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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河先生
诗人,编辑,学者。原名余勋坦,四川金堂人,生于一九三一年,幼习古文,做文言文,十七岁发表新文学作品。毕业于四川大学农业化学系,在一九五七年的“反右”运动中,因《草木篇》被*点名而落草,“劳动改造”二十年。一九七九年调回四川省文联,任《星星》诗刊编辑。一九八五年起专职写作,出版有《文字侦探》《Y语录》《流沙河诗话》《画火御寒》《白鱼解字》《诗经现场》等著作多种。
移民填蜀我寻根老成都历史上有三次大屠杀,成都人世世代代不可忘。第一次在西晋东晋之交。公元301年,蜀西氏族豪强李特,纠合流民两万余,自称“镇北大将军”,在绵竹(今德阳市黄许镇)造反,陷广汉,围成都,入城大屠杀。李特战死后,其子李雄称“成都王”,后又称帝。政权无文化,作恶不自知,前后播乱达五十年。第二次在宋元之交。公元1279年,元朝灭南宋,两度陷成都,先后大屠杀。旧《成都县志》载,明代赵防《程氏传》一文内,引用元代贺清权《成都录》云:“城中骸骨一百四十万,城外者不计。”又引用《三卯录》云:“蜀民就死,率五十人为一聚,以刀悉刺之,乃积其尸。至暮,疑不死,复刺之。”政权同样无文化,作恶又胜过李特父子。终元一朝,成都残破,毫无起色。第三次在明清之交,最为惨酷。明末崇祯十七年(1644年)阴历三月十七李自成陷北京后,八月初九张献忠陷成都。入城,张献忠命令屠城三天,即止大杀,不算太凶。张献忠号静轩,原在县衙门当壮勇,升小队长。粗识文字,非农家子。与李自成亦不同志,互相水火为敌。是年阴历十月十六,登极称帝,国名大西,年号大顺。蜀王府改称为皇宫,蜀宫城改称为皇城。也有左右丞相,也有六部尚书。四个干儿子都挂将军印。第二年(1645年)还开科取士,无非装模作样。大杀早已停止,小杀天天非有不可。据当时依附大西政权的欧洲传教士利类斯和安文思二人所著《圣教入川记》一文,张献忠每日杀人一二百,为时一年又五个月,累计杀人十万,亦不算多。这是他的政策,盖以此求政权之巩固也。怎知江山仍坐不稳,清军打来,只好逃跑。逃跑前宣布说,必须杀尽蜀人,烧光房子,鸡犬不留,以免资敌。果然说到做到,先杀市民百姓,次杀军队家属,再杀自己的湖北兵,又再杀自己的四川兵。成都所有民房,早就给军队拆作柴烧了,不留一柱一椽。最后烧蜀王府,片瓦不存。然后率领败兵数十万逃出城,一路杀往西充。逃跑前大屠杀,死男女数十万,剐之割之,制成腌肉,以充军队口粮。盖自明末大乱以来,蜀中田地荒芜日久,早就颗粒无收,仓廪无存,锅釜无粮,不得不吃人也。小时候听说有张献忠七杀碑,刻大字云:“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德以报天,杀杀杀杀杀杀杀!”似乎蜀人自作恶不可活,他倒是在替天行道。旧时说张献忠剿四川把人杀光了,才有“湖广填四川”。蜀中饥饿死人,逃亡死人,瘟疫死人,估计应占死亡总数百分之八十几。张献忠杀死的也只占百分之十几吧。就这样也空前绝后了啊,不知为何数十年来还有不少左倾史学家奉他为“农民起义领袖”。惟其如此,所以说成都人不可忘。史书所载两个细节,读后惊吓不已。一是欧阳直遗书《蜀乱》载,张献忠学朱元璋剥人皮,“先施于蜀府宗室,次及不屈文武官,又次及乡绅,又次及本营将弁。