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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培源,1987年出生,上海最世文化发展有限公司签约作者,暨南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硕士,曾获第九届、第十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第一届 THENEXT·文学之新 全国新人选拔赛12强,2012年首届广东省高校校园作家杯中篇小说一等奖。多篇作品发表于《最小说》《青年作家》《文艺风赏》《作品》《山花》等刊物,在青少年读者中拥有较高人气。已出版长篇《薄暮》(2009)《锦葵》(2010)《欢喜城》(2011)《南方旅店》(2012)和短篇小说集《第三条河岸》(2013)。
《钻石与灰烬》,有 文学创作犹如在生活的灰烬中去芜存菁,提炼出晶莹剔透的钻石 之意,这正是作者在传统文学写作道路上艰难跋涉多年后,对于创作经验的体认。
在《钻石与灰烬》书中,林培源用精细而冷静的笔墨去刻画了一些卑微的小人物,他并无意于去给故事涂上一抹亮色从而施舍廉价的同情,而是用叙述引领我们直接走进人物幽闭的内心,而是去直面现实的荒唐、残酷和绝望,而是去正视那种边缘的底层的真实的生活状态。而正是对个体生命的冷静平视,让我们感到了一个写作者对文学悲悯和关怀传统的秉持与恪守。不难看出,作者有着丰富的西方现代文学的滋养积淀,为了寻找契合主题阐释的表达方式,在叙事技巧和文本形式上做了尽可能多的探索和尝试,展示了在图像时代的今天,文学仍有其独特的、不可取代的表现力。所有这些与上一部小说集的区别在于:故事不再局限于一个虚构的小镇,手法上也不再拘泥于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而是有了更多 拓展 的可能性,有了更多新的尝试,风格纷呈,类型多样,可以说是作者创作特点的一次集中总结和展现。
在台湾的最后一天,去了趟台北当代艺术馆,恰好碰上黄步青与盖瑞·贝斯曼(GaryBaseman)的双个展,印象最深的,是黄步青的展品。1948生于台湾鹿港小镇的黄步青,最擅长也最喜用的元素,是蒺藜籽。艺术馆展出的黄步青作品,其中还有一系列是以旧报纸打成浆,再压缩塑形而成。历经岁月风干,报纸发黄,其上刻印的字与画扭曲、变形,从远处看,分辨不出原来的材质。尽管如此,作品的质感并没有受到影响,反而显出其迷人之处。有一组叫 天问 (1994年)的作品,一正一反,是两截纸浆塑型的身体模型(无头、无手足),中间以枯枝联结,枯枝呈树的形状,正面朝向观众的身体,是女性,而背对的,则是男性。性别、生殖与万物枯荣,借此缠结在了一起——可为何是两具残缺的肉身?黄步青试图以易损耗的材质,来攫取艺术之永恒。 天问 ,承接的是不是屈原诘问的亘古谜题,终究无人知晓。但这组作品,却从此印在了我记忆深处。
蒺藜籽是台湾原野上生命力极强的野草种子,带尖刺,极易附着在人的衣物和动物皮毛上,飘散四方,落地生根。和蒲公英不一样,蒺藜籽不将命运托予肆意吹拂的风,也因此更容易存活下来(相较之下飞得不够远?);报纸的寿命,极为短暂,只有收藏者,或者档案馆一类机构才会竭力保存它们,而在黄步青的艺术世界中, 废物利用 是创作的基本理念,他将其余废弃物品(玩偶、酒瓶、木头、砖块等)夹在塑型的报纸内。当这些不同材质、不同用途的旧物体镶嵌在一起,黄布青命名为《门外家园,荒芜的边缘》的系列作品,便由此焕发了生命。
这何尝不是小说写作的某种形象隐喻?
