙是没有穷尽的,这山挖一点就会少一点,有什么挖不完呢?三七二十一,三下五除二……”瘫小伙子念经一样地自言自语,头不抬,眼不斜,清理着账目,咬着半拉火烧。

“你儿子怎么着?”有人感兴趣地问。

“他得给我儿子找房结婚!我儿子三十二了,对象二十九了,着哇!”“小脚儿”眼睛都亮多了,虽说菜包子滚到地上,“这回算抄上了!房管所那破房咱还看不上了,得他妈给我一个单元,有厨房有厕所的。我儿子儿媳妇住一间,我自个儿住一间……”

白老头捅捅她:“我提个醒儿——你可早让车撞死了。不要紧!那间房我替你住着,将来还能给你看看孙子什么的,”他又耸耸鼻子,大约流些眼泪也容易,“你就算积了阴德,下辈子准托生只好东西。”

有人刚要笑,可是话又被另一个老太太接了过去。说是老太太,其实也并不怎么老,不过是拔了满口的牙一直没镶上,外加有点哮喘。嗓子里的“小哨儿”一响,她说道:“不知怎的!让汽车撞着也分个命好命歹。我们老头子地震那年让车撞折了腿,是农村的手扶拖拉机撞的,你讹谁去?开车的穷得叮当响,怪可怜的……可我们老家有个傻丫头去年让一辆‘上海’撞死了,怎么着?一千块钱!一千哪!才是辆‘上海’……”

众人的眉毛都皱成八字,嘴张得唯恐不圆。这儿再没什么开玩笑的意思了,每个人都放慢了咀嚼的频率,似乎盘算着什么。一时老屋里颇有些寂寞,就连白老头脸上也没有了狡猾的笑纹。

“罗婶儿病假三天,扣您两块七毛七。”唯瘫小伙子例外。

“要是我,”被称做罗婶儿的说,“我就不要那一千块钱,多少钱也有花完的时候,我让他们给我找个正式工作,或者给坐‘红旗’的他们家当保姆就行。我们有个老街坊,不知哪辈子积了德,在一个大干部家当保姆,人家顺手给你点什么破的旧的,用不着的,吃不了的,就他妈够你一发。当然,给我分个正式工作也行……”

众人眉间的竖纹一齐消失,可以算茅塞顿开。

“要不还得说是现在好?”专管钉扣子的卢奶奶从老花镜上头挑着一只眼(对了,她只有一只眼)看着大伙,也有了感触,“早年我们老头子给个开药铺的掌柜的拉包月车,十冬腊月我抱着我们大闺女去找他,他从厨子那儿给大闺女拿了块年糕,还不挨了顿骂?有钱的吃什么?吃……”她伸开两手的拇指和食指,似乎中间是偌大的一个碗或者盘,“吃、吃”了半天,终于又没“吃”出什么来。花镜后面的一只眼眨了又眨,“你瞧,头两天我们老头子还念叨着……噢,吃绿毛乌龟,还让海军捞了活对虾,空军给运……”

“那是林彪!您弄混了。”瘫小伙子双手捧腮,似笑非笑地说。

“嘁!”白老头咧着嘴站起来,就地转了个圈又在凳子上坐下,“你可跟着瞎掺和呀?林彪又成药铺掌柜的了吧,你又吃了林彪的年糕了吧,老了老了弄个历史问题你可怎么跟儿女交代!”

哄笑声中,卢奶奶慢慢合拢伸开的手指,满脸羞愧地笑了一会儿,不言语了。

人们重又回到原来的话题上。

“要是我,说什么也得让他们把我们(孩儿)他爸调回北京来,支援三线时说是三年就回来,这可倒好,我们‘小援子’今年都十三了。”墙角处有人叹了口气。

火炉前有人点了支烟:“甭提了,要是我,能求他们帮着把我儿子从云南转回来就行了。”

“还得给分个正式工作!”柱子后头吐出了一口痰,“我们二小子从内蒙回来两年多了,一直分配不出去。要是红旗车开到了厂门口,下道命令,厂长也得屁颠屁颠的!可惜……”

“唉!也甭贪心不足,能给咱老姐们儿长几块工资就行啊……”

低矮的老屋里又一次沉默了,说是水足饭饱后的发呆,显然不准确,因为一双双眼睛都闪着一种奇异的光——向往的光?欣喜的光?还是如愿以偿的光?说不好。总之,是这间东倒西歪的小车间里罕见的光,是这些年过半百的眼睛里少有的光。人们像一尊尊石像,直勾勾地望着一个固定的地方;有的在抠腮边的痣,有的在揪鼻孔里的毛,有的从鼻孔里抠出些东西来在手指间揉着……好像都在谛听着什么福音。

