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长征食谱》龙一的书评文摘
日期:2022-07-25 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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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龙一,1961年生于天津,祖籍河北省盐山县。南开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文学创作一级。著有长篇小说《烹调爱情》《借枪》《接头》《深谋》《暗火》《代号》《暗探》,小说集《潜伏》《刺客》《恭贺新禧》《藤花香》《美食小说家》,小说理论专著《小说技术》等。现为天津市作家协会文学院专业作家。小说《潜伏》《借枪》《代号》改编为电视连续剧播出。

【编辑推荐】

红军刚开始过草地,十八岁的“我”被团长从战斗员改为炊事员。怀揣英雄主义梦想却无法实现,但一路上看到师傅在过雪山时给战士们分喝鲜姜辣椒水,自己却被冻死;老吕在过草地时牺牲,无数的战士倒在了草地上。红军战士一路克服种种困难,烹皮鞋,煮皮带,吃青稞,挖野菜。进入草地的第十三天,在摆脱藏兵的围堵之后成功与中央纵队会合。团长召集全团战士开大会,纪念所有在转移中牺牲的战友,嘉奖活下来的战斗英雄,让“我”大感意外的是,我也居然被算作是英雄中的一员。但这一年爬雪山过草地长了许多的见识,让我终于发现了自己身上*的价值——其实我是一个当厨子的好材料。

【名人的书评】

1.此书为精典名家小说文库系列小说之一,精典名家小说文库入选王蒙、刘庆帮、韩少功、张炜、叶兆言、张翎、须一瓜、龙一、格非、格非等近百位当代前沿作家代表作品,由田黎明、韩学中、李毅峰、尚可、林容生、周逢俊等知名画家提供封面及全书艺术画作,王蒙书名题字,谢有顺主编推荐。2.名家名作名画,集文学与艺术于一体,兼具经典性和收藏性中国人提升文学修养的shou选必读书。

【长征食谱的书摘】

不论团长对我讲道理还是发火下命令,我私下里仍然坚信抡炒勺的厨师傅永远也成不了英雄。

刚刚进入草地没多久,团长又把我从战斗员改为炊事员,为此我后悔参加工农红军时说了实话。如果当初我不说自己是厨师的助手,而说是机关枪手的助手,去年在湘江我就有机会顶替牺牲的机关枪手,说不定今天早已经当上了英雄。然而,团长的命令必须得服从,这是纪律,不能违抗,尽管他只比我大一岁。

我将那口熟悉的紫铜大锅重新捆扎整齐,又向沉没在泥潭中的前任炊事员行了个军礼,这才踢着脚下的黑水和乱草上路了今天是我十八岁的生日,心情很糟糕。

白天已经下过两场大雨和一场雨夹雪,到傍晚宿营的时候,原本混沌的天空又凝结成一团团翻滚不停的黑云,像一群凶猛的食肉动物在天上追踪着我们。先头部队为我们在宿营地插了块木牌,说明草地里的黑水有毒,不能饮用。我和老吕两个人抬着铜锅去寻找有水流的地方,路很远,很难走,但也让我有机会采了半锅鸭舌草和扫帚菜的嫩芽。老吕说要是有芝麻酱拌一拌,这东西必定好吃。

老吕虽是指挥员,却喜欢帮我干活,只是他饿得太快,吃得也多,以至于让人怀疑他贪吃得有些自私。但是我知道他一定是病了,而且很可能是那种难缠的消渴症。我们现在连盐都没有,不可能有药给他治病,于是我随手摘了一把变老发黄的大巢菜掖在腰里,打算先给他消了身上的浮肿再说。

天很快就黑了下来,剃刀般锋利的冷风在草尖上飞驰,形如猛兽的乌云紧逼到我们的额头上,深约半尺的毒水也攒起钢针在我们的脚踝上雕刻大军宿营了。

战士们三五成群聚到一处,背靠着背,将步枪横在大腿和小腹之间,双手抱住小腿,屁股浸在毒水中,下巴放在膝盖上,或是吃干粮,或是打瞌睡。从远处看上去,他们很像是一大群迁徙途中的动物,饥饿,劳累,但目标明确,意志坚定。

