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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丽娟,台湾大学中国文学系教授,研究领域:唐诗、《红楼梦》、中国文学史。除了 大观红楼 系列之外,代表作还包括《杜诗意象论》《唐诗的乐园意识》《李商隐诗歌》《诗论红楼梦》《红楼梦人物立体论》《唐代诗歌与性别研究——以杜甫为中心》《唐诗的多维视野》《唐诗新思路》等,因台大 红楼梦 公开课获得 全球开放式课程联盟 2015年杰出教学者奖。
不哭,不笑,也不痛骂,而只是理解,这才是阅读红楼梦的至高境界。
开卷语
阿根廷诗人博尔赫斯(JorgeLuisBorges,1899—1986)在晚年回望他的第1本诗集时说,那个年轻诗人向往 黄昏、郊区和悲伤 ,而如今他喜欢的是 清晨、城市和宁静 。
《红楼梦》所刻画的,不只是年轻诗人向往的黄昏、郊区和悲伤。在弥漫于大观园中的夕阳、哀凄之外,更展演出老诗人所喜爱的清晨、城市和宁静—荣国府当家的已婚女性们,在贵族道德责任感(senseofnoblesseoblige)的涵养之下,以莎士比亚(WilliamShakespeare,1564—1616)所说的 有才者虚怀若谷,有力者耻于伤人 ,成为羽翼众生的慈悲母神;连来自乡野的刘姥姥,也都反映出城市历练过的机智世故,才能有履险如夷、不为繁华所惑的淡定自如。
从 为赋新词强说愁 到 识尽愁滋味 ,《红楼梦》中的母神们,吟诵的是老诗人所喜爱的清晨、城市和宁静,其中蕴含着生命的炉火纯青,而火种便来自于淳厚的文化与善良的天性。
那淳厚的文化去今已远,但音乐家马勒(GustavMahler,1860—1911)告诉我们: 传统不是对灰烬的膜拜,而是薪火的相传。 重新回顾这些在传统文化中所培养成就的母神们,依然可见薪火的光辉闪烁。
时间总是站在青春这一边,所以容易不顾一切地执着于看不到的东西;青春因此是空灵的,唯有当时间殒逝,漂浮于空中的梦幻逐渐落脚于土地上,终于明白了泥泞、粗沙、砾石的尖锐沉重,这时还能仰望星辰的人,才有足够强大的心志坚信 理想是现实的蓝图 ,让那些 看不到的东西 ——真、善、美能够真正拥有力量。
力量必须千锤百炼,在 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的打磨铸造中成形,才能使梦幻变成理想,而这需要时间的考验。圣’埃克苏佩里(Antoinedesaint-Exupery)说: 只有灵魂在黏土上吹一口气,才能创造出人类。 灵魂不是与生俱来,更不会不请自来,必须唤醒、激发、雕琢,因此只会降临在努力耕耘灵魂事业的人身上。女娲所造的黏土之躯,并不等于真正的人,青春也只是即将 成人 的开始,如何赋予灵魂,不让黏土变干变硬,实为人们终其一生的课题。这便是本书所希望传达的思考。
一本书的完成,固然是作者竭尽生命能量的心血,但也要通过许多人才能具体成型。《大观红楼2》得以从我的脑海中走到读者眼前,一路上有赖于双秀、瑞竹、俊婕、馥伦、子程的协助,感谢你们和我一起努力。
贾元春:大观天下的家国母神
元春身处荣华富贵,却长保心灵的质朴,始终珍视人伦亲情,从而展开宽厚的羽翼,庇荫大观园的青春儿女,让他们在磨难重重的人间暂时获得幸福。
……
元春因为封妃的缘故,还拥有皇权,因此权力更大、地位更高。当她展开母神的羽翼时,其翼若垂天之云,对宝玉与众金钗的庇荫更有过之,比起贾母、王夫人更宽阔、也更彻底,因为她动用皇权,将大观园分享给她们,使大观园成为一处最美丽忘忧的青春乐园。其中的奥妙值得一一探索,而这一切都要从元春的成长背景与人格特质说起。
一、 枝头第一春 :命名与意义
首先从命名来看,乍看之下难免从俗的 元春 二字,其实大有深意。在第二回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 一段中,冷子兴对贾雨村说明道:
