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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陕西省商洛市丹凤县棣花镇人,陕西省作协主席。代表作品有《浮躁》《废都》《秦腔》《古炉》《极花》等。
贾平凹记录初心、描绘故乡之作。
王蒙:贾平凹这人说话时陕西味十足,他的眼睛非常亮,很有观察力,事实上,他的农民模样掩盖了他的精明、智慧。他是个聪明、善于不露痕迹搞幽默的作家。
序
我的故乡是商洛(代序)
人人都说故乡好。我也这么说,而且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说起商洛,我都是两眼放光。这不仅出自于生命的本能,更是我文学立身的全部。
一
商洛虽然是山区,站在这里,北京很偏远,上海很偏远。虽然比较贫穷,山和水以及阳光空气却纯净充裕。我总觉得,云是地的呼吸所形成的,人是从地缝里冒出的气。商洛在秦之头、楚之尾,秦岭上空的鸟是丹江里的鱼穿上了羽毛,丹江里的鱼是秦岭上空的脱了羽毛的鸟,它们是天地间最自在的。我就是从这块地里冒出来的一股气,幻变着形态和色彩。所以,我的人生观并不认为人到世上是来受苦的。如果是来受苦的,为什么世上的人口那么多,每一个人活着又不愿死去?人的一生是爱的圆满,起源于父母的爱,然后在世上受到太阳的光照,水的滋润,食物的供养,而同时传播和转化。这也就是之所以每个人的天性里都有音乐、绘画、文学的才情的原因。哲人说过,当你采到一朵花而喜爱的时候,其实这朵花更喜欢你。人世上为什么有斗争、伤害、嫉恨、恐惧,是人来得太多、空间太少而产生的贪婪。基于此,我们常说死亡是死者带走了一份病毒和疼痛,活着的人应该感激他。
我爱商洛,觉得这里的山水草木飞禽走兽没有不可亲的。这里的人不爱为官,为民摆摊的、行乞的又都没有不是好人。在长达数十年中,商洛人去西安见我,我从来好烟好茶好脸好心地相待,不敢一丝怠慢,商洛人让我办事,我总是满口应允,四蹄跑着尽力而为。至今,我的胃仍然是洋芋糊汤的记忆,我的口音仍然是秦岭南坡的腔调。商洛也爱我,它让我几十年都在写它,它容忍我从各个角度去写它,素材是那么丰富,胸怀是那么宽阔。凡是我有了一点成绩,是商洛最先鼓掌,一旦我受到挫败,商洛总能给予慰藉。
我是商洛的一棵草木、一块石头、一只鸟、一只兔、一个萝卜、一个红薯,是商洛的品种,是商洛制造。
我在商洛生活了十九年后去了西安,20世纪80年代我曾三次大规模地游历了各县,几乎走遍了所有大的村镇,此后的几十年,每年仍十多次往返不断。自从去了西安,有了西安的角度,我更了解和理解了商洛,而始终站在商洛这个点上,去观察和认知着中国。这就是我人生的秘密,也就是我文学的秘密。
至今我写下千万文字,每一部作品里都有商洛的影子和痕迹。早年的《山地笔记》,后来的《商州三录》《浮躁》,再后的《废都》《妊娠》《高老庄》《怀念狼》,以及《秦腔》《高兴》《古炉》《带灯》和《老生》,那都是文学的商洛。其中大大小小的故乡,原型有的就是商洛记录,也有原型不是商洛的,但熟悉商洛的人,都能从作品里读到商洛的某地山水物产风俗,人物的神气方言。我已经无法摆脱商洛,如同无法不呼吸一样,如同羊不能没有膻味一样。
二
前几年的春节,我回了一趟故乡,商洛之下的棣花村。除夕夜里到祖坟上点灯,这是故乡重要的风俗,如果谁家的祖坟上没有点灯,那就是这家绝户了。我跪在坟头,四周都是黑暗,点上了蜡烛,黑暗更浓,整个世界仿佛只是那一粒烛焰,但爷爷奶奶的容貌,父亲和母亲的形象是那样的清晰!
我们一直在诅咒着黑夜,以为它什么都看不见,原来昔人往事全完整无缺地在那里。也就在那时,我突然有了一个觉悟:常言生有时死有地,其实生死是一个地方。人应该是从地里冒出来的一股气,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活人,死后再从什么地方遁去而成坟。一般的情况都是,从哪里出来就生着活着在哪里的附近,也有特别的,生于此地而死于彼地或生于彼地而死于此地,那便是从彼地冒出的气,飘荡到此地投生,或此地冒出的气飘荡于彼地投生。我家的祖坟在离棣花村不远的牛头坡上,牛头坡上到处都是坟,村子家家祖坟都在那里,这就是说,我的祖辈,我的故乡人,全是从牛头坡上不断冒出的气又不断地被吸收进去。牛头坡是一个什么样的穴位呀,冒出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气,清的,浊的,祥瑞的,恶煞的,竟一茬一茬的活人闹出了那么多声响和色彩的世事!