我发现队伍中没有人生火。在这片被毒水浸透泡软的草地上,即使是干柴也很难点燃,战士们吃炒青稞的吃出一嘴黑胡子,吃炒面的吃出一嘴白胡子,连口热水也没有。

我找到了一块高出水面的草墩,支好木棍,吊起紫铜大锅,再将紫铜锅盖垫在汪着水的草根上,解下随身携带的干树枝,在锅盖上生起火来。周围的战士们为我的急智鼓掌,每个人都往锅里添一捧青稞麦或青稞面,往锅下添一两根依照命令带进草地的干柴。然后大家脸朝外围成一圈蹲下来,为那一小堆半明半灭的篝火挡风,同时也可以让湿透了的脊背感受到几分热气。

老吕突然望了望天说:“这会儿可千万别下雨。”周围的战士闻听此言齐声叫道:“大胆!”

红军战士不迷信,但老吕预言灾祸的本领实在太高了,大家不得不小心提防他的口无遮拦。果然,天上的猛兽被老吕惊动了,不仅倒下大片雨水,还吐出无数核桃大小的冰雹。但战士们并没有慌张,他们整齐地掉转身子,摘下斗笠,解开油布,给这一小堆篝火搭起了帐篷。我也脱下身上的羊毛袍子紧紧盖住铜锅,然后与大家一起静静地等待锅中响起悦耳的水声。

木柴太少,水*终也没能烧开,但雨却停了。这时,后边的队伍也赶到了宿营地,所有人都羡慕地望着我们这口冒着热气的大锅,口中不住地赞道:“看看人家的本事!”于是我心中的委屈减轻了许多。

我把*勺菜粥打给老吕,*后也是*稠的一勺当然是我的,但我也给了他。他是生病的战斗员,我是炊事员,在红军中只有这么一点差别。

为大家分食的时候,我好心地拦住了一位牵毛驴的老者,赠给他稀粥一杯。我虽然从未见过他,但我听说过他那条用破军旗改制的红裤子,也听说过他的这头著名的小毛驴。老者向我连声道谢,喝粥的声音赛过雷鸣,然后他从自己的干粮袋里抖出一截青稞面撒在锅中,笑着说,老夫今晚可谓迤迤然鼓腹而游了。

这老爷子,有驴不骑,好骨气!好英雄!老吕在一边感叹,并且小心地选择没有害处的词句,免得因为出言不逊而挨了战友的拳头。

像这位老者一样,在我们的队伍中流传着许多受人尊敬的名字。几个月前,在泸定桥爬铁索的战士们中间,活下来的十八个人我一个也不认得,但死去的四位战友的名字我们却知道得清清楚楚;还有一位妇女,据说参加红军时大字不识一个,但在金沙江边,我亲眼见到她蹲在地上草拟各部队分批渡江的命令,已经成为一名干练而有文化的指挥员了;再有就是像方才那位掉光了牙齿的老者,他只要坚持活下去,这件事本身就是英雄业绩……

他们都是英雄,他们的名字像古代英雄的名字一样被人传说,然而,我却没有机会成为英雄,身边这口该死的大铜锅就是我成为英雄的*障碍。

八年前我刚刚拜师学艺的时候,我师傅常常对我说:“好好忍着吧小子,厨子的本事都在锅里,只要离开灶台你就连狗屁也不是。”我不相信他这话,参加红军之后便想离开我师傅,离开这口大铜锅,但一直没能找到机会。大队红军离开江西进入湖南,越往西走口味越辣,很快便传出“不吃辣椒不革命”的口号。随着补充的湖南战士越来越多,大家越发强烈地要求吃辣。这让我那位在京津两地大名鼎鼎的药膳师傅很是不满,便总是把烧辣椒的活儿派给我,还不住地在团长面前夸赞我多么积极能干,多么不怕苦不怕累,生怕我丢下炒勺拿起枪,留下他一个人去对付那些“能毒死活人的”湖南辣椒。