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这就奇了,……政老爹的长女,名元春,现因贤孝才德,选入宫作女史去了。…… 贾雨村道: 更妙在甄家的风俗,女儿之名,亦皆从男子之名命字,不似别家另外用这些‘春’‘红’‘香’‘玉’等艳字的。何得贾府亦乐此俗套? 子兴道: 不然。只因现今大小姐是正月初一日所生,故名元春,余者方从了‘春’字。上一辈的,却也是从弟兄而来的。现有对证:目今你贵东家林公之夫人,即荣府中赦、政二公之胞妹,在家时名唤贾敏。不信时,你回去细访可知。
可见这乍看之下未免流于俗艳的从春之名,其实意义深长,来自罕见而特殊的生日。 生日 对一个人来说实为重要,不但是自己在世界上赖以定位的一个基本座标,其中还隐含了许多关于人生的讯息密码,因此忘记生日或没有生日的人通常是不幸的、漂泊无依的,香菱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相反地,特殊的生日往往联系到特殊的人,元春就是这一类的典型。
首先,从为人之始以观之,元春之出生即带有浓厚的圣诞意味,故由此 名元春 。这种带有特殊意义的生日,被小说家用来寄托极为重要的象征,尤其是就一个女孩子而言,婚姻可以说是终身幸福所系的人生大事,而婚姻的缔结又与生日有关,如第五十回贾母有意求亲于宝琴,做法就是向薛姨妈 细问他的年庚八字并家内景况 ;又第五十七回宝钗提到哥哥薛蟠还没有定亲,黛玉揣测的原因便包括 或是属相生日不对 ;而第七十二回贾琏也提到 前儿官媒拿了个庚帖来求亲 ,这是因为两家议婚的时候需要拿庚帖合配男女双方的八字,那代表着上天的超越性的指令,因此也带着预兆的作用。学者就指出: 在清朝的上流社会,几乎所有的年轻女子预期自己将成为别人的妻子。打从女儿出生开始,父母便进入了一个高度紧张的过程,不仅必须调教女儿、使她为婚姻做好准备,还得准备嫁妆。就连她的生日也具有预兆的性质,因为在挑选未来夫婿的时候,必须将两人的出生年、月、日、时拿来比对。 于是,小说家就利用元旦这个特殊生日来寄托至关紧要的象征,从婚配的角度来说,便暗示了元春的夫婿会是极尊贵的人,而后来证明了这个极尊贵的人正是至高无上的皇帝,第十六回传来入宫为女史的元春 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 ,从此就由元春变成了元妃。以世俗价值观而言,晋封贵妃之荣幸当然是福大之至的盛事,因此探春在谈到家人的生日时,也说道:
倒有些意思,一年十二个月,月月有几个生日。人多了,便这等巧,也有三个一日,两个一日的。大年初一日也不白过,大姐姐占了去。怨不得他福大,生日比别人就占先。又是太祖太爷的生日。(第六十二回)
这即是第五回判词中所说 三春争及初春景 之意, 争及 是 怎及 岂及 哪里比得上 的疑问否定词,整句诗意指迎春、探春、惜春(也代表了其他的所有金钗)都比不上元春的繁花盛景。而元春领先群伦之地位就隐含在诞生于大年初一的时序中,由于大年初一是宇宙循环的开端,大地更新、万物死而复生,普天同庆,春回人间,在远古时代的原始社会中,一年一度的新年仪式便是对创世神话的象征性重演,因此生日在这一天的人便属于 神圣诞生 的特殊人物。
其次,更值得注意的是,和她同一天生日的还有 太祖太爷 ,亦即为贾府创建百年富贵基业的荣国公贾源(见第三回,第五十三回则作贾法)。所以可以说,大年初一不但是全国性最重要的节日,还更是贾府自家所专属的圣诞节,贾源作为擘创家族富贵基业的伟大祖先,他的生日就等于是所有族人的共同生日,因此是举家同庆,元春恰恰出生在这一天,既是巧合,更是命中注定。因为出生在同一天的人似乎有某一种特殊的联系,姑且不谈命理学、占星术的神秘说法,单单以文学的象征手法而言,小说家就充分利用了这种关联性,为他笔下的人物之间建立某种呼应关系。例如第七十七回王夫人在抄检大观园之后,又特来亲自阅人,从袭人起以至于极小作粗活的小丫头们,个个亲自看了一遍,因问: 谁是和宝玉一日的生日? 本人不敢答应,老嬷嬷指道: 这一个蕙香,又叫作四儿的,是同宝玉一日生日的。 王夫人冷笑道: 这也是个不怕臊的……