回了西安,我很长时间里沉默寡言,常常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有时什么都不做,只是吃烟。在灰腾腾的烟雾里,记忆我所知道的时代风云激荡,社会几经转型,战争,动乱,灾荒,革命,运动,改革,为了活得温饱,活得安生,活出人样,我的爷爷做了什么,我的父亲做了什么,故乡人都做了什么,我和我的儿孙又做了什么,哪些是荣光体面,哪些是龌龊罪过?太多的变数呵,沧海桑田,沉浮无定,有许许多多的事一闭眼就想起,有许许多多的事总不愿去想,有许许多多的事常在讲,有许许多多的事总不愿去讲。能想的能讲的已差不多都写在了我以往的书里,而不愿想不愿讲的,到我年龄花甲了,却怎能不想不讲啊?
这也就是我写《老生》的初衷。
三
写起《老生》,没料到异常滞涩,曾三次中断,难以为继。苦恼的仍是历史如何归于文学,叙述又如何在文字间布满空隙,让它有弹性和散发气味。这期间,我又反复读《山海经》。《山海经》是我近几年喜欢读的一本书,它写尽着地理,一座山一座山地写,一条水一条水地写,写各方山水里的飞禽走兽树木花草,写出了整个中国。阅读着《山海经》,我又数次去了秦岭。西安的好处是离秦岭很近,从城里开车一个小时就可以进山,但山深如海,进去却往往看着那梁上的一所茅屋,赶过去却需要大半天。
秦岭历来是隐者去处,现在仍有千人修行在其中,我去拜访了一位,他已经在山洞里住过了五年,对我的到来他既不拒绝也不热情,无视着,犹如我是草丛里走过的小兽,或是风吹过来的一缕云朵。他坐在洞口一动不动,眼看着远方,远方是无数错落无序的群峰。我说:师父是看落日吗?他说:不,我在看河。我说:河在沟底呀,你在峰头上看?他说:河就在峰头上流过。他的话让我大为吃惊,我回城后就画了一幅画。我每每写一部长篇小说,为了给自己鼓劲,就要在书房挂上为新小说写的书画条幅,这次我画的是《过山河图》,水流不再在群山众沟里千回百转,而是无数的山头上有了一条汹涌的河。
还是在秦岭里,我曾经去看望一个老人,这老人是我一个熟人的亲戚,熟人给我多次介绍说这老人是他们那条峪里六七个村寨中最有威望的,几十年来无论哪个村寨有红白事,他都被请去做执事,即便如今年事已高,腿脚不便,但谁家和邻居闹了矛盾,谁个兄弟们分家,仍还是用滑竿抬了他去主持。我见到了老人问他怎么就如此的德高望重呢?他说:我只是说些公道话么。再问他怎样才能把话说公道,他说:没有私心偏见,你即便错了也错不到哪儿去。我认了这位老人是我的老师,写小说何尝不也就是在说公道话吗?于是,第四遍写《老生》竟再没有中断,三个月后顺利地完成了草稿。
凤楼常近日,鹤梦不离云。
我欣赏荣格的话:文学的根本是表达集体无意识。我也欣赏 生生不息 这四个字。如何在生活里寻找到、准确抓住集体无意识,这是我写作中最难最苦最用力的事。而在面对了原始具象,要把它写出来时,不能写得太熟太滑,如何求生求涩,这又是我万般警觉和小心的事。遗憾的是这两个方面我都做得不好。
人的一生实在太短,干不了几件事。当我选择了写作,就退化了别的生存功能,虽不敢懈怠,但自知器格简陋,才质单薄,无法达到我向往的境界,无法完成我追求的作品。别人或许是建造故宫,我只是经营农家四合院。
我在书房悬挂了一块匾:待星可披。意思是什么时候星光才能照着我啊。而我能做到的就是在屋里安了一尊佛像和一尊土地神。佛法无边,可以惠泽众生,土地神则护守住我那房子和我的灵魂。
1
在茫茫苍苍的丛山峻岭中,我仅仅是一块小小的石头;在白雪似的天鹅的天国里,我还是一只丑陋的小鸭。
我说,我十分感谢四川文艺出版社给我印刷这本小书的机会。一年多的编写过程中,编辑同志给了我极大的鼓励,他几乎在逼着我写,用一条无形的鞭子驱散着我的惰性儿,终于使我完成了任务。我深深地记着这位我还未见过面的编辑。现在,是癸亥岁的最后几天,窗外已经有孩子在放起爆竹了;伏案而坐,心里是无限的感慨啊。
