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站更新推荐的所有文学作品和书籍《精选《铁凝精选集》铁凝的书评文摘》都是非常值得阅读赏析的,更有名家的精彩书评哦。
铁凝(1957~),祖籍河北赵县,生于北京。当代著名作家,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主席。1975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玫瑰门》、《大浴女》、《笨花》等,中、短篇小说《哦,香雪》、《第十二夜》、《没有钮扣的红衬衫》、《对面》、《永远有多远》等,以及散文、随笔等共400余万字,结集出版小说、散文集50余种。作品曾6次获包括 鲁迅文学奖 在内的国家级文学奖;另有小说、散文获中国各大文学期刊奖30余项。由铁凝编剧的电影《峨,香雪》获第41届柏林国际电影节大奖,以及中国电影 金鸡奖 、 百花奖 。部分作品已译成英、俄、德、法、日、韩、西班牙、丹麦、挪威、越南等多国文字。
《世纪文学·60家:铁凝精选集》作者铁凝是继茅盾、巴金之后的第三位中国作协主席,获鲁迅文学奖、老舍文学奖等多项国内外大奖,收入《哦,香雪》、《永远有多远》等名篇。
启蒙叙事与日常叙事的优美和声
贺绍俊
铁凝现在理所当然是一位著名作家。但对于铁凝我仍然有种种假设:铁凝是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闻名于文坛的,假设她晚20年出来,一定会是引人注目的 美女作家 。铁凝最初以一篇清纯的《哦,香雪》获得全国短篇小说奖,并确立起自己的单纯可爱的文学形象,很快就成为中国作协年轻的理事。假设她后来的《玫瑰门》、《大浴女》提前一二十年问世,那她一定会成为一名最有影响的反叛性的作家。这种种假设也许十分可笑,但它至少说明了作为作家的铁凝所具备的素质是多方面的,她包含了多种的可能性。
铁凝1957年出生在一个艺术家庭,她的父亲铁扬是一名画家,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母亲是一名音乐教师,毕业于天津音乐学院。我不知道艺术素质是不是可以遗传,但这样一个充满艺术氛围的家庭无疑会给铁凝的成长以良好的艺术熏陶。铁凝与文字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也对自己的文学天赋充满了自信。她对文学的自信使她在十七八岁时就选定了作家的路。18岁时,铁凝高中毕业,第二炮兵文工团决定招她当文艺兵。在那个年代,当一名文艺兵正是年轻女性最羡慕的职业。但这时候她做出一个惊人的决定,放弃当文艺兵的机会,到农村去做一名知识青年。因为在她看来,要当作家就必须深入生活,她把当知识青年作为深入生活的最好方式。
1975年至1978年,铁凝在河北博野县农村插队。她的社会身份是知识青年,但她内心认同的身份是作家,可以说她从这里自觉地开始了文学的生涯。她先后写出了《不受欢迎的礼物》、《夜路》、《丧事》等短篇小说,发表于《上海文艺》、《河北文艺》等刊物。铁凝走上文学道路的特别方式应该说基本上决定了她最初的文学基调。尽管我们现在关于知青的印象几乎都与伤感、艰苦、悲惨相连,但这些显然都不适合铁凝。她怀揣着一个美丽的秘密,以昂扬、兴奋的情绪面对农村的新鲜场景。加上她自愿下乡的举动契合了当时的政治话语,她被当成宣传的典型。尽管这有些阴差阳错的政治戏谑成分在内,但也使得年轻的铁凝在处理内心自由与社会公共关系的冲突时尽可能寻求一种兼容和变通的方式,这无形中影响到她日后的文学乃至生活的基本走向。