凡所剥人皮,渗以石灰,实以稻草,植以竹竿,插立于王府前街之两旁(今之天府广场),夹道累累,列千百人,遥望如送葬俑。”另一是沈荀蔚《蜀难叙略》载,“王府数殿不能焚,灌以脂膏,乃就烬。盘龙石柱二,孟蜀时物也。裹纱数十层,浸油三日,一火而柱折。”张献忠把成都彻底毁了。清朝官员在城内找不到作廨署的屋舍,四川省治只好改设在保宁府(今阆中县),到顺治十六年(1659年)才迁回成都来。当时全川人口大约八万,其中青壮男丁仅一万六千多。成都全城居民才数十户。闾巷不存,旧街难认。到处丛莽,兔走雉飞。有人在南门城墙上向外望,一天之内看见锦江对岸先后共有十三只老虎相继走过。康熙初年(1662年)以后,青神县人贡生余本,从扬州回四川。他是明末化装成道士逃亡出川去扬州的,待战祸终了才回来。在成都有诗作《蜀都行》一首,如下。自我之成都,十日九日雨。浣花草堂益萧瑟,青羊石犀但环堵。生民百万同时尽,眼前耆旧存无几。访问难禁泣泪流,故宫荒废连禾黍。万里桥边阳气微,锦官城中野雉飞。经商半是秦人集,四郊廓落农人稀。整顿凋残岂无术,日积月累成可期。但得夫耕妇织无所扰,桑麻树畜随所宜。数十年后看生聚,庶几天命有转移。此后不久,另一位姓余名良,生于1631年的小武吏,那时已有三十几岁,带着一妻四子,离开扬州府泰州县大圣村军旺庄老家,随着湖广填四川的移民队伍,从湘西入川来。余良农家子,文化低,怀揣“调动手续”,到成都来任武吏职,亦为糊口养家而已。见成都竟如此残破,仕途便灰心了,辞职,迁去资阳县,那里也比成都好。资阳住几年,又迁去彭县隆丰场,住家化成院侧。余良的第三子余允信,康熙三十六年(1697)二十四岁,迁来金堂县外北甘泉乡大小寺附近,插占荒地百亩。又娶本地黄姓女子为妻,下田共作。当时地广人稀,平畴荒芜,荆榛遍野。官方任人插占耕种,免税五年。像余允信这样的省外移民,遍布成都四郊,日日劳作田野。雄鸡晨啼,炊烟暮起,这小小平原上逐年恢复生机。毕竟水好气候好,农夫易致丰穰,城市恢复也快。不到五十年,成都又热闹起来,大城修缮完备,满城也筑好了。八旗兵丁都住在满城。满城所在与古少城旧址确有部分叠合,称呼少城亦可。明代蜀王城毁完了,清代在旧址上建贡院、致公堂、明远楼,成都人仍呼为皇城。谁的皇城?当然是前蜀和后蜀的皇城了,成都人念旧。金堂县外北甘泉乡大小寺的移民农夫余允信,耕耘一生,只活到五十岁,卒于康熙六十一年腊月初七(1723年)。此时雍正已继位了。甘泉乡,今之大同镇,属成都市青白江区。大小寺余家老院子至今尚在。余允信的子孙蕃衍不绝,三百年间,迄今已有十四代,代代都有读书人。第八代有一个读书人,刚写完这一本《老成都·芙蓉秋梦》。少年读《水浒传》影响我至深的文学名著,最少也有三本,一是《水浒传》,二是巴金的《家》,三是《庄子》。读《家》时是高中学生,脑左血热。读《庄子》时已是右派恶人,凄凄惶惶。这些都不说了,只说说《水浒传》。一九四五年暑假期间,我十四岁,在故乡读初中二年级,受一位姓曾的同班同学传染,迷上了《水浒传》,躲在故家小室中,昼夜狂读,仿佛着魔。那些江湖好汉,简直就是我的兄长。他们闯祸逃亡,抗官落草,攻州牢,劫刑场,我都尾随他们,目击其事,身历其境,惊心动魄。偶尔清醒,返回现实,听见树上蝉吟,窗前人语,倒觉得很陌生,赶快又跑入书中去。看哪,沧州路上的大雪,草料场中的猛火,大泽桥上的快刀,野猪林中的飞杖,何其痛快淋漓!