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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清代小说家,著名文学家。名霑,字梦阮,号雪芹,又号芹溪、芹圃。《红楼梦》前80回作者,祖籍目前有几种说法,如河北丰润、辽宁辽阳、铁岭与江西武阳,尚无确切定论。
《红楼梦》,中国古典小说的巅峰之作
前言
曹雪芹,是中国文学史上最伟大也是最复杂的作家,《红楼梦》也是中国文学史上最伟大而又最复杂的作品。
关于曹雪芹,目前还存在着不少有争论的问题,不仅他的生卒年一直存在着争议,甚至连他的 字 号 也不能十分确定,按照曹雪芹的好友张宜泉的说法,应该是 姓曹名霑,字梦阮,号芹溪居士 ,但有的研究者认为他的 字 是 芹圃 ,号 雪芹 。
他的生卒年问题,已经争论了几十年。他的生年,现在主要的有两种看法,一种认为他生于公元一七一五年,即康熙五十四年乙未;另一种说法认为他生于公元一七二四年,即雍正二年甲辰。他的卒年,主要有三种看法,一种认为他卒于公元一七六三年,即乾隆二十七年壬午除夕;另一种说法认为他卒于公元一七六四年,即乾隆二十八年癸未除夕;还有一种说法认为他卒于公元一七六四年初春,即乾隆二十九年甲申岁首[一]。现在大都倾向于第一种看法。
曹雪芹的父亲,现在也有两种看法。一种认为是曹颙,曹雪芹是他的遗腹子;另一种看法,则认为是曹。
曹雪芹的上世的籍贯,据近三十年来发现的大量可靠史料,证明他的祖籍是辽阳,后迁沈阳,他的上祖曹振彦原是明代驻守辽东的下级军官,大约于天命六年后金攻下辽阳时归附,以后随清兵入关。[一]
曹振彦归附后金以后,先是属佟养性管辖,后来又归了多尔衮属下的满洲正白旗,当了佐领。旋即跟随清兵入关。曹振彦在入关前的明、金战争中以及入关后的平姜瓖之叛的战争中是立过功的,他历任过山西吉州知州、阳和府知府、浙江盐法道等官职。曹家的发迹,实是从曹振彦开始的。此后,曹振彦之媳,即曹玺之妻孙氏当了康熙的保母。康熙二年,曹玺首任江宁织造之职,专差久任,至二十三年在江宁织造任上病故,康熙旋即命其子曹寅任苏州织造,后又继任江宁织造、两淮巡盐御史等职,并命其纂刻《全唐诗》《佩文韵府》等书于扬州。曹寅很得康熙的信任和赏识,康熙南巡时曾主持过四次接驾大典。康熙五十一年曹寅在扬州任上病危,康熙特命快马送药抢救,曹寅病故后,又特命其子曹颙继任江宁织造。康熙五十三年曹颙病故,康熙又特命曹寅的胞弟曹荃(宣)之子曹过继给曹寅并继任织造之职,直至雍正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曹被抄家败落,曹家在江南祖孙三代先后共历六十馀年。
《红楼梦》的作者伟大作家曹雪芹就是出生在南京的。直到雍正六年曹家抄没后才全家迁回北京。当时,曹雪芹尚年幼,按生于乙未说是虚岁十四岁,按生于甲辰说是虚岁才五岁。曹家回北京以后的情况,文献绝少记载,曹曾经在给康熙的奏折里说到 惟京中住房二所,外城鲜鱼口空房一所;通州典地六百亩,张家湾当铺一所,本银七千两 [一]等等。在曹家被抄以后,隋赫德的报告里也说到: 曹家属,蒙恩谕少留房屋,以资养赡,今其家属不久回京,奴才应将在京房屋人口,酌量拨给。 [二]据近年发现的雍正六年六月二十一日《曹骚扰驿站获罪结案题本》及雍正七年七月《刑部移会》,得知曹抄家前,尚有骚扰驿站案,并于雍正六年结案,曹被枷号催追赔款。雍正七年七月,曹尚在枷号中。又据《刑部移会》得知曹家尚有 京城崇文门外蒜市口地方房十七间半,家仆三对,给与曹寅之妻孀妇度命 。但以后情况究竟如何?究竟拨给了哪些房子?曹雪芹究竟住在何处?他的青年时期是如何度过的?这些问题,统因文献无征,不能确指。据红学家们的考证,认为他与敦诚、敦敏成为亲密朋友,是在右翼宗学里开始结识的,后来落魄住到了西郊,他的不朽的巨著《石头记》就是在西郊的山村里写成的。
曹雪芹晚年的生活穷愁潦倒而又嗜酒狂放,朋友们常把他比作晋朝的阮籍。他甚至穷困到 举家食粥 的地步,常常要靠卖画来换酒喝。他的画很为当时的朋友们所推重。敦敏《题芹圃画石》诗说: 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见此支离;醉馀奋扫如椽笔,写出胸中磈礧时! 可见曹雪芹的胸襟和画风。可惜他的遗作至今尚未发现。
伟大作家曹雪芹,终于在穷愁困顿中于公元一七六三年即乾隆二十七年壬午除夕去世。他的不朽巨著《石头记》的前八十回,早在他去世前十年左右就已经传抄问世;书的后半部分据专家们研究,认为基本上已经完成,只是由于某种原因未能传抄行世,后来终于迷失,这是不可弥补的损失。