当然,元春和创业祖先同一天生日有其他意义,是建构在百年家族命运薪火相传上,为家族建功立业的继承关系。荣国公贾源加官晋爵创造了贵族世家,元春则是入宫封妃,由贵族进一步提升为皇亲国戚,更是光耀门楣,把宁、荣国公一手打造的贾家带到登峰造极,所以有资格和祖先共享同一天生日。如此一来,元春也就等同于晋身为家族的母神了。这是元春身为母神的第一个象征。
在封妃之前,元春首先是 因贤孝才德,选入宫作女史去了 ,这是入宫的第一步,正是当代旗人社会中 选秀女制度 的反映。
选秀女 是一种为皇室后宫提供年轻女性,作为指婚对象(妃嫔)和服务人员(宫女)的选拔制度。清代所选的秀女都是来自旗人,而随着外八旗与内三旗的两个不同系统,清代的选秀女制度也分成两种管道,按《国朝宫史》所言:
凡三年一次引选八旗秀女,由户部奏请日期。届日,于神武门外豫备,宫殿监率各该处首领太监关防,以次引看毕,引出。……凡一年一次引选内务府所属秀女,届期,由总管内务府奏请日期,奉旨后,知会宫殿监。宫殿监奏请引看之例同。
……其二,内务府三旗佐领、内管领下女子,年满十三岁亦选秀女,选中者,留作宫女,余令父母择配。可见,同样是选‘秀女’,八旗女子和内务府女子中选后的境遇却大相径庭。内务府女子被选入宫,多充当杂役,满二十五岁才能遣派出宫。 为皇室无偿服役十余年,按当时标准,出宫时已是十足的‘大龄青年’,谈婚论嫁谈何容易?内务府女子不乐入选,乃人之常情。
从这两种差别来说,元春的 选入宫作女史 ,似乎并不是八旗系统的为皇帝嫔妃或备王公贵族指婚之选;再参照宝钗的情况就更清楚了,第四回写到宝钗之所以来到贾府,便是因为:
因今上崇诗尚礼,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选妃嫔外,凡仕宦名家之女,皆亲名达部,以备选为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
这段话可以说是元春入宫的进一步补充。而同样地,宝钗的 为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 ,是在 聘选妃嫔外 的另一个不同的管道与功能,并不是作为皇子王公的指婚,这说明元春与宝钗的入宫是属于内务府包衣三旗的选秀女系统,较偏向宫女性质。再者,以元春的入选条件是 贤孝才德 ,宝钗所应选的是 公主郡主入学陪侍的才人赞善之职 ,都属于以才学和贤德为重的高等女官,所以元春刚入宫时的职任就雅称为 女史 ,绝不是捧茶递水之类的女仆。如此一来,元春封妃的际遇可能是历史记录中,由内务府三旗所选出的秀女晋升为妃嫔的少数例子,如学者所指出: 有清一代,内务府三旗女子通过选‘秀女’晋身嫔妃者代不乏人,其母家一跃而为皇室戚畹,父兄子弟多跻身枢要。 但也可能是融合了外八旗与内三旗这两种管道的虚构,无论何者,以元春封妃强化贾府的荣盛等级,这是小说文类的虚构本质所允许的,而 十三岁 应该就是元春入宫时的年纪。
特别应该注意的是,所谓的 凡仕宦名家之女,皆亲名达部 , 凡 与 皆 这两个用字,清楚指出 选秀女 是所有相关家庭都必须遵守的义务,不是个人意志所能选择决定,违逆不得,也谈不上争取;而贾、薛两家的闺女都属于内务府包衣三旗的选秀女系统,较偏向宫女性质,入宫的目的并不是指婚为嫔妃,已见上述。从这两点来看,元春的封妃属于非比寻常的机遇,是意料之外的荣宠,所以脂砚斋说这是 泼天喜事 (第十六回眉批);而宝钗的入京待选也完全谈不上存有追求飞黄腾达的野心,只不过是遵行朝廷规定的义务而已。这是我们应该先了解的基本历史知识,对于正确理解人物的性格至关重要。