以废弃换取新生,由虚无诞下存在 。这正是我之所以细细品赏黄步青,而对名气更甚的盖瑞·贝斯曼走马观花的原因。年过花甲的黄步青,其作品内敛,磅礴,与天地万物、生命的起承转合相承相接,而盖瑞·贝斯曼的 荒野女孩 、略带邪气的聚乙烯玩偶,类似奈良美智的 斜眼小孩 和 梦游娃娃 ,散发着创作者个人鲜明的风格:张扬的,戏谑的,邪恶中携带童趣的。我并无褒此贬彼之意,我困惑的是,究竟什么原因造成这两位艺术家如此迥异的风格?若以相左的文化土壤来衡量和评判,并不能解决这一疑惑,黄步青也曾负笈法国学习西方艺术,我想,最终决定创作者抹之不去的 艺术指纹 的,应该是内在的生命体验,是他看待宇宙万物的目光所向。
这样的揣测和论断,也同样适用于小说写作者,或者说,几乎适用于所有艺术创作者。没有看不见流向的溪流,就如同火星上存在昭显 生命迹象 的水迹那样。凡走过必留下足印。时常有人问我:为什么你写这样的小说?或者换个方式——为什么看完你的小说,我会那么压抑?这样的疑问,若放在几年前,我会反问自身,既然现世如斯沉重,为何不写令人快乐的文字?然而,有些问题是永远没有答案的,不是所有人,都要循着一套规整的人生哲学来活,也不是所有写作者,都要裁下身上的布匹,来裹挟寒冬中瑟瑟抖索的旅人。
写作者内心燃烧的半截烛火,有时就是他整个的生命。
我的生命是什么,是什么组成了所谓的生命和存在?这样的问题,时常缠绕着我,以至于我纠结、困惑,终至于如同暴雨中独行无伞的人一般不知所措。长久以来,我以为,只要遵循轨迹按部就班滑行,生命这一趟列车,就会缓缓驰向预设的终点。殊不知,生命无法预设,欢喜悲伤,辛酸荣辱,你遇见的美好与苦痛,由不得你来调配比例。
环台旅行的倒数第二站,是花莲。我独自上路,每抵达一座城市,都住背包客栈。偌大一个房间,住着来自不同国度和地域的背包客,时常会遇见 有趣 的人。在花莲住的第二晚,新住进来的房客,是个三十来岁的香港人。进门时,他主动和我打招呼,讲的国语透出浓重的港腔。当时我已经疲累不已,钻进床铺准备入睡,他的热情令我不好拒辞,只好坐起来与他闲聊。房客中只有我们讲中文。他自报家门: 我在香港种田的。 如此直截了当的自我介绍,令我对他充满好奇。他大学时修的是体育,后来考取了香港中文大学的研究生,读中文,毕业后当过老师,后来辞职,做过各色各样的part-timejobs。我问他,为什么会选择在香港种田?(印象中,香港这样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成长起来的年轻一辈,理应进入上流社会,做个精英分子,西装革履穿梭在高楼大厦中。)他说自己一直神往晴耕雨读的生活,受日本 半农半× 文化启发,才萌发种田的念头,并且扛住了来自各方面的压力,将此种 理想主义 付诸实践。
他就这样成了香港新界 菜园村 的一员。菜园村在过去半个世纪,以种植蔬菜、养殖闻名,所住居民并非 原住民 ,最近数年,因为计划中广深港高速铁路列车将从这里穿过,政府循例,以拆除寮屋的方式准备拆迁此地,由此遭到了 村民 的反对。他们为了维持 现有的生活秩序和方式 ,发起一次又一次的抗争行动。但终究,微茫民意抵不过直扑驶来的时代列车,拆迁在所难免,在菜园村种田养殖的人,只好另觅他处,筹划再建 新菜园村 。