说实话,我从来也没喜欢过我师傅。他带着我跟随一位国民党的师长从北京来到福建,他拿很大的工钱,而我却只管剩饭。被俘后我参加了红军,他拿了回家的路费却没走,说要报答红军的不杀之恩,硬是把自己算作雇来的伕子,每天拿两角大洋的工钱给我们团烧饭,而且仍然算作是我的师傅。从江西出发以后,红军给雇来的挑工每天半块大洋,我师傅便也跟着涨了工钱。

我知道他为什么不肯回家,那是因为他得罪了一个青帮头子,回去只有死路一条,这才撒谎留下来。我把这个情况汇报给团长,团长却只是笑了笑,说过个一年半载他就会变好的,你根本就不用心急。

我不信他会变好,至少到了遵义之后他还是老样子。因为正赶上春节,而且这是红军离开江西之后的*次休整,上级便给每个战士发了一套新军装,还发了好几块大洋,让大家给自己添置日用品。当时红军没收了军阀王家烈的盐行,把盐免费分发给贫苦百姓,也卖给红军战士,一圆大洋可买七斤白盐,便宜得很。战士们买了盐之后除去留下自己路上用,还可以当钱花。

但是我师傅没有买盐,他买了更值钱却被红军明令禁止的东西鸦片烟。这里的烟土很便宜,后来到了云南更便宜,一圆大洋就可以买半斤*好的“云土”,只要能运出云贵两省,这些烟土就会非常值钱。刚刚渡过金沙江进入四川,我们在路边小店的门板上就看到了收购烟土的牌子,上边写着“上等云土,每斤大洋十二圆”。当然了,我师傅贩烟发财的美梦*终也没能实现,在龙街渡口过江的时候,团长在船上很客气地跟我师傅商量。我没听到他们谈的是什么,但我师傅*终还是将他私藏在行李中的两颗柚子大小的“云土”抛入江中。过江后我师傅因为破财而心痛,却又不敢向团长发作,便狠命地拿《汤头歌诀》来为难我。好在这是学习药膳的基本功,从学徒开始我就背诵这些东西,根本就没当回事。他见一点也难不住我,便越发地生起闷气来。

想到《汤头歌诀》,我便又想到老吕。吃过那两勺菜粥之后,老吕蹲在锅边睡了。他的病很严重,身上浮肿得厉害,面皮光亮,在额头上一按就会陷下去枣大的坑,这是消渴症加上营养不良造成的。消渴症多食易饥,营养不良更要多吃好东西,但是我没有吃食给他。

再摸摸身上,我摸到了我的宝库一只铁皮的白金龙香烟罐,里边有大约半两白盐、四五粒冰糖、两根人参须子、三只辣椒、一小片燧石和小半瓶云南白药,这是我留给自己救命的。除了人参之外,其他东西老吕都用不上,而且我也绝不能给他吃冰糖对于消渴症来说,糖就如同毒药。

锅盖上的那一小堆火早便熄了。我将紫铜大锅刷洗干净,又在锅盖上点起火来,然后将大巢菜折成寸段,放在搪瓷茶杯里煮,同时口中念念有词,以驱除眼皮上纠缠不去的“睡魔”。

“消渴方中花粉连,藕汁地汁牛乳研;或加姜蜜为膏服……”嘴里念着《汤头歌》,我的心中却想,离开遵义的时候,我哪怕买一点黄连带在身上也好。只是,老吕是在过了大雪山之后才编入我们团的,我在遵义不可能预见到会结识患消渴症的战友。在那个时候,清热利便的黄连对于营养不良的红军毫无用处,有那闲钱倒不如抢购几块冰糖带在身上,或是去吃一碗正宗川味的回锅肉来得实惠。

大巢菜这东西虽然药性不强,但医治消渴和浮肿毕竟对症。汤药煮好后,我从宝库中捏了一粒白盐放进去,这样可以给他增加些力气。我还不准备动用人参,因为在后边的日子里也许当真会有战友或是我自己需要它来“吊命”。况且,我们所有人都已经将近一个月没吃到盐了,此时此刻,一粒盐也许能救一条命,而我却刚刚为了老吕的“病”花费了“一条命”。