1979年,铁凝调到保定地区文联《花山》编辑部任小说编辑。环境的改变给铁凝提供了一个积淀农村几年来的生活体验的机会,没有这种积淀,就没有《哦,香雪》在思想和艺术上的成熟。《哦,香雪》发表于1982年的《青年文学》第9期,并获得该年度全国短篇小说奖。小说没有复杂的故事情节和激烈的矛盾冲突:火车开进了深山沟,现代文明的鸣叫唤醒了藏在山村姑娘心中的精神向往。小说中17岁的香雪,走了30里的山路,用40个鸡蛋换来一个她向往已久的泡沫塑料铅笔盒。这个主题现在看来好像并不新鲜,但对当时禁锢已久的中国文坛来说具有久违的新意。《哦,香雪》的价值主要在于文学史上的突破意义,正如孙犁所言,是一首纯净的诗,也正因其纯净,就显得内涵不够。《哦,香雪》是铁凝的成名作,它在艺术上为铁凝以后的创作铺了一层清丽的底色。
1983年,铁凝的另一篇获奖小说《没有纽扣的红衬衫》在《十月》杂志上发表。这篇小说的底色仍然清丽,但场景已经转换,由淳朴的田园转到了充满日常生活气息的家庭,但作者仍保持着相同的创作心态。第一,她的创作充分体现自己的青春气息和乐观向上的情绪。第二,她仍然选择自己最熟悉的生活来写。第三,她的创作忠实于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真诚地表达自己的想法。《没有纽扣的红衬衫》里出现的都是中学生最平常的生活:逛街、穿红衬衫、跳绳、学英语、评选三好学生,等等。当时受到社会认同的意识形态化的宏大叙事、政治性义愤、历史批判,在这里统统没有。可以说,这篇小说在当时具有某种 另类 的效果,它为仍然比较狭窄的文学格局打开了一个崭新的空间。它说明,在日常生活中,也同样可以透射出时代的、历史的主题。
到此时,我们已经看到了铁凝创作的两个重要源头:一个是农村生活的经验,一个是家庭生活的经验。她还有一个重要源头的闸门没有打开,这就是她幼年时期在北京生活的童年记忆。这虽然是她早期的生活经验,但由于在她幼小的心灵上刻痕很深,所以对她的创作影响更为久远。尽管这个源头一直没有开闸,但一直在她的内心里积攒着力量,蓄势待发。1984年,铁凝发表了另一篇重要的作品——短篇小说《六月的话题》。小说写S市文化局发生的故事。报纸上刊登了检举揭发局领导不正之风的文章,但人们不知道这位化名 莫雨 的作者是谁。当传达室收到一张 莫雨 的稿费汇款单时,文化局的各色人等是那样害怕、紧张,小小传达室成了世态人心表演的绝妙场所。这篇小说从经验表达和描写内容来说,均不同于她以往表达农村生活和家庭生活经验的小说,这是她的第三个创作源头在不断地积蓄下漫溢出来的结果。这篇小说预示着她的另一个创作高峰即将来临。在这里,得回述一下她童年的一段生活。铁凝出生于北京,5岁时随父母迁到河北省保定市。1966年 文革 开始,父母不得不去 五七干校 ,就将两个女儿送至北京姥姥家,当时铁凝才9岁。姥姥的家在北京的一个四合院里,四合院是一种适宜邻里交流、感受生活情趣的民居,但在 文化大革命 那样一个扼杀人性的年代,却变成了一个展露人性阴暗和残酷的裸地。童年的这段经历给年幼的铁凝很大的刺激。这种强烈的刺激,使她在以后的生活中,不仅看到人性的美好,也探寻人性的丑恶,从而成为她的第三个重要的创作源头。并且这个创作源头比她的来自农村生活经验和家庭生活经验这两个源头可能更为重要。因为缺了这个源头,就难有她以后越来越厚重和深刻的创作。