这位和我同住一间背包客栈的香港后生,见证了从抵抗到妥协的过程,讲起这段 历史 ,他言语中透着无奈。但他略带欣慰地告知我,现在他住新界,在香港另租了地,继续当一个 种田者 。他信佛,吃斋,此次来台湾,是跟着新竹一个研修团修行,潜心研究佛法。研修结束后,他就背着行囊四处游荡,来了花莲。后来我们还谈了很多,谈起消费主义、现代化、身份归属问题,等等。我问他,你反现代化吗?他摇摇头,说自己不反对,只是厌恶盲目崇拜高科技和现代化。我告诉他,我是写小说的,就像他喜欢种田,在高楼大厦,在资本主义蚕食这个时代的大环境下选择另一种生活方式一样,都是为了寻到适切的皈依途径。
我理解他的无奈和固执,无关文化背景与生活环境。写小说的人,似乎天生有易于 理解 的能力,正因为如此,我时常处在分裂的境况中,就像卡尔维诺笔下分成两半的子爵,一半的我活在虚构的世界,一半的我,努力应对着现实世界的坚硬。你越写,就越明白,世界比你想象中更复杂,人心与人情,交错缠绕,而越明白这些,就越知晓小说的不易,创作的难——这时的你,又陷进 难以理解 的境地了。
收入这部新集子的短篇小说,从去年写到今年,距离上一部小说集《第三条河岸》隔得并不算远。取名《钻石与灰烬》,是因为对我而言,写小说,就如同在生活的灰烬中去芜存菁,提炼出晶莹剔透的钻石。每一篇小说的缘起,都来自于对 理想小说 的探寻。其中有几篇,写完不久便已刊发出来,它们零散飘落在芜杂庞大的文学世界中,或许落寞,或许孤寂无人知晓,然而,小说这样的艺术行当,不是愈来愈边缘么?置于集子前头的《白鸦》,从创作时间来说属于最后。我独爱这篇,也许算不得写得最好,但我尝试将个体与异质世界的复杂关系放置其中,具体到小说里,便是父亲与神秘的 白鸦 纠缠不清的关系:救赎与被救赎,自由与抗争。此外的《飞刀表演者》《烧梦》《扮演菩萨的男人》《家宅叙事诗》以及《两个葬礼与一场告别会》,都略带 实验 的气息,也是我探讨小说与生死、时间、空间、表演等关系的一种尝试;相较而言,《阿丽与烟花》《水仙》《奥黛》等,则有着某种 世情小说 的况味,所有这些与上一部小说集的区别在于:故事不再发生于一个虚构的小镇,而是有了更多 拓展 的可能性。
相当长一段时间,每萌生写一则新短篇的念头,就像被看不见的神明(或鬼怪)附了身,坐立不安,寝食难忘。直到写完,将肺腑中不吐不快的欲念倾倒而尽,才能 解脱 。友人告诉我,写作是一项失败者的事业,因为写作的快感只存留在 写完 的那个临界点上,之后,又会陷入恐惧创作力枯竭的循环中。凡是立志于写出好小说的人,无不被焦虑赶着跑,焦虑就像一条吞食自己尾巴的蛇。写作于我,不是逆人流而行,而是在人世间选择一条适合自己的路,也许不同于其他人走的路,但终究,是为了免于踉踉跄跄飘浪。既然做不了随风而行的蒲公英,只好学那冒着尖刺的蒺藜籽,附着于 小说 的皮毛之上,抓紧点,再紧一点,直到寻到属于自己的那块沃实土壤,才能落下去,长出来。
白鸦
父亲养了一只白色的 乌鸦 。说是 乌鸦 并不准确,因为它通身白,羽翼、项颈、脚趾皆白,眼睑也是白的,虹膜般透明。除了一对黑眼珠,它身上再无其他颜色。我们问,乌鸦不是黑色的吗?父亲抚着鸟笼,纠正道,是 白鸦 ,不是乌鸦。乌鸦是披上黑色斗篷的丑陋鸟类,只有白鸦,才是独一无二的。此后父亲一再坚持,若不这样叫,鸦不成鸦,人不成人。