2
当我在十年前,背着一卷印花粗布纺的薄被子从山地来到西安,一站在金碧辉煌的钟楼面前,我险些要被吓昏了。现在,我每每走过钟楼,这种感觉还依然存在。
西安比起北京、上海、广州来并不大,但是,全世界大凡到中国来的人,都要来西安,这里有东方的文明,中国的文化。因此我十分骄傲。
春风得意马蹄疾,
一日看尽长安花。
这是唐人两句诗,我录用下来,借以抒发我现在的心境。
在我未来这个城市的时候,我是个典型的山地娃子,十九岁没有走出过山来。记得最远最远的一次,是我到一条叫干河的山沟去打柴,一直走了一夜,沟走尽了,只说这下要走出山了,那半截在云里的山垴外是大世界了。站上去一望,山那边还是山,一层一层没有穷了,我便认为这个世界是山的世界。我没有翻过那道秦岭来,也不知道我家门前的那条丹江河水会流到什么地方去。在那里,春夏秋冬四季很分明,山在变着颜色,树在变着形态,鸟在变着种类,日子清苦,我们的心境很好。那时 文化大革命 正进行,以至到后来结束,那场浩劫,竟没有使山、水、草、木改变了属性和规律。我们没有书读,却读山读水。山很不匀整,高高低低,沟沟岔岔,下边有弯弯曲曲的河,上边长满了松、桐、桦、栲,枸子,乌桕。或许正是因为不匀整,更构成了我们那个地方丰富、美丽的天地,也使我有了微妙精深的感情。
3
在西安的第二年,我开始学着写诗。我看了好多好多诗集,差不多都是十八世纪、十九世纪的外国诗选,结果我什么也没有写出来。后来各种文学形式都拿来写,我写得很刻苦,也写得很蠢,一无所获。几年后,我才大吃了一惊,这,我要感激生活着的西安这块土地。
第一次使我震惊的,是一只瓦罐,在关中下乡时偶尔在一个农民的院子角落发现的一只汉代瓦罐。那造型是口小颈长,底小肚子丰富,呈 S 线条,上边雕刻着仅仅二指宽一圈龙凤图案,我一下子觉得很美。
后来在霍去病墓前,面对卧牛卧虎的石雕,我傻呆了,心怦怦直跳。夜里做梦,尽是些流动的线条和扭曲的团块。其作风的浪漫,造型的夸张;其厚重而寓于的幽默,其强劲的动和力而寓于的稳定,太羞愧我的肤浅和甜腻。
在我们西安,有一批很有成就的画家,他们形成了一种关中画派,我有好多认识的,但我最欣赏的是一位叫修军的木刻画家。他的木刻和别人不一样,我一见到他的刀法和构图,就想起了我们家乡的山脉水势,勾起我许许多多思念。
西安的剧团很多,剧种有十多个,我莫过于爱易俗社的秦腔,秦腔里又莫过于爱那些传统节目。那是一套真正的表现艺术。那一幅帽翅,两个水袖,一具胡须,一张脸谱;一会白天,一会黑夜,一会阳世,一会阴曹,实在美极了。我见过好多人在说老戏不过瘾了,但我常看见有的外国朋友在剧场看得嘴入神得一夜都张着,他们虽然听不懂,他们却懂得中国的艺术。
几年前,我对碑林并不感兴趣,甚至对户县、安塞等地的那些农民的手工艺品,如剪纸、兜肚刺绣等不屑一顾。但现在每过一段时间,我再去那如林的石碑下,我总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启示,每见到民间那些剪纸、刺绣一类,总是爱不释手,虽然我无意去做书法家和美术家。古老的艺术竟合了现代人的心境,这使我吃惊。
我想,这新的世界,新的人物,又是那么深深地烙印着我们民族的特点,表现着我们民族的方式,我的笔,应该在这里守住这个孔穴,以窥视这个世界和面对世界的中国人的心灵的秘密。
这或许是多么幼稚的想法啊。
然而,一堵大堤,一旦打开了闸口,水会流下来,泥也会流下来,还有石头、枯树、被泡死的死猫臭狗。
有一首诗,曾经说:
秋天的田野里,
庄稼和蒿草一起成熟了!