被明熹宗选定为皇后的张嫣,其容态是: 厥体颀秀而丰整,面如观音,色若朝霞映雪,又如芙蓉出水;鬓如春云,眼如秋波,口如朱樱,鼻如悬胆,皓齿细洁,上下三十有八。丰颐广颡,倩辅宜人;领白而长,肩圆而正,背厚而平。行步如轻云之出远岫,吐音如流水之滴幽泉。不痔不疡,无黑子创陷诸病。 清代遴选后妃的标准虽不中亦不远矣,元春既得以封妃,诸如此类的美貌自不待言。而除容貌外观之外,选秀女的主要标准更是才德与门第,元春本身必然都具备这些入宫封妃的重要条件。其中,国公世袭家族已经先天地满足了门第的要求,另外,才德的条件当然也不可或缺,所以才会先是担任女史,再后又封为贤德妃,而 才德 也确确实实是元春之所以能成为贾府第三代母神的最伟大之处。
因此,判词中的 三春争及初春景 不只是从世俗的身份权位而言,也意味着元春的品格才德超过了三春,甚至可以说,通过了皇宫的严苛考验,她的完美性格较诸宝钗更胜一筹。
……在宫一月,熟察其性情言论,而汇评其人之刚柔、愚智、贤否,于是入选者仅五十人,皆得为妃嫔矣 。这里所说的虽然是明朝的选妃状况,但由于明清两代都有采选秀女的制度,多少有近似性,若以此一准则衡量《红楼梦》所根植的社会环境状况,应可提供一个合理的参照系。则元春既然是 因贤孝才德,选入宫中作女史 ,随后又进一步 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 ,所有的遴选条件都聚焦在 贤孝才德 上,浓缩简称的 贤德 甚至是她的正式封号,可见其封妃的主要条件就是 贤德 。
然而, 贤德 又是什么?从字面来看,就是沉静贤良之妇德,以及由此所产生的雍容华贵之气度。但言及贤良的妇德,现代读者很可能又从抽象的成见联想到迂腐、死板、僵化、三从四德之类的封建标签,其实却全非如此,元妃的贤德来自于崇高的人格与智慧的体现,是融合了先天资质与后天修为所形成的一种内在涵养。其贤德的表现之一,就是 富贵不能淫 的人格厚度。
(一)富贵不能淫
……
但 富贵 的性质却和 贫贱 与 威武 截然不同。如果说 贫贱 与 威武 对人所造成的是高度的紧张压迫感,那么 富贵 所带来的却是极度的愉悦舒适感,它并不是外来的压力,也没有集中在特定范围,而是一种顺着人性让人通身遍体都极其舒畅的感受,只要放松就可以享受各种权力快感与物质满足。然而,一个人要如何对抗时时遍布于千万毛细孔中的熏风暖意?要如何处处防范围绕于身边所有人事物的友善笑容,以及鼻之所嗅的芬芳气息、耳之所闻的动听声语、口之所尝的膏腴滋味与眼之所见的华丽光芒?而 淫 字所意指的 过度 ,其界线又该如何划分?既然不知不觉中得寸进尺、变本加厉乃人之常情,以致产生19世纪英国史学家兼政治家阿克顿爵士(Lord Acton, 1834—1902)于《自由与权力》一书中所说 权力使人腐化,绝对的权力使人绝对腐化 的现象, 富贵 对人性的影响亦然,因此才会有 由俭入奢易,由奢返俭难 的深切观察……
衡诸元春的人格表现,正堪称是 富贵不能淫 的女中大丈夫。试观她在 白玉为堂金作马 (第四回)的贾家中诞生成长,并没有落入 富不过三代 的魔咒而眼高于顶、骄奢任性,如《颜氏家训》所说: 古人云:‘膏粱难整。’以其为骄奢自足,不能克励也。 反而谦逊温厚又朴实真诚,可见成熟大度、稳重和平早已是她内蕴之品格。再看她飞入帝王家,荣获帝王宠幸,晋升为皇妃而恩遇正隆之际,也并未得意忘形地不可一世,利用权势恣意纵情于挥霍享乐之中,反而依然以人伦亲情为贵,以朴实俭约为重。由她含泪对父亲贾政所说的:
田舍之家,虽虀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第十八回)