1985年,铁凝当选为中国作家协会理事,从此有了越来越多的社会职务和社会活动。她亲近生活的性格使她能够很完美地适应社会活动;同时,对社会活动的广泛参与又加强了她的社会责任感。这成为了她创作中的一种自主意识,同时也构成她创作的一个基本特征。她的内心自由和文学个性表达很自然地融入了她的社会责任意识,因此我们在读她的作品时,往往能够感受到两个铁凝的重叠:一个是社会化的铁凝,一个是个性化的铁凝。铁凝本人对社会责任有非常精彩的理解,在她看来,社会责任对于作家来说,不是外在的绳索,而是一种强大的创作驱动力。她认为:文学可能并不承担审判人类的义务,也不具备指点江山的威力,但它始终承载理解世界和人类的责任,对人类精神的深层关怀。它的魅力在于我们必须有能力不断重新表达对世界的看法和对生命新的追问;必须有勇气反省内心以获得灵魂的提升。
1986年发表的中篇小说《麦秸垛》则体现了作者强烈的女性意识。小说通过描写麦秸垛周围的几对男女的性爱故事,揭示出女性不过是传宗接代和男人泄欲的工具的悲剧主题。这个主题其实从1983年起就开始在她的思想中跳荡,在此后几年间相继发表的《木樨地》、《闰七月》(包括1989年发表的《棉花垛》)等作品中得到了反复表达。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中国文坛兴起文化热,继寻根文学之后,又有文化小说的倡导。不少作家追求文本的文化内涵,淡化政治和意识形态,直接叩问人性层面。铁凝写作上的变化不排除受到这种大的创作氛围的影响,但从本质上说铁凝不是一个趋赶潮流的作家,她乐于接受别人有用的东西,也始终保持着自己的个性。应该说,揭示人生、人性的复杂层面,正是她第三个创作源头的基本特征。但寻根文学和文化小说所营造的文化环境,无疑有助于铁凝对自己内心的经验作出方向更为明确的清理。
经历了四五年的酝酿构思和写作,铁凝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玫瑰门》在1988年9月问世。尽管彼时西方女性主义思潮的香风已经拂过了中国文坛,但真正的女性主义文学作品还未成气候,因此铁凝的这部通过一家三代女性及其微妙丑陋关系来表现女性世界复杂的生态与心态的长篇小说就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在那个时期,作家们特别是女性作家们主要是从女性立场出发,揭示和批判社会对女性的不公,或者是展示女性丰富美丽的情感世界,《玫瑰门》当然也包含了这方面的内容,但它不仅为女性的不公说话,也毫不留情面地审视了女性自身的弱点。小说着重塑造了司猗纹这个主角,从人性深层展示她的复杂性格,对她的见识、作为、心计、手段作了淋漓尽致的描写。司猗纹曾是一位富家小姐,向往浪漫的人生而不甘于平庸,无情的现实却将她扔进丑恶中蹂躏,这不仅逼得她学会应付丑恶,也使她自己渐渐变得丑恶。她在爱情与性的问题上受到摧残和压抑,她就以一种隐晦和变态的方式进行疯狂的报复。她既是男性权力压迫的受害者,又是对另一个女人行使男性权力的施虐者。铁凝自己这样概括她塑造的这个人物:她无时不在用她独有的活的方式对她的生存环境进行着貌似恭顺的骚扰和亵渎,而她每一个践踏环境的胜利本身又是对自己灵魂的践踏。这种女性角色的塑造体现了一种新的视角。
《玫瑰门》应该说是铁凝创作生涯的一次集大成,是她的三大写作资源汇合、交融之作,也是她的思想开始成熟的标志。这种成熟的标志或者可以界定为她为自己构筑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精神世界,这个精神世界关注女性的生存方式、生存状态和生命过程。《玫瑰门》通过三代女人——外婆司猗纹、舅妈竹西和外孙女苏眉的生存轨迹的描述,展示了女人与女人之间既相依为命又相互倾轧的人性悲剧。在铁凝的这个以女性组成的精神世界里,既有爱抚也有占有,既有温情也有妒恨,既有忍让也有叛逆,就像波伏娃在《女人是什么》这本书中所剖析的:女人互相认同,所以她们能互相了解;然而由于同样的原因,她们又彼此对立。