第二天早上老吕解了两次大便,很稀,不臭,尿得也很多,脸上的皮肤不再亮得“吹弹可破”,人也精神了,看来昨晚的汤药当真有用。

鸟都不见啦,这可不是好兆头!老吕又在预言灾祸,结果惹来大家一阵笑骂。

然而,灾祸还是被他言中了。部队开拔没走出多远,便进入了一片大水之中,水深处能没腰,浅处也足有一尺,浓密的矮草都看不见了,只余下高秆植物将尖梢向我们招摇。

又起风了。大风吹过水面,居然起了一层层的矮浪。在这里没有脚迹,也没有路标,我们只能根据惨淡的天光指引,径直向北走。走出去三十多里,水仍然很大,也看不到前边部队的踪迹,反倒是每天照例要来的雨雪冰雹没有忘记追上来折磨我们。

在这片大水中行走,累倒不怕,可怕的是我们很快就感觉饿了。战士们从干粮袋里掏粮食吃,每个人都把自己吃得不是黑胡子就是白胡子。成百上千长着黑白胡子的人马,看上去相当壮观。

有青稞面吃的战士应该会感觉好一点,反正干粮袋早就被雨水打湿了,抓出面团涂得满脸都是,吃起来倒也不困难。他们*需要当心的是万万不能跌跤,倘若一跤跌进毒水里,面粉被毒水浸湿,那时候丢掉可惜,吃下去却会肚子胀痛。昨天夜里有些战士中了这种毒,上吐下泻,腹痛难当,等到早上大队出发时,已经有几名中毒太深的战友因为虚脱而牺牲了。团长说,他们这是用*宝贵的生命为大家证实了毒水的可怕。

吃整粒青稞麦的战士就有些为难了,他们同样也担心干粮袋掉进毒水里以致挨饿,但比起挨饿来,嚼碎青稞麦的痛苦或许会更大些。我每当看到他们伸直僵硬的脖子,腮骨横突,将颊上干枯的脸皮支起一个尖锐的棱角,牙齿磨得咯咯作响,却半天不见咽下去一口,便知道这位战士的青稞麦必定是被雨淋湿了。浸过水的青稞麦如同一粒粒胶皮小球,牙齿想要逮住它尚且不易,更何况要将它磨碎。如果不将它们嚼碎,整粒吞咽对战士们毫无用处,半天过后这些青稞麦又会被原模原样地屙出来,其中的养分一点也没能吸收。

如果我师傅还在,也许他会有更好的办法解决吃青稞麦的困难。若论处理食材,我师傅确实很有办法。过大凉山的时候,我师傅连同十几名伕子被不明真相的彝民虏入山中。他虽然害怕,倒是没有慌张,反而烧了口大锅,将私藏的桂皮、大料、豆蔻、砂仁拿出来,然后又是盐又是酱,给虏获他们的彝民炖了一大锅香飘数里的山猪肉。众彝民大饱口福,舍不得杀他,便将他藏在山洞中。等到红军与彝民首领歃血为盟,团长带兵前去解救他们时,彝民仍然不想放他回来,*后还是团长给彝民首领送上许多白盐,又送了两支旧步枪,这才将我师傅他们换回来。

回到军中,我师傅一见团长便跪下磕头,口口声声称团长为重生父母再造爹娘,但私下里他也很是为自己在彝民山寨中的聪明机智大吹大擂了一番。不过,从那以后他好像是能够理解红军战士的品德了,但自私自利的性情却没有改。

为了这件事,团长特地对我说:“你要相信红军教育人培养人的本领,就算是你师傅这样的人,跟得我们久了,或许有一天也会变成英雄。”

我师傅不像早先那么坏了这是事实,但要让我相信他会变成英雄,我确实无法想象。他是“勤行”当中坏毛病*多的掌勺厨子,即使是为主顾烧一条贵重的大鱼,他也常会从鱼嘴里伸进筷子去偷吃鱼肚子里的肉。所以说,如果他能够变成英雄,那我就一定能变成马克思列宁他老人家!不想,日后证明,我对我师傅看走了眼。