是的,今年的家乡分田定产,我回去帮着收麦子。收获了几柜珍珠玛瑙般的麦粒,也收获了大场上高高的两大堆麦秸草。我做农人的父母,他们种下的是麦粒,希望也是收下麦粒,但是,却少不了收获了这两堆麦秸草。
我的父母明年可能还要种麦子,他们当然知道又要同时收获麦秸草呢。
但是,农人寄以希望的,报以喜悦的,却永远只有这麦粒;而每每一个歌颂丰收的诗人也从没有去赞美过那麦秸草。
7
打开的闸门还在打开着,水还在往出流。
但是,水却不都是美妙的。平静的水面是温柔的,却深不可测;河面上翻一片雪浪花多么好看,那下面是有一块绊脚的石头的;漩涡里的空心轴儿银亮亮的,若走进去,或许会绞肉机一样将你吸拉而去……
在浪潮里,中流击水的,是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信仰,是马列主义的学习。马列主义在今天,像一九一九年一样对中国革命起着同等重要的迫切的指导作用。喇叭裤的流行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这种信仰和指导。
建设精神文明,是我们文学义不容辞的内容。
我们永远热爱着我们的国家,我们的国家永远需要着马列主义,把握住这一关键,用我们传统的民族艺术表现我们。现代人的生活、情绪,才会更符合实际,符合真实,更丰富,更充分,更多姿多彩。
真理离我们越来越近。
艺术于我们越来越亲。
8
在文学的密密的大森林里,我毕竟是一株弱小的树苗,我的周围,大树们齐齐都长上去了,我崇敬着他们,感谢他们都往上长,不能使我有空间去长些横枝斜权。我能不能开出花,结出果,果子能不能由涩苦变甘甜,我不知道,我也从不去想,我只盯着我头上的那块高远的天空,往上长。
这便是我的后记。
写于1983年12月26日早
父子
黑龙口
从西安要往商州去,只有一条公路。冬天里,雪下着,星星点点,车在关中平原上跑两个钟头,像进了三月的梨花园里似的,旅人们就会把头伸出来,用手去接那雪花儿取乐。柏油路是不见白的,水淋淋的有点滑,车悠悠乎乎,快得像是在水皮子上漂;麦田里雪驻了一鸡爪子厚,一动不动露在雪上的麦苗尖儿,越发地绿得深。偶尔里,便见一只野兔子狠命地跑蹿起来, 叭 的一声,兔子跑得无踪无影了,捕猎的人却被枪的后坐力蹬倒在地上,望着枪口的一股白烟,做着无声的苦笑。
车到了峪口,嘎地停了,司机跳下去装轮胎链条;用一下力,吐一团白气。旅人们都觉得可笑,回答说:要进山了。山是什么样子,城里的人不大理会,想象那是青的石,绿的水,石上有密密的林,水里有银银的鱼;进山不空回,一定要带点什么纪念品回来:一颗松塔,几枚彩石。车开过一座石桥,倏乎间从一片村庄前绕过,猛一转弯,便看见远处的山了。山上并没有树,也没有仄仄的怪石,全然被雪盖住,高得与天齐平。车开始上坡,山越来越近,似乎要一直爬上去,但陡然路落在沟底,贴着山根七歪八拐地往里钻,阴森森的,冷得入骨。路旁的川里,石头磊磊,大者如屋,小者似斗,被冰封住,却有一种咕咕的声音传来,才知道那是河流了。山已看不见顶,两边对峙着,使足了力气的样子,随时都要将车挤成扁的了。车走得慢起来,大声地吭吭着,似乎极不稳,不时就撞了山壁上垂下来的冰锥,豁啷啷响。旅人都惊慌起来了,使劲地抓住扶手,呼叫着司机停下。司机只是旋转方向盘,手脚忙乱,车依然往里走。
雪是不下了,风却很大,一直从两边山头上卷来,常常就一个雪柱在车前方向不定地旋转。拐弯的地方,雪驻不住,路面干净得如晴日,弯后,雪却积起一尺多深,车不时就横了身子,旅人们都得下车,前面的铲雪,后面的推车,稍有滑动,就赶忙抱了石头垫在轮子下。旅人们都缩成一团,冻得打着牙花:将所有能披在身上的东西全都披上了,脚腿还是失去知觉,就咚咚地跺起来。司机说: 到黑龙口暖和吧!
体内已没有多少热量,有的人却偏偏要不时地解小溲。司机还是说: 车一停就要滑道,坚持一下吧,到黑龙口就好了。
黑龙口是什么地方,多么可怕的一个名字!但听司机的口气,那一定是个最迷人的福地了。
车走了一个钟头,山终于合起来了,原来那么深的峡谷,竟是出于一脉,然而车已经开上了山脉的比较高点。看得见了树,却再不是那绿的,由根到梢,全然冰霜,像玉,更像玻璃,太阳正好出来,晶亮得耀眼。蓦地就看见有人家了,在玻璃丛里,不知道屋顶是草搭的,还是瓦苫着,门窗黑漆漆的,有鸡在门口刨食,一只狗呼地跑出来,追着汽车大跑大咬,同时就有三两个头包着手巾的小孩站在门口,端着比头大的碗吃饭,怯怯地看着。
这就是黑龙口吗?