《红楼梦》是一部具有高度思想性和高度艺术性的伟大作品,从本书反映的思想倾向来看,作者具有初步的民主主义思想,他对现实社会包括宫廷及官场的黑暗,封建贵族阶级及其家庭的腐朽,封建的科举制度、婚姻制度、奴婢制度、等级制度,以及与此相适应的社会统治思想即孔孟之道和程朱理学、社会道德观念等等,都进行了深刻的批判并且提出了朦胧的带有初步民主主义性质的理想和主张。这些理想和主张正是当时正在滋长的资本主义经济萌芽因素的曲折反映。
《红楼梦》塑造了众多的人物形象,他们各自具有自己独特而鲜明的个性特征,成为不朽的艺术典型,在中国文学史和世界文学史上永远放射着奇光异彩。
《红楼梦》的情节结构,在以往传统小说的基础上,也有了新的重大的突破。它改变了以往如《水浒传》《西游记》等一类长篇小说情节和人物单线发展的特点,创造了一个宏大完整而又自然的艺术结构,使众多的人物活动于同一空间和时间,并且使情节的推移也具有整体性,表现出作者卓越的艺术才思。
《红楼梦》的语言艺术成就,更是代表了我国古典小说语言艺术的高峰。作者往往只需用三言两语,就可以勾画出一个活生生的具有鲜明的个性特征的形象;作者笔下每一个典型形象的语言,都具有自己独特的个性,从而使读者仅仅凭借这些语言就可以判别人物。作者的叙述语言,也具有高度的艺术表现力,包括小说里的诗词曲赋,不仅能与小说的叙事融成一体,而且这些诗词的创作也能为塑造典型性格服务,做到了 诗如其人 ——切合小说中人物的身份口气。
由于以上各方面的卓越的成就,因而使《红楼梦》无论是在思想内容上或是艺术技巧上都具有自己崭新的面貌,具有永久的艺术魅力,使它足以卓立于世界文学之林而毫无逊色。
现存《红楼梦》的后四十回,是程伟元和高鹗在公元一七九一年即乾隆五十六年辛亥和公元一七九二年即乾隆五十七年壬子先后以木活字排印行世的,其所据底本旧说以为是高鹗的续作,据近年来的研究,高续之说尚有可疑,要之非雪芹原著,而续作者为谁,则尚待探究。续书无论思想或艺术较之原著,已大相悬殊,然与同时或后起的续书相比,则自有其存在之价值,故至今仍能附原著以传。
《红楼梦》在乾隆中叶以后,带脂砚斋评的八十回抄本日多,乾隆末叶即可公开在庙市中抄卖,并且价昂至数十金一部。今传乾隆时期的《石头记》抄本,尚有十一种之多,计有:己卯本、庚辰本、甲戌本、《红楼梦稿》本、蒙古王府本、戚蓼生序本、南京图书馆藏本、梦觉主人序本、舒元炜序本、郑振铎藏本、苏联列宁格勒亚洲图书馆藏本等[一]。另有南京靖应鹍藏本,今已遗失,又程甲本的前八十回底本,原也是抄本,如果一并计入,则可以说现知的抄本已有十三种之多。当然上面所说的己卯本、庚辰本、甲戌本等名称,其干支年代,都不能代表现有这些本子的抄定年代,都只能表明它们的底本的年代,这一点早已为红学家们指出了。
在以上这些抄本中,己卯、庚辰、甲戌的底本是比较早的。其中己卯本已确知为怡亲王府抄本,其抄成年代约在公元一七六○年即乾隆二十五年庚辰以后,现存庚辰本抄定的年代,大约是在公元一七六一年即乾隆二十六年以后,甲戌本底本的年代应是公元一七五四年,即乾隆十九年甲戌,但现在所传甲戌本的抄成年代,则是比较晚的。在上述这些抄本中,庚辰本是抄得较早而又比较完整的一种,它虽然存在着少量的残缺,但却保存了原稿的面貌,未经后人修饰增补(其六十四、六十七两回的残缺,各本皆然,现存各本的这两回或是据程本,或是经后人增补过的),因此本书在校勘过程中决定采用庚辰本为底本,以其他各种脂评抄本为主要参校本,以程本及其他早期刻本为参考本。凡底本文字可通而主要参校本虽有异文但并不见长者,仍依底本;凡底本明显错误而主要参校本不误者,即依主要参校本;凡底本脱漏之文字,有主要参校本可资校补者,即依主要参校本补齐。
本书的注释,凡一应典章制度名物典故以及难解之语词,一般均尽可能作注释,但由于我们的能力有限,而《红楼梦》的注释又极为繁难,因此我们的注不仅可能挂一漏万,而且也可能注释得不尽恰当;我们的校订也同样是如此。有关校订和注释方面的具体情况,均见本书《校注凡例》,这里不再一一详述。
本书校注工作开始于一九七五年,其间参加工作的人员陆续有所更替,工作时间亦长短不一,难以一一表明,现以参加时间先后和姓氏笔划为序,计参加本书校注工作的有:冯其庸、李希凡、刘梦溪、吕启祥、孙逊、沈天佑、沈彭年、应必诚、周雷、林冠夫、胡文彬、曾扬华、顾平旦、陶建基、徐贻庭、朱彤、张锦池、蔡义江、祝肇年、丁维忠。
参加本书最后修改定稿的,校勘方面有:冯其庸、林冠夫、徐贻庭。由冯其庸负责。注释方面有:陶建基、吕启祥、朱彤、张锦池、丁维忠。由陶建基负责。
全书的校注工作由冯其庸同志总负责。
吴世昌、吴恩裕、吴组缃、周汝昌、启功等几位老红学家担任本书校注工作的顾问。
叶圣陶老先生和叶至善同志对本书的校点和注释提了不少宝贵的意见,本书的前半部分,叶圣老还亲自标点、修改过不少地方。为本书的校注提过不少修改意见和撰写过许多条目及注文的还有王雪苔、江辛眉、朱家溍、巫君玉、杨廷福、杨乃济等同志。此外还有不少同志对本书的校注提过宝贵意见或帮助修改过注文,这里限于篇幅,无法一一列出。实际上本书的校注工作是在全国广大群众的热情支持下,是在他们作出的丰硕成果的基础上进行的。