—— 白鸦非鸦 ,后来父亲逢人便说,他有只天底下最神奇的鸟。此前,父亲养过画眉、鹩哥、喜鹊、虎皮鹦鹉、芙蓉、相思……但没有一只鸟,似白鸦这般受父亲青睐。家中天台,既是父亲领地,又是众鸟栖居之所。父亲侍弄它们,一刻未懈怠。清晨,笼中鸟尚未醒来,父亲已早早到了天台。天台有铁丝网围拢,如同巨大钟形罩。悬挂的鸟笼静止、肃穆。众鸟沉默时,它们不过是一个个复刻的牢笼;待到鸟鸣起,翅翼振,这牢笼才形同虚设,活泛起来。父亲投喂小米、谷子和葵花子,看众鸟争相啄食。鸟鸣声啁啾、叽喳,婉转处有如天籁。父亲坐于天台的长条椅上,靠着椅背,沉浸于鸟鸣声汇聚而成的交响乐中,闭目聆听。
父亲是个鸟痴,他说人活一世,名利身外物,有寄托,才会有来世。他养鸟不为虚名,只为心静,他甚至将鸟鸣刻录下来,枕入梦中,不承想,伴随他多年的失眠竟也因此不治而愈。
这些年来,父亲奉行自己的一套生存哲学,活得清醒而自在。只是谁也没料到,会有一只白鸦从远方飞来,如一枚音符凸起,扰乱父亲流水生活的韵律。
那年父亲随县城文联赴黄山采风。徽地入冬,严寒至极,生于南方的父亲在黄山脚下,被缥缈云雾所吸引,不觉间脱离旅伴,独自从登山口攀援而上。沿途山岚雾霭如梦幻,父亲看得痴痴醉。傍晚,天暗下来,索道关闭,山上游人渐稀。不闻跫音响,但见黑夜沉沉漫上来。雪片扑棱棱落到父亲头顶、眉梢,刺骨的冷爬上脊椎。父亲自知被困,上不易,下也难,只好探脚,一步步,从半山往山脚下行。石阶上附粘冰雪,湿滑如镜面。父亲走几步,跌一跤。半米开外是深渊,只听得水流声忽远忽近,像一双看不见的手在召唤。跳下去,跳下去,有个声音在喊。父亲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唯恐跌下悬崖就此丧命。他想着妻儿,想着远方的家,想着自己尚壮年的生命,戚戚然泪湿眼底。
越往下走,流水声越响,父亲凭着微弱光亮,判定几里开外应是村庄。灯火在黑夜深处摇曳、闪烁,它们穿过黑黢黢的树影与峭壁,向父亲发出持续的召唤。求生欲念鼓风起,父亲恨不得飞奔而下,投入人间怀抱。他不敢回头,怕千斤重的黑将脊背压断。这时,一阵窸窣声响起,墨黑夜色中,有微光两点,像烛照下的玻璃珠在跳。父亲以为出现了幻觉,他怔住,凝视那跳动的光斑,光是活的,在移动,下降,像有个看不见的人高擎一盏灯。
父亲激动得差些哭出来。他尾随细若蚊蝇的光,一步步往下探,每一脚都踏在湿滑的石阶上。咔嚓,咔嚓,鞋底摩擦冰面,像一把镰刀,将浓墨般的黑拦腰截断。 人恐惧到极点,就不再恐惧了。 往后很多年,这次 命悬一线 的黄山行,以不同的变体一次又一次重现。父亲将这次劫难历险浓缩、锤炼成一枚图钉,锲进了岁月的缝隙间。
那个黑漆漆的雪夜,替父亲引路的,不是神明,不是鬼魂,而是一只通身雪白的乌鸦。父亲下山时,时间迟滞了,灌了铅一般,压得他头盖骨疼。父亲在盘桓而下的山道上踟蹰,手脚僵硬,生死未卜。踩到山脚最后一块山石时,父亲觉得大地在晃,头顶苍穹倒转。他扑通一声跪下来,亲吻了土地。山脚下早已空无一人,雪花静静飘落。父亲看见黑黢黢的夜色中,有只不知名的生物在盯着他,是它引着父亲一步步走完了艰难的逃生路。父亲害怕,想跑,却动弹不得。他屏住呼吸,怯怯地挪移身体,目光凑近时,发现那是一只鸟。凭借丰富的经验,父亲断定那是乌鸦无疑,严寒雪地的乌鸦。他的意识已被冻得迷糊,恍惚间只以为雪覆了它羽毛,再凝神细看,那只鸦分明是白的,白得耀眼。
父亲仿佛被雷电击中,以为撞见了乌鸦的魂,丢了魂的乌鸦,全身仅剩浅浅的白。那白色如晴天雪地上反照的日光,晃得他双目晕眩。