令我伤心的是,水亭的响箭,山寨的反旗,聚义厅的“替天行道”,这一切终不免“英雄惊恶梦”,溘然幻灭。读者可知,我读的是七十回本,结尾的回目是“忠义堂石碣受天文,梁山泊英雄惊恶梦”。记得那是上海大达书局印行,四卷本,封面褐黄,绘武松打虎。有同学告诉我,一百二十回本后面受了招安,结局很惨。我就决心拒读。又听说还有部《荡寇志》专写梁山英雄吃败仗,被擒被斩,我更厌恶,觉得作者太坏太毒,与吾为敌。《水浒传》应该是我读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后来还读过古今中外的许多小说,其中能读下去的佳作也不少。《水浒传》则不同,不但能读下去,而且能读进去。读进去有异于读下去。对故事感兴趣,由此广我见闻,自然能“读下去”。更进一步,与人物同悲欢,遂至移我心性,就是“读进去”了。我本柔弱少年,不好嬉戏,打架更不行,又怕鬼怕黑,读书用功,极守规矩,一副老成相。自从混入水泊山寨,结识李逵、武松、鲁智深之后,下得山来,心性大变,常常觉得正义冲动,血中燃火,恨这恨那,有太多的不平,就想造反,挥刀于幻象之中,放火于梦境之内。《水浒传》只读过那一遍,却影响了我青少年时期,使我言语文字有失检点,自招奇祸,蹭蹬了大半生。从前说作家是“灵魂的工程师”,后来又不说了。那些枯燥乏味,愚人不得,反而愚了自己的宣传之作,只能惹烦读者,哪能塑造什么灵魂。现在又听说小说供娱乐,管什么教育不教育。我看教育未必,影响作用却肯定是有的。好影响有,坏影响也有。《水浒传》给了我许多快乐,令我感激终身。首先是开眼界,让一个未涉世的少年乍见社会下层真相,懂得一些人情世故,知悉生存艰难。至于故事转折回环,引人入胜,愉情快感,消我暑假,亦大有益。还有一个快乐,当年我在班上,同学提出七十回目中的任一回目上句考我,我都能回答出下句来。例如提出“急先锋东郭争功”,我便回答“青面兽北京斗武”。不但七十回目回回背得,连楔子的“张天师祈禳瘟疫,洪太尉误走妖魔”这样索然无趣的回目也背得,使同学们不敢小看我,我就得意了好一阵。少时对《水浒传》之熟稔,于斯可见。我这人谈话啰嗦,下笔简明,善用口语,能造短句。文采缺乏,不敢说写得好。但是,写得再拙,都能一目了然,容易看懂。读鄙人的文字,保证不苦。这点点可怜的看家本领从哪来的?可追溯到《水浒传》的文字,那短促有力的古代口语。这也该是好影响吧。千呼读书乐二十年间,起眼一看,凋谢了多少读书版,令人暗自惊心。拿成都来说吧,曾经有四家报纸开辟过读书专版,早已飘零,随流水而远去。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全国其他省会城市想亦如此,不必劳秀才出门去调查。二十年前的读书盛况,今生恐难复睹矣。园林碧树因之而凋谢的秋风,古人又叫商飙,是宫商角徵羽之商,属音乐范畴。现在看来,却像商业之商,要属社会范畴了。值此寒秋,“读书乐”专版挺立二十年,真是“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使我冰凉的心头添三分暖意。不凋谢的秘密完全是公开的,一瞥版面就明白了。一是内容的普及,二是文章的短小,三是联系的周到。这里所谓联系,乃指编者米舒与读者的联系、与作者的联系。与读者的联系,每期有米舒的答读者问;与作者的联系,我无从知悉,仅知我自己被他盯得紧。算来与米舒的认识已有二十年了。