旅人们活跃起来,用手揉着满是鸡皮疙瘩的脸,瞪着乞求的眼看司机。有的鼻涕、眼泪也掉下来,咝咝地吸气,但立即牙根麻生生地疼了,又紧闭了嘴唇。可是,车却没有停,又三回两转地在山脉顶上走了一气,突然顺着山脉那边的深谷里盘旋而下了。那车溜得飞快,一个拐弯,全车人就一起向左边挤,忽地,又一起向右边挤。路只有丈五宽窄,车轮齐着路沿,路沿下是深不见底的沟渊,旅人们 啊啊 叫着,把眼睛一齐闭上,让心在喉咙间悬着……终于,觉得没有飞机降落时的心慌了,睁开眼来,车已稳稳地行驶在沟底了。他们再也不敢回头看那盘旋下来的路,在心里默默地祝福着司机,好像他是一位普救众生的菩萨,是他把他们从死亡的苦海里引渡过来的。
旅人们都疲乏了,再不去想那黑龙口,将头埋在衣领里,昏昏睡去了。但是,车嘎地停了,司机大声地说: 黑龙口到了,休息半小时。
啊,黑龙口!旅人们永远记着了,这商州的第 一个地方,这个最神圣的名字!
其实,这是个小极小极的镇子。只有一排房舍,坐北向南,房是草顶,门面墙却尽是木板。后墙砌着山崖,门前便是公路,公路下去就是河,河过去就是南边的山。街房几十户人家,点上一根香烟吸着,从东走到西,从西走到东,可走三个来回。南北二山的沟洼里,稀落着一些人家,都是屋后一片林子,门前一台石磨。河面上还是冰,但听不见水声,人从冰上走着,有人凿了窟窿,放进一篮什么菜去,在那里淘着,淘菜人手冻得红萝卜一样,不时伸进襟下暖暖,很响地吸着鼻子,往岸上开来的车看。冰封了河,是不走桥了,桥是两棵柳树砍倒后架在那里的,如今拴了几头毛驴,像是在出卖,驴粪屙下来,捡粪的老头忙去铲,但已经冻了,铲在粪筐里也不见散。
街面人家的尽西头儿,却出奇地有一幢二层楼,一砖到顶,门窗的颜色都染成品篮,窗上又都贴着窗花,觉得有些俗气:那是这里集体的建筑,上层是旅社,下边是饭店;服务人员是本地人,虽然穿着白大褂,但都胖乎乎的,脸上凸着肉块,颧骨上有两块黑红的颜色。饭店的旁边,是一个大栅栏门,敞开着,便是车站,站场很小,车就只得靠路边停着。再过去是商店、粮站。对着这些大建筑,就在靠河边的公路上,却高高低低搭起了十多处小棚,有饭馆、茶铺、油粉摊、豆腐担,柿子、核桃、苹果、栗子、鸡蛋、麻花……闹闹嚷嚷,是黑龙口最繁华热闹的地面了。
黑龙口的人不多,几乎家家都有做生意的。这生意极有规律:九点前,荒旷无人,九点一到,生意摊骤然摆齐。因为从西安到商州来的车,都是九点到这里歇息,从商州各县到西安,也是十点到这里停车。于是乎,旅人饥者,有吃,渴者,有茶,想买东西者,小么零甚山货俱全。集市热闹两个小时,过往车一走,就又荡然无存,只有几只狗在那里抢骨头了。
车一辆辆开来了,还未停稳,小贩们就蜂拥而至,端着麻花、烧饼,一声声在门口、窗下叫喊。旅人们一见这般情形,第 一个印象是服务态度好,就乐了。一乐就在怀里摸钱,似乎不买,有点不近情理了。
司机是冷若冰霜的,除非是那些山羊、野鸡、河鳖一类的东西,才肯破费。他们关了车门,扑扇扑扇地披着那羊皮大衣,往大楼饭店走去,一直可以走进饭店的操作间,与师傅们打着招呼,一碗素面钱能吃到一碗红烧肉。等抹着油光光的嘴出来的时候,身后便有三四人跟着,那是饭店师傅们介绍搭车的熟人。