“冰——棍儿!”深秋的风送进来一声悠长的呼唤,竟把人们从那忘我的境界中唤醒过来。

“唉,我可不想让汽车撞死。”不知是谁最先恍然大悟了。小巷深处响起一阵开心的笑,夹杂着庸俗的污言秽语。

“轧轧轧”的缝纫机声响了,世界又紧张起来。

没有太阳的角落

她像一道电光,曾经照亮过这个角落,又倏地消逝了。

这是我们的角落,斑驳的墙上没有窗户,低矮的民屋顶上尽是灰尘结成的网。我们喜欢这个角落。铁子说这儿避风,克俭说这儿暖和,我呢?我什么也没说。我只是想离窗户远一点,眼不见心不烦——从那儿可以看见一所大学的楼房,一个歌舞团的大门和好几家正式工厂的烟囱。我们喜欢这个角落,在这儿才可以感到一点做人的乐趣;这儿是整个“五·七”生产组最受人重视的“技术角”。铁子把仕女的图样设计得婀娜窈窕,大妈大婶们才能整天在那些仿古家具上涂涂抹抹,然后只有我和克俭能为仕女们长上脉脉含情的五官。大妈大婶们都很看得起我们,“啧啧”地赞不绝口。

“到底是年轻人哪!”

克俭得意地吹起了口哨。

“咱们生产组可离不了你们。”

铁子舒心地点上一支烟。

“就是正式工厂真的要你们,咱也不能给!”

我说:“那公费医疗呢?工资还是一天八毛?”

“就你矫情。依着我们还不好办?我们都是有儿女的人……”一个大妈竟擦起眼泪来。

我们哼起了《菩提树》,互相谁也不看谁。

门前有棵菩提树,

站在古井边,

我做过无数美梦,

在它的绿荫间。

……

这深沉的旋律能够安慰心灵。我想,铁子和克俭一定也和我一样,想起了那梦一般的童年和那梦一般的插队生活,在陕西,在东北和内蒙……

我们?我们是怎么回事?唔……

清晨、晌午或者傍晚,你会在这条幽深的小巷中看见我们。我们三个结队而行,最怕碰见天真稚气的孩子。

“妈妈你看哟!”

我们都低下了头。

“叔叔们受了伤,腿坏了,所以……”

铁子把手摇车摇得飞快,我和克俭也想走快些,但是不行。

“瘸子吗?”

母亲的巴掌像是打在我们心上。

这最难办,孩子无知,母亲好心。如果换了相反的情况,我们三个会立刻停了下来,摆开决死的架势……还有什么舍不得的么?那些像为死人做祈祷一样地安慰我们的知青办干部,那些像挑选良种猪狗一样冲我们翻白眼的招工干部,那些在背后窃笑我们的女的,那些用双关语讥嘲我们的男的,还有父母脸上的忧愁,兄弟姐妹心上的负担……够了!既然灵魂失去了做人的尊严,何必还在人的躯壳里滞留?!我不想否认这世间存在着可贵的同情。有一回,一个大妈擦着眼泪劝我说:“别胡想,别想那么多,将来小妹会照顾你的,她不会把哥哥丢了……”我不知当时我的脸色是什么样子,那个大妈哆哆嗦嗦搂住我,一个劲叫我的名字。天哪,原来这就是我活在世上的价值!废物、累赘、负担……没有人相信我们可以独立,可以享受平等,就像没有人相信我们可以得到正式工作一样。可我们的仕女图画得并不比那些正式工人画得差、画得少。我们忍着伤痛,付出比常人更大的气力,为的是独立,为的是回到正常人的行列里来,为的是用双手改变我们的形象——残废。

“算了吧,”铁子对我说:“等到二老归西,难道咱们还那么不知趣地活着?”

“弄个炸药包,和他们同归于尽!”克俭说。

“和谁?”

“谁冲咱们翻白眼就和谁!”克俭把拐杖使劲往地上一杵,险些摔倒了。

幸亏人可以死。我们好像什么都不怕了,哼着歌走在小巷深处。

今天像往日一样,

我流浪到深夜,

我在黑暗中行走,

闭上了我的两眼;

……

春风乍起,吹绿了柳条的时节,她来的。

“我叫王雪,我坐在这儿行吗?”她走进了我们的角落。

“当然。”

“只要你乐意。”

“有什么行不行的?”

我们每人一句,都是冷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腔调。克俭在我耳边嘀咕了一句什么,不外乎“德性”、“臭酸相儿”一类的评语。铁子冷酷的目光在眼镜后面闪了几下“哼”了一声,低下头去。这是一种防御,一种以攻为守式的防御,防御什么呢?

她是一个相当漂亮的姑娘。

“你也是病退回来的?”我问。

她摇摇头。“我是困退回来的。”

“你干嘛不去正式工厂?”我的语气就像是在说“您何必屈尊到这个角落里来呢?”

“待分配,和你们一样呀。”她总想朝我们笑一笑,但都被我们依次“抵抗”了回去。

“和我们一样?”铁子冷笑了一声,没抬头。

她朝大妈大婶群里望了一眼,说:“你们不也是待分配的知识青年吗?”