大军翻越夹金山是我们进入草地之前*艰难的考验之一,上山的路长达四五十里,而且山上每到午后必定准时刮来一场大风雪。我们从云南转入四川时是暑热的夏天,战士们早便将破烂的棉衣丢弃了,身上只有单衣。而且红军中多数都是南方人,他们的祖先向上历数几代也都未曾见过雪,所以对雪山的可怕既没有感到畏惧,也没有充分的准备。倒是当我听说大军可能会进入寒冷的康藏地区,便在解救我师傅的时候,用在遵义买的白盐和彝民们交换了一件他们自织的羊毛袍子。我是北方人,深知严寒有多么可怕,而且比南方人更怕冷。

为了对付山上的寒冷,各连队的炊事员都在山脚下烧鲜姜辣椒水给战士们喝。大家当时都很有信心,说是山上再冷,走快些身上自然也就热了,不怕。当时我也是这么想,但走到半山腰时我才发现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越往上走,我就感觉脖子像是被“套白狼”的贼人用绳子勒得紧紧的,根本就喘不上气来,只能一步一步慢慢地往前挪。

我师傅跟在我身后,用手抓住我背上捆大锅的绳子,毫不客气地让我拉着他前行,同时他口中还不住地念叨:小子,等到了山顶我给大家伙儿露一手,也不枉他们救我一命。

快到山顶的时候已经临近中午,但大风雪还没有来。我看到两位因为憋气而面色黝黑的宣传员在山顶迎接我们,他们的口中正艰难地学说《烂草鞋》里国民党兵滑稽的对话,给上山的战士们鼓劲。

我师傅突然拉住我说,就是这儿啦!他命我支起木棍,吊起大铜锅,再往锅里装满干净的白雪,然后他从身上解下早便喝空了的酒葫芦往锅里倒。我这时才看清楚,他的酒葫芦里边装的是背着我提前熬好的咸辣椒卤。

“傻小子,站在那卖单儿哪?赶紧脱衣服!”我师傅的嘴里依旧没有好话。但说话间,他已经将铜锅盖垫在锅下的雪地里,并在锅盖上面生起火来,然后又抢去我的羊毛袍子,将铜锅口捆得严严实实。一切收拾停当,他命令只穿着单衣的我继续往火堆里添柴,而他自己则一边烤火一边得意地对我叫道:“小子,学着点儿吧,当厨子就得有这本事,不论到哪都能想出辙来。”

大风雪来得很准时,如果人世间当真有夜叉、罗刹、黑白无常,我想一定就是它了。这时我却发现,我师傅的脸色已经由上山时的黝黑变成了惨淡的死灰,便劝他先独自下山,只把我留在山上给战士们分发辣椒水。不想他却将双眼一瞪,对我叫道:“臭小子,这个好儿我哪能卖给你?”

就这样,我师傅在雪山顶上一勺一勺地给战士们分发热辣椒水喝,但还没分到一半,他便牺牲了。

我把剩下的辣椒水分完,然后将他老人家装进大铜锅里,拉着他在雪地上滑行,天黑之后才来到雪线以下。后来我听说,这一天在夹金山顶上冻死了几十名体弱的战士,但我们团只牺牲了我师傅一个人。

团长带着我们在满是岩石的山腰上为我师傅修了一座坟墓。他对大家说:“我们刚刚安葬的是一位好同志,虽然他有这样那样的缺点还没来得及改正,但我们对自己的同志绝不能求全责备。我们愿意帮助一切人,教育一切人,也欢迎一切人亲近我们,成为我们的战友。这位同志为我们大家牺牲了自己,他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

我师傅居然也成了英雄,而我却没有这机会。尤其让我想不明白的是,我师傅不过是比其他炊事员机灵些,想出了在山顶上烧辣椒水的主意,但这也只是炊事员的本职工作,难道只因为他牺牲了,就变成英雄了吗?或者说只有死人才能成为英雄?要不就是我师傅身上有我不知道的优良品质,我肉眼凡胎看不出来,却让水平比我高的团长给发现了。为此我想了很久,而且越想越苦恼。