旅人们下了车,有的已经呕吐,弄脏了车帮,自个去河边提水来洗。这多是些上年纪的女人,最闻不惯汽油味,一直拿手巾搭了鼻子嘴儿,肚子里已经吐得一干二净,但食欲不开,然后蹲在那里,做短暂的休息。一般旅人,大都一下车就有些站不稳了,在阳光地里,使劲地跺脚,使劲地搓手。那些时兴女子,一出站门,看着面前的山,眉头就绾上了疙瘩,但立即就得意起来了,因为她们的鲜艳,立即成了所有人注目的对象。她们便有节奏地迈着步子,或许拍一下呢子大衣,或许甩一下波浪般的披肩发,向每一个小摊贩前走去。小贩们忙怯怯地介绍货物,她们只是问: 多少钱? 好吃吗? 但那小吃,她们说不卫生,只是贪那土特产:核桃、栗子,三角钱一斤,她们可以买一大提兜。末了,再抓一把放进去,卖主也不计较,因为她们是高贵的女子,买了他们的东西,也是给他们赏脸,也是再好不过的生意广告:瞧,那么贵气的人都买我的货呢!即使她们不多拿,他们也要给她们一些额外呢。
但是,别的买者却休想占他们的一点便宜。他们都不识字,算得极精,如果企图蒙他们,一下子买了那么多的东西,直追问: 一共多少钱?多少钱? 他们是歪了头,一语不发,嘴唇抖抖的,然后就一扬脸说个数儿来。你就是用笔在纸上再演算一通,一分儿也不会差错。
人们买了小吃小物,就去食堂了。大楼饭店里只卖馍、菜和荤面。面很黑,但筋很大,在嘴里要长时间地嚼,肉却是大条子肉,白花花地令人生畏。城里人讲究吃瘦肉,便都去吃门外的私人饭菜了。
紧接着的是两家私人面铺,一家卖削面,大油揉合,油光光的闪亮,卖主站在锅前,挽了袖子,在光光的头上顶块白布,啪地将面团盘上去,便操起两把锃亮柳叶刀,在头上哗哗削起来:寒光闪闪,面片纷纷,一起落在滚汤的锅里。然后,碗筷叮当,调料齐备,面片捞上来,喊一声: 不吃的不香! 那一家,却扯面,抓起面团,双手扯住,啪啪啪在案板上猛甩,那面着魔似的拉开,忽地又用手一挽,又啪啪直甩,如此几下,哗地一撒手,面条就丝一般网状地分开在案上。旅人在城里吃惯了挂面,哪里见过这等面食,问时,卖主大声说道: 细、薄、光;煎、酸、汪。
细薄光者,说是面条的形,煎酸汪者,说是面条的味。吃者一时围住,供不应求。
那些时兴女子是不屑这边吃面条的,她们买了熟鸡蛋,坐在大楼饭店里买了馍夹着吃,但馍掰开来,却发现里边有个什么东西,一时反了胃,拿去和服务员论理: 这馍里有虱子!
虱子?
就是虱子!
你想想,冬天里起面,酵子发不开,在炕上要用被子捂,能不跑进去一两个虱子?
时兴女子们一时恶心,赶忙捂了口,也不要馍了,也不索退钱,唾着唾沫一路出去了。
面食铺里,还是围了一堆人,都吃得满头大汗,一边吃,一边夸着,一边问卖主: 是祖传的?
当然啰。
卖了半辈子了?
半年吧。
半年?
可不!你是才到商州的吗?要不是新政策下来,我要卖面,寻着上批判会吗?那阵儿,你要吃吗,对不起,就去那楼里饭店里吃虱馍吧。
那饭店真糟糕,怎么会干出那事!
快啦,出不了一个月,他们就得关门了。
早早就应该关门!
那么容易?那都是公社、大队干部的儿子、儿媳、小舅子哩。
卖主说着,便不说了,对着一个走过来的瘦个子人叫道: 吃不?来一碗!
那人说是去买油,晃了一下碗,却看着锅里的面条。但卖主终未给他吃,瘦个子走了。
你只卖嘴,光说不盛。 旅人们说。
知道吗?这是我们原先的队长大人,如今分了地,他甭想再整人了,在别人,理也懒得理呢。
那瘦个子去远处的卖油老汉那儿,灌了半斤油,油倒在碗里,他却说油太贵,要降价,双方争吵起来,他便把油又倒回油篓,不买了。接着又去买一个老太婆的辣面子,称了一斤,倒在油碗里,却嚷道辣面子有假,掺的盐太多,不买了,倒回了辣面子。卖面食的这边看得清清楚楚,说: 瞧,他这一手,回去刮刮碗,勺里一炒,油也有了,辣子也有了。
他怎么是这种吃小利的人?
懒惯了,如今当干部没滋润,但又不失口福,能不这样吗?