我们谁也没吭声。待分配?天知道我们待了几年了。像处理西瓜似的被扒拉过来扒拉过去,拍拍听听,又放在了一边。最后我们就“来自五湖四海”,“走到一起来了”——有了我们的角落。

“我先坐在这儿看看你们是怎么画的。”她终于有机会朝我笑了一下,大概是因为我在我们之中还算好惹一点的。

角落里静悄悄的。那大学里在做广播体操。

她把头和铁子挨得那么近;她的肩和克俭的肩碰在一起了。这两个蠢家伙,竟像是两个大气不敢出的小学生!刚才的威风哪去了?我想笑。他俩都没闯进过姑娘的心,都还没来得及和姑娘挨得那么近就……只有我,但那也都是往事了。

克俭一连画坏了好几笔;铁子把仕女的头发画得像拆下来的旧毛线。我脑子里一下子闪过了好多往事,都是什么呢?好像又是那封信……

但她突然“咯咯咯”地笑起来了。

我们尴尬地抬起头。

她还是“咯咯咯”地笑。

铁子脸上最先出现了恼怒。

“我能看见我的鼻子!”她说:“我正看你们画画,就看见了我的鼻子,原来人可以看见自己的鼻子!”她那大而黑的眸子对在一起,轻轻地晃着头寻找鼻子,依旧“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我们都笑了起来。角落里吹来一阵轻松的风,好像还有一点温暖。

春雨蒙蒙,天空里闪过一道电光,搅动了三颗枯萎的心。

我们的角落里从早到晚萦回着歌声:《菩提树》、《土拨鼠》、《命运》、《茫茫大草原》……先是轻轻地哼,后是低声地唱。我看见铁子认真地控制着自己的口型,克俭竭力压低自己的下巴颏,为了使歌声更低沉浑厚一些,似乎那样更能显出男子汉的气魄。我偷眼去看王雪。我发现铁子和克俭也在偷偷地看她。王雪随着我们歌声的节奏轻轻地晃着头,两个小辫一个弯了一个直,一个直了一个又弯。我们的歌声更响亮了。

老人河,啊,老人河!

你知道一切,但总是沉默,

……

“你的嗓子真好,男低音!”王雪忽然说。

我们三个一齐望着她。

“你。”

“我?”

“就是你!”王雪被逗笑了。

铁子和克俭向我投来羡慕的目光,我不敢说其中没有一点嫉妒。

“你们干嘛光唱这些让人伤心的歌?”

“你爱听什么?”克俭说。他的脸红了一下。

“《晒稻草》,我最爱听胡松华唱的《晒稻草》。”王雪清了一下喉咙唱起来。

我们从早到晚在一起把稻草晒干,

你在那边我在这边,两人相距很远。

……

我又想起了那封信,那是一个好心人写给我心上的姑娘的……算了,不要想那些过去的事吧。

她爬到赶车台上去,让妈妈上草堆,

她在那边我在这边,两人快乐向前。

王雪还在轻轻地唱,随着欢快的节拍摆着两条小辫。

我们三个干脆停下了手里的活、愣愣地看着她,目不转睛。心中的防御工事已经拆除了,没有进攻,没有退守,没有伪善也没有卑屈……心就像和平的蓝天,就像无猜的童年;眼前出现了一泓春水,闪着无数宝石一样的光斑,轻轻拍打着寂寥的堤岸。她长得多美!但并不像那些做作的演员,用浓眉大眼招待观众,用装腔作势取媚邀宠。她怎么说呢?长得真实。她的心写在脸上,她看得起我们。

忽然铁子唱起了那支歌。

我愿做一只小羊,

跟在她身旁。

我愿她那细细的皮鞭,

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

王雪像听了侯宝林的相声似的大笑起来,笑得喘不过气,笑得弯了腰。“什么破歌呀?!还有愿意挨鞭子的哪?准是你瞎胡编的……”她那样随便地拽住铁子的胳膊,摆着、晃着。

她可真不像有二十三岁了,她还像个小姑娘呢。

正像歌中唱的那样,我们从早到晚在一起。我们边唱边画,边画边唱,唱《晒稻草》,唱《友谊地久天长》,唱《哎哟,妈妈》,唱那些欢乐的歌。我们的产额天天在增长,令大妈大婶们惊讶。王雪贪婪地学着,我们争着把看家的本事都端出来教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三个都用了长辈似的口吻和她说话,不是教训,是——譬如:

“王雪,你考大学吧,你别像我们似的。”

“王雪,你应该学外语,当翻译。”

“王雪,你不如学小提琴,只要下功夫准行。”

“王雪,你得注意锻炼身体。”

“王雪,你要记住‘防人之心不可无’。”

“王雪,晚上回家走大街,别走那些小黑胡同。”