进入草地后的第二天晚上,我们终于走出了那片恼人的大水,在一个名叫分水岭的矮土坡上宿营。战士们采来半枯的草根,取出背了两天的珍贵木柴点火烧饭。每一堆篝火都很小,在黑夜中星星点点排出去很远,一直排到星星里。

今晚是个好天气,没有下雨。卫生队里那些十三四岁的护理员们忙着给伤员处理伤口,洗绷带。等战士们都吃过饭之后,他们又跑到各处为战士们表演文艺节目,鼓舞士气。他们的头上、身上横七竖八地缠着为伤员们晾晒的湿绷带,困倦得眼睛紧闭,嗓音也因为唱得太多而变得沙哑,但他们没有漏过任何一名战士和伤员,直唱到掉队的战士们也都追赶上来。

我们团宿营时天已经黑透了,我无法去找野菜,便只能单用粮食为大家做晚饭。我发现,几乎所有战士的粮袋都已经瘪得像晒干的羊肠,也许大家明天就会断粮。我盼望着明天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在路途中发现一大片黄精、沙参之类有营养的野菜,实在不行,哪怕是多给我些苦菜或是野茼蒿之类难吃的东西也可以,只要能让我有机会拯救这支数万人的饥饿大军,我的名字就一定会像古代英雄那样被战友们传颂。但是,如果我因此而成为英雄,我又不得不感谢我的师傅,因为所有这些野菜、中药和烹调的知识,都是他在叫骂声中传授给我的。

夜已经很深了,我又见到了那位牵着毛驴的老者,发现他老人家正倚靠在毛驴身上,给一个闭着眼睛蜷缩在他腿边的小男孩儿讲故事。我听说他是红军中*有学问的人,是红军大学的哲学教授。我不知道哲学是不是教人先知先觉的学问,但我在城里那些大相士的相命馆门前倒是常能看到“哲学博士”的招牌。我希望这位老者能帮我解开心中的疑团。

我从宝库中取了一粒冰糖紧握在手心里,来到老者身边坐下,伸手给他说:“我有事请您指点。”老者跟我握手,口中说你心里必定有烦恼啊,手上却将那粒冰糖塞进身边的男孩儿嘴里。

男孩香甜地嚼着冰糖,却没有醒。老者将手抚在男孩头上叹道:“睡着了好,睡着了好哇,免得明天还记挂着哥哥给你的好东西。”然后他向我转过头来,失去了牙齿的嘴紧皱在一处,目光却像婴儿一般澄澈。他在等待我开口。

于是我说:“我想成为英雄……”

老者将目光从我脸上移开,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也想成为英雄,成为英雄该是何等的荣耀,但想成为英雄的念头又是多么的令人苦恼。”

我问:“怎样才能成为英雄?”

老者说:“我想,每一个英雄心中必定都有一样东西让他执着难弃,比如救苦救难?比如向世人证明自己的智慧和勇气?又比如像尼采所说的是为了发现自己原本就是一个超乎群伦的‘超人’?或者像我们共产党人这样依靠牺牲自己来唤醒民众。你有这个苦恼是件大好事,但你必须得找到你自己的执着……”

我又问:“什么是执着?”

老者又说:“就是念念不忘,所以才烦恼。”

想了半天我也没想明白老者的话,再要询问,发现老者的下颏已然垂到胸前。他睡着了。

第三天早饭我们吃的仍然是粮食,然后大军出发。天气与*天的天气同样恶劣,草地也像*天的草地那样阴险,就好像我们昨天在水中绕了一个大圈子,又回到了*天进入草地的出发点,所不同的是,大家的干粮袋多数已经空了。

进入草地之前,上级要求每个人准备十天的粮食,说是穿过草地要用七天的时间,多准备些没有坏处。但是粮少人多,筹粮的指标先是降到每人七斤,后又降到五斤,再往后就不再发布命令,全凭战士们自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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