我所的行政工作人员和资料室的同志,也为本书的校注做了不少工作。
南京图书馆对本书的注释和校订曾多次提出书面的修改意见,其他如中国人民大学、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北京师范学院、复旦大学、上海师范学院、中山大学、安徽师范大学、哈尔滨师范大学、杭州大学、中央戏剧学院等单位,都给予了热情的支持,我院戏曲研究所和美术研究所、音乐研究所在涉及有关专业方面的问题上,也给予了我们不少指导和帮助。
北京图书馆、北京大学图书馆、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图书馆、中国科学院图书馆、南京图书馆、人民文学出版社资料室,为我们提供了许多重要版本和资料。我院的图书馆,则为我们提供了全部的基本参考图书并给予了种种方便和支持。
本书的责任编辑、人民文学出版社古典文学编辑室的王思宇同志对本书的校和注,都提供了许多宝贵的修改意见,付出了不少精力。
本书的校注工作,自始至终,一直是在中国艺术研究院党委和院领导的热情支持下进行的。本院其他行政部门也给我们以多方面的协助,使这项工作得以顺利进行。
对于以上给予本书的校注以大力支持的同志和单位,我们表示衷心的感谢。
本书的校和注,一定还存在着许多缺点,我们衷心期望得到国内外的读者和专家的指正,以便不断修订。
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
一九八一年五月二十日
一九九四年七月改定关于曹雪芹的祖籍、家世和卒年部分。冯其庸。一九九四年七月七日雨窗。
第三回 贾雨村夤缘复旧职 林黛玉抛父进京都
却说雨村忙回头看时,不是别人,乃是当日同僚一案参革的号张如圭者。他本系此地人,革后家居,今打听得都中奏准起复旧员之信,他便四下里寻情找门路,忽遇见雨村,故忙道喜。二人见了礼,张如圭便将此信告诉雨村,雨村自是欢喜,忙忙的叙了两句,遂作别各自回家。冷子兴听得此言,便忙献计,令雨村央烦林如海,转向都中去央烦贾政。雨村领其意,作别回至馆中,忙寻邸报看真确了。
次日,面谋之如海。如海道: 天缘凑巧,因贱荆去世,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无人依傍教育,前已遣了男女船只来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未及行。此刻正思向蒙训教之恩未经酬报,遇此机会,岂有不尽心图报之理。但请放心。弟已预为筹画至此,已修下荐书一封,转托内兄务为周全协佐,方可稍尽弟之鄙诚,即有所费用之例,弟于内兄信中已注明白,亦不劳尊兄多虑矣。 雨村一面打恭,谢不释口,一面又问: 不知令亲大人现居何职?只怕晚生草率,不敢骤然入都干渎。 如海笑道: 若论舍亲,与尊兄犹系同谱,乃荣公之孙:大内兄现袭一等将军,名赦,字恩侯;二内兄名政,字存周,现任工部员外郎,其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仕宦之流,故弟方致书烦托。否则不但有污尊兄之清操,即弟亦不屑为矣。 雨村听了,心下方信了昨日子兴之言,于是又谢了林如海。如海乃说: 已择了出月初二日小女入都,尊兄即同路而往,岂不两便? 雨村唯唯听命,心中十分得意。如海遂打点礼物并饯行之事,雨村一一领了。
那女学生黛玉,身体方愈,原不忍弃父而往;无奈他外祖母致意务去,且兼如海说: 汝父年将半百,再无续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极小,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姊妹兄弟扶持,今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去,正好减我顾盼之忧,何反云不往? 黛玉听了,方洒泪拜别,随了奶娘及荣府几个老妇人登舟而去。雨村另有一只船,带两个小童,依附黛玉而行。
有日到了都中,进入神京,雨村先整了衣冠,带了小童,拿着宗侄的名帖,至荣府的门前投了。彼时贾政已看了妹丈之书,即忙请入相会。见雨村相貌魁伟,言语不俗,且这贾政最喜读书人,礼贤下士,济弱扶危,大有祖风;况又系妹丈致意,因此优待雨村,更又不同,便竭力内中协助。题奏之日,轻轻谋了一个复职候缺,不上两个月,金陵应天府缺出,便谋补了此缺,拜辞了贾政,择日上任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黛玉自那日弃舟登岸时,便有荣国府打发了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久候了。这林黛玉常听得母亲说过,他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他近日所见的这几个三等仆妇,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何况今至其家。因此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