铁凝很珍视自己的女性身份,她深爱着女人,正像俗话所说的,爱之深才恨之切。她在审视女性自身时毫不遮掩女性的丑恶,但从小说的表现来看,这种丑恶不是来自女人的天性,而是社会对女人天性的扭曲所造成。在她思索女性生存的写作阶段里,小说中包含着不少女性的隐喻和象征,如象征生殖产道的 玫瑰门 ,如 宛若一个个坚挺的乳房 的麦秸垛、棉花垛,如不惜用女人贞操来换取生存水源的秀色村的 水井 。这些象征符号的基本意义大致上都指向女性是天赋的、神圣的。所以她将秀色女人的勾引行为写得 光明磊落,直白放肆而又纯净无邪 。在铁凝看来,女人在这个世界上要作出很多的牺牲,问题是,女人的牺牲并不会得到社会或男性的怜悯,铁凝对社会和女性的批判都集中在这一点。如她揭示女人为生存而造成的人性扭曲,在《玫瑰门》中精心塑造了司猗纹之后,在《大浴女》中又塑造了另一个悲剧性的母亲形象章妩;而《永远有多远》中的白大省更具典型意义。作为女人,白大省骨子里想成为 西单小六 那样的女人,享受女人的幸福,但白大省想做一个 好人 ,于是她一点点地变了,尽管别人都说她善良,可是她再也得不到女人的幸福。铁凝因此提倡女人的叛逆精神,在批判母亲辈的忍受和扭曲的同时,也塑造年轻一代大胆反叛的女性形象,如《大浴女》中的唐菲、尹小帆。但铁凝并没有超越古典审美,她从本质上说是属于传统的和主流的,她不可能担当彻底反叛所带来的巨大冲突,因此她更认同尹小跳,一位游离于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形象。
在铁凝的这些小说中,看似在批判女性,其实矛头所指的是社会的不平等,是左右着社会的男权。对于男权批判得最为犀利的要数她写于1993年的《对面》。对于铁凝来说,这也许是在结构和技巧上最为精致的一篇小说。在探讨女性生存问题的写作中,铁凝基本上是以女性叙述的角度出现的,而在这篇小说中,她改变了叙述角度,从一个男性的眼光去看世界:一位想逃避对女人的责任的青年住进了一个无人过问的仓库里,因而窥见一位中年妇女的性爱隐私,这个青年最后以一种突然袭击的方式将妇女的隐私曝光,导致妇女的猝死。小说的形象显出厚度和含蓄,一方面深刻揭露了男性自私、霸道的阴暗心理;另一方面又将女性面对男权狠毒的窥探而无处遁逃的不幸境遇表现得入木三分。铁凝在她的散文中表达过她对父亲对老者的爱,但她对男人始终保持着足够的警惕。在铁凝的作品中,我们几乎找不到一个理想的男性形象。或许《大浴女》中的陈在、《秀色》中的李技术还可以算上,但这两个形象明显让我们感到空洞和苍白。即使像陈在这个人物是在尹小跳几经情感坎坷终于有了自己的主见的情况下出现的,作者也着力刻画了两人在一起的理想状态。但就在他们商定结合的时候,尹小跳突然无端由地退缩了。我以为这不是作品中的人物在退缩,从情理逻辑上说,尹小跳不会放过这次命运的安排;说到底这是作者本人的退缩,铁凝对女性生存的困惑并没有彻底释清,她不愿轻易地画上句号。所以她给这个人物起名为 陈在 ,这样一种理想式的男性既不会存在于现实,也不会存在于未来,顶多存在于历史之中。