旅人们便都哈哈笑起来了。
在黑龙口待了半个小时,司机按了喇叭:车子要走了。旅人们都上了车,车上立时空间小起来,每人都舒展了身子,又大包小包买了东西,吵吵嚷嚷坐不下去,最后只好捶木楔一般,脚手儿不能随便活动了。车正要发动,突然车站通知,前边打来电话,五十里外的麻街岭,风雪很大,路面坍方了几处,车不能走了,得在黑龙口过夜。消息传开,旅人们暗暗叫苦,才知道黑龙口并不是大平川的第 一个镇子,而下边还要翻很高很高的麻街岭。
小商小贩们大都熄火收摊,准备回家去了,知道消息后,却欢呼雀跃,喜欢得跑来拉旅人: 到我们家去住吧,一晚上六角钱,多便宜呢!
旅人们却只往大楼旅社去,但那里住满了,只好被小商小贩们纠缠着,到一家家茅草屋去了。
住在公路边的人家里,情况没有多大出奇,住在山洼人家的旅人,却大觉新鲜了。从冰冻的河面上一步一步走过去,但无论如何,却上不到那门前的小路上去,冰冻成了玻璃板,一上去就滑倒了。那些穿高跟鞋的女子就呜呜地哭。平日傲得不许一个男子碰着,如今无奈,哭过一通,还是被这些粗脚大手的山民们扶着、背着上去,她们还要用手死死抠住他们的胳膊,一丝儿不肯放松。男性旅人们,则是无人背的,山民们会在旁边扯下一节葛条,在鞋底系上几道。这果然扒滑,稳稳走上去了,于是他们才明白了上山时司机为什么要在轮胎上拴链条。
到了门前,家家都是有一道篱笆的,但不是城里人的那种细竹棍儿,或是水泥杆儿,全是碗口粗的原木桩,一根一根,立栽着。一只狗呼地扑出来,汪汪大叫,主人喊一声,便安静下来,给你摇起尾巴。屋里暗极了,锅台、炕台、四堵墙壁,乌黑发亮。炕上的被窝里蠕蠕动的,爬下来了,原来是个年轻的媳妇,在炕上出黄豆芽菜。见客进门,忙将唾沫吐在手心,使劲抹那头上的乱发,接着就扫地,就拍打炕沿上的土,招呼羊皮褥子上坐。
屋里并不暖和,主人就到后坡去,在雪窝里三扒两拉,拖出几节木头来,拿了一把老长的木把斧头,在门槛上劈起来。旅人大为可惜,说这木头可以做大立柜,做沙发架,主人只嘿嘿地笑,几下劈成碎片,在炕口前一个大坑里烧起来了。火很旺,屋里顿时热烘烘的,屋檐上的冰锥往下滴着水儿。
夜里睡在炕上,是六角钱,若再掏一元,可以包吃包喝,尽你享用。那火炕边,立即会煨上柿子酒,烤上拳头大的洋芋。一个时辰后,从火里刨出来,一剥开皮,一股喷鼻香味,吃上两口,便干得喉咙发噎,须主人捶一阵后背,千叮咛万叮咛慢慢来吃。吃毕洋芋,旅人们已经连连打嗝儿了,主人就取了碗来,盛满柿子酒让你。你一开始说不会喝,也就罢了,若接住了,喝了一碗,必要再喝二碗。柿子酒虽不暴烈,但一碗下肚,已是腹热脸红,要推托时,主人会变了脸,说你看不起他。喝了二碗,媳妇又来敬酒,她一碗,你一碗,你不能失了男子汉的脸面,喝下去了,你便醉了八成,舌头都有些硬了。
天黑了,主人会让旅人睡在炕上,媳妇会抱一床新被子,换了被头,换了枕巾。只说人家年轻夫妇要到另外的地方去睡了,但关了门,主人脱鞋上了炕,媳妇也脱鞋上了炕,只是主人睡在中间,作了界墙而已。刚睡下,或许炕头上的喇叭就响了,要么是叫主人去开分地包产会,要么是主人去开党员生活会。主人起来了,窸窸窣窣地穿衣服,末了把油灯点着。他要出门,旅人也醒了,赶忙就起来穿衣。主人说:睡你的,我开完会就回来。旅人肯定要说出什么话来,主人用眼光制止了。
你是学过习的? 主人要这么说。
学过习的? 旅人疑惑不解。