可知在元春人生价值的天秤上,富贵荣华乃是轻如鸿毛,骨肉亲情则是重于泰山,所看重的正是人生中最本质性的价值。也因此,她在回府省亲时, 看此园内外如此豪华,因默默叹息奢华过费 ,并一再劝请 以后不可太奢,此皆过分之极 倘明岁天恩仍许归省,万不可如此奢华靡费 ,恰如在游园题撰中,众清客都说的 贵妃崇节尚俭,天性恶繁悦朴 ,全然没有一般骄奢之辈的作威作福。单单一门一户的理家权力,就足以使 差不多的人就早作起威福来了 (第六十二回黛玉语),元春身为天下第一人身边的宠妃,却完全没有被权力腐化,身在绝顶富贵荣华之中更能长葆心灵的朴实无华,真正展现出 富贵不能淫 的淳厚人格,可以说已经达到崇高的君子品性。
除此之外,宫廷位于皇城的森严禁地中,与世隔绝,乃是 不得见人的去处 ,因此入宫为妃的元春除了返家省亲之外,与贾府的联系只能等待少数宫中会面的机会,如《国朝宫史·宫规》所记载: 内庭等位父母年老,奉特旨许入宫会亲者,或一年,或数月,许本生父母入宫,家下妇女不许随入。其余外戚一概不许入宫。 反映在小说里,则是借由皇帝推己及人的悲悯, 启奏太上皇、皇太后,每月逢二六日期,准其椒房眷属入宫请候看视 ,可见这些可以直接见面的情况是少之又少,且入宫时现场禁锢重重,势必无法随兴尽情;即使蒙恩获准回府省亲,也是偶一为之的蜻蜓点水。整体而言,无论相会之地在于何处,都难以在父母手足的天伦中获得家庭的温暖,以致元春才会伤心悲叹 骨肉各方,终无意趣 (第十八回)。
元春大约于十三岁时入宫,她就这样一个人在后宫孤独地度过二十年,从少女到中年,在没有亲人的支援系统之下长期独自面对复杂的生活,若无坚忍不拔的韧性,如何能够承担?身在绝顶富贵荣华之中,而长葆心灵的朴实无华,始终固守着生命中最珍贵的初衷,不离不弃,这是贤德的另一个深厚内涵。
(二)二十年来辨是非
元妃虽然是高贵的君子,却不是迂腐乡愿、可以欺之以方的呆板君子。从她长期生活在宫中 那不得见人的去处 犹能夷然自处,更必然内蕴一种圆融通透的智慧。
从情理上来看,一个在后宫如此竞争激烈的复杂环境中生活的人,怎么可能是天真无邪的?宫中的真实生活并不是缤纷花园的甜美牧歌,即使是贾府这样的一般贵宦之家,其间利害得失之尖锐险恶,都已经如探春所说: 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不像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第七十五回)而元春居处在后宫中,政治环境的恶劣情况更有过之,正如王维所描述的 人情翻覆似波澜,白首相知犹按剑 (《酌酒与裴迪》),连相知到老的朋友都不能信任,何况其他!利之所在,必然驱使各方人马合纵连横,人际关系暗潮汹涌,而且不需要什么恩怨是非、深仇大恨,只要是别人往上爬的绊脚石,就会被视为潜在的敌人而欲除之为快,各种陷阱地雷遍布周遭,只等着趁隙而入以便取而代之。即使我不犯人,人却要犯我,我虽无伤人之意,却必须提防人要伤我,这是一个尔虞我诈的人性杀戮战场,因此单单是为了自保,这种防不胜防的情况就同样少不了眼观四面、辨是察非,时时刻刻不敢掉以轻心。
于是,判词中所说的 二十年来辨是非 ,就暗示了元春自入宫以后的二十年间都处在 辨是非 的步步为营中。在波诡云谲、机关算尽的皇宫生涯里,终日面对的皆是恩怨纠缠、敌友难分而是非混淆的复杂关系,既有朝不保夕的兢兢业业,亦复有唯恐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小心翼翼,自不免日日勾心斗角, 辨是非 乃成为在宫廷中立足时不可或缺的基本求生能力。
所以,元春在这二十年中,要辨认敌友,要回避陷阱,要化解暗箭,更要防患未然,正如庄子所说的: 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构,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 真的是辛苦万分!但最难能可贵的是,她在这样的环境中并没有同流合污,养成杀伐奋进、踩着别人往上爬的尖锐性格,更没有把娘家贾府也整合成图谋权势利益的外戚集团,反而把 辨是非 的现实需要与心智锻炼加以转化,升华为圆融的智慧,聪慧而不机诈,智谋而不阴谋,而得以在孤独却复杂的环境中安顿自己,并进而安顿其他的少女。这真是一个聪明睿智又坚忍不拔的贤德君子。