白色乌鸦沉默着,立于雪地,与父亲对视。它的目光尖锐、清寒,仿佛不属于这个人世。父亲与它隔着一丈远,小心地靠近它。父亲以为它会就此飞走,孰料它扑棱了一下翅膀,栖上了父亲肩头。父亲不敢动,生怕惊飞它。它的白色尖喙发出呜哇一声,父亲听懂了,它叫他走。他撑起僵直的身体,迈开步子跑了起来。
来到山下一间客栈歇脚,一碗热汤落肚,父亲方恢复些人样。客栈老板说,下午有个旅行团丢了人,已经在景区派出所报案了,还不知死活啊。父亲呷一口汤,闷不作声。他就是那个丢了的人。他的手机没电了,无人联系得上他。他坐着,听别人谈论与他无关的生死。他已将恐惧抛在身后,更何况在鬼门关走过一遭,他带回了此生第一只白鸦。在灯火
明亮的客栈,那只白鸦蜷在父亲棉衣里,安静得像一个不存在的物体。
父亲认定,这只白鸦是死神高贵的馈赠。
父亲归家,携一身徽地的烟尘。他从车站下车,径直朝家的方向走去。鸟笼覆一顶黑布,父亲一手提旅行袋,一手托鸟笼,像个归乡贤士,从黄山的雾霭中走来。假若有人在那天看见父亲,必将看到,凡他走过之处,地上就落下一层白霜,白霜短暂落地,又短暂消融。
那天母亲半夜惊醒,隐隐不安,一早去北帝庙 摔杯 。交叉重叠的杯象显示,此卦不妙。母亲添了香油钱,失神退出北帝庙,一路上捂着脸,忍住没落泪。
她没想到父亲活着回来了,赶在凶相降临之前回来了。她接过父亲的行囊,捧住他的脸,捏一捏,瞧一瞧,惊叹道,你没死,没死就好!
父亲眉头一皱,眼神直勾勾扫过母亲,说,乱讲。
母亲倒一碗炖好的黑豆猪骨汤,父亲咕咚喝下,擦擦嘴,说,我这辈子再也不上黄山了。
吃饱喝足,父亲手抚着一直罩着黑布的鸟笼。他说,我差一点死在山上。
我和母亲面面相觑,片刻之后,父亲讲起了他在黄山的历险。
讲到和白鸦的相遇,父亲的语速缓下来。他要努力消化那个神迹降临的瞬间,好让它一遍遍夯实。见到白鸦发出的微光,父亲说,他的心就稳了。他的死期也因此被推远。父亲的语调激越,说着,他按捺不住激动,站起身揭开了黑布。黑布褪去时,我们见到了这只传说中的白鸦。它立于笼中,爪子抓住细长竹条,眸子晶亮。我被它浑身的白惊到了,白色从每一片羽毛中冒出来,我甚至怀疑,它的骨肉和内脏也是白的。白鸦不怕生,一对透明眼睑眨了眨,神态自若。母亲晃晃脑袋,离得远远的;我凑近去,闻到它满身的清冷。父亲说,没有这只鸦,就没有我(仿佛白鸦是他的再生父母)。出乎我和母亲意料的是,父亲突然跪下来,朝着白鸦拜了三拜。这个突兀的拜鸦仪式如此隆重,把母亲吓了一跳。我也从未见父亲这样虔诚过,他平日连家中司灶君也懒得拜。我站在父亲背后,视线与白鸦触碰,它在看我,而我却慌张地偏转头,生怕被它白色的目光穿透。
父亲养了只 白鸦 的消息不胫而走,凡有耳闻的人都想一睹其真容。父亲不轻易将白鸦示人,这和他后来的做法不同,后来的他见人便炫耀,他养了只天底下最神奇的鸟。
起初,父亲将白鸦栖居的笼子悬在房中。父亲不希望它与天台的众鸟为伍。母亲不赞同,她说房间是用来住人的,怎么可以养一只怪鸟?母亲的话冒犯了父亲,更准确地说,是冒犯了那只白鸦。父亲执意将它养在房中,几句争执不下,母亲只好妥协了。但她提出一个条件,夜间须用黑布将鸟笼罩起来。不知为何,自从白鸦进家门,母亲便时常皱眉头,她隐约预见白鸦会给这个家带来什么,究竟是什么,母亲说不出来,我也不知道。
如此过了几日,有天夜里,我被一阵吵闹惊醒。隔着墙壁,我听见母亲在说话。母亲的声音说,它在看我。父亲说,荒唐!我已经用黑布罩住了,它看不见你。母亲的声音重复道,它在看我,我就是看到它在看我了,隔着布也能看到。父亲不耐烦地呵斥道,你放屁!母亲顶了一句,你才放屁!