……

王雪每天提前半个多小时就来上班,打扫车间,打扫我们的角落。灰尘结成的网没有了,斑驳的墙上挂上了漂亮的年历。遇上一天她来晚了或是请了假,我们就总会念叨她,角落里就没有了歌声,我们就又想起了招工干部挑剔的目光和母亲脸上的忧愁。那些日子,我们生活中的全部乐趣更是都在这个角落里了,但要有王雪,只要有王雪,只能是王雪。为什么呢?我还没来得及细想。

我们三个也都早早地就来上班了,而且一天比一天早,一个比一个早,而过去我们都是踩着铃声走进角落的。开始我还没有意识到这是为什么。当我发现我们三个之间出现了一种隔阂的情绪时,我才明白了,那是由不自觉的嫉妒造成的,我们都想和王雪多耽一会,一天八小时太短了!而嫉妒说明了什么呢?有一次铁子和克俭竟吵起架来,无非是要在王雪面前证明自己的见解是对的。年轻人呵,残废了,却还有一颗年轻的心在跳!

我感到了这个,不那么早早地去上班了。不,我绝不是小说中那种高尚的情敌,正是因为我深深爱上了王雪,心上的防御工事就又自然地筑起来了——那是一道深壕沟,那是一道深深的伤疤,那上面写着三个醒目的大字“不可能”。何况还有那封信呢,那封信……哦,心在追求人间仅有的一点欢乐的同时,却在饱受着无穷痛苦的侵噬,这痛苦无处去诉说,只有默默地扼死在心中,然后变成麻木的微笑,再去掩饰心灵的追求。

铁子和克俭也都不那么早地来上班了,因为一个大婶无意中说了一句话:“自打王雪来了以后,你们也都不睡懒觉了。”唉,他们和我一样,我敢打赌!

王雪可真还是个小姑娘呢,她一点也看不出这些细微变化的缘故。

夏天的晚上,她央求我们和她一块儿去附近的小公园看露天电影晚会。

她举着已经买好了的四张票,说:“《玛丽亚》可好看了,去吧!”

“我不爱看电影,”铁子说:“那样的电影,看完了三天都堵心。”

“那咱们看《甜蜜的事业》,同时演好几部呢。”

“我也不去,”克俭说:“甜蜜啥呀?甜蜜个屁!”

“那你去吧,啊?”她又对我说:“散了电影,路可黑了……”

“你害怕吗?”我们同时问。

她皱着眉,难为情地点了一下头:“嗯。”

我们都同意陪她去了。因为能保护她,我有一种自豪感;铁子和克俭大概也是。

小公园里晚风习习,凉爽,飘着阵阵清淡的花香。多少年了?五年了!自从架上这两只拐杖我就再没来过这儿。来这儿干什么呢?只能勾起往事:这儿是我童年时代的乐园,欢歌笑语恍如昨日;这儿遗留着我少年时代的希望,不过已经认不出哪棵白杨是我栽下的了;那片草地上曾有过一群即将去插队的青年,用心里涌出的朴素无华的诗句讴歌美丽的理想……可是后来呢?

天还没黑,银幕前只坐了几个孩子,仰着小脸望着空白的银幕。他们怎么会那么有耐心?噢,他们会幻想出五彩缤纷的画面,去填补空白的银幕。他们还太小呢。

铁子和克俭也都沉默着。

王雪“哧哧”地笑起来。

小树林里对对情人在漫步,在依偎,在亲吻。

“你别笑,将来你也那样。”我不知怎么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王雪满脸绯红。“去你的,我才不呢……”她嗫嚅地说。

唉,还是别想这些的好。

可是铁子又冒出一句不该说的话:“王雪,你跟我们在一起走不嫌寒碜吗?”

“寒碜?为啥?”王雪一跳,揪下了两片树叶,淘气地塞进了克俭的脖子。

“你不怕吗?”我问。

“怕?怕啥?”

我没法回答她了。那封信!那封信是这样写的:“你不要和他来往过密,你应该慢慢地疏远他。因为他可能会爱上你,而你只能使他痛苦,会害了他。”那时我就懂了,我没有爱和被爱的权利,我们这样人的爱就像是瘟疫,是沾不得的,可怕的。我就离开了我心上的姑娘。她现在在哪儿呢?

“怕啥嘛?问你!”王雪在我肩上捶了一拳,手里托着一只花牛牛。呵,但愿你永远像个小姑娘。

“噢,我是说天黑了,你不怕吗?”

“去去去!”她不好意思了。“我们看《甜蜜的事业》还是看《三笑》?”她为了打岔说。

又是克俭说:“三笑?笑个屁!”