……第四十回写贾母领着众人在大观园中游乐,筵席上行酒令的时候,鸳鸯说明行令的方式道: 如今我说骨牌副儿,从老太太起,顺领说下去,至刘姥姥止。比如我说一副儿,将这三张牌拆开,先说头一张,次说第二张,再说第三张,说完了,合成这一副儿的名字。无论诗词歌赋、成语俗话,比上一句,都要叶韵。错了的罚一杯。 整个过程中,参与者都一一行令,连刘姥姥都即席运用乡野知识依样画葫芦,虽然本色却也合令,只有 至王夫人,鸳鸯代说了个 ,可见是和诗词风雅完全
绝缘。
元春的情况虽不至于此,但文艺才华也确实不高,从一般的标准来看,元春并不具备黛玉之辈在创作上的 诗才 。
第十八回中,元春于回府省亲时曾向诸姊妹坦承笑道: 我素乏捷才,且不善于吟咏,妹辈素所深知。今夜聊以塞责,不负斯景而已。 因而自谦仅有 微才 。而的确,于第二十二回中,元妃制作了一个灯谜差人送出宫外,令贾府内大家都猜, 宝钗等听了,近前一看,是一首七言绝句,并无甚新奇,口中少不得称赞,只说难猜,故意寻思,其实一见就猜着了 。而反过来,元春对姊妹们所作的灯谜,则是 也有猜着的,也有猜不着的 。由此种种端倪,可见元春的确不擅于诗词创作,故脂砚斋评论其大观园诗就说:
诗却平平。盖彼不长于此也,故只如此。(第十八回批语)
但是,元春所不擅长的只是诗词创作而已,若就此遽以论断元春资质平庸、乏善可陈,便恐怕不甚得当。如清人涂瀛就批评元春是平凡的庸才,认为:
元春品貌才情,在公等碌碌之间,宜其多厚福也,然犹不永所寿,似庸才亦遭折者。说者谓其歉于寿,全于福矣,使天假之年,历见母家不祥之事,伤心孰甚焉!天不欲伤其心,庸之也。越于史氏多矣。
但这段话大有问题,实际上,元春的品貌必然是出类拔萃的,否则达不到入宫的基本条件,前面已经有所说明;而就才情来说,元春所具备的乃是创作之外的另一种 别才 ,诚有其洞明开通之处,远不是一般女性所能望其项背。
首先,即使仅就诗歌创作的范畴而言,于传统诗论中,也曾区分出 创作 与 批评 的不同层次,而提出一种 吟咏创作 与 鉴赏分析 彼此有别乃至于彼此互斥不得兼备的观点。如南朝刘勰、钟嵘这两位分别以《文心雕龙》《诗品》辉耀千古的诗评家,却都缺乏一诗传世的偏颇现象,正是此中之典型代表;而李白、杜甫这两位旷古大诗人都缺乏严谨的诗论体系,也是出于同一道理。
这是因为创造的范畴,需要的是灵动敏锐的感发品悟与巧妙脱俗的语言表达,属于个人才性的部分,其中天赋的禀性气质占绝对的优势,所以贾政才会说 我自幼于花鸟山水题咏上就平平 (第十七回);而 鉴析 却属于评论的范畴,需要的是客观分析的理性能力和综合比较的宽广眼光,有赖后天兼涉博览的学养与宏阔包容的胸襟始能造就。二者彼此不但未必相容,反而还常常具有排他性而发生互斥的现象,使人往往不能一身兼具 善作 与 善评 这两种性质不同的能力。如清代诗论家吴乔便提出类似的看法:
读诗与作诗,用心各别。读诗心须细,密察作者用意如何,布局如何,措词如何,如织者机梭,一丝不紊,而后有得。于古人只取好句,无益也。作诗须将古今人诗,一帚扫却,空旷其心,于茫然中忽得一意,而后成篇,定有可观。
此外,清人陈仅更进一步透过历史经验,归纳出 鉴析 与 创作 这两种能力非但彼此性质不同,尚且具有排挤互斥的关系,认为一人往往不能兼容善作与善评的才性:
问: 钟嵘《诗品》为千古评诗之祖,而记室之诗不传,岂善评诗者反不能诗乎? 非特善评者不能诗,即善吟诗者多不能评诗。……因知人各有能不能也。
由此可见,元妃这种 不善作却善评 的情形完全没有矛盾,传统诗论家不但加以认同,还提出理论性的解释,更是合乎历史事实的现象。
《红楼梦》中,除元春之外,还有李纨是另一个类似的例子。曹雪芹所塑造的李纨是有德无才的,她在 女子无才便有德 只以纺绩井臼为要 (第四回)的价值观之下成长,本身也确实是如她所自谦的 不会作诗 不能作诗 ,先前在元妃省亲时众人赋诗志庆的场合中,也仅仅只能 勉强凑成一律 而已(第十八回)……