铁凝不是一名自觉的女性主义者或女权主义者,即使我们在她的作品中读到与女性主义相吻合的意象,那也只是她对生活经验的一种观察。更准确地说,她所关注的是人在社会中的关系,最困惑她的是人与人之间沟通的艰难,一个人在这个社会中难以敞开自己的心怀。近几年她的创作也许说明了这个问题,她对女性生存的思考似乎暂时告一段落,她的女性身份也隐退到了身后,在观察社会时更多是以一种非性别的眼光去追问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如《有客来兮》(2002年),《谁能让我害羞》(2002年),《逃跑》(2003年)。更为重要的是,铁凝在关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网时始终倾注着强烈的人文关怀。在这些小说中,她痛感恶劣的社会规范对人性的伤害、扭曲,她也为一些人热衷于关系网的运作变得麻木不仁感到痛心。当然,在这种人文关怀中她越来越体现出鲜明的平民立场。在面对社会的各种矛盾冲突时,她往往会把更多的理解和宽容放在弱者一方,因此,面对乡村文明和城市文明的对立时,她理直气壮地为乡村说话;在普通百姓与知识分子发生冲突时,她宁可让知识分子多承担一分责任。至于与权势者的矛盾,无论是老百姓还是知识分子,她几乎都是毫不犹豫地站在后者的一边,毫不留情地批判权势者。
最后,我的行文应该归结到铁凝的创作理念及创作意义上来。
铁凝不是一名激进主义者,这跟她的处世哲学有关,也与她的善良之心有关。所以她在文学上没有革命性的举动。革命有时候也意味着破坏,破坏了旧的,才能建设起新的,这并没有错。可是革命之后的建设也许更艰难。中国的当代文学是从现代文学直接延伸过来的,有一种观点认为,现当代文学没有截然意义上的区分。那么,我们就把铁凝经历的文学时代放在20世纪初开始的新文学运动的大背景下来衡量。在这一大背景下看100年来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发展,我们会发现,100年来的文学现象实在太丰富了;而从另一角度说,这100年来的革命性的举动的确太频繁了。我们在不断破坏旧的,往往是还来不及收拾残局,一个新的革命又开始了。这种充满宏大精神和革命性的启蒙叙事传统,几乎一直是中国现当代文学的主潮。而在这主潮之外涌动着的另一股叙事流——日常生活叙事,过去一度被忽略,被宏大的革命浪潮所遮蔽。由此,我们开始触及了铁凝的意义。铁凝的写作实际上起到了将启蒙叙事与日常生活叙事这两种叙事传统融合为一体的作用。一方面,在她最早接受文学的阶段,启蒙叙事是唯一被赋予合法地位的文学叙事,她是在启蒙叙事的思想氛围中开始文学创作的。从铁凝早期写作《夜路》等作品中就可以看出,她力图使自己的创作与这种思想氛围合拍,她的主题意图十分明显,而且这种主题意图往往与当时的主导的政治话语相一致。另一方面,家庭的熏陶使她对日常生活充满了兴趣,她的和谐的家庭生活又为她的写作累积起一个重要资源,她在写作时就有一种向日常生活靠近的内在倾向。
当然,这两个方面作为铁凝写作的条件还只是一种充分的和必要的条件,并不是说有了这两个条件,铁凝就必然地会摆脱当时的二元对立的思维定势,从而将两种看似水火不相容的文学叙事融合到一起。铁凝还需要一种黏合剂,她毫不费力地得到了这种粘合剂,这就是孙犁的风格。铁凝从小就喜爱孙犁的作品。孙犁帮铁凝打通了两种文学叙事的联系,因为孙犁的写作本身就包含了融会两种文学叙事的因素。孙犁的作品在20世纪40年代以来的以革命叙事为至尊的文学舞台上自成一体。但后来他的路子被边缘化甚至被扭曲和篡改了。20世纪80年代开始写作的铁凝从边缘捡拾起被冷落和曲解的孙犁的风格,大致上确定了自己的创作方向。她一方面心存着对社会意义和精神价值的追寻,一方面又把自己的情愫始终安置在日常生活的情境之中。铁凝显然要比孙犁幸运,她所处的文化环境更为解放和宽松,因此她也就有可能将启蒙叙事和日常生活叙事融合得更为周全,能将这一融合的路子拓展得更为广阔。事实上,她的大量作品就是启蒙叙事与日常叙事的优美和声。