铁子说:“看《猎字九十九》吧,图个热闹算了。”

“不!我想看《甜蜜的事业》。”王雪站住不走了。

“那你一个人去看吧,散了电影一个人回去。”铁子故意逗她。

她不言语,捧着花牛牛委屈地跟在我们身后走。

我真有点可怜她,但铁子和克俭忍着笑冲我挤眼。我忽然觉得世界是那么美好、甜蜜,我们像三个顽皮的小哥哥,逗弄着一个可爱的小妹妹。

她可真像是个小妹妹。一演到打斗和紧张的地方就闭起眼睛,紧抓住我的拐杖,或者嘟嘟囔囔地埋怨铁子和克俭。我有个强烈的愿望:时间停下来,让她永远是个小妹妹,让我们永远做她顽皮的小哥哥,永远这样相处在一起,忘记过去、现在和将来,忘记一切……有一次我真的忘记了我自己:为了去拣王雪掉在地上的毛线团,我的手竟离开了双拐,像健康人那样去追赶、弯腰伸手,“啪!”我的胳膊摔破在石头上……我愿意再摔十次,因为王雪当时心疼得快要哭了,是我满不在乎的样子才又使她破涕为笑。

人们说,爱情是压制不住的。真的,只需要找一个借口,理智就会服从感情,什么“决心”之类就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那个夏天,在那个小公园里,我们一起度过了好多个甜蜜的夜晚。借口就是:在漆黑的小路上我们得保护王雪,得把她送上回家的汽车。都看了些什么电影,记不得了;只记得落日、晚风、明月、繁星和那个不把我们另眼相看的“小妹妹”。

秋风起了,吹黄了小路两旁的草丛,吹谢了草地上的野花,吹光了小树林的茂叶,吹去了小公园里甜蜜的夜晚……如今想来,那只是一场梦。

一天,王雪忽然发起愁来,独自默默地发呆,叹气,好像一夜之间变成名符其实的大姑娘了。

“你怎么了?”铁子问。

她看看我们,想说又没说。

“你病了?”克俭问。

她想说又没说,脸上起了一片红晕。

“有什么难事告诉我们,谁欺侮你了?”

“谁活得腻歪了?谁?!告诉我!”克俭把手指弄得“嗄巴巴”直响。

“没有谁欺侮我,”她吞吞吐吐起来:“是妈妈,妈妈非让我见那个人不可……”

角落里静极了。

“是二姨给我介绍的,一个大学生……”

听得见风把电线刮得“呜呜”地响。

虽然这是早已想到了的事,虽然我早就筑起了护御工事,但我的心仍像掉进了一眼枯井,往下掉,忽忽悠悠地往下掉……我说不清那一瞬间都想了些什么。好像只想着明天,明天可怎么过呢?我还能拄双拐兴致勃勃地朝这儿走么?希望,尽管那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希望,但是没有它是多么可怕!我迫切地想要一支烟……铁子和克俭已经点起了烟,把打火机递给我……“扑通!”我的心摔在了漆黑的井底。我真想就永远呆在这井底,忘记世界,也让世界忘记我……

然而王雪那求助的目光望着我们,像一个信赖我们的小妹妹那样。“我应该见他吗?”她说。

王雪是个好姑娘,她应该享有比别人更多的幸福,她最应该!她单纯,不会想到要避开我们,难道因为这个我们反而要影响她的幸福吗?难道好人只有用牺牲去证明她的好么?难道幸福只是为那些把我们另眼相看的人预备的?我们的心灵不是在顽固地追求么?唔,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我不想见,有啥意思……”

她在盼望我们的帮助,她需要我们的帮助,因为她还像个“小姑娘”呢。原谅我刚才那一瞬间的罪过吧,我是多么自私。

“你应该去见。”铁子最先缓过劲儿来。

“爱情是有意思的,”我说。

“就是!”克俭也说。

“处理得好,爱情会使你幸福,对工作和学习都是一种促进力量,世界就会变得美好起来……”我是在背书么?但书的作者未必有我体会得深。

我们三个都一本正经起来,谁也不说谁“酸文假醋”、“装蒜”或“瞎掰”——像三个称职的哥哥似的。我奇怪我们都能说出那么像样的爱情伦理,唔,只不过是因为我们过去都像是那只吃不到甜葡萄的狐狸罢了。王雪那么出神地、松心地、信赖地听着我们的“爱情伦理学”。她佩服我们了,她更看得起我们了,她眼睛里的闪光告诉我们这个。我们被一种自豪感驱使着,为了无私地爱护着一个“小妹妹”。

但是,那天晚上我们又结队走在幽深而寒冷的小巷里的时候,我们又唱起了那支一夏天都忘记了唱的歌。

今天像往日一样,

我流浪到深夜,

我在黑暗中行走,

闭上了我的两眼;

好像听见那树叶对我轻声呼唤,

朋友,回到我这里来找寻平安。

我们又都早早地来上班了。不,跟过去不同,我们三个之间谁也不嫉妒谁,只是想和王雪再多呆一会。因为她的男朋友有办法给她安排一个正式工作。王雪要走了,要离开这个角落了。她说以后还会来看我们。我们的心还要什么呢?在这世界上?