由随后众人对此话的应和,所谓众人都道 自然 可知,李纨品第评阅的眼光与客观公正的态度早已受到众人一致的认可,因此众望所归,成为海棠诗社的掌坛盟主,具有威服众人、一言九鼎的
权威。
同样地,元春显然与李纨一样,都属于 虽不善作却善看,又最公道 的文学批评家,虽无创作的才华,却无碍于品评鉴析的高度眼识。她的评鉴能力,使她在省亲时,对众人所作的诗一眼就看出其中的才华,先是赞美 终是薛林二妹之作与众不同,非愚姊妹可同列者 ,继而又能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从诸诗中慧眼拔擢林黛玉之作品,指出黛玉作枪手替宝玉代笔的《杏帘在望》一诗 为前三首之冠 ,完全合乎宝玉所认为的 此首比自己所作的三首高过十倍 的评价,以至元妃甚至不惜出尔反尔,特别因为黛玉的这首诗而将御制的 浣葛山庄 改名为 稻香村 (第十八回),可见她对黛玉诗才的把握乃是同样精准,展现出合乎情实的真知灼见。据此,清人青山山农的一段话十分值得注意,他指出:
元春才德兼备,足为仕女班头,惟是仙源之诗,知赏黛玉;香麝之串,独贻宝钗。后此之以薛易林,皆元春先启其端也。世无宝玉,其谁为颦儿真知己哉?
很显然,青山山农虽然还是不免囿于右黛左钗的传统成见,而认为元春是 以薛易林 的始作俑者,并判断元春并非黛玉之知己,但已难能可贵地注意到元春 仙源之诗,知赏黛玉 的一面,准确把握到元春 虽不善作却善看,又最公道 的鉴赏才能。
……
以 鉴赏评论的眼光 海纳百川的包容力 而言,小说中一再写到: 贾妃见宝、林二人亦发比别姊妹不同,真是姣花软玉一般。 贾妃看毕,称赏一番,又笑道:‘终是薛、林二妹之作与众不同,非愚姊妹可同列者。’ 对于宝钗的容貌丰美、鲜艳妩媚以及诗风的雍容典雅,和黛玉的纤细飘逸、风流袅娜以及诗风的清新脱俗,都给予毫不保留的赞美,既不偏好宝钗,也没有独重黛玉,这已经显露出一种兼美并善的宽广视野,由此对于为两人量身订做的潇湘馆、蘅芜苑二处,元妃也同样表示喜爱,其中自有一贯的道理。然而其胸襟并不仅仅如此,试看她对大观园的各个重要景点所作的表示:
此中 潇湘馆 蘅芜苑 二处,我所极爱,次之 怡红院 浣葛山庄 ,此四大处,必得别有章句题咏方妙。
这段话所隐含的重要意义,在于元妃的审美光谱无比宽广,她的心灵所能够回应的频率或弹奏的音域是没有局限的,因此对风格截然不同的四处场所兼容并蓄;相较起来,其他的人物则各有所偏,因此也都难以处处见美……
此处置一田庄,分明见得人力穿凿扭捏而成。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争似先处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气,虽种竹引泉,亦不伤于穿凿。古人云 天然图画 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强为地,非其山而强为山,虽百般精而终不相宜。(第十七回)
此中显示出宝玉对于真正的、全面的 大观精神 认知不足,所以才以他个人的偏狭理解对稻香村的设置有所非议,这一点请参本章第四节 大观园的擘建与意义 的相关分析。至于蘅芜苑,连贾政的评论都是: 此处这所房子,无味的很。 (第十七回)而贾母也期期以 雪洞 般的布置风格为不可(第四十回),应该是更不得二玉的欢心。可见每一个人都处在某一种或某一些特定的框限里,各有所见,也各有所限。然而,元妃却是远远超越了众人的好恶取舍,对潇湘馆、蘅芜苑、怡红院、稻香村这四处一体赏爱,虽不免稍有甲乙之别,却都在 所爱 的范围内而名列前茅,如此一来,岂非正证明了元妃的审美光谱和心灵音域最是兼赅全备,能够与世间的各种美、各种价值相共鸣、相应和?