自上了轿,进入城中,从纱窗向外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自与别处不同。又行了半日,忽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正门却不开,只有东西两角门有人出入。正门之上有一匾,匾上大书 敕造宁国府 五个大字。黛玉想道: 这必是外祖之长房了。 想着,又往西行,不多远,照样也是三间大门,方是荣国府了。却不进正门,只进了西边角门。那轿夫抬进去,走了一射之地,将转弯时,便歇下退出去了。后面的婆子们已都下了轿,赶上前来。另换了三四个衣帽周全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复抬起轿子。众婆子步下围随至一垂花门前落下。众小厮退出,众婆子上来打起轿帘,扶黛玉下轿。林黛玉扶着婆子的手,进了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转过插屏,小小的三间厅,厅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正面五间上房,皆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台矶之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一见他们来了,便忙都笑迎上来,说: 刚才老太太还念呢,可巧就来了。 于是三四人争着打起帘笼,一面听得人回话: 林姑娘到了。
黛玉方进入房时,只见两个人搀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迎上来,黛玉便知是他外祖母。方欲拜见时,早被他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当下地下侍立之人,无不掩面涕泣,黛玉也哭个不住。一时众人慢慢解劝住了,黛玉方拜见了外祖母。——此即冷子兴所云之史氏太君,贾赦贾政之母也。当下贾母一一指与黛玉: 这是你大舅母;这是你二舅母;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 黛玉一一拜见过。贾母又说: 请姑娘们来。今日远客才来,可以不必上学去了。 众人答应了一声,便去了两个。
不一时,只见三个奶嬷嬷并五六个丫鬟,簇拥着三个姊妹来了。第一个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第二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第三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其钗环裙袄,三人皆是一样的妆饰。黛玉忙起身迎上来见礼,互相厮认过,大家归了坐。丫鬟们斟上茶来。不过说些黛玉之母如何得病,如何请医服药,如何送死发丧。不免贾母又伤感起来,因说: 我这些儿女,所疼者独有你母,今日一旦先舍我而去,连面也不能一见,今见了你,我怎不伤心! 说着,搂了黛玉在怀,又呜咽起来。众人忙都宽慰解释,方略略止住。
众人见黛玉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症。因问: 常服何药,如何不急为疗治? 黛玉道: 我自来是如此,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到今日未断,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那一年我三岁时,听得说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从。他又说:‘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疯疯癫癫,说了这些不经之谈,也没人理他。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 贾母道: 正好,我这里正配丸药呢。叫他们多配一料就是了。