二十年前即一九八六年在上海锦江大厦十三楼恭逢宴聚,一位眼镜青年递上名片,是新民晚报的记者,前来采访。采访又合影,他就是米舒。此后二十年来,对我这样的一个懒作者,米舒都不嫌弃,信函电话,频频联系。逢年过节,还寄贺卡,真是周到,使我愧受。对懒作者如此,对那些勤作者联系之周到,可想而知矣。米舒无意之间为“读书乐”专版积聚了一笔无形的资产,谓之敬业,谓之努力,皆可。想起一件有趣的旧事。多年前,内子茂华写了一篇短文《漂亮女人不读书》,寄给“读书乐”专刊。信上没有自我介绍是男是女,唯留电话号码。不多日,有长途电话来“请找茂华先生”。我不知晓谁打来的,就叫内子接听。内子听见电话那头一男士说:“文章收到了。原以为你是先生呢,结果是女士!”又说:“看见信上地址,知道你和流沙河同一个院子。他也给我们写稿呢。”又问:“你和他该是邻居吧?”茂华说:“同住一个房间呢。”我这才知道那头是米舒,赶快旁证确有其事,以释悬疑。那年年底他又有贺卡来,结尾就祝贺“俪安”了,这敬业的上海人。
愿做职业读书人逛一回书店,惊一回心。天哪,又有新书上架了。我连那些旧书都还没有翻过呢。我是说三年前买回家的那些旧书,扉页上写了鄙人某年某月某日购于某某书店,还盖了印章,挺艺术的。可就是来不及翻,而流年却暗中偷换了。再这样下去,这辈子是没指望的了。其实这也是愚蠢透顶的话,毫无自知之明的话。你就读完那些旧书,再买几本新书回家去,不过是读成更肥的一条蛀书虫而已,还能读出个啥明堂?想想也是,确实读不出一个明堂来。明堂者何?千钟粟也,黄金屋也,颜如玉也。熟诵四书五经,通过科举考试,运气好也能够捞到那些明堂。不过这是禄蠹,士君子所不齿,贾宝玉都不要,你要?“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说得真好。为己就是充实自身,完善自身。不要一看见“为己”就认为那是为己谋私利。为人就是卖给权贵,货与帝王家。不要一看见“为人”就认为那是为人民服务。读书就是应该“为己”。若这个世界人人都能“为己”读书,就成为文明的乌托邦了,那该多好。如果确有困难,不能人人,那至少士君子应能做到“为己”读书。其上乘者,充实自身之学识,完善自身之道德,或执教于杏坛,或研究于翰院,或逞辩于稷下,或著述于漆园,皆能欣然自得,尽一己之材力,嘉惠士林,客观上也就为人民服务了。其下乘如鄙人者,学识道德都谈不上,但总算不欺骗不剽窃;虽为人民也没有服什么务,但总算不害民,不过是“为己”读了几本闲书,读时娱己,讲时娱人,写时娱众而已。肥肥一条蛀虫,蛀的不是国帑,是自家买的书,虽蛀而非害虫。偶尔二三知己,读书遇拦路虎,打来电话不耻下问,亦不过一些鸡毛蒜皮小问题,那条瘦蛀虫回答了,放下电话,要欢喜十分钟之久,还去照镜子。此则“为己”读书之一乐也。“读书之乐乐何如?陶醉南窗门不出。”蛀虫打洞过程中,自有快乐。只有为他人读书者,才说十年寒窗苦。瘦蛀虫回忆大半生,最快乐是“劳动改造思想”之余暇偷偷读“封资修”的书。那漫长的二十年戴帽子,总算PASS了。回头说书太多读不完,这是现代人的苦恼。应该有职业的读书人一大群,他们读了,写些心得,传给众人。其实已经有了,黄裳、张中行、谢泳、张远山、周泽雄、龚明德、陈子善诸君子皆是也。鄙人这本《书鱼知小》曾连载于上海《新民晚报》,多属蛀古书心得,窃比蝇附骥尾,都怕没有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