事实上他们的争吵并不激烈,只因四下阒寂,即便各自压低了嗓音,对话内容还是清晰地穿墙而来。我躲在被窝中不敢妄动,只好暗自期待争吵声变小,直至歇停,就像他们以往的许多次争吵那样。可是这次,母亲执拗得像头拉不回的牛。我听见她咬牙切齿地威胁道,好,你不听是吧?那我搬到客厅睡!接着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那是母亲在收拾被褥和枕头。
我以为母亲真的睡到了客厅里,熟知她这样做,不过是在虚张声势。最终在白鸦与母亲之间,父亲选择了母亲。
隔天清早起床时,父亲正提着鸟笼爬上楼梯。我跟着他上天台。父亲问,你来做什么。我说,我想看乌鸦。父亲纠正道,不是乌鸦,是白鸦。我讪讪说,知道了,是白鸦,不是乌鸦。父亲打开铁锁,推门进去,身影隐没在一层薄薄的晨曦中。
二月春寒,我裹一件棉衣,坐到长木椅上。平日若无父亲允许,谁也不准上天台,天台是家的禁区,它的圆顶和生锈的铁丝网,让我想起关人的监狱。
父亲揭开黑布,动作轻得像个魔术师。然而他的魔术并没有变出来什么,光线射进笼中,还是那只鸦,还是一身白,它被光线挑开眼,好像光线是针尖。白昼日照下,它的羽翅更白了,比白鸽还白,可它分明不是鸽子,而是一只鸦。我听见空气涟漪一般荡漾开来。天台上其他鸟受到了惊吓,原来白鸦的到来,引起了众鸟不安:它们有的扑扇翅膀,发出尖厉鸣叫,有的使劲啄着鸟笼的竹条。我不得不捂上耳朵。父亲这次没有听见天籁,而是听见了一阵混乱。所有的鸟都在发出抗议,请它出去,出去!它们一遍遍惊叫,叫声骇人,惊扰了四邻。我听见邻居打开窗户骂道:死人啊,一早吵吵吵!
父亲愣在原地,看众鸟发怒,这些平日熟悉的鸟,忽地变了脾性。白鸦的不被待见损了父亲颜面,他的脸色沉下来,他大概从未想过,鸟类中也存在 排斥 这一现象。这些鸟,为什么就不喜欢这个外来者?我问父亲,它们怎么了?父亲摆摆手说,没什么,下去,下去。说罢,他怅然地提起鸟笼,锁门,走下楼梯。我停在楼梯口回望天台。经过一番吵闹,众鸟已经恢复了原样。它们成功地赶跑了外来者,也许此刻正待在各自笼里欢庆胜利——可是,我不明白,这究竟是谁的胜利?
自此,父亲再也不让白鸦上天台,尽管位居一楼,它的待遇却比天台那些鸟要好。父亲给它投喂蝗虫、蝼蛄和金龟甲,每日清鸟笼,悉心照料。乌鸦本是集群性鸟类,栖于林缘或山崖,到旷野挖啄食物,喜腐食,性凶悍,常掠食水禽、涉禽巢内的卵和雏鸟。但这只白鸦却温驯得像个隐士。父亲将多年的养鸟经验用于白鸦身上,他在鸟笼中筑了只鸦巢,巢呈盆状,内壁衬以细枝、草茎、棉麻纤维和羽毛等。母亲讥讽他,怎不见你对儿子上心?父亲沉思一下,慢悠悠说,鸦是鸦,人是人,怎么能比呢?