00铁凝将两种叙事融合起来的特征大致上可以这样描述:她是以日常生活叙事为肉,以启蒙叙事为骨;日常生活叙事是水,启蒙叙事是糖,她把糖充分溶解在水中。但是,从20世纪80年代起,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文学界仍被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主宰着,各种观念以泾渭分明的姿态在对抗中发展着,越是对抗性强的越是引人注目,而融合的思想往往被视为中庸、和稀泥、两面讨好、缺乏创新,得不到人们的重视。进入21世纪以来,世界文化思潮明显出现一种合作、对话、融合的趋势,在这样一个大的背景下,我们重新解读铁凝的写作,自有一番价值和意义。
哦,香雪
如果不是有人发明了火车,如果不是有人把铁轨铺进深山,你怎么也不会发现台儿沟这个小村。它和它的十几户乡亲,一心一意掩藏在大山那深深的皱褶里,从春到夏,从秋到冬,默默地接受着大山任意给予的温存和粗暴。
然而,两根纤细、闪亮的铁轨延伸过来了。它勇敢地盘旋在山腰,又悄悄地试探着前进,弯弯曲曲,曲曲弯弯,终于绕到台儿沟脚下,然后钻进幽暗的隧道,冲向又一道山梁,朝着神秘的远方奔去。
不久,这条线正式营运,人们挤在村口,看见那绿色的长龙一路呼啸,挟带着来自山外的陌生、新鲜的清风,擦着台儿沟贫弱的脊背匆匆而过。它走得那样急忙,连车轮辗轧钢轨时发出的声音好像都在说:不停不停,不停不停!是啊,它有什么理由在台儿沟站脚呢,台儿沟有人要出远门吗?山外有人来台儿沟探亲访友吗?还是这里有石油储存,有金矿埋藏?台儿沟,无论从哪方面讲,都不具备挽住火车在它身边留步的力量。
可是,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列车时刻表上,还是多了 台儿沟 这一站。也许乘车的旅客提出过要求,他们中有哪位说话算数的人和台儿沟沾亲;也许是那个快乐的男乘务员发现台儿沟有一群十七八岁的漂亮姑娘,每逢列车疾驶而过,她们就成帮搭伙地站在村口,翘起下巴,贪婪、专注地仰望着火车。有人朝车厢指点,不时能听见她们由于互相捶打而发出的一两声娇嗔的尖叫。也许什么都不为,就因为台儿沟太小了,小得叫人心疼,就是钢筋铁骨的巨龙在它面前也不能昂首阔步,也不能不停下来。总之,台儿沟上了列车时刻表,每晚七点钟,由首都方向开往山西的这列火车在这里停留一分钟。
这短暂的一分钟,搅乱了台儿沟以往的宁静。从前,台儿沟人历来是吃过晚饭就钻被窝,他们仿佛是在同一时刻听到了大山无声的命令。于是,台儿沟那一小片石头房子在同一时刻忽然完全静止了,静得那样深沉、真切,好像在默默地向大山诉说着自己的虔诚。如今,台儿沟的姑娘们刚把晚饭端上桌就慌了神,她们心不在焉地胡乱吃几口,扔下碗就开始梳妆打扮。她们洗净蒙受了一天的黄土、风尘,露出粗糙、红润的面色,把头发梳得乌亮,然后就比赛着穿出最好的衣裳。有人换上过年时才穿的新鞋,有人还悄悄往脸上涂点胭脂。尽管火车到站时已经天黑,她们还是按照自己的心思,刻意斟酌着服饰和容貌。然后,她们就朝村口,朝火车经过的地方跑去。香雪总是第一个出门,隔壁的凤娇第二个就跟了出来。