冬天,王雪当上了正式工人。她去报到的那天,我们三个冒着小雪又去了一次那个小公园。

雪花飘呀飘,像我们那紊乱的心绪,雪花无声地落呀落,世界是那么孤寂。

我们互相搀扶着走,小路上留下了奇特的脚印和车辙。这小公园里,好像到处都有她的歌声。

我们从早到晚在一起把稻草晒干,

你在那边我在这边,两人相距很远。

……

我用手去接那晶莹的雪花,雪融化在掌心里,像一滴泪。

她像一道电光,曾经照亮过这个角落,又倏地消逝。我们祝愿她幸福,她是好人。

“傻人”的希望

缺心眼儿的人怕别人说他缺心眼儿,就像心眼儿多的人怕别人说他心眼儿多一样。这似乎是个规律。根据这规律,席二龙并不缺心眼儿似的。有一回,别人使劲拍他的后脑勺,说那无疑疙疙瘩瘩的像核桃,娶媳妇怕是困难了。二龙急了,说:“你要把我惹急了,我趁你不留神,一刀宰了你!”别人说:“那你也得挨枪毙。”二龙愤愤不平地喊:“我缺心眼儿!谁不知道?缺心眼儿的才不枪毙呢。”凭这一点判断,席二龙不仅有自知之明,而且对客观世界也颇有所知,即便算不得机灵,可也算不得傻。

可是二龙有时也真冒点傻气。从六十年代过来的人都记得,中国有过一回更名改姓的竞赛热潮:姓卫的倘若嫌原名不好听,女的就可以改做“卫红”,男的就可以改做“卫革”或“卫东彪”;姓向的也可如法改革;复姓东方者尤其得天独厚,除去“红”这个好字眼不得擅用外,什么“赤”呀、“亮”呀、“春”呀、“盛”和“胜”呀,随手拈来,无一不好。席二龙耳闻目睹,羡慕之余也动了改革之心。无奈姓席,“席红”?“席革”?总都像是一张什么席,毫无气派。要不就学某些姓“钱”姓“刁”的干脆连姓也改了?可他那位盼子成龙的父亲还在世,又不让。这天他抱了一摞报纸坐在桌前,那上面好听的字眼多啦,凭什么姓席的就不能叫得气派点呢?老天长眼,报纸上的头一行字里就有席,他乐得跳起来:“就叫‘席万岁’吧!”然而他又坐下了,举起巴掌在脖子上狠狠一击,仿佛那儿落了只蚊子。前面说过,二龙对客观世界颇有所知,很快就明白了叫“万岁”绝不高明,他又往下看。功夫不负苦心人,第二行又有席字。席二龙改名为“席身体”了,他也想叫“席健康”,但那太俗。这都是往事了。揭人家的短总该适可而止。

林彪死后,席身体又叫席二龙了。只是在批孔老二的时候,别人又拿他开心,叫他做“席老二”。他拍拍厚实的胸脯喊:“他妈他是孔老二,他妈我是席二爷!”别人于是问:“席二奶奶身体可好?”他满脸涨红地笑了,两手端起棉裤的裤腰往上提,裸露的粗腰在更粗的棉裤里直转。唯男大当婚一事是二龙一块难言的心病。

细论起来,席二龙到底是有点缺心少肺的,但除了后脑勺长得欠佳,其余各部分都称得上粗壮、匀称,绝非一辈子难于为姑娘所爱的那一种。至于穿戴邋遢,那是因为母亲长年卧病,不能帮他料理之过。再者,他还要供养母亲(哥哥不孝,结了婚就一分钱也不给妈了),也顾不上讲究穿戴,而且总得为日后结婚攒几个钱吧?二龙就没立轰轰烈烈的志向,图清洁队工资高点,当了淘粪工人。后来他觉得这实在是一大失算:猪肉不少,卖肉的有了可开的后门儿;一演外国电影,卖电影票的也有了资本;逢死人多的时候,火葬场都长了行市!唯独掏大粪绝无私利可图,谁缺那玩意儿?“虽说那玩意全是从后门儿来的!”二龙急了,管谁爱听谁不爱听呢,就这么说!二龙不傻,这笔账算得过来——挣钱多点顶屁用?没后门儿可开才不吃香呢!不吃香就难找对象,不吃香也没脸找对象,何况后脑勺还像核桃呢?二龙想起来就窝囊。怎么办呢?

二龙决计换个工作了。反正一时半会儿也找不着对象,他便把几年勒裤腰带勒下的二百块钱全部取了出来,活动活动路子,换个有后门可开的工作去。“别以为席二爷不懂这一套!”他咕哝着,一边沾着唾沫嘎巴嘎巴地点钞票。

及至二百块钱只剩下一小把硬币的时候,傻小子有点傻造化,二龙当上了建筑工人,专管盖楼房的。他索性把剩下的硬币全买了猪头肉和二锅头,凑到母亲的病床边。人生难得几回乐,喝他一回!母亲也高兴,二龙更高兴。

喝着喝着二龙想起了哥哥,说:“妈,哥和嫂的房子也够小的了,等赶明儿我给他们弄一套单元。”

母亲就愿意看着俩儿子能亲亲热热的,说:“妈活一天算一天,将来还不是你们哥俩亲?”她直劲给二龙夹猪头肉。

吃着吃着,二龙又想起了叔叔,说:“妈,二叔家的房子也够不方便的了,等赶明儿我给他们弄一套单元。”

“你爸死后,二叔待咱不错。”母亲给二龙斟酒。

吃着喝着,二龙又想起对门刘三婶来,说:“妈,三婶待咱也不错,等赶明儿我给她们弄……”

“唉,先顾顾你自个儿吧,你都三十二啦!”