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说: 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 黛玉纳罕道: 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 心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带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珮;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裉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黛玉连忙起身接见。贾母笑道: 你不认得他,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谓作‘辣子’,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了。
黛玉正不知以何称呼,只见众姊妹都忙告诉他道: 这是琏嫂子。 黛玉虽不识,也曾听见母亲说过,大舅贾赦之子贾琏,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内侄女,自幼假充男儿教养的,学名王熙凤。黛玉忙陪笑见礼,以 嫂 呼之。
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谅了一回,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因笑道: 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 说着,便用帕拭泪。贾母笑道: 我才好了,你倒来招我。你妹妹远路才来,身子又弱,也才劝住了,快再休提前话。 这熙凤听了,忙转悲为喜道: 正是呢!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了,又是喜欢,又是伤心,竟忘记了老祖宗。该打,该打! 又忙携黛玉之手,问: 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在这里不要想家,想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了,也只管告诉我。 一面又问婆子们: 林姑娘的行李东西可搬进来了?带了几个人来?你们赶早打扫两间下房,让他们去歇歇。
说话时,已摆了茶果上来。熙凤亲为捧茶捧果。又见二舅母问他: 月钱放过了不曾? 熙凤道: 月钱已放完了。才刚带着人到后楼上找缎子,找了这半日,也并没有见昨日太太说的那样的,想是太太记错了? 王夫人道: 有没有,什么要紧。 因又说道: 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这妹妹去裁衣裳的,等晚上想着叫人再去拿罢,可别忘了。 熙凤道: 这倒是我先料着了,知道妹妹不过这两日到的,我已预备下了,等太太回去过了目好送来。 王夫人一笑,点头不语。
当下茶果已撤,贾母命两个老嬷嬷带了黛玉去见两个母舅。时贾赦之妻邢氏忙亦起身,笑回道: 我带了外甥女过去,倒也便宜。 贾母笑道: 正是呢,你也去罢,不必过来了。 邢夫人答应了一声 是 字,遂带了黛玉与王夫人作辞。大家送至穿堂前。
出了垂花门,早有众小厮们拉过一辆翠幄青 车,邢夫人携了黛玉,坐在上面,众婆子们放下车帘,方命小厮们抬起,拉至宽处,方驾上驯骡,亦出了西角门,往东过荣府正门,便入一黑油大门中,至仪门前方下来。众小厮退出,方打起车帘,邢夫人搀着黛玉的手,进入院中。黛玉度其房屋院宇,必是荣府中花园隔断过来的。进入三层仪门,果见正房厢庑游廊,悉皆小巧别致,不似方才那边轩峻壮丽;且院中随处之树木山石皆在。一时进入正室,早有许多盛妆丽服之姬妾丫鬟迎着,邢夫人让黛玉坐了,一面命人到外面书房去请贾赦。一时人来回话说: 老爷说了:‘连日身上不好,见了姑娘彼此倒伤心,暂且不忍相见。劝姑娘不要伤心想家,跟着老太太和舅母,即同家里一样。姊妹们虽拙,大家一处伴着,亦可以解些烦闷。或有委屈之处,只管说得,不要外道才是。’ 黛玉忙站起来,一一听了。再坐一刻,便告辞。
邢夫人苦留吃过晚饭去,黛玉笑回道: 舅母爱惜赐饭,原不应辞,只是还要过去拜见二舅舅,恐领了赐迟去不恭,异日再领,未为不可。望舅母容谅。 邢夫人听说,笑道: 这倒是了。 遂令两三个嬷嬷用方才的车好生送了姑娘过去。于是黛玉告辞。邢夫人送至仪门前,又嘱咐了众人几句,眼看着车去了方回来。