七点钟,火车喘息着向台儿沟滑过来,接着一阵空哐乱响,车身震颤一下,才停住不动了。姑娘们心跳着涌上前去,像看电影一样,挨着窗口观望。只有香雪躲在后边,双手紧紧捂着耳朵。看火车,她跑在最前边;火车来了,她却缩到最后去了。她有点害怕它那巨大的车头,车头那么雄壮地喷吐着白雾,仿佛一口气就能把台儿沟吸进肚里。它那撼天动地的轰鸣也叫她感到恐惧。在它跟前,她简直像一叶没根的小草。
香雪,过来呀,看! 凤娇拉过香雪向一个妇女头上指,她指的是那个妇女头上别着的那一排金圈圈。
怎么我看不见? 香雪微微眯着眼睛。
就是靠里边那个,那个大圆脸。看,还有手表哪,比指甲盖还小哩! 凤娇又有了新发现。
香雪不言不语地点着头。她终于看见了妇女头上的金圈圈和她腕上比指甲盖还要小的手表。但她也很快就发现了别的。 皮书包! 她指着行李架上一只普通的棕色人造革学生书包。就是那种连小城市都随处可见的学生书包。
尽管姑娘们对香雪的发现总是不感兴趣,但她们还是围了上来。
哟,我的妈呀!你踩着我脚啦! 凤娇一声尖叫,埋怨着挤上来的一位姑娘。她老是爱一惊一乍的。
你咋呼什么呀,是想叫那个小白脸和你搭话了吧? 被埋怨的姑娘也不示弱。
我撕了你的嘴! 凤娇骂着,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朝第三节车厢的门望去。
那个白白净净的年轻乘务员真下车来了。他身材高大,头发乌黑,说一口漂亮的北京话。也许因为这点,姑娘们私下里都叫他 北京话 。 北京话 双手抱住胳膊肘,和她们站得不远不近地说: 喂,我说小姑娘们,别扒窗户,危险!
哟,我们小,你就老了吗? 大胆的凤娇回敬了一句。
姑娘们一阵大笑,不知谁还把凤娇往前一搡,弄得她差点撞在他身上。这一来反倒更壮了凤娇的胆: 喂,你们老待在车上不头晕? 她又问。
房顶子上那个大刀片似的,那是干什么用的? 又一个姑娘问。她指的是车厢里的电扇。
烧水在哪儿?
开到没路的地方怎么办?
你们城市里一天吃几顿饭? 香雪也紧跟在姑娘们后边小声问了一句。
真没治! 北京话 陷在姑娘们的包围圈里,不知所措地嘟囔着。
快开车了,她们才让出一条路,放他走。他一边看表,一边朝车门跑去,跑到门口,又扭头对她们说: 下次吧,下次告诉你们! 他的两条长腿灵巧地向上一跨就上了车,接着一阵叽里哐啷,绿色的车门就在姑娘们面前沉重地合上了。列车一头扎进黑暗,把她们撇在冰冷的铁轨旁边。很久,她们还能感觉到它那越来越轻的震颤。
一切又恢复了寂静,静得叫人惆怅。姑娘们走回家去,路上总要为一点小事争论不休:
谁知道别在头上的金圈圈是几个?
八个。
九个。
不是!
就是!
凤娇你说哪?
她呀,还在想‘北京话’哪! 有人开起了凤娇的玩笑。
去你的,谁说谁就想。 凤娇说着捏了一下香雪的手,意思是叫香雪帮腔。
香雪没说话,慌得脸都红了。她才十七岁,还没学会怎样在这种事上给人家帮腔。
他的脸多白呀! 那个姑娘还在逗凤娇。
白?还不是在那大绿屋里捂的。叫他到咱台儿沟住几天试试。 有人在黑影里说。
可不,城里人就靠捂。要论白,叫他们和咱香雪比比。咱们香雪,天生一副好皮子,再照火车上那些闺女的样儿,把头发烫成弯弯绕,啧啧!‘真没治’!凤娇姐,你说是不是?
凤娇不接碴儿,松开了香雪的手。好像姑娘们真在贬低她的什么人一样,她心里真有点替他抱不平呢。不知怎么的,她认定他的脸决不是捂白的,那是天生。
香雪又悄悄把手送到凤娇手心里,她示意凤娇握住她的手,仿佛请求凤娇的宽恕,仿佛是她使凤娇受了委屈。
凤娇,你哑巴啦? 还是那个姑娘。
谁哑巴啦!谁像你们,专看人家脸黑脸白。你们喜欢,你们可跟上人家走啊! 凤娇的嘴很硬。
我们不配!
你担保人家没有相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