主人便将一条扁担放在炕中间。旅人明白了,闭了眼睛睡觉。那灯耀得睡不着,媳妇不去吹,他也不敢动身去吹,灯光下,媳妇看着他,眼睛活得要说话。旅人就赶忙合上眼,但入不了梦,觉得身上有什么动,伸手一摸,肉肉的,忙丢进炕下的火坑,轻轻地 叭 了一声。一个钟头,炕热得有些烫,但不敢起身,只好翻来覆去,如烙烧饼一般。正难受着,主人回来了,看看炕上的扁担,看看旅人,就端了一碗凉水来让你喝。你喝了,他放心了你,拿了酒又让你喝,说你真是学过习的人。你若不喝,说你必是有对不起人的事,一顿好打,赶到门外,你那放在炕上的行李就休想再带走。重新睡下了,旅人还是烙得不行,主人会将一页木板垫在褥下,你就会睡得十分的舒服。但黎明炕便要凉了,凉得像一块冰,需得起来穿了衣服再睡不可。
天亮起来,旅人便像亲人一样被招待了。你问那猪圈墙上,为什么画那么多白灰圈儿?他会告诉说,冬天狼多,夜里常来叼猪,但却最怕这白圈儿,夜里没有听到狼嚎吗?旅人说未听见,可能是睡得太死了。他就会又说,夜里出来解溲,常会遇见这东西的,它会装着妇人的哭声呢。旅人听得直吐舌头,说冬天在这里投宿真不是轻松事,主人便又说,夏天的夜里那才怕人呢,半夜里,床下有吱吱声,一揭褥子,下边便有一条彩花蛇的。旅人吓得噤了声,主人却说: 没事,抓起来从窗口甩出去就是了。 接着嘿嘿一笑,好像随便得很。
如果雪还在下,如果前边的麻街岭路还没有修起,旅人们就要在这里多住几天了。那么,主人们就会领你夜里去放狐子药。天明去收药,或许,只能见到狐子的脚印,还有的是狐子竟将那用鸡皮包裹的烈性炸药轻轻用土埋了,但常常是会收获到被炸死的狐狸的。一起拿回来,将皮剥下,吃肉是没了问题,就是旅人看中了那狐皮,一阵讨价还价,生意也便做成了。
你带有书吗?
他们老是这么问。一旦知道你是带了书的人,就如何缠住你,要以狐皮换书,他们就会去叫来小弟、小妹、儿子、女儿,翻你的书捆。孩子们最喜爱高考复习资料书,一换到手,就拿到火炕边入迷地读了。
清早起来随便往每个人家里走去,就会发现那晚辈的人和他们的父老不同:老一辈人爱土地,小一辈人最恋书。小的全不穿大裆裤,不扎裹腿,不剃光头,都一身卡其,上衣口袋里插一支钢笔,早晚还要刷牙,一嘴的白沫。做父母的就要对旅人说: 赶明日路通了,你们把这干净鬼也带去吧!
说完,就做个谑笑,又说: 刷刷就是了,那嘴里有屎吗?快去看你的书,只要好好学,我们养你一辈子也行,若做样子,就收拾了,帮我去卖些吃喝,一天也可赚四元五元哩!
旅人已经和这里山民交上朋友了,什么话也就能说得来了。
你们脚上的皮鞋走路不绊石头吗?
城里的路没有石头。
真好,半年都穿不烂哩。
能穿二三年的。你们也可以穿嘛。
怕脚带不动。赶明日到了县上,该买台收音机了。
你们口袋里真有钱哩。
有什么呀,只是手上活泛些了。
说到这儿,他们就神秘起来,俯过身要问: 你们在城里,离政策近,说说,这政策不会变了吧?
变不了啦!
真的?
真的!
他们就唠叨起来,说这黑龙口是商州最贫困的地方,过了麻街岭,沿川下去,那里才叫富呢,麦子秋里收得好,副业也多,赚钱的门路多哩。
我们这穷地方,还要好好干几年,要不,你们城里人来,光笑话我们了。
从山沟下来,路过冰冻的河,又会碰见那个捡粪的老汉了。谈开来,他说他是个孤老,在公路边修了四个厕所,专供旅人们用的。那粪池十天半月就满了,他便出售给各家,八分钱一担,光这一样收入,就够他花费了。老汉很乐观,和旅人谈得投机,见一媳妇抱了小孩过来,就把小孩撑在手上,让立楞楞,然后逗弄小孩的小牛牛,说: 小子,好好长!爷爷这辈子是完了,就看你们了,噢!
他乐滋滋笑着,逗弄着,惬意得像喝了一罐子醇美的酒,眼里是几分感慨,几分得意,又几分羡慕和嫉妒。有好事的旅人忙用照相机摄了这镜头,说要给这照片题名 希望 。
麻街岭的路终于修通了。旅人们坐车要离开了,头都伸出车窗,还是一眼一眼往后看着这黑龙口。
黑龙口就是怪,一来就觉得有味,一走就再也不能忘记。司机却说: 要去商州,这才是一个门口儿,有趣的地方还在前边呢!