一时黛玉进了荣府,下了车。众嬷嬷引着,便往东转弯,穿过一个东西的穿堂,向南大厅之后,仪门内大院落,上面五间大正房,两边厢房鹿顶耳房钻山,四通八达,轩昂壮丽,比贾母处不同。黛玉便知这方是正经正内室,一条大甬路,直接出大门的。进入堂屋中,抬头迎面先看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写着斗大的三个大字,是 荣禧堂 ,后有一行小字: 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 ,又有 万几宸翰之宝 。大紫檀雕螭案上,设着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悬着待漏随朝墨龙大画,一边是金蜼彝,一边是玻璃 。地下两溜十六张楠木交椅,又有一副对联,乃乌木联牌,镶着錾银的字迹,道是:
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
下面一行小字,道是: 同乡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 。
原来王夫人时常居坐宴息,亦不在这正室,只在这正室东边的三间耳房内。于是老嬷嬷引黛玉进东房门来。临窗大炕上铺着猩红洋罽,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靠背,石青金钱蟒引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左边几上文王鼎匙箸香盒;右边几上汝窑美人觚——觚内插着时鲜花卉,并茗碗痰盒等物。地下面西一溜四张椅上,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脚踏。椅之两边,也有一对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备。其馀陈设,自不必细说。
老嬷嬷们让黛玉炕上坐,炕沿上却有两个锦褥对设,黛玉度其位次,便不上炕,只向东边椅子上坐了。本房内的丫鬟忙捧上茶来。黛玉一面吃茶,一面打谅这些丫鬟们,妆饰衣裙,举止行动,果亦与别家不同。茶未吃了,只见一个穿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的丫鬟走来笑说道: 太太说,请林姑娘到那边坐罢。 老嬷嬷听了,于是又引黛玉出来,到了东廊三间小正房内。
正面炕上横设一张炕桌,桌上磊着书籍茶具,靠东壁面西设着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王夫人却坐在西边下首,亦是半旧的青缎靠背坐褥。见黛玉来了,便往东让。黛玉心中料定这是贾政之位。因见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弹墨椅袱,黛玉便向椅上坐了。王夫人再四携他上炕,他方挨王夫人坐了。王夫人因说: 你舅舅今日斋戒去了,再见罢。只是有一句话嘱咐你:你三个姊妹倒都极好,以后一处念书认字学针线,或是偶一顽笑,都有尽让的。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今日因庙里还愿去了,尚未回来,晚间你看见便知了。你只以后不要睬他,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黛玉亦常听得母亲说过,二舅母生的有个表兄,乃衔玉而诞,顽劣异常,极恶读书,最喜在内帏厮混;外祖母又极溺爱,无人敢管。今见王夫人如此说,便知说的是这表兄了。因陪笑道: 舅母说的,可是衔玉所生的这位哥哥?在家时亦曾听见母亲常说,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小名就唤宝玉,虽极憨顽,说在姊妹情中极好的。况我来了,自然只和姊妹同处,兄弟们自是别院另室的,岂得去沾惹之理? 王夫人笑道: 你不知道原故:他与别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爱,原系同姊妹们一处娇养惯了的。若姊妹们有日不理他,他倒还安静些,纵然他没趣,不过出了二门,背地里拿着他两个小幺儿出气,咕唧一会子就完了。若这一日姊妹们和他多说一句话,他心里一乐,便生出多少事来。所以嘱咐你别睬他。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又疯疯傻傻,只休信他。
黛玉一一的都答应着。只见一个丫鬟来回: 老太太那里传晚饭了。 王夫人忙携黛玉从后房门由后廊往西,出了角门,是一条南北宽夹道。南边是倒座三间小小的抱厦厅,北边立着一个粉油大影壁,后有一半大门,小小一所房室。王夫人笑指向黛玉道: 这是你凤姐姐的屋子,回来你好往这里找他来,少什么东西,你只管和他说就是了。 这院门上也有四五个才总角的小厮,都垂手侍立。王夫人遂携黛玉穿过一个东西穿堂,便是贾母的后院了。