因此,第十八回当元妃看毕众钗的应制之作后,除评比高下之外, 又命探春另以彩笺誊录出方才一共十数首诗,出令太监传与外厢。贾政等看了,都称颂不已 。不仅如此,接着于第二十三回 话说贾元春自那日幸大观园回宫去后,便命将那日所有的题咏,命探春依次抄录妥协,自己编次,叙其优劣 ,并进一步 又命在大观园勒石,为千古风流雅事 ,将这些诗作刻在石碑上,永远留存于大观园中辉映增光……
事实上,元春 善看又最公道 的能力于识人之明上更显突出, 善看 的眼力、洞察力,让她一则是欣赏优秀的女性,如宝钗、黛玉、龄官等;二则是知人善任,在宝二奶奶的人选上由宝钗雀屏中选。
首先,对于宝钗、黛玉、龄官之类优秀女性的欣赏,主要是表现在省亲之时。她特别称赞说 宝、林二人亦发比别姊妹不同,真是姣花软玉一般 终是薛、林二妹之作与众不同,非愚姊妹可同列者 ;对于龄官,则更是谕令说 龄官极好 ,并给予额外恩赏,这和宝玉 闻得梨香院的十二个女孩子中有小旦龄官最是唱的好 (第三十六回)是一致的。更值得注意的是,从元妃在省亲现场与回宫后的两次处理大观园题咏,一次是现场 命探春另以彩笺誊录出方才一共十数首诗 ,一次是回宫后 命将那日所有的题咏,命探春依次抄录妥协 ,都是将她珍爱至极的诗篇交给探春抄写誊录,可见对探春的信赖倚重,并且符合探春房中 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 (第四十回)的习性与专长。而元春既无暇一一叙旧,此际也还是探春韬光养晦的沉潜时期,未及绽放理家时的光芒万丈,却能够知人善任、量能尽才,必然也是看到探春 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采精华,见之忘俗 (第三回)的不凡内蕴,诚亦属识人之明的高度展现。
至于在宝二奶奶的人选上,更是关系重大、牵涉甚广,比起文艺才华的高下还要复杂得多。钗、黛取舍的结果,必然涉及元春之价值观与鉴识力等问题,而价值观与鉴识力都出于个人之才性气质,彼此又往往具有连带关系,价值观之偏向、鉴识力之高低、才性气质之清浊,都会直接影响其判断与决策的结果,必须进一步深入说明。
(四) 舍黛取钗 的原因
就宝二奶奶人选上钗、黛取舍的课题, 以薛易林 确实是明显存在的事实。整部《红楼梦》前八十回中,可以寻绎出元春对钗、黛取舍之倾向者,约有隐显不等的三处情节。
依序来说,第一次、也是最奥妙的一次,却又一般较不受注意的安排,乃是第十八回元妃省亲时,将宝玉所偏爱的 红香绿玉 改作 怡红快绿 ,又删除 绿玉 并偏取 怡红 一词,即名曰 怡红院 这一项施为。要了解其中的奥妙,必须溯及宝玉为怡红院命名的过程,当时大观园刚落成,贾政带领众人游园题撰,原本宝玉题曰 红香绿玉 ,乃是着意于院中同时植有海棠、芭蕉,认为必得如此命名 方两全其妙 (第十七回)。也因此,在元春省亲之际,宝玉应皇妃之命赋诗志庆时,于《怡红快绿》这首诗中就一再反覆加以强调,说道:
绿蜡春犹卷,红妆夜未眠。
凭栏垂绛袖,倚石护青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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