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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凯,现为空政文艺创作室创作员。曾在《人民文学》《当代》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著有长篇小说《全金属青春》《导弹和向日葵》和小说集《指间的巴丹吉林》《沉默的中士》等。曾获全军文艺优秀作品一等奖、全军中短篇小说一等奖、第三届人民文学新人奖、首届中华文学基金会茅盾文学新人奖以及第六届鲁迅文学奖提名。
《全金属青春》作为一部优秀的军校题材作品,讲述了某空军院校里几位男生的生活点滴。小说以新学员韦佳节的视角展开叙事,叙述的主体是某军校七位学员为期四年的学习生活。这些怀揣热情与梦想而又有些懵懂的学子们,一踏进军校大门,便在这迥异于地方院校的文化、心理与环境中,按照异乎寻常的节奏开始了蓝色青春期。操场、课堂、宿舍仿佛构成了一个闭合空间,使他们必须在其中接受直线加方块式的军队铁律全天候的规范与约束。随着时间流逝,在严格的纪律与青春心理的交织与碰撞中,他们完成的不仅仅是军事专业知识的学习,更是精神的洗礼与蜕变,从而在跌跌撞撞中走向成熟。
一帧优秀的当代军校生群像
一系列看似鸡零狗碎的军校生活ABC
一片批判现实主义的翠绿的韭菜叶
前言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宋·刘过《唐多令》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想起一九九四年那个炎热的夜晚。吹过熄灯哨不久,汪奇从上铺探出脑袋,向我们讲述他的初吻。汪奇说,他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写了一大本爱情诗,就是为了换来这个吻。在那个意乱情迷的时刻,汪奇赤裸的目光注视着女孩朱唇微启,正待把自己低级趣味的嘴唇凑上去,却意外地看到她牙缝里嵌着一片翠绿的韭菜。
我总记着这事,搞不清为什么。那么多曾以为永难忘怀的往事都如浸湿的字迹般模糊不清了,仿佛当初炙热的爱情,*终失去理由,成为冰冷无言的灰烬。而这些鸡零狗碎看上去毫无意义的细节:军校北边围墙永不闭合的缺口、饭堂粥桶里垂死的苍蝇、宿舍窗口斜射进来的阳光,以及服务社女售货员陡峭的龅牙……却和汪奇那片批判现实主义的韭菜勾结起来,顽固地盘踞在我的脑海里,迟迟不肯撤离。
穿上新军装的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与众不同,而且与以往不同。多么帅!穿它比穿其他任何男装都要帅上五到七倍。肖明这种施瓦辛格式的造型自不必说,就连任小俊金丝猴般的小身板,待在二号一型的军装里面都变得高大了几厘米。
军装之所以能够成为史上*超越自我的装束,不在于它的质地和样式,而在于它被赋予的那些与崇高和死亡有关的象征意义。我记得一九九二年那套军装的每一个细节。小翻领、后开衩、铜质纽扣的月白色短袖,通风性能良好,风吹过会掀起上衣下摆,轻抚我光滑的皮肤;柔软、深蓝、结实的的确良军裤,跟碧海蓝天和十九岁姑娘那样清新迷人,而洗得微微发白时(像赵铁花身上那条),则会在深邃的蓝色中流露出成熟风韵和沧桑之美;草绿色的解放胶鞋,像曲别针或者卡拉什尼科夫步枪一样简单实用并影响深远,那种雨后田野般亲切的臭味似乎仍在我的鼻翼间飘荡。现在看来,八七式短袖夏装的设计完全失败,但那时让我们美得冒泡。当然,刚穿上它,还只能算是获得军人身份的初步证据。作为刚入校的新学员,我们尚无佩戴领花、肩章和帽徽这些标志性装饰的资格。这些小东西成本低廉然而意义重大,没有这些标志性装饰的军装,即便是瓦伦蒂诺,也依然缺少灵魂。
我们学员八队六班,只有班长赵铁花拥有全套的领花、肩章和帽徽。肩章被洗得发白,帽徽和领花的边角也被磨出金属的本色。陈旧意味着老,老意味着资格。赵铁花是四年级学员,他进入军校时,我们刚念高中,这是老;只有成绩优异、素质全面的四年级学员才有可能担任新训班长,这是资格。老而有资格的赵铁花拥有了领导我们的*权力。
我们穿着新军装,在巨大的操场上站成一列横队。军装免费发放,却不是白穿的。操场上满是我们这样一列一列的班横队,头顶是炎炎烈日,脚下是滚烫的水泥地。这是我们在军校的*课堂。尽管操场边就有法国梧桐高大的树冠构筑的阴凉,可班长们宁愿带着大家在太阳底下暴晒。