“妈,这回好办了。我弄一套单元,您一人住一间,我们俩住一间。”

“你和谁?”母亲眉开眼笑地看二龙,以为儿子真找着对象了呢。

二龙转了转脖子,在乌黑发亮的领子上蹭蹭痒,说:“不行,我得要三间一套的单元。”

“干吗?”

“将来孩子要是长大了呢?”

母亲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叹了口气。他嘿嘿地笑了,满脸涨红,两手端起裤腰,裸露的粗腰又在里面转了。

二龙独自合计了好几天,决定务必得让妈抱上孩子再死(嫂子生了两个全是丫头,而母亲的寿命看来不会很长),刻不容缓,他着手托人介绍对象了。他自知缺心眼儿,而且后脑勺出奇地难看,所以不打算找城里的姑娘。“我还看不上她们呢!一个个机灵鬼儿似的,往后欺侮我,我妈该难受了。”这是他的理由,似乎他自己难受与否倒还在其次。他对世界也了解,深信能弄到房子的人,弄到别的也不难;弄到什么都不难的人,托人给介绍个对象也就不必太难为情。他逢人便托,无论男女老少,见面没三句话,就端端裤腰说:“咱条件也不高,找个农村的,模样别太丑就行。我能弄到一套单元。”就这么一句,多了也想不出来。

过了一年多,他感到别人没把他的大事放在心上,都说“行呵行呵,我给你留神”,可都是光说不练。常言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二龙则是“缺心少肺忽生一智”——何不显显能呢?他开始了外事活动,只要是说得上话的,处处吹嘘:“等赶明儿我给你弄一套房子,我在建筑公司专管盖楼房,我有路子。”然后再说那句“模样别太丑就行了”。一般熟知他的人都不信他的,可也不忍泼他的冷水,打碎他的希望。却偏偏有一天他碰上了一个不了解他而又认真的人。

“等赶明儿我给你弄一套房子。”二龙说。

“你能弄到房子?”那人来了兴致。

“我在建筑公司专管盖楼房,我有路子。”

“噢!党委书记是你的亲戚?”

“那倒不是。”

“噢!革委会主任是你父亲的老战友?”

“没听我爸说过有老战友。”

“噢?”

“我跟领导说说就行,都是一个单位的,低头不见抬头见,谁和谁呢?”

那人像见了鬼似的蹦起来,立正了有一刻钟,然后哈哈大笑了。

“……模样别太丑就行。”二龙还在说。

“就凭你和领导说说?那我也会!”

“我们是内部,你算老几?”二龙觉得那人真可笑。

“算了吧老兄,你是真傻还是跟我装傻?”

二龙急了,因为总算有人认认真真地跟他商量终身大事了,机不可失!他站起来,抓住那人的胳膊:“你不信?”

那人吓得一哆嗦:“嗯,不太信……”

二龙把那人揪到窗前,指着远处,远处有一架起重机的长臂悬在落日的红光中。他说:“不信咱俩去看看,那座楼我们正盖着呢。领导说了,那座楼是给本单位职工盖的,重点照顾岁数大了要结婚的。我席二龙缺心眼谁不知道?不会说瞎话!”

那人听了也觉着有些道理,便又问:“可只照顾你,又不照顾我呀?”

“凭什么不照顾?”二龙脖子一梗。

“不是说照顾本单位职工吗?我又不是你们单位的。”

二龙提提裤子,心眼儿来得真快:“就说你是我弟弟!”

“嚯!我姓啥?你姓啥?”

二龙扑通一声坐在床上。是呀,这倒没料到。他傻了一会眼,又傻了一会眼,心里盘算:“这可又难了。”爱情的力量据说可以很大,二龙再傻了一会眼后,一拍大腿:“豁了!你要给我说成了媳妇儿,我把房让给你!”

“真的?”

“真的。”

“一言为定!”