于是,进入后房门,已有多人在此伺候,见王夫人来了,方安设桌椅。贾珠之妻李氏捧饭,熙凤安箸,王夫人进羹。贾母正面榻上独坐,两边四张空椅,熙凤忙拉了黛玉在左边第一张椅上坐了,黛玉十分推让。贾母笑道: 你舅母你嫂子们不在这里吃饭。你是客,原应如此坐的。 黛玉方告了座,坐了。贾母命王夫人坐了。迎春姊妹三个告了座方上来。迎春便坐右手第一,探春坐左第二,惜春坐右第二。旁边丫鬟执着拂尘、漱盂、巾帕。李、凤二人立于案旁布让。外间伺候之媳妇丫鬟虽多,却连一声咳嗽不闻。
寂然饭毕,各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当日林如海教女以惜福养身,云饭后务待饭粒咽尽,过一时再吃茶,方不伤脾胃。今黛玉见了这里许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随的,少不得一一改过来,因而接了茶。早见人又捧过漱盂来,黛玉也照样漱了口。盥手毕,又捧上茶来,这方是吃的茶。贾母便说: 你们去罢,让我们自在说话儿。 王夫人听了,忙起身,又说了两句闲话,方引凤、李二人去了。贾母因问黛玉念何书。黛玉道: 只刚念了《四书》。 黛玉又问姊妹们读何书。贾母道: 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
一语未了,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丫鬟进来笑道: 宝玉来了! 黛玉心中正疑惑着: 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 人物,懵懂顽童?——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 心中想着,忽见丫鬟话未报完,已进来了一位年轻的公子:
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
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下想道: 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 只见这宝玉向贾母请了安,贾母便命: 去见你娘来。 宝玉即转身去了。一时回来,再看,已换了冠带: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角;身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仍旧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绫裤腿,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越显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看其外貌最是极好,却难知其底细。后人有《西江月》二词,批宝玉极恰,其词曰: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
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袴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贾母因笑道: 外客未见,就脱了衣裳,还不去见你妹妹! 宝玉早已看见多了一个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妈之女,忙来作揖。厮见毕归坐,细看形容,与众各别:
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宝玉看罢,因笑道: 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贾母笑道: 可又是胡说,你又何曾见过他? 宝玉笑道: 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 贾母笑道: 更好,更好,若如此,更相和睦了。 宝玉便走近黛玉身边坐下,又细细打量一番,因问: 妹妹可曾读书? 黛玉道: 不曾读,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 宝玉又道: 妹妹尊名是那两个字? 黛玉便说了名。宝玉又问表字。黛玉道: 无字。 宝玉笑道: 我送妹妹一妙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妙。 探春便问何出。宝玉道: 《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况这林妹妹眉尖若蹙,用取这两个字,岂不两妙! 探春笑道: 只恐又是你的杜撰。 宝玉笑道: 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 又问黛玉: 可也有玉没有? 众人不解其语,黛玉便忖度着因他有玉,故问我有也无,因答道: 我没有那个。想来那玉是一件罕物,岂能人人有的。