赵铁花当然也不例外。他教导我们,上军校就得准备吃苦。事实证明,他准备了许多的苦来让我们吃。他同时还教导我们,标准的军姿是实现从老百姓到军人、从中学生到军校大学生这两个转变的*步。当我们按照他示范的动作要领直挺挺地站在他面前时,他进而指出,拔军姿,是我们的责任和使命,是我们的光荣和幸福,也是我们将要学习的全部队列动作直至全部军事生活的ABC。我们如此,陆军和海军也如此,美军和真主党游击队同样如此。军姿拔不好就没个兵样,走到哪里都会东倒西歪遭人鄙视。因此,如果拔不好军姿,永远都不能算作合格的军人。
可是我讨厌拔军姿。我始终认为拔军姿是新训期间*为痛苦的事,甚至超过了紧急集合。前五分钟还好,再往后就变得难以忍受。从五分钟到十分钟再到半个小时,赵铁花不断增加我们拔军姿的时间,每一分钟对我来说都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很多时候,时间并不是匀速流逝的。有生以来,我的身体还从未这样有意识地彻底静止过。虽然我始终在用力挺颈、挺胸、挺腿来绷紧身体,但那种力量被要求内敛而含蓄,只能隐藏在我年轻的身体里欲言又止。汗水顺着剃光的鬓角流淌下来,奇痒难忍却不能去擦,若是其他小爬虫趁乱骚扰,那“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的痛苦更甚。那时,我*爱听的两个字是赵铁花下达的“稍息”口令,可惜他总是舍不得把这两个字从他紧闭的双唇里吐出来。某次,一只苍蝇在我腮帮子上流连忘返,久久不忍离去,大概是把我当成了一大坨直立行走的屎。我几次想伸出手赶跑它,但初步萌芽的纪律意识和对可能招致训斥的畏惧心理让我愁肠百结。那种想干点十分想干的事却干不成的痛苦无法言传。*终我急中生智,嘬着嘴唇往上吹气,试图把苍蝇吹走。结果是它飞走了,赵铁花却来了。
第四名,他冲过来怒视着我,出列!
是!我赶紧向前跨出一步。
动动动,动什么动?谁让你乱动的?
我沉默。苍蝇走了,僵硬的关节也可以趁乱活动一下,这种身体解放的短暂轻松与呵斥带来的精神压力相互作用,令我悲喜交加。
才二十分钟你就受不了了?赵铁花逼视着我,就你比别人娇贵?
一瞬间,我欲乘风归去,或是一行白鹭上青天,可我归不了也上不去,我还得穿着解放胶鞋踩在滚烫且质地良好的水泥地面上羞愤难当。
全体延长十分钟!赵铁花回到指挥位置,第四名,因为你一个人动,大家都要陪着你多站十分钟!好好想想吧你,入列!
是!我后退一步,回到队列排面。我内心四海翻腾五洲震荡,堵得我几乎要爆炸。我想大声告诉赵铁花,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怎么处罚我都行,只要别连累别人可我不敢。就在昨天,同一个操场上,十队一个新学员因不满班长批评而公然顶撞,*后竟然和班长互殴起来。晚点名时队长警告我们,该新生已被退学并遣送原籍。我不想被退学。我向往军校,我的高考志愿填报的全是军校。成为一名军官是我多年的梦想。我曾无数次设想自己英雄主义的完美归宿:弹尽粮绝之后,我怀揣着写给深爱的姑娘——她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必须是个美女——的*后一封情书,然后拔出手枪扣动扳机,把*后一颗子弹射进自己的太阳穴。这个被我妈认为是脑袋让驴踢了才会冒出来的悲壮镜头无数次在我脑海里播放,每次都能令我热血沸腾。从军是大多数男人都曾有过的梦想,但其中的大部分人都放弃或被迫放弃了这个梦想,而我做到了。实现自己的梦想本身就是一个难度系数很高的梦想,所以我不能不珍惜。*与以往不同的是,我不再想如何杀身成仁的事了,我只想如何不再被赵铁花骂。
赵铁花训完我,又开始训汪奇。他似乎很喜欢训人,每天总要训我们无数次。
第五名,歪着脸干啥?平视前方!
我在平视,班长。汪奇答道。
谁让你说话的?我让你说话了吗?我叫你纠正动作,没让你说话!赵铁花冲着汪奇大吼,平啥平?平视,你的脸为啥还是歪的?
汪奇不回答了。停顿了几秒,赵铁花自问自答,噢,你的左边脸比右边的大一点。怎么长的?你吃饭是不是总用一边牙嚼东西?从今天开始,只许你用右边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