“我席二龙不会说瞎话。”

从那人家出来,二龙不知不觉来到那幢尚未竣工的楼前。多好的一座楼呀!前面有阳台,后面也有阳台。二龙给它砌过砖,抹过灰,每一块砖他都是那么拿鸡蛋似的生怕碰坏一个角。那是自己的楼呀!二龙攀上脚手架,走到楼房里去。他记得砌这几个窗口的时候他当过一回临时小组长。他喊过一声:“这回谁不卖力气,让他妈谁绝后!”哥几个真给他争气——超额完成任务,受到了党支部的表扬。二龙又走到他早已看中的那套单元里去,他每天都要来这儿看看的。记得在这儿他差点和一个工人打起来,因为人家砌歪了一块砖,他骂人家是“丫头养的”。可现在呢?这房子八成得让给别人了……月光从没有玻璃的窗框里洒进来,洒了一墙、一地。二龙摸摸地板,地板是钢筋水泥的;又摸摸墙壁,墙壁砌得真结实。“我席二龙不能说瞎话。”他冲着墙说,泪珠子摔碎在地板上。

真不含糊,没过三天那人家就给二龙介绍了一个模样不太丑的农村姑娘。消息很快传遍每一个知道席二龙的人的耳朵。“谁?就是那个席身体,啧啧啧,傻小子有点傻福气!”人们背后说。“二龙,听说对象挺漂亮?”人们当面问。他嘿嘿一笑:“比咱强多了。”

二龙忘记房子的事带来的悲酸,高兴了,穿戴也干净利落了,干活比以往更卖力气;可是谁要让他加班或者开会,就火冒三丈:“他妈席二爷没挣那份儿开会的钱!就晚上有会儿工夫,我有约会!”管你是书记是主任呢,全这么说,而且说完就走。谁笑话?记住他!等结婚那天要给他喜糖吃才怪呢!

晚风中二龙和姑娘遛马路,转商场,逛公园。

湖波荡漾,柳丝依依。长椅的这头坐着姑娘,那头坐着二龙,中间放着二龙给姑娘买的红皮包。二龙想:“咱可不能那么搂搂抱抱的,让人看了,有多流氓?”

“二龙,城里可真好。”姑娘说。

“可不!”二龙说。

“二龙,我还是头一回逛这个公园呢。”

“可不!”

“二龙,那座楼房可真高。”

“可不!”

“二龙,听说楼房里做饭不用煤,取暖不用火?”

“可不!”

“二龙,咱以后也住楼房吗?”

“可……不……!”

“真的?”姑娘高兴了。

“……”二龙可难受了。

“你说话呀!”姑娘焦急的大眼睛望着他呢。

二龙心想:“豁了!”一拍大腿:“可不!”

二龙历来以“我席二龙不说瞎话”而自傲,这回可难坏了他。你说那房让给那人不让呢?不让?那人会说他席二龙说瞎话;让?姑娘又会说他说瞎话,而且天哪!姑娘将来就是“孩子他妈”,会骂他一辈子的!这事实在是失算,可现在还有什么辙呢?

他独自默默地溜达,想呵想的,居然给他想出辙来了:“我又没说把一套房全让给他,让给他一间,妈住一间,我们俩住一间不就行了么?孩子?以后再说吧。”他朝那座楼跑去。自从脚手架拆掉以后,他就去盖别的楼了,一个月没来,喝!玻璃都安好了!二龙跑上楼梯,往左走有三个单元、往右走有三个单元,每个单元有三间房、一个厨房和一个厕所。“真他妈盖了!”二龙拍着阳台上的栏杆自言自语着。

二龙又天天来看这楼房了。母亲教他的:勤看着点,只要一能住人咱就先搬进去,占两间,留一间给那个人,咱也不能坑害人家。

这天二龙跑进楼,发现有点古怪:左边楼道口安了一扇新门,右边楼道口也是;他又跑上二楼、三楼,全是。“管他的,多安个门还不好?”

这天二龙又跑到楼前,又有点稀奇:楼前砌起了高墙,楼后也砌起了高墙,楼左楼右全是。“管它的,多一道围墙更安全!”

这天二龙再跑到楼前,简直邪门儿:墙上拉起了电网。“管他的,现在贼多,不能不防。”

忽然有一天,建筑公司里到处传说:“那座楼房不归咱们啦!”二龙问了又问还是不信,没下班就跑到楼前,门口添了巡逻的士兵。左面楼道口的门上写着“1”,右面门上写着“2”。很清楚:三套单元合为一套单元,每套单元里面有九间房,三个厨房和三个厕所。很清楚:两个厨房已改成贮藏室,两个厕所正在改成洗澡间。不太清楚的是:谁来住?

在那座楼房的每一个窗口都挂上了轻柔漂亮的纱帘的时候,建筑公司里到处传说:“席二龙这阵子可真是傻了,结婚的双人床都买好了,姑娘又不愿意了。”真是,二龙现在可是真傻了,人也瘦了。不信你就去那座楼前等着,每晚他都来,站在高墙外,痴呆呆地望着他早已选中的那个窗口。阳台上有时出现几个漂亮姑娘,二龙并不是看她们,二龙觉得她们并不比那个农村姑娘好看。他只是后悔自己不该说瞎话。他在高墙下站上二三十分钟,想起家里病重的母亲,觉得不该站得太久,于是叹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谁让我席二龙说瞎话来?说让给人家一套,又只想让给人家一间,天报应,活该!”

他端起裤腰往上提,裸露的腰在里面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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