宝玉听了,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骂道: 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 吓的众人一拥争去拾玉。贾母急的搂了宝玉道: 孽障!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 宝玉满面泪痕泣道: 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趣;如今来了这们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 贾母忙哄他道: 你这妹妹原有这个来的,因你姑妈去世时,舍不得你妹妹,无法处,遂将他的玉带了去了:一则全殉葬之礼,尽你妹妹之孝心;二则你姑妈之灵,亦可权作见了女儿之意。因此他只说没有这个,不便自己夸张之意。你如今怎比得他?还不好生慎重带上,仔细你娘知道了。 说着,便向丫鬟手中接来,亲与他带上。宝玉听如此说,想一想大有情理,也就不生别论了。
当下,奶娘来请问黛玉之房舍。贾母说: 今将宝玉挪出来,同我在套间暖阁儿里,把你林姑娘暂安置碧纱橱里。等过了残冬,春天再与他们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罢。 宝玉道: 好祖宗,我就在碧纱橱外的床上很妥当,何必又出来闹的老祖宗不得安静。 贾母想了一想说: 也罢哩。 每人一个奶娘并一个丫头照管,馀者在外间上夜听唤。一面早有熙凤命人送了一顶藕合色花帐,并几件锦被缎褥之类。
黛玉只带了两个人来:一个是自幼奶娘王嬷嬷,一个是十岁的小丫头,亦是自幼随身的,名唤作雪雁。贾母见雪雁甚小,一团孩气,王嬷嬷又极老,料黛玉皆不遂心省力的,便将自己身边的一个二等丫头,名唤鹦哥者与了黛玉。外亦如迎春等例,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个教引嬷嬷,除贴身掌管钗钏盥沐两个丫鬟外,另有五六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鬟。当下,王嬷嬷与鹦哥陪侍黛玉在碧纱橱内。宝玉之乳母李嬷嬷,并大丫鬟名唤袭人者,陪侍在外面大床上。
原来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珍珠。贾母因溺爱宝玉,生恐宝玉之婢无竭力尽忠之人,素喜袭人心地纯良,克尽职任,遂与了宝玉。宝玉因知他本姓花,又曾见旧人诗句上有 花气袭人 之句,遂回明贾母,更名袭人。这袭人亦有些痴处:服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如今服侍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只因宝玉性情乖僻,每每规谏宝玉不听,心中着实忧郁。
是晚,宝玉李嬷嬷已睡了,他见里面黛玉和鹦哥犹未安息,他自卸了妆,悄悄进来,笑问: 姑娘怎么还不安息? 黛玉忙让: 姐姐请坐。 袭人在床沿上坐了。鹦哥笑道: 林姑娘正在这里伤心,自己淌眼抹泪的说:‘今儿才来,就惹出你家哥儿的狂病,倘或摔坏了那玉,岂不是因我之过!’因此便伤心,我好容易劝好了。 袭人道: 姑娘快休如此,将来只怕比这个更奇怪的笑话儿还有呢!若为他这种行止,你多心伤感,只怕你伤感不了呢。快别多心! 黛玉道: 姐姐们说的,我记着就是了。究竟那玉不知是怎么个来历?上面还有字迹? 袭人道: 连一家子也不知来历,上头还有现成的眼儿,听得说,落草时是从他口里掏出来的。等我拿来你看便知。 黛玉忙止道: 罢了,此刻夜深,明日再看也不迟。 大家又叙了一回,方才安歇。
次日起来,省过贾母,因往王夫人处来,正值王夫人与熙凤在一处拆金陵来的书信看,又有王夫人之兄嫂处遣了两个媳妇来说话的。黛玉虽不知原委,探春等却都晓得是议论金陵城中所居的薛家姨母之子姨表兄薛蟠,倚财仗势,打死人命,现在应天府案下审理。如今母舅王子腾得了信息,故遣他家内的人来告诉这边,意欲唤取进京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