父亲养了只白鸦的消息传开了,镇上和县城的鸟友,隔三岔五便相邀来赏鸦。不管白天黑夜,下雨晴天,他们不请自来,成功将我家变成了动物园。那天,有人怀疑白鸦的真假,这个腆着大肚子的老先生(他是父亲的忘年交)说,找专业人士验验吧,说不定是基因突变呢。他的话透出一股酸溜溜的味道。父亲辩驳道,什么基因不基因的,白鸦就是白鸦,怎么会假?旁人附和,乌鸦也有白色的,不信你去查下。父亲急红了脸,他觉得这群人什么都不懂。他们的对话发生在茶几旁(经过母亲的反对和众鸟的排斥之后,父亲另辟一室专养白鸦,客人上门,才将其移至客厅)。众人边喝茶边闲谈,白鸦丝毫不在意旁人的质疑,它在笼中兀自冥思,踱步,啄食。父亲时不时朝白鸦瞥上一眼,好像只要一刻不注意,它就会倏地从笼里消失。
除了若干异见分子,大部分人都惊叹于白鸦的罕见和神奇。他们的吹捧和称赞,极大满足了父亲的虚荣心。从前父亲是个孤独的养鸟人,他养鸟,更像自娱自乐;自从有了白鸦,他清寂的世界发生了变化,也一天天热闹起来:父亲久未谋面的旧交来了,素不相识的 朋友 也来了。他们见过白鸦,就如中了蛊一般,逢人便道,白鸦如何如何。在他们的描述中,白鸦越来越玄乎,已非凡间鸟雀可比。那时镇上人家流行养赛鸽,一养就是一棚。养赛鸽目的只一个:参赛,拿奖,最终奔着丰厚的奖金去。有人劝父亲养赛鸽,父亲却不屑此等营生。他说,这不是养鸟人该干的事。现在,父亲的固执有了回报,事实证明,他的清高终究是值得的,这只独一无二的白鸦,比金银珠宝还贵。父亲得意于此,越来越笃信,这一只白鸦,终有一天,会给他的生命增添无法比拟的光辉。然而,时日长久,有个隐忧逐渐袭上了父亲心头:如果白鸦死了,岂不什么也没有了?这个隐忧一天天发酵,折腾着我可怜的父亲。他对白鸦寿命的担忧,远远超过了对世上其他生物的担忧。
父亲相信,白鸦推迟了他的死亡,也必定能延长自己的寿命。
直到几年后发生另一件事,父亲才确信,白鸦是不死的,它是一只永生鸟。
那年热月,天高气躁,碾米房半夜起火了。火势大,黑烟腾腾从低矮处往上冒。我家与碾米房只隔几步。火舌舔过沥青棚屋顶往周边蔓延去,烧了杂货铺,又奔袭另一户人家。众街坊提水的提水,扑火的扑火。大火烧燎的哔剥声,梁柱倒塌的轰隆声,叫喊声,脚步声,充斥着整条街道。折腾一宿,火势才减弱下来,直至寂灭。烟灰撒了半条街,青石板染黑了,碾米房被毁了大半,一袋袋稻谷烧作炭灰。守夜的伙计踉跄逃出,蹲在路边,哭哭啼啼像个乞丐。大火惊醒了四邻,只有我们家,如往常一般沉睡。隔天,邻居想起来,以为我们一家人被浓烟呛死了,他们急煎煎拍响了我家铁门。母亲起身去应门。邻居见到母亲,一脸诧
异:昨夜大火,你不知道?母亲疑惑地朝门外看,废墟般的街道将她拖入可怖的火灾现场。她瞠目,接着折回房里摇醒了父亲。
片刻后,白鸦澄澈的眸子映出父亲褪得煞白的脸,见到白鸦无恙,他悬着的心才落了地,可是很快,另一股不祥的预感又奔涌过来。父亲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天台。眼前的景象如同不可思议的梦境。父亲揉揉眼,以为看到的是幻觉——笼内众鸟毫发无损,一切如常,仿佛昨夜的大火只是一场梦幻。父亲松了一口气,眼底闪着泪,念道,老天